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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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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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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地方叫瓜沥

志书记载:大约南宋嘉定年间,某人去航坞山一带的北海塘,发现塘外屋舍俨然,昔日的钱塘江流道已悄然北移,到处可见大片的瓜地。时值农历六月,地上的甜瓜早已熟透开裂,甜水沥沥渗出,瓜香扑鼻,遂将此地取名为“瓜沥”。

瓜沥现在是萧山东片地区的两大重镇之一,萧山的沙地正是从瓜沥境内的北海塘起始的。事实上,“瓜沥”一名刚诞生时,是囊括了北海塘以北的整块沙地的。

曾听徐传化先生讲过他小时候看守瓜棚的故事。先生幼时和家里人一起居住在萧山东片沙地区——党湾乡,徐家种瓜的土地都是跟人租来的,而且一种就是几亩。先生长至14岁,便跟随姐父闯荡到宁围。宁围位于萧山西片沙地区,当时还只是一片荒滩。一到采瓜时节,先生便跟随姐夫等人挑了一担担自产的黄金瓜,坐着渡船去钱塘江对岸的杭城卖瓜。据说这时节里,这渡船上面除了人,便都是一箩筐一箩筐挤在一起的瓜,可见当时沙地人种瓜的盛况。

沙地人所言的“瓜”,一般不包括南瓜、丝瓜等蔬菜类的,而是专指那种可以像水果一样生吃的。即便只是这样的瓜,在沙地区品种也是极为丰富的。

我最早认识的是青瓜。那时候土地还没有承包到户,五、六岁的我跟随一群大孩子一起去生产队里的一片瓜地上寻觅。那片瓜地的采摘期已经宣告结束,刚刚被割断的瓜藤渐渐显得无精打采。搜寻出来的瓜有弯成句号样的,也有直直的像成人手臂那么粗、三龄童身高那么长的。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叫青瓜。青瓜生吃没有别的瓜味道好,淡而无味,不脆,沙地叫“拧吊吊”。但青瓜可以切成薄薄的一片片,用盐和糖精(甜蜜素)腌渍成酱菜,用以佐餐。腌渍过的青瓜,我们叫“酱青瓜”。这三个字沙地方言里与“蒋经国”谐音,小孩子们大多听一遍就记牢了。

同样不大含糖分的菜瓜要比青瓜好吃得多。菜瓜又叫“翠瓜”、“蒲瓜”,沙地人俗称“花蒲瓜”,因为深绿色的瓜皮上面间杂着一条条淡黄花纹。花蒲瓜的水份比较多,吃起来口感很松脆,味鲜,很能解渴。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可以生食的瓜类当中,沙地人种得最多的,大约就是花蒲瓜,许是因为比较好种,又能生,花开结果后,不理它,任其长,一般能养至三四斤重。采摘后放在刚吊上来的井水里浸一浸,留待晚饭后一家人坐在院子里纳凉时分享。在我们家里,一个瓜,无论大小,都通常会被均匀分成六份,分的时候,奶奶的拇指指甲在那瓜皮上划一划,然后用力一掰,嚓!那瓜便沿着指痕一丝不差地掰开了。然而每次递给我的那份,都会被我放弃。我年幼时,不知怎么搞的,一闻到花蒲瓜所特有的那股新鲜的瓜腥味,就觉头晕难受。那口味也不能接受。哪怕咸的、酸的、辣的,甚至微微带着点苦涩的,在我那时看来,也要比淡而无味强得多。

后来有一年在上海郊县工作的外公给我们带回了一些蒲瓜的种子,这种瓜的表皮颜色为深绿色,没有间杂淡黄花纹,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叫它“上海花蒲瓜”。上海花蒲瓜个儿要比本地花蒲瓜大,成熟后有比较浓郁的香味,剖开,但见里面的瓜瓤呈夕阳红色,瓜肉的最内层粉粉的,有点甜。母亲逢人便夸她阿爹带回来的上海花蒲瓜品种如何如何好,这使她第二年春天培育瓜秧时深受其苦——本村的、外村的许多人家都纷纷跑来跟我们要种子或瓜秧。

读小学的时候,每次过端午节,我和哥哥都会显得很失落,因为这一天班上许多同学的书包里都会塞着一根或两根黄瓜,而我们没有。那是真正的本地黄瓜,淡黄色,又短又粗,通常是弯弯的,像半个括号。这种黄瓜其实也并不好吃,但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就是特别希望也能像别的同学一样拥有,哪怕只是在手里握着,然而家里就是从来不种这类黄瓜。一直到新品种普及,我们家才开始跟着种,而且一种就是好几垄地,这种新品种黄瓜官名叫“胡瓜”,为深绿色,又长又直,吃起来也要比本地黄瓜鲜、脆,本地人亦叫“日本黄瓜”,想必该品种最初是从日本过来的。现在许多农贸市场、超市里出售的,就是这种日本黄瓜。

日本黄瓜一入采摘期,每天必须早晚各采摘一次,中间要是有一次偷懒,便会有相当一部分黄瓜因过粗而被酱菜厂拒绝收购。卖给酱菜厂,是大批日本黄瓜唯一的销路,而这种酱菜厂无论规模大小,在沙地区几乎每个村子里都至少会有一家。黄瓜运至酱菜厂,会有检验人员先对瓜的优劣进行评定,分成A、B、C、D四个等级,等级越高,价钱也越可观。通常在把瓜送往酱菜厂之前,家里人会将一部分明显有碍观瞻的瓜挑出来,比如弯得厉害的、肚子太大看起来上下不够匀称的,或过于粗壮严重超标的,这些瓜留在家里可以当零食吃,也可以自己腌制成酱瓜做下饭菜。每次去菜厂卖瓜总是又紧张又激动,担心检验员当天的心情,也担心这人的眼睛只会盯着众多黄瓜当中那些貌相最差的。一旦等级被评定下来了,心也跟着陡然放松,这时候就等着瓜过完磅,坐在边上的老会计算盘子噼噼啪啪地一阵拨后,出纳递钱过来。有时拿到手的钞票都是新簇簇的,送到鼻子前闻闻,有一股说不出来的亲切的香味。我读初中的三年里,至少有一半学期的书费是拿这瓜钱交的。

除了黄瓜,给我们家带来经济收入的还有白雪梨、蜜筩瓜等。这些带有甜味的瓜,父亲总一种就是亩把。白雪梨瓜亦叫“梨瓜”、“雪梨瓜”,形状跟西瓜相似,但要小得多,一般比成人的拳头稍稍大一些。这种瓜生时,为青色,随着以后渐渐成熟,皮色也一天比一天白,及至完全变成乳白色,说明已熟透,采摘时,只须用指头轻轻按一下,瓜蒂便啵地掉落下来。熟透的白雪梨香味很浓郁,吃起来粉糯,瓜瓤汁水很甜,吃一个,几乎可以顶一顿饭。

蜜筩瓜的皮极薄,属于薄皮甜瓜中的一种,按其颜色划分,可以分为黄蜜筩和乌蜜筩。黄蜜筩外形及花纹跟黄金瓜有点相似,但要略微小些,更精致点,吃起来味道跟乌蜜筩差不多。乌蜜筩又叫青皮绿肉,其外表皮为青色,形状大小跟白雪梨差不多,但采摘期比较难以把握,成熟与否,从外表皮的颜色上很难看出来,许多人把瓜摘下来后,才发现还是生的,没有成熟的乌蜜筩的瓜瓤是苦的,没法吃。于是每次采摘时,我总要趴下身去闻一闻是否已有香味,若是瓜香较浓,说明已经熟透;倘若须凑近鼻子并凝神才能闻到香味,则说明瓜已经开始熟起来了,但仍需再隔2-3天方可采摘。根据香味采摘下来的乌蜜筩,至少能保证每个都可以吃。去皮后的乌蜜筩是翠绿色的,像玉,所以第一次从奶奶口里听到“青皮绿肉”这四个字时,我以为“绿肉”就是“绿玉”,觉得特别的贴切。这瓜不仅好看,还特别好吃,咬一口,脆、香、甜,有点像正宗红富士苹果的味道,却比红富士苹果含有更多的水份和鲜味。

有薄皮甜瓜,当然还会有厚皮甜瓜。厚皮甜瓜有:哈密瓜、网纹甜瓜和黄金瓜等。本地出售的哈蜜瓜都来自外省,网纹甜瓜第一次出现在传化生物公司的塑料大棚里,已是新千年之后了,它跟之前的沙地,也许是不搭界的。相比之下,黄金瓜算得上是这里的土著。这瓜有个很洋气的学术名称:伊丽莎白厚皮甜瓜。因其外皮带着金黄色条纹,色彩颇为鲜艳,故俗名又叫“黄金瓜”。黄金瓜外形跟花蒲瓜相似,也是椭圆形,只是还要小一两号。这瓜很受人喜爱,据说味甜而脆,在沙地甜瓜当中,一直是当家产品。

还有一种形似白雪梨,但比白雪梨略小的瓜,吃起来粉糯粉糯的,沙地人叫“冷饭头瓜”,因为一吃就饱,有冷饭头的耐饥作用。又因过于粉糯,倘吃相太武,容易噎食,故又名“噎煞瓜”,这种瓜现在几乎已经看不到了。

家里种了许多瓜,但我们能够吃到的,多是些长得畸形或已经开裂了的次瓜,那些只要外观过得去的,就都会被父母亲小心翼翼地装在底下垫了稻草的箩筐里,用自行车驮到附近集市上去卖钱。每次从集市上卖完瓜归来的母亲,身上依然带着股瓜香味。有时候一箩瓜一大早出门,到中午还没卖掉,父母亲便轮班回来吃饭,下午仍顶着烈日继续卖。

那时候只要听说离我们家最近的瓜沥东方村晚上放映电影了,一家人就特别的开心。当天晚饭通常是我或者哥哥早早吃过,然后一路小跑着赶到放映电影的麻场上,在入口处抢占好位置,巴巴地等着父母随后挑着一篮篮刚从地上采摘来的瓜赶来。电影开始了,我们依然得守在瓜摊旁边,目光却贪婪地盯住了在风中轻轻晃动的银幕,因为是从背面望过去的,银幕上出现的人和物都显得有些异样,但几次看下来后也都习惯了。

不过每一品种的头档瓜中,长得最大最好的一两个瓜,父母亲是绝不肯卖的,要留下来做种。所谓的“头档瓜”,指的是花开后结下的第一批瓜,这种瓜往往籽粒饱满,最不易变种,就如父母青壮年时生下的孩子。做种瓜需养至熟得不能再熟了,才会被摘下来,剖开,用瓷调羹将里面的瓜籽连同瓤儿都一起小心翼翼地刮下来。瓜籽淘洗干净后,晾干,用纸包好,然后存放在灶猫洞等不易受潮的地方,于第二年谷雨前后取出来育秧。育秧,沙地方言又叫“孵秧”,孵秧时,既要保证土壤的温度、湿度,又需要足够的养料,所以瓜籽入泥后,父亲又会用竹片在其上面搭一个几寸高的拱形地膜棚。等瓜秧长出两至三片真叶了,便可迁移定植。

除了自己培育的之外,瓜秧还可上集镇农贸市场购买。被出售的瓜秧通常都种在一个用稻草编织的“瓜墩”里,瓜墩状若小碟子,里面装着松软潮湿的秧泥。一墩瓜秧通常为十多株或二十来株,价钱极为便宜,过去只需几分钱,现在也不过几毛钱而已。卖瓜秧的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们,他们有足够的耐心、时间和精力,坐在一把随身所带的小竹椅或小板凳上,不厌其烦地向眼前经过的来来往往的乡人们兜售自己精心培育出来的瓜秧。当然,这种职业育秧人为数也极少,大多数的沙地人家即使有大量的瓜秧种剩下来,也决不会拿到集市上去出售,只是积极努力地向左邻右舍、亲朋好友们推荐,或与对方交换其它品种。获得赠送的人家,日后吃到瓜了,也不忘念叨一句:这是XX的种。

瓜秧开始爬蔓时,除了黄瓜,一般都不会专门给予搭架子,顶多只是在垄沟上面摊一些麦草,便于其爬蔓即可。爬蔓后,还要进行植株调整。面对由主蔓生发出来的众多子蔓时,绝不可贪心手软,除留两条最粗壮的外,其余必须一律去除。待孙蔓结果,几乎每隔两三天,就要给众多的孙蔓乃至孙孙蔓摘一次心(俗称“断脑”),同时也将多余的分枝进行摘除。这种中后期的培育方法,与西瓜是稍稍有些不同的。

西瓜的叶子跟别的瓜叶明显不一样,不仅表现在形状、大小方面,颜色也要明朗得多。倘把沙地上别的瓜类的植株比作小家碧玉,那么西瓜看起来更像是大家闺秀。在沙地众多瓜类当中,西瓜大约是目前声名叫得最响的。不过沙地西瓜基本上都种在围垦地区(也就是近半个世纪以来在钱塘江边新围起来的那片海涂),南沙大堤以南的沙地人家极少种。我家二十多年前曾经种过一次,瓜是结了不少,但吃起来都没有围垦西瓜那么甜。也许瓜跟甘蔗一样,土壤里的盐分吸收得越多,其糖份含量也就越高。

值得一提的是,萧山围垦地区种植西瓜的时间并不长,大约是从1972年试种成功后开始的,但短短几年间就引进了不少品种,种植面积一跃成为萧山瓜类之首。我十五六岁的时候,经常跟随家里人一起去几十里路外的垦区干活。自行车一骑过南沙大堤,就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气息跟大堤这边的明显不同,路两边经常会出现大片大片的西瓜地,视野一下子变得相当开阔。偶尔远远地,望见有一两顶草帽,或几个拱起的背在瓜地里蠕动着。瓜地中央孤零零地矗立着一个草棚,是瓜农们守青用的。但最吸引我们目光的还是那一个个在碧绿的瓜叶掩映下若隐若现的西瓜。这些吃饱了、喝足了的瓜实在是太大了,想低调都不行,任瓜叶怎么替它们掩护都藏不起来。垄沟里亦滚满了一个个刚被采摘下来的西瓜,它们很快会被装上汽车或拖拉机,赶赴新的命运。

沿途也有一些就地出售的瓜摊,但我们不会立即停下车来买,因为自行车上本已带了农具等不少物件,西瓜份量又重。几乎每次都要到离我们的承包地只有里把路、一个叫三号坝的地方,才会握住自行车的刹把,在几个西瓜摊前进行挑选。西瓜价钱比白吃稍微贵点。记得有一次我跟母亲花两毛钱买了一个十多斤重的大西瓜,正要转身上车,守摊的瓜农踢了踢脚前的一编织袋西瓜,问我母亲五毛钱要不要?

一袋瓜,至少也有百把斤,我们把瓜艰难地驮到地头,原以为袋子里面所装的,不是次瓜,也必是些皮很厚、吃起来“拧吊吊”的末档瓜,结果在地上摔开之后,发现个个都很新鲜,瓜瓤沙甜。那天我和母亲还有组里同去的另外几个人都没怎么喝从家里带过去的茶水,在太阳底下干得大汗淋漓了,就坐在地上啃一会儿瓜。

看惯了瓜在平地上爬蔓,所以数年前在传化生物公司一处塑料大棚里,看到一个个西瓜都像葫芦、南瓜般兴高采烈地高挂在“人”字形的瓜架上,感觉特别新鲜、好奇。这种比拳头略大些的小西瓜,翠绿色带着花纹的外表皮跟鲜红的瓜瓤紧紧连在一起,中间几乎没有什么过渡,采摘时,须格外小心轻放,不然就咔地裂开了,里面的甜水顿如泉水般汩汩渗下。瓜瓤特别甜、脆,其水份含量,远远超过了普通西瓜。传化生物公司的所在,亦属萧山围垦地区。公司科研中心的一位老教授告诉我,小西瓜的瓜秧是他们用葫芦根嫁接过的,葫芦根对水份的汲取能力在沙地作物当中几乎是独一无二的,此外,这种受过断根快速嫁接的西瓜苗,免疫能力特别强,成活率也要比一般的西瓜秧高许多。

2005年年初,我们迁居萧山国际机场所在的小镇上。每年春分将至,小区里的左邻右舍们就会向我们打听传化生物公司的西瓜苗何时上市。这些从外村搬迁过来的住户,他们原本拥有的宅基地和可以用来大片大片种瓜的承包地,都让给了萧山国际机场,仅有的一丁点儿土地便是住房后面一小块手掌大的绿化用地(其实也是公家的,只是在公家所种的几棵树之间见缝插针偷偷地种点儿自己的东西),以及院子里一个仅有1、2平方米、呈带子状的花坛。花坛里极少有人家真正用来种花,而是种着一季季的瓜果蔬菜。一个花坛里,最多可以种八、九株西瓜苗,瓜秧爬蔓时,就给它们搭建一个跟葫芦架子差不多高大、结实的架子。

不只是为了吃,他们说,一个个小西瓜挂在架子上,走进走出,看看心里也蛮开心。

瓜虽好吃,却不能贪嘴,尤其是对于脾胃阳气较虚者。瓜性寒,倘所食超过脾胃运化承受能力,便可致寒湿内生,滞阻胃肠气血运行。日久,聚湿生痰,湿邪便侵袭五脏六俯、浑身经络乃至五官、四肢、发肤,成为百病之源。沙地农民上了年纪的,大多患有风湿病,或由体内恶湿引发的各种疾病,除了沙地上的气候环境等因素外,我怀疑跟他们多吃瓜的饮食习惯也很有关系。

我已很少再吃瓜,不管什么样的好瓜都很难再诱惑我。但我仍然被那个“瓜沥”的故事所陶醉着。六月的骄阳、热烘烘的东南风、一望无际而又碧绿的瓜田、孤立在瓜地中央的草棚、影影绰绰蠕动着的几顶草帽、熟得已经开裂正沥沥渗着糖水的甜瓜……一切都是那么亲切,那么熟悉,仿佛只须跨回到昨日,便又举目可见,触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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