“明天初七,又赶场了,屋里实在是没有什么拿去卖的,晚上我把那几斤茶叶重新选过,卖的钱拿去送王老师。”母亲一边说话一边把猪食提去倒给正在圈里“嗷嗷”直叫的几头架子猪。
母亲这里说的赶场其实就是现在的湄潭县永兴镇,从我家到场上刚好十二里,也是离我老家最近的一个的乡镇,逢农历的二,七是它的赶场天,四乡八里的村民到那天就会把家里的一些农副产品拿到集市上去卖,然后兑换成煤油盐巴这些家庭急用的日用百货。
我正趴在凳子上做作业,听到母亲这样说,接过她的话题说道:“要得,王老师下星期就走了,小红说的他妈给王老师留了二十个鸡蛋,还有永祥他们都给王老师把礼物已经准备好了。” 我话未说完,就听到站在灶头后面正在刷锅的母亲一声长长的叹息。
王老师是我的班主任,中等个子,典型的方脸,他是一个“知青”,在我们学校教书期间就借宿在离我不远的一户王家,因为隔得很近,就会经常碰面,所以那时我们和王老师就比其他几个地方的学生要熟悉一些,就这样从一年级到三年级,他都是我的班主任。但就在三年级上半学期开学没多久,我们就听到学校有老师说王老师已经考起兵了,等不了多久部队接兵连的来后,就要把王老师接去当兵了。听到这个消息,那天放学回家我第一件事就是告诉父亲母亲,说了王老师当兵的事。
我已经忘了当时父亲和母亲是怎样的反应,只记得我们当时也并不是有那种很伤感的情绪,虽然也舍不得王老师走,但想到王老师是去当兵,是去做保家卫国的事,在心里自然对王老师有几分崇拜,毕竟在我们心中,当兵是很光荣的事。
那天晚上母亲确实睡得很晚,她用几个簸箕把自己制作好的茶叶摊在里面,借着煤油灯昏黄的灯光把混杂在茶叶中的那种老叶,粗梗,以及过度老化的黄壳逐一的挑拣出来后,再用细孔的竹筛把在制茶过程中揉碎的茶末筛出来。夜里下凉了,一阵风吹过,昏黄的灯光随风不停的摇曳,母亲苍老的身影映射在墙上,孤寂而斑驳。从墙上那迟缓和笨拙的身影我就感觉到:我的母亲真的老了,她的手指此刻显得是多么的僵硬而笨拙,粗实而长满老茧的手指每拈出一个老梗或黄壳,都要哆嗦一阵子,才能小心翼翼的把挑拣出来的次品放在一边。这还没完,接着母亲把挑选出来的茶叶分批倒在锅里,然后用小火把那些茶叶再重新翻炒一遍,这样除了使茶叶保持芽头的匀净和颗粒的饱满外,更重要的是能增加茶叶的卖相,从而可以让茶叶能卖个好的价钱。就这样灶膛里的柴火不紧不慢的烘烤着灼烫的锅底,母亲不停地用她枯瘦的手掌在锅里均匀的翻炒,用恰到好处的力度轻轻的拍打着已经热烫的茶叶。因为这些茶叶已经存放了一段时间,所以再经过不紧不慢的火候的翻炒,这些茶叶除了本身醇朴厚重的香气之外,更有了另外一层淡雅幽远的气息。这样进行深加工的茶叶不管是色泽和芽头的匀净,都保证了它里外一致。深夜了,当母亲完成了一系列不容马虎和也不敢大意的程序后,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勉强的的睡了个囫囵觉。
其实这些茶叶是母亲在当年的新茶出来后,自己制出来留着一家人一年泡茶或熬油茶用的。老家本身是茶乡,所以每年新茶出来后,整个村子的人都会亲自揉制一些茶叶,除了本身泡茶和熬制油茶外,在家里实在拮据得很的时候,还可以匀几斤拿去市场上卖,然后买几斤盐巴或秤几斤零肥料。但现在王老师当兵还有几天就走了,其他家长都给他准备了送别的礼物,而家里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变卖的,所以母亲当然要选出好的茶叶去卖,以便卖出好的价钱,她把精挑细选出来的茶叶用自己缝制的纯棉的白布口袋装好后,第二天便用背篼背着去往十二里之遥的永兴赶场卖茶叶去了。
那天下午母亲回来得很晚,她说那么好的茶叶几个人都只给一块二一斤的价钱,而母亲说怎么都要值一块五才划算,所以她就一直在市场上不停的和那些人熬价钱,最后没办法了她把茶叶背到街上的茶馆里,问了几个老板后终于有一家按每斤一块五的价格全部买了去,这样母亲才稍微安了点心,回到家时天已经要黑了。当她把留给王老师的五元钱抖抖索索的递给我之后,反手捶了捶因长时间赶路而酸痛的腰身。
王老师去部队那天天气很好,我们是从他借宿的那家就一直送他到学校的,从一年级到五年级的学生大多数都到了,在路上排了长长的一串,顺着沿山的小路蜿蜒行走,看上去极为壮观。王老师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胸前戴一朵大红花,一身军装绿,在蜿蜒狭窄的山路上走着格外的威武,温煦的阳光照在那朵红红的花上,把王老师的脸也照得红红的。好多学生的家长都给王老师准备了礼物,除了刚才说的有送鸡蛋的外,也有送钱的,好像还有家长准备了花生让孩子给王老师拿来,但王老师全部都没要,对每个准备送礼物的学生都谢绝了,我也是一样,好不容易从后面挤到他的面前,把母亲卖茶叶专门给王老师准备的五块钱害羞而腼腆的递到他面前时,他俯下身来把钱装在我的书包里用书页夹住,轻轻的对我说:“我怎么会要你们的钱和礼物呢,快拿回去还给你爸爸妈妈,就说王老师谢谢大家的好意了”。就这样我们安心给王老师提前准备的礼物,在王老师到了学校后,下午放学时我们又原封不动的拿回了家中。我记得很清楚,当时王老师把五张一块的钱给我用书页夹好后,接着对我说道:“只要你们好好的学习,就是给我最大的礼物和安慰。”我听完王老师这样对我说后,当时感觉鼻子一阵发酸,怎么样也抑制不住感动的泪水,就这样我们用发红的眼圈各自闷着头把王老师送到了学校。
我把王老师退回来的钱递给母亲,母亲轻轻的叹了口气,把钱揣进衣服的里层,她平静的对我说:“王老师是个好人。”
后来王老师从部队退伍后,在我们县民政局工作,如果节假日,我们还能从他曾经借宿的那户人家,看到王老师熟悉的身影。他也经常回来看望故乡的这些曾经熟悉的故交与好友。
随着岁月的流逝,家乡的日子也一天比一天的好了起来,像母亲以前那样想方设法的拿点家里的东西去市场上变卖而救急的现象后来也很少出现过,家里能卖钱的农产品也多了起来,先是烤烟,辣椒,后来的茶叶,蔬菜这些,都可以拿去街上变成钱,所以日子也不像原来那样紧巴巴了。但在我记忆中,母亲在深夜挑拣茶叶的画面已深深的烙刻在我的生命之中,那种为了生活的隐忍和对命运的坚毅以及在艰难的环境中对生活的真诚都是她们那一代人留给我们的财富。所以卖茶叶的母亲,在昏黄的灯光下围着灶台转了一生的母亲,在故乡那片土地上辛勤操劳了一生的母亲,每当想起那刻烙在老屋土墙上的孤寂而斑驳的,笨拙而倔强的影子,我的心中就会涌起一阵阵流泪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