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六 章
二十一
早晨上班,章天翼在车上看见市政府大门口围堵了好多人,心里一沉,又是群众上访!车子开到大楼地下停车场入口时,入口处也被堵了。章天翼打开车窗看了看,司机陈浩说:“章书记,这些上访群众都不理智,您小心一点。”
章天翼问:“都是哪儿的上访群众?”
姚远说:“我下去看看。”
姚远下车打听后对章天翼说:“章书记,都是云海县沙河镇的。”
上访人员用一条写着“惩治贪官还我土地”的横幅将入口拦住。挡住了一排车辆。
章天翼说:“我下去看看。”
司机陈浩劝道:“章书记您就别下去了,有危险。”
陈浩将轿车退出人群,停到广场边,而后带章天翼从大楼侧门进去。
章天翼沉默不语。姚远在边上陪着小心说:“信访局的人正在做工作,这种情况下,市领导不能出面,一出面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章天翼到了办公室,翻阅了一下桌上的文件,处理完后,就匆匆去周建明书记办公室,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周建明正在打电话,火气很大:“……你先把他们劝走,怎么做工作是你们的事,给你半个小时时间,不把上访人员劝离,再出什么问题,我撤你的职!”放下电话,看见章天翼进来,满脸怒气地说,“越来越不像话了,一个村干部的问题,群众竟然跑到市委市政府来上访!还把大门给堵了,岂有此理!”
章天翼勉强笑了笑:“这说明基层矛盾很突出,问题不少啊!”
“问题再多,也不能堵政府的大门,扰乱办公秩序!”周建明叹了口气,平静一下说:“你来得正好,现在群众上访的事情要下工夫解决了!再这样闹下去,社会怎么能和谐稳定?天翼同志,你让纪委搞个调研,看问题到底出在哪儿?找准症结,争取把信访矛盾和问题化解在基层。我们不能老是这样被动!”
“是啊!执政为民,心系群众只挂在嘴上不行,要切实为群众排忧解难,解决上访群众反映的问题。”
周建明说:“对合理的诉求一定要解决!但是,对无理取闹的人也要打击,不能迁就。”
章天翼说:“现在群众身边的腐败问题越来严重,上访群众是迫不得已。无理取闹的只是个别人。”
周建明看了章天翼一眼,脸上掠过一丝阴影,口气严肃道:“集体访是目前最大的问题,有个别人打着上访的旗号,组织不明真相的群众闹事,这就是当前最不稳定的社会问题,决不能任其发展下去。”
章天翼明显感觉到周建明对上访群众带有情绪,作为市委副书记,他不好和书记争论这个问题,只好点头称是。
周建明似乎也清楚章天翼的心思,知道做纪检工作的人常戴有色眼镜看人,喜欢拿放大镜照问题。看章天翼不吭声,周建明突然问道:“哎,天翼,专案组什么时候撤回来?”
章天翼汇报说,暂时怕撤不回来,涉及的人员比较多,有可能是个窝案串案,还需要进一步调查核实。章天翼从专案组汇报的涉案线索分析,海陵县有可能是一查就是一帮,动一下就会“塌方”的局面。如果“塌方”了,这事情就大了。章天翼刚到瀛州不久,对全市的干部情况还不十分了解,周建明的态度很关键,如果他不同意深查下去,章天翼还不能贸然采取行动。市纪委是在同级党委领导下工作,这是原则问题。
周建明警觉起来,问章天翼都涉及到什么人?章天翼谨慎地说,目前只涉及到一些科级干部。
周建明沉吟一下,劝说道:“你刚来不久,对瀛州的情况还不太了解,瀛州现在首要的任务是经济建设,发展才是硬道理。我们现在需要顾全大局,需要领导干部思想的稳定。不然,谁还有心思去抓工作?纪委的工作就是要为经济发展保驾护航。”
章天翼说:“如果腐败问题不查处,同样也影响经济建设啊!”
周建明思索片刻说道:“天翼同志,海陵县的问题,暂时不要扩大化了,快刀斩乱麻,就事论事处理几个人,就到此为止吧。”
章天翼不解地问:“是把专案组撤回来吗?”
周建明笑道:“撤回来吧,专案组在海陵县动静已经不小了,给高清和也算有了交代。对于牵扯出来的问题暂时放一放,但也不是不查,纪委可以给他们敲敲警钟,以观后效嘛!”
章天翼离开周建明办公室,信访局长钱维杰进来向章天翼汇报群众集访的处理情况。
章天翼问道:“情况怎么样,处理好了?”
钱维杰说:“处理好了,沙河镇的党委书记亲自来接人了。”
“他们把人带回去,问题能解决吗?”章天翼问道。
钱维杰说:“沙河镇的马德才书记表示回去马上研究解决,保证不再出现集体访的事。”
章天翼又问:“上访群众反映的都是什么问题?”
钱维杰说:“主要是反映村干部卖土地的问题。以前县里都调查处理过了。”
章天翼皱了皱眉头问:“处理过了,群众为什么还来集体上访?云海县是怎么调查处理的?”
钱维杰说:“县国土部门罚款了,群众不满意,要求严惩贪官。”
章天翼站起来在屋里踱了几步,说道:“你把他们的调查材料找来,好好分析一下,看群众上访的诉求是不是合理,如果合理就要跟踪督办。”
钱维杰苦笑道:“现在群众反映的问题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复杂,有一些上访人很执拗,揪住村干部的问题不放,让各级信访部门很头痛。”
章天翼坐下来自言自语道:“其实,上访群众还是讲道理、讲感情的,懂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们搞信访工作的也要学会换位思考,站在老百姓的角度想事情。”
钱维杰走后,章天翼让姚远给王飏打电话,通知他到市委这边办公室来。在市委办公室和纪委机关有所不同,给大家的感觉也不一样,市纪委常委和各室主任到章天翼办公室请示汇报工作,无形之中就会产生一种心里压力,时刻都要提醒自己,他们不仅是向市纪委书记汇报,也是在向市委副书记汇报。当他们走进办公室后,每个人都是一副谨小慎微毕恭毕敬的样子。章天翼不让他们坐,他们绝不会在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不管站多久,都不会擅自坐下。因为,站着是一种恭敬,也是一种姿态,在机关工作的人,如果不懂这一点,在领导面前摆出一副老滋老味的样子,就会让领导感到权威受到了藐视。
很快王飏就匆匆来到章天翼办公室。王飏双手把文件夹放到章天翼的办公桌上。章天翼抬眼看了一眼王飏,把文件夹打开翻了翻问:“材料是谁搞的?”
王飏说:“是信访室的同志搞的。”
章天翼放下材料,没有让坐的意思。王飏只好拘谨地站着。
章天翼问:“这报告你看了吗?你是什么意见呢?”
王飏思忖一下,小心道:“我看了,没什么意见,请您阅示。”
章天翼朝后背椅一仰说道:“你的意见就是请我阅示啊?”
王飏有些尴尬道:“我觉得这个调研报告写得还不错,问题找得比较准,分析得比较透彻,措施也比较好。”
章天翼将材料又翻看了一下,脸沉下来说道:“全市信访举报量这么大,问题写了一大堆,造成这些问题的原因是什么?真像报告所说的举报人是刁民,都是信上不信下?”章天翼站起来,将桌上的一叠信访报结材料翻了出来,“我看了几份信访室呈上来的信访结案材料,就这样草草报结了,这里哪一个是案结息访了?”
王飏叹了口气,辩解说:“县区纪委信访室的人员很少,工作量很大,一年要收到几百封举报信,件件都要案结息访,太难了。”
章天翼将材料一推,有些愠恼地说:“那谁来体谅上访人的难处?看看你们搞出来的措施!重要时期和节点严防死守,严肃追究稳控不力的责任!这些措施能从根本上化解信访问题?能把基层矛盾处理在萌芽状态?”章天翼摆了摆手,缓和一下气氛又说:“就这样吧,你和信访室的同志再深入调查研究一下,把问题的症结找准,要对症下药,不能再敷衍了!”
王飏离开后,章天翼靠在椅背上闭目瞑想了一会儿,又把信访调查分析报告仔细看了一遍。如果仅从材料上来看,调查报告要素很齐全,但对信访问题原因分析,不是客观辩证地看问题,而是把信访举报人放到了对立面。难怪基层信访工作越来越难做,老百姓上访越来越多。章天翼拿起电话拨了纪委办公室主任高鹏的电话:“你让程剑涛马上来我办公室一下。”
高鹏放下电话,便起身去信访室找程剑涛,程剑涛不在。看见严中天正在看信,便问严中天程剑涛去哪里了,说章书记找他呢。
“章书记找程主任有什么事情?”严中天有些疑惑,心里掠过一丝不快。章书记要了解信访方面的事情,为什么不找主任而找副主任呢?
高鹏说:“我也不知道什么事情。”
严中天“哦”了一声,脸上依然浮着笑容道:“我通知程剑涛吧。”
严中天将桌上的信件收拾了一下,在呈阅单上签了字,这才慢吞吞地给程剑涛打电话。
程剑涛急匆匆地从信访接待室跑到章书记办公室,屏住气息说:“章书记,您找我?”
程剑涛立在办公桌前,肃然地等候着。章书记看完材料,抬头瞅了眼程剑涛问:“最近你在忙什么?”
程剑涛说:“我在信访接待中心值班。”
章天翼问:“最近上访量怎么样?”
“最近比较多。农闲了,老百姓就开始上访了。”程剑涛忐忑地说。
章天翼问:“都是农村的?”
程剑涛说:“来市纪委上访的群众多数都是农村的,都是重复访和越级访。”
章天翼说:“你坐下吧,坐下说。”
程剑涛小心翼翼地坐到椅子上说:“最近几年农村信访量一直居高不下,都是反映村干部问题的。”
“是哪方面问题?”
“征地、拆迁、危房改造、扶贫款使用、粮食直补等几个方面问题。”程剑涛说罢,注视着章天翼的反应。
章天翼听了没有再问下去,而是随意地说了一句:“剑涛,你老家是云海县的吧。”
程剑涛说:“是的,我老家是沙河镇香河村的。”
章天翼说:“今天沙河镇的群众来市政府上访,这个情况你知道不知道?”
程剑涛紧张起来:“我听说了。”
章天翼问:“他们反映的问题你了解吗?”
“了解一些。”
章天翼说:“这样吧,你带姚远到各县区走一趟,对群众集体访和越级访情况搞个调研,摸清问题到底出在哪个环节,实事求是地写个分析报告给我。另外,对几个报结件中没有查清查实的问题去督办一下。”章天翼说着把桌上一摞材料推到程剑涛面前,“你拿去看看,把存在的问题梳理一下。”
程剑涛忐忑地问:“严主任已经搞了一个调查报告了,我再去搞……”
章天翼手一摆:“那个报告不行,你写一个客观真实的调查报告给我。”
程剑涛心里一怔,诺诺地说道:“好好,明白了!”
章天翼严肃道:“明白就好,对待群众举报的问题,要设身处地为群众去考虑,不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更不能踢皮球!在你们看来是一件小事,但对于他们来说,那就是大事。”
程剑涛点头道:“老百姓上访是不容易。”
章天翼又取出一份信访举报件报结材料说道:“这份云海县纪委的调查报告你看看,这样的调查处理能结案吗?”
程剑涛接过材料看了一眼,说:“章书记,这个举报案件我是该回避的。”
章天翼问:“为什么要回避?和你有关系吗?”
程剑涛说:“没有关系,只不过是一个村的,我不好说三道四!”
“你实事求是地说就行了,不需要回避。”
程剑涛翻阅一遍调查报告和卷宗,而后认真地说:“查报结果的信访举报件,必须向举报人反馈并签字认可,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要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定性准确、处理恰当、手续完备。这个报结材料事实没有搞清楚,在定性和处理上也存在问题。”程剑涛对照举报信进一步解释道,“举报信中列举的十项违法违纪问题,调查报告上有六项都没有调查清楚,只以事出有因搪塞。其中有一项是反映村干部擅自将农田卖给村民作为宅基地收取一百多万元费用问题,调查结论是所卖耕地是经乡镇党委、政府批准,所收款项已入村帐,反映问题属实。但是调查报告没有给予定性,也没有对所收费用的使用进行说明。还有一项是村主任擅自做主将耕地承包给村民取土卖钱,举报信中附有被毁的农田照片,调查结论却说是村里兴修水利,为了挖坑蓄水灌溉农田。”说到这儿,程剑涛不说了,他清楚,这个调查报告完全是按照乡镇领导的意思写的,调查人员只是走个过场而已。如果让县纪委对每件信访举报件都去认真调查核实,肯定不现实,因为一封信访举报信就需要一个调查组,一个调查组十天半月还不一定查清楚。县纪委信访室也就三个人,一个月能收到几十封信访举报信,还有中纪委、省纪委、市纪委交办的和转下来的,登记、整理、呈阅都需要时间和精力,很难把每个信访件都调查到位。可是该如何向章书记说明这些情况呢?
程剑涛正在犹豫不定时,章天翼说:“你继续说。”
程剑涛望了眼章天翼,有些犹豫地说:“举报信中反映的问题大多没有调查清楚,可能是县纪委人手有限,只是让乡镇做个说明,调查结论也可能是乡镇领导定的。”
章天翼说:“你将这些材料拿去,就从这几件信访举报件着手,给我搞一个真实的情况出来。”
程剑涛问:“这件事要不要我和严主任通个气?”
章天翼不悦地说:“不需要,你直接去就行了。”
程剑涛离开后,心里不免犯起嘀咕,由严中天审核的报结材料,被章书记退了回来,又交给他去督办,严中天会如何看待这件事情?到县区去调研,不和室主任报告能行吗?程剑涛抱着卷宗回到了办公室,程剑涛想把章书记要求督办的几封举报信再细看一遍,梳理一下线索,对照调查报告,找出在调查时存在的漏洞,重新拟定一个调查方案,督促县纪委进行补充调查取证。
严中天看见程剑涛回来,脸色阴郁着很难看,不高兴地问道:“章书记找你什么事?”
程剑涛敷衍地说:“也没什么事,章书记收到几封信访件,让我和姚远去督办一下。”
严中天皱了皱眉问:“是哪个县区的?”
程剑涛笑了笑:“是海陵和云海县的,都是一些反映基层干部的问题。”
严中天阴阳怪气地说:“这样的举报信信访室一天都收十几封,鸡毛蒜皮的事都要去督办,信访室正常工作还干不干了?”
程剑涛感到纳闷,严中天是怎么了?平时他可是个慎之又慎的人,不会在同事面前发领导的牢骚,凡事三缄其口,一副城府很深的样子。程剑涛没想到严中天会在他面前说怪话,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严中天说:“我知道,领导对我们信访室工作不满意,好像全市信访量居高不下是我们造成的。是谁制造了信访问题?大家不是不清楚,怪信访室有什么用?”
二十二
第二天,程剑涛和姚远一起去了海陵县。到了县纪委,程剑涛注意到孔海波的脸色不太好看,虽然说话很客气,但脸上一点笑容都没有。在会议室坐下后,程剑涛把来意说了一下,孔海波就以专案组在海陵办案,没有时间陪着为由起身告辞了。
程剑涛只好客气道:“专案组的事大,孔书记您忙您的,有贺书记在就行了。”
孔海波离开后,分管信访工作的贺全义诚恳地说:“我汇报不到的地方,还请程主任和姚处长多批评,提宝贵意见。”
姚远谦虚道:“我们主要是来学习的,有问题一起研究讨论吧。”
贺全义又客套了几句,然后亲自汇报了全县的信访举报工作。贺全义在汇报中说,高清和自焚事件发生后,县纪委与信访联席办研究制定了《关于建立依纪依法处置越级上访的实施办法》,坚持对控制减少越级上访、非正常上访,同谋划、同部署、同处置、同督查、同考核,使大信访、纪检监察信访工作力量进一步有效整合,信访信息资源进一步互通共享,督查推动和快速反应机制进一步完善。坚持把解决群众反映的热点、难点、焦点问题放在突出的位置,针对进京越级访绝大多数是农村久拖未决、久访未息的信访举报件,集中时间,集中人力,逐个突破,减少复杂疑难信访件的存量,控制越级集体访的增量。同时,严格落实领导包案制度,包案领导按照“五个一”:一案一名包案领导、一个工作小组、一个化解方案、一套稳控措施、一份会办纪要的原则,落实包掌握情况、包调查核实、包依法处理、包思想教育、包稳控管理的“五包”责任制。对业务范围内信访问题,做到亲自过问、亲自协调、亲自督查、亲自处理,确保问题清、原因清、措施清、责任清。对涉及业务范围外的问题,在做好沟通协调工作的同时,坚持上下联动、协同配合,全力化解处置,促进案结事了,信访人停诉息访。
贺全义汇报完后,又让信访室苗主任对市纪委交办的信访件逐个进行了说明。程剑涛听完情况后,追问道:“章书记批转下来的两个信访件,是你们县纪委调查的还是乡镇纪委调查的呢?”
苗主任迟疑了一下,看着程剑涛说:“是县纪委派人和乡镇纪委人员一起调查的。”
程剑涛又问:“你们调查组几个人?调查了几天?”
苗主任想了想说:“两个人,大概调查了三天吧。”
程剑涛说:“你们的报结材料搞得太粗糙了,反映的问题调查报告都没有写清楚,怎么就报上去结案了呢?”
苗主任不好意思道:“都怪我们文字水平有限,没有写好,下来我们再好好修改,重新报。”
姚远直接道:“巧妇难做无米之炊,恐怕再改也难结案。举报信里的线索都没有调查清楚怎么能结案呢?”
贺全义解释道:“信上反映的问题时间很久了,了解情况的人都不在村里,外出打工了,一时联系不上,所以也就不好查了。还有的村账在换届时丢失了,查无对证。所以,就没有查清,不过能查的我们都查了。”
姚远问:“这个信访案件是哪位县领导包的案?”
苗主任说:“是孔书记包的案。”
姚远笑道:“刚才贺书记在汇报中说,领导实行‘五包’,孔书记包了几样?”
苗主任吱吱唔唔起来。
贺全义尴尬地笑道:“孔书记工作忙,说是领导包案,其实工作还是信访室的同志在做。”
姚远嘲笑道:“你们是在玩文字游戏啊!领导只挂帅不出征,信访问题还不是涛声依旧吗?好多该查能查的都没查清,怎么能让举报人停诉息访呢?不说别的,就说举报信上反映村干部贪污扶贫款和扶贫物资的事也不好查吗?”
贺全义摇了摇头道:“姚处长你是不太了解农村。关起门来没外人,我实话实说吧,我们海陵县不是贫困县,统计上报的贫困人员就少。哪有多少扶贫款?所谓的贫困户,大都是因病而贫,少数是好吃懒做的人导致贫困。现在一个成年人,只要出门打工,一个月怎么也收入二三千元。可是有些人每天坐在墙根晒太阳,等着政府送小康。每年春节期间,各级领导都要下来送温暖,村干部有私心,就把送温暖的领导们带到自己亲戚、关系好的人家。还有民政部门下发的救济物品,他们不是把物品送到贫困户,而是送到村委会,让村干部将那些米、面、油什么的发到贫困户。可是,有些村干部不负责任,有些村民到村委会办事、打牌,临走时,村干部就会送顺手人情,真正需要的贫困户根本领不到救济和慰问品。还有就是市、县机关每年拿几万元送给结对的扶贫点,村干部接收后,也不入村帐,装进腰包,成了自己的活动经费。村里没有经济来源,扶贫的干部来了,乡镇的领导检查来了,要招待顿饭吧,没有办法,只好拿扶贫款来用了。”
贺全义停了下来,喝了口水,朝姚远笑笑,又继续说:“这些实情村民不太清楚,就以为钱和物品都被村干部贪污了。还有人明知道是这种情况,却故意说是村干部贪污了。”
姚远说:“即使算不上贪污,作为党员干部也是严重违纪的行为吧!”
贺全义笑了笑说:“现在的社会现象就这样,吃了,喝了,玩了,只要不装腰包就不算事,你能把他送进监狱?村干部都是农民,给他党纪、政纪处分,他们根本不在乎,即使撤销他们的职务,他们也不当回事。村主任是村民选举的,你还撤销不了他们职务。就是换了人当村干部,还是那样,对他们不能要求过高。”
姚远疑问道:“对这样的村干部真的就没有办法了?”
贺全义自嘲地笑着:“暂时来说,纪委还真没有什么好办法,除非等他们搞大了,公安经侦大队才好下手去办!”
程剑涛说:“如果这样消极地去对待农村干部违纪问题,无疑是姑息养奸,养痈成患。东湖镇的村主任李耀武就是个典型的例子吧。”
“是啊,如果不是高清和自焚,把事情搞大了,谁又能拿李耀武怎么样呢?”贺全义无奈地说道,“程主任你是知道的,反映李耀武的举报信,过去市纪委肯定也收到不少吧,还不是拖了下来?”
程剑涛说:“是收到过几封,都转给你们县纪委处理了。”
贺全义说:“我们也转给东湖镇了,还不是不了了之。”
姚远说:“县纪委应该督办才是啊!”
贺全义说:“督办单都下了几次了,结果是查否了。”
程剑涛心知肚明,当下处理农村干部违纪问题,普遍是说起来严肃,做起来松软,谁也没有好办法去解决,于是就睁只眼闭只眼,任其自生自灭。有的基层组织就像一个苹果,先从核里烂了,用刀削去皮,它还是个烂苹果。
姚远没有做过信访工作,看待农村问题比较简单。在姚远看来,别人认为很复杂的问题,他觉得很简单,只要认真,敢于坚持原则,严格执行党纪法规,没有调查不清、处理不了的。尤其是基层领导认为那些司空见惯“不是问题”的问题,已经是很严重的问题了!看来,下面对群众举报的问题已经麻木了。
姚远这次下来督办是章书记安排的,自然就有点钦差的意思,他和县纪委也不熟,说话就没什么顾忌:“贺书记,群众上访反映村干部贿选问题,贪占土地出让金等问题,只要县纪委去查,没有查不清的。可是,为什么久拖不查,一查就查否?依我看,你不调查处理,或调查处理不彻底,怨不得老百姓越级访、重复访。”
程剑涛也有同感。但程剑涛明白其中原因。听了姚远的话,程剑涛还是按奈不住:“有些问题只要下功夫去解决,还是能化解的。农村基层信访问题其实并不复杂,大多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为什么拖着不解决呢?宁可花十倍的精力和财力去截访,去上级信访部门做工作,也不愿去解决上访人的问题,这就让人怀疑了。”
贺全义沉默片刻,不得不实话实说:“你说的是事实,为什么会这样?二位领导可能也明白,制造问题的是领导干部,谁愿意为了上访群众得罪领导?再说,新官不理旧事,前任领导惹出的麻烦,后任领导都不愿意去擦屁股。”
话说到这个份上,现状既是如此,程剑涛和姚远又能改变得了吗?
程剑涛只好说:“不愿去得罪基层领导,只好得罪老百姓了。但有一点,上级领导签批的信访件,你们还是要认真去查的,不然,你们就得罪更大的领导了!”
贺全义点头道:“我明白。章书记签批的信访件,程主任和姚处长又来亲自督办,我们一定全力调查处理,争取案结事了。”
听完汇报,程剑涛和姚远在贺全义陪同下,又到下面两个乡镇调研一番。晚上,孔海波要在山水大酒店安排晚宴,程剑涛婉言谢绝了。两人到专案组见了陆庆宇。陆庆宇问:“你们怎么来了?”程剑涛开玩笑说:“我们是来蹭饭的。”陆庆宇眉头一皱,说海陵县纪委管不起一顿饭了?是不是把豆包不当干粮了呀!程剑涛连忙解释说不是,主要是来向陆书记汇报工作的。姚远也说,来海陵县如果不见陆书记,那就太没礼数了。陆庆宇听了呵呵一笑道:“看来,你们两个还要进步啊!”
程剑涛谦恭道:“那就请陆书记以后多关照了!”
陆庆宇道:“剑涛工作不错。你和小姚这次下来督办,不要让章书记失望就好!”
程剑涛颔首道:“谢谢陆书记指点。”
姚远也说道:“我们到海陵来,还请陆书记指示。”
陆庆宇拍了拍姚远的肩膀道:“我没啥指示,你们按章书记的指示办就行了。不过,我提醒你们一句,章书记对信访举报工作很重视,下来督办要有成效,不能走过场,更不能没原则!”
程剑涛表态道:“明白!海陵县有些信访举报线索我们还想向您汇报一下。”
陆庆宇道:“好啊!晚饭后,我专门听你们汇报。”
程剑涛和姚远当晚把一些有明确指向的信访线索向陆庆宇作了汇报,而后又扯了一阵闲话。程剑涛想打听一下专案组进展情况,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纪委办案有严格的保密纪律,不许私自打探案情,更不许随便议论涉案的问题。程剑涛只好告辞出来,回房休息。第二天吃过早饭便和姚远去了云海县纪委。程剑涛是云海县人,回老家督办信访案件,心里多少有些顾忌,原则性强了,人家会埋怨不给面子。在去云海县之前,程剑涛和云海县纪委副书记张育明通了电话。张育明在电话中十分客气,一再表示欢迎程主任回老家检查指导工作。程剑涛在电话中特别提醒,章书记对这次信访督办很重视,一定要把上级交办的信访件按要求报结,不能有任何漏洞。
张育明有些诧异地问:“你们每一件都督办吗?”
程剑涛说:“主要是重点信访报结件,要调查清楚,定性准确,处理恰当!”
张育明说:“好,我们在家等你!”
到了云海县委办公楼下,张育明已在楼前等候一阵子了。下了车,程剑涛向张育明介绍说:“这位是姚处长,章书记的秘书。”又对姚远说:“这位是张书记,分管信访和案件检查的!”
张育明握着姚远的手,一脸笑意道:“欢迎姚处长来检查指导工作。”
姚远微笑道:“这次陪程主任来,主要是学习。”
张育明转过身拍了拍程剑涛的肩,亲热地问:“最近没回香河村看看父母吗?”
程剑涛说:“上个星期天回去了一趟。”
张育明立刻埋怨道:“回老家也不打个招呼,路过县里吃顿饭也好嘛!”
程剑涛感谢道:“县纪委工作那么忙,好不容易到周日休息一下,我哪好意思再打扰你。”
张育明说:“以后再回老家,提前说一声,我让沙河镇马书记接待一下,老家有什么事情,你就吩咐一声,为上级领导服务,也是份内的事!”
到了会议室落座后,县纪委的柳清书记就进来了,程剑涛马上站起来作微笑状。柳书记紧走几步,先与程剑涛握了握手,又靠前一步,握着姚远的手说:“姚处长是市委办的吧?我是第一次见,年轻有为,英气逼人啊!章书记真好眼力。”
姚远有些不好意思,忙谦虚道:“柳书记过奖了,我到市委办工作时间不长,现在跟章书记服务,以后还请柳书记多指教。”
柳清道:“强将手下无弱兵,章书记无论是理论知识还是实践经验都很丰富,我们都要向章书记请教。”
程剑涛暗自一笑,柳清的寒暄都透着恭维,在秘书面前奉承领导有时比当领导面阿谀效果更好。柳清坐下后,照例是客套的开场白。接下来程剑涛把督办的事项说明后,柳清一副真诚的样子说:“我先作个检讨,由于我们在查处信访举报案件中工作不力,处理不到位,给市纪委添了不少麻烦。请你们转告章书记,以后,凡省市纪委交办的信访举报件,我们县纪委一定按照‘二十四字’方针办,做到案结事了。”
张育明在柳清说话时,连连点头附会。待柳清书记说完后,接话道:“这次程主任和姚处长亲自下来指导督办,我们一定按照领导的指示和要求抓好落实,认真梳理线索,做好补充调查。”
程剑涛看见柳清在张育明说话时,便拿起手机拨电话,知道柳清还有事,便说:“柳书记你忙你的吧,我们和育明书记对一下帐,研究一下补充调查方案,你就不必在这耽误时间陪我们了。”机关讲究对等接待,程剑涛知道柳清书记不可能一直陪同他这个副主任,也就十分客气地礼让一番。
柳清连说不好意思,县委还有个会,他要去参加一下,中午他一定回来陪二位就餐,说罢便匆匆离开了会议室。柳清走后,程剑涛转入正题。他拿出云海县上报的卷宗说:“这件是省纪委交办的举报案件,章书记很重视。你们的调查报告中还有几个问题没有说清楚,需要补充调查后再重新定性处理。”
张育明瞅了眼卷宗解释说:“这个信访举报件我比较清楚,举报人是因为与村干部有矛盾,出于个人私怨才举报的,当初举报到县纪委,我就派信访室的同志去调查了,完全是捕风捉影。现在农村的一些信访举报问题,要么是两个家族的争权夺利引起的,要么是因个人私利得不到满足,采取的一种泄私愤行为!”
这个举报案件是反映香河村主任程二林私卖农田,贪污村集体资金一事。对沙河镇香河村的事,程剑涛不便多言,临来云海县时,程剑涛与姚远商量,由姚远唱白脸。
姚远拿起调查报告翻了翻,冷下脸说:“不管举报人出于什么目的,举报材料中提到的擅自出卖集体农田五十多亩,收取土地出让金一百多万元,还有将村集体耕地承包给个人取土卖钱,这两件事,你们是怎么调查处理的?”
县纪委信访室朱主任将一份调查报告递给张育明,张育明没有看,瞥了眼程剑涛说:“我在沙河镇工作过,对信访反映的事比较了解。香河村出让农田给村民建房是镇政府批准的,土地出让费,一半上交给了镇财政,用作建镇政府大门楼了,另一半村里建村委会办公楼了。群众举报挖坑卖土一事,其实并不是毁坏农田,而是兴修农田水利,建一个蓄水池,以备干旱的时候灌溉农田。”他朝程剑涛暧昧地笑了笑,意思有些耐人寻味。
张育明的解释乍听起来,似乎没有多大问题,可是一分析问题就严重了。张育明之所以这么说,因为他知道是程剑涛老家村子里的事,程剑涛不好去较这个真。还有就是,张育明在任县纪委副书记之前,是沙河镇的镇长,所以对香河村的问题他才信口开河起来。
张育明在沙河镇当镇长时,市纪委就接到过群众举报。后来,县里调整干部,不知怎么就把张育明调整到县纪委任副书记了。程剑涛面无表情,不去看张育明,给姚远递了个眼色,姚远追问道:“张书记,你说挖坑卖土是为了蓄水,我想知道,那坑里有多少水,那土卖了多少钱?卖土的钱去哪儿了?”
张育明尴尬起来,瓮声道:“举报信上没提这些问题,也不在调查范围吧!”
姚远较起真来:“举报的问题都查否了,存在的问题却不去调查,这样怎么能结案呢?”
张育明有些不悦道:“姚处长,你要相信县纪委,调查组和镇纪委同志也是很负责任的。我们是就事论事,调查不能扩大化!”
程剑涛一直没有说话,听了张育明带情绪的牢骚,便说道:“张书记,我看这样吧,姚处长一直没有到过沙河镇,趁这次督查的机会,我们一起去香河村实地看看。”
张育明有些气恼地说:“你就是香河村人,什么情况不清楚?再去有那个必要吗?”
姚远站起身说:“有啊!如果方便的话,再查一下村里的账务。”
张育明说:“现在是村帐镇里代管,财务是对村民公开的,不会有什么问题。”
程剑涛也站起来,提起公文包说:“没有问题最好。”
张育明的脸立马耷拉下来,很难看,但也没法阻止,只好无奈地说:“既然你们要去,那就走吧!”
张育明和朱主任坐一辆车在前面带路,很快就到了沙河镇政府。张育明和朱主任在院子里先下了车。姚远下车后四处打量了一下,对程剑涛低声说:“这个镇政府看起来有点不伦不类啊,欧式的大门,中式的办公楼,你看,还有这院子里的假山喷泉,要不是大门两边竖着牌子,怎么看也不像个镇政府。”
程剑涛问:“那像个什么呢?”
姚远笑笑道:“不好说,‘四不像’吧!”
马德才不在,镇长从办公楼里跑出来,直接到了程剑涛面前,伸出双手笑容可掬地说道:“欢迎程主任回老家来!”
程剑涛与镇长打过交道,忙握着对方的手说:“打扰了,不好意思啊。”松开手后介绍说,“这位是姚处长,章书记的秘书。”程剑涛每次介绍姚远,都要强调一句姚远的秘书身份。程剑涛清楚,在基层干部眼里,市级机关的中层干部就是个办事员,什么上级领导、首长都是甜言蜜语奉承人的,他们只认书记、市长、局长。人家嘴里称呼你领导,心里是冲着书记、市长去说的,如果不明这点,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架势,背后就会被人讥笑了。基层的干部很现实,接触不上书记、市长,但领导身边的秘书他们也会高看一眼。有时,领导的秘书下来就代表领导。
不出所料,镇长握着姚远的手摇了又摇,久久不愿松开,憨厚、朴实的恭维话从镇长嘴里说出来,让人听起来显得很真诚:“姚处长是大机关的领导,又是章书记的秘书,百忙之中来我们沙河镇检查工作,真是辛苦了,有什么事,电话通知一声,我们去汇报就是了。不过,能来我们镇,也是缘份,要不我怎么能认识姚处长姚老弟呢!”
说话间,一行人到了会议室,依然是寒暄。寒暄过后,镇长向程剑涛和姚远介绍了全镇的人口、面积、地域特点,经济发展状况,最后才提到信访工作。程剑涛想打断镇长的介绍,几次话到嘴边又止住了。这些面上的情况对于程剑涛来说已了如指掌,可对于姚远来说,毕竟是陌生的,也就由着镇长眉飞色舞地说下去。
听完介绍,姚远看了程剑涛一眼,便问道:“香河村的信访问题,请镇长说说情况吧。”
镇长呵呵笑道:“好的!咱们沙河镇,在全县来说,是个经济比较薄弱的镇。大河无水,小河干涸。香河村二千多口人,三千多亩耕地,除了外出打工的一千多青壮年人,村里都是老弱病残,要发展经济,怎么发展?就要靠村干部开拓创新了。开拓创新是没经验可借鉴的,都是摸着石头过河嘛!可能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和矛盾。有些村民由于家族性纷争和矛盾,积怨已久,便借机举报村干部,以泄私愤。”
姚远说:“我们这次来,主要是来了解一下香河村私卖农田给村民建房,把耕地发包给个人挖土卖钱的事情,想到实地看一看。”
镇长望着张育明,等着张育明出来说话打圆场。张育明却一直不说话,板着脸。镇长又把目光落在程剑涛身上,程剑涛向镇长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无奈,镇长只好说:“外面天气这么热,大伏天的,领导们就不必去受那个累了。我把具体情况给领导们汇报一下吧!”镇长在程剑涛来之前就接到县信访室朱主任的电话,沙河镇政府是最后一道防线,一定要阻止市纪委督查组到香河村去。镇长明白,到了现场,真相大白就不好自圆其说了。室内的空调很好,很凉爽,但镇长还是抽出纸巾抹了一下额头,继续说道,“姚处长,上级领导做事认真、细致的作风让我们钦佩。不过,你也要相信我们镇政府,更要相信程主任,程主任就是香河村的,村里的情况他更了解。程主任是不是?”
程剑涛的父母兄弟还在香河村,得罪了镇领导、村干部,家人以后的日子肯定不好过。程剑涛明白,自己的态度将决定这件信访举报问题的真相。如果就此放过,沙河镇的领导和云海县纪委副书记张育明,将视他为上级领导和兄弟朋友,如果较真,很可能有关联的人就会骂他是不通人情的人。程剑涛朝镇长微笑道:“我每次回来,都是匆匆忙忙打个转就回去了,村子里一些情况我也不太了解,如果不是有人举报,我还不知道香河村会有这样的事呢!这次督办是按照委领导的指示要求来的,如果走过场或是不去查清问题,我们回去也没办法向领导交代!还请镇长理解我们。”
镇长只好苦笑道:“既然程主任和姚处长要到香河村实地考查一番,那好吧,就辛苦二位亲自走一趟了。”
姚远不客气道:“镇长,那就辛苦你一下,给我们带路吧!”
镇长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脸色冷冷道:“有点小题大作了。”
镇长坐到县纪委的车里,很恼火地说:“这个程剑涛什么意思?一个信访室副主任,不得了啦,屁大点官想当‘包公’?给家乡抹黑,有什么好处!”
张育明哼了一声,嘲讽道:“拿着鸡毛当令箭,把自己当钦差大臣了,看了实地又能怎么样?”
车子在香河村委会门前停了下来。镇长下了车,来到程剑涛车门前说:“程主任,下车吧,我们到村委会听听他们的汇报吧!”
程剑涛瞥了眼镇长,心里警惕起来,这是想把他推到前面去当“炮灰”啊!镇长是想让村里的干部知道,调查处理香河村程二林的,不是别人,就是程剑涛,要怪就怪他程剑涛吧!
程剑涛没有下车。
姚远也看出了镇长的用意,忿然道:“你们就是这样调查举报案件的?是想向被举报人通报情况?”
镇长讪讪地上了车。程剑涛对司机说:“我们先到被毁的农田去看看!”
车子顺着沙土路向前开。刚插下不久的稻苗已经返青了,春山芋的秧蔓已经遮了畦埂,玉米的秸秆上也开始孕育着玉米了。夏季的田野翠绿茫茫,一望无际。轿车开到一处沟渠边停了下来,程剑涛下了车,指了指不远处一片干涸的土坑说:“就是那儿!”
姚远说:“他们真是瞒天过海啊,什么蓄水池?坑里一滴水也没有!”
程剑涛笑了笑,说:“上次我回来时,他们正在挖土,现在才一个月就毁了这么一大片农田,这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姚远气愤道:“关键是他们还欺骗组织、欺骗领导!”
程剑涛又指了指远处公路两边的楼房说:“村干部在村子里不给村民批宅基地,逼着村民在公路两边购买他们出售的土地建楼房,建房需要用土垫地基,村干部就在这儿划一块耕地挖坑取土卖,总之,就是用村集体的土地赚村民打工的钱,而后装进他们个人的腰包!”
姚远没有想到村干部会如此明目张胆违法乱纪,毁坏耕地是违法犯罪行为,镇党委政府却视而不见,包庇袒护。如果没有利益的驱动,谁又会承担这样的风险呢?
二十三
针对当前信访举报工作中存在的问题,程剑涛有自己的思考。在室务会上,程剑涛曾经建议要多交办,不能一转了之。对交办的信访举报案件的报结材料,要严格把关,严格落实“三审”制度,不能对县区的报结材料审核走过场,只重程序不重质量。
严中天对程剑涛的建议很不以为然。严中天认为,县区纪委信访室的人员编制都是二三个人,一个负责收录信件,一个负责接待群众来访,室主任负责全面工作。你交办下去一个信访件,他们就要把它当做案件去调查取证,他们哪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呢?作为上级机关,也要体谅基层同志的难处!
程剑涛和严中天看法不同,现在不交办,下面就会敷衍了事,把举报信暂存或转到乡镇,乡镇即使调查了,只是走程序、走过场,问题不解决,群众还会继续来信来访。这样工作量反而更大。
严中天强调,现在大环境、大气候就是这样,仅凭一个部门去较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程剑涛不服气,坚持自己的观点,认为只要认真调查处理每一个信访举报件,做到案结事了,瀛州市的信访量就能减下来。
严中天说看问题要一分为二。现在的信访举报人都是受利益驱动,个人利益受到一点侵犯就会四处告状,他们打着反腐败的旗号,去谋取个人利益。程剑涛说,许多举报信反映的问题都存在,作为纪检部门不能熟视无睹视而不见。
严中天坚持自己的看法。他觉得基层一些干部的腐败现象是社会转型期不可避免的问题。乡镇和村干部是多大的官?他们巴掌大的权力,无限大的责任。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乡镇的工作千头万绪,上级部门的行政命令、工作任务、考核指标,最终都要层层下压到乡镇和村干部的头上。特别是信访的一票否决制,更让乡镇干部叫苦不迭。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现的一些问题和失误,又怎么好斤斤计较?有的上访人员明知国家信访局也不会过问处理他们乡里、村里的事,但他们还是要百折不挠地去北京上访。其目的就是给当地的领导找麻烦、施加压力。
程剑涛认为,如果基层党委政府在矛盾发生时,干部能够出面及时公平公正的予以化解,也就止于萌芽状态了。可是,有的基层干部麻木不仁,有的甚至点火浇油,把事态搞严重了再去做工作,以示自己的权威和工作的成就感。有的乡镇信访干部私下还蹿缀着上访人进京上访,以便自己前去截访,达到顺便观光、旅游、挣补助的目的。有的信访问题是过去的政策造成的问题,拖久了不解决,也就成了历史遗留问题。
严中天却认为,如果基层干部都能把问题化解了,就不会有那么多人上访了,如果上级都能把问题解决了,也就不会发生那么多重复访和集体访了!
程剑涛清楚,现在都在讲发展经济,以数字论成败,乡镇为了完成县里下达的经济增长指标,就将任务分解到七站八所和各个村,这些单位为了完成任务,就各出奇招。村里为了完成任务,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从村民身上打主意。卖地、卖计划生育指标。超生一个交两万元,只要你交得起钱,生多少都可以。乡镇干部也有任务,他们有的花钱去买税,有的花钱请外地的老板过来假投资,有些资金只在镇财务账上过一下,就算完成任务,就可以根据资金量拿奖金。县里呢,明知有假,也不戳破,为了政绩,为了好看的JDP数字,便是人有多大胆,地就有多大产了。有的乡镇领导和村干部,几年时间造假招商几十个亿,仅奖金就拿了近百万。这些钱被冠冕堂皇地装进个人腰包。有的乡镇领导竟然自己制定招商引资政策,自己奖励自己。
过去,程剑涛总以为村干部不算干部,现在从群众举报的问题中可以看到,在有的乡镇,村干部比市机关的处长诱惑力都大。村两委换届时,一些人为了当村干部,拉票贿选的很多,把信转下去让他们查,可是基本都查否了,为什么呢?因为贿选出的村干部选举前已是乡镇领导认可的。贿选出的村干部,必然是被更多的利益所驱动。如果当村干部没有利益可取,谁愿意去当村干部?村干部看似没有级别,可在乡村也是个土皇上,农村的土地流转、承包、上级政府下拨的惠农资金、土地开发、扶贫款的发放、草危房改造和低保户的确定上报,等等。凡事能够用权的地方,都能以权获利。
程剑涛从县区调研回来后,对农村基层情况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和认识。现在各级党委、政府都十分重视信访工作,可是,在抓信访工作的时候,他们把信访稳定放在了首要位置,不是把精力放在如何解决群众反映的问题和诉求上,而是想方设法阻止群众上访,把上访群众看作社会不稳定因素,这样一来,反而激起了群众上访的情绪。
思忖再三,程剑涛将调查报告写好后,送到了章天翼书记办公室。
第二天,章天翼看过后,在调查报告材料上作了一大段批示。半个月后,瀛洲市委内部刊物《瀛洲通讯》刊发了调查报告,市委副书记、市纪委书记章天翼的批示也一同刊登了。如果没有章天翼的批示,一篇调查报告仅是一篇文章而已。可是,调查报告被市委领导批示了,意义就不一样了。领导批示了的文章,肯定要引起重视。严中天看了调查报告后,拿着杂志到王飏办公室说道:“这个程剑涛想出风头也太急了些,隔着锅台上炕,不把我这个主任放在眼里就罢了,连你这个分管领导也迈过去了,还有没有规矩了?”
王飏点起一支烟抽着,皱着眉头,一言不发。
严中天说:“程剑涛搞这个调查报告也不和我通个气,直接就送章书记了,什么意思?”
王飏这才开口说话:“既然是章书记直接安排的,我们就不要说什么了。章书记对原先的调研报告很不满意。”
严中天“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大机关下来的领导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他了解基层的现实状况吗?他想当‘包青天’能做得了吗?”
王飏把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捻,提醒说:“不要在背后议论了,要维护领导的权威!”
严中天有些郁闷地说道:“我搞了近十年的信访工作了,还没看过这样的调查报告,完全是对基层党委、政府信访工作的否定嘛。”
王飏缓缓道:“是啊,这个调研报告有些过激了。有些上访人的诉求虽然有些道理,但也不能由着他们的性子来!”
严中天口气中充满着怨愤:“最近,几个县区都反映,领导交办下去的信访件太多了,有的重复信还批示要重新调查处理,有的下面报来结案材料,还要去督办,这分明是不相信基层嘛!”
王飏吁了口气说:“中天,你这样的情绪不对头,章书记对信访举报工作这样重视,是好事情。我们瀛洲市信访举报量居全省第一,不下大力气消除存量,上面朝下压,下面往上闹,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严中天说:“如果一味地迁就上访群众,芝麻大的小事都要较真,这样只会让老百姓上访劲头更大、热情更高,信访量会越来越高。说心里话,信访室的工作我是干烦了,如果领导不满意,可以换别人来信访室干嘛。”
王飏只是笑笑,不作表态。室主任人事安排上只有书记说了算,常委基本上没有话语权。
严中天说:“章书记来了,下一步就要调整干部,信访室主任这个苦差事也让别人来体会一下吧。”
王飏问:“你考虑好了?有意向了吗?”
恰在这时,严中天的手机响了。严中天接了电话问:“什么事情?”
电话是程剑涛打来的:“严主任,我想请个假。”
严中天问:“到哪去啊?”
程剑涛说:“老家来电话,老母亲病了,我想回去看看。”
严中天望了眼王飏,说:“好,你抓紧回去看看吧。”
程剑涛说:“室里的车我用一趟吧?”
严中天说:“你就用吧,路上慢点,注意安全。”
程剑涛说:“谢谢严主任,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情况,晚上我就赶回来!”
严中天和颜悦色地说:“不急,好好照顾老人,有什么需要就说话,不要客气。”挂了电话,严中天低头沉思片刻,离开了王飏的办公室。回到信访室,严中天拿起座机,拨了云海县纪委副书记张育明的电话。严中天对着话筒先是寒暄几句,便压低声音问:“沙河镇的信访件调查怎么样了?”
张育明在电话里不高兴地说:“还能怎么样呢!程剑涛拿着鸡毛当令箭,一个问题一个问题核查,如果处理轻了,怕交不了差,处理重了,下面接受不了,真让人头疼。”
严中天哈哈笑了一声,提醒说道:“你们可以做做程剑涛的工作嘛!他是沙河镇人,乡里乡亲的,不会太较真的!”
张育明“哼”了一声道:“程剑涛这人很倔,一副钦差大臣的样子,工作不好做!”
严中天说:“工作不好做,你们也要做嘛!他是具体承办人,章书记现在对他很信任,你要想想办法。”停了片刻,严中天又随口道,“听说程剑涛的母亲病了,他刚开车回去呢。”
张育明说:“谢谢严主任,我知道了!”
严中天放下电话,出了一会神。张育明在乡镇当过镇长,应该是个聪明的人,这么点小事如果摆不平,那就有失水准了。程剑涛毕竟是沙河镇人,不会无所顾忌的,程剑涛也有软肋。在县纪委调查沙河镇香河村问题时,张育明带着县纪委信访室朱主任找严中天“做工作”,严中天自然明白其中的隐情,便表示说:“你们按程序办就行了!”县纪委把结案材料报上来,不曾想,在章天翼书记手里卡了下来。若是让程剑涛督办查出严重问题,严中天就难看了。对此,严中天不好直接做程剑涛工作,只好让张育明去想办法。程剑涛回老家就是个机会,想到此,严中天如释重负般地吐了口气。
二十四
程剑涛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赶到香河村,母亲在村卫生所里输着液。父亲已去世,弟弟一家在外地打工,只有母亲一个人在家里生活。平时,程剑涛一个月回家一趟,给母亲采购一些生活用品。村卫生所的医生对程剑涛说:“是胃病犯了,输两瓶液看看,如果不见好,你带老人到市里大医院查一查,看看有没有别的问题。”
两瓶液输完后,母亲说:“好多了,肚里不疼了,肯定是老毛病。”
程剑涛说:“你和我一起回市里,明天到医院检查一下吧。”
母亲说:“你那么忙,哪有工夫啊?老毛病挂挂吊针就好了。”
程剑涛陪着母亲说了一会儿话,眼看天色暗了下来,母亲催促说:“你回去吧,天黑了,路不好走!”
程剑涛把母亲送回家,便叮嘱一番,便急匆匆地开车返回市里。
村中的路坑坑洼洼,路上偶尔有几只鸡被惊吓后,飞跳到院墙和草堆上。程剑涛发现村里人家多数都锁着门,整个村庄一片空寂。
车开到村边,程剑涛望见前面丁字路口边坐着几个闲人,便放慢车速,按下车窗玻璃准备打声招呼。车刚到路口,程剑涛发现一个戴着头盔的人骑着摩托车突然从左边两三米远的路基上冲了过来,瞬间就撞在驾驶室的车门上。车门被撞瘪一块,程剑涛推开车门下了车,扶起倒在地上的人。一看,原来是村里的程大林。程大林双眼紧闭,屏住气息,一声不吭。程剑涛摘下程大林的头盔,又检查了一下程大林的腿脚,都没有受伤。这时,坐在路口的几个人都围了过来,其中一人催促说:“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把人抬上车送医院啊!”
程剑涛瞅了眼说话的人,觉得面熟。仔细想了一下,这人正是举报信中提到的承包挖坑卖土的村民张县松。程剑涛警觉起来,掏出手机说:“还是保护现场吧,我先报警。”
张县松瞪着眼吼道:“人命关天的事,你还等警察来啊!”
程剑涛先打了“120”,接着又打了“110”。
张县松叫着:“不能等了,等救护车来,人就完了!”
程剑涛说:“不会出人命的,还是等交警来了再说吧。”
张县松从村里找来一辆三轮车,在围观村民的帮助下,将程大林抬上了车。张县松对开车的村民说:“快把大林送到县医院抢救!”
开车的村民说:“你给钱啊?”
张县松说:“车钱跑不了,回来向程剑涛要,他是市纪委的领导,有的是钱!”
村民说:“是你让我送的,我只能向你要。”
张县松走到程剑涛面前,阴阳怪气地说:“救人要紧,你快掏钱吧。”
程剑涛瞥了眼张县松说:“我看还是等救护车吧!”
张县松从兜里掏出五十元钱递给村民,催促说:“我先替他垫着,你赶快送县医院。”
三轮车拉着程大林走了。程剑涛检查了一下汽车被撞的部位,前左侧车门有一块明显的被撞的凹坑。程剑涛扫了眼围观的村民,觉得蹊跷,这儿是村口,边上就是马路,平时没有人在这儿闲聚的,今天这么晚了,怎么会有村民在这里聚集呢?特别是张县松的表现,让程剑涛感到诧异。程二林此时也出现了,程二林显得很平静,很像一个干部的样子。程二林走到程剑涛身边问:“听说你撞了大林,剑涛哥,是怎么回事啊?”
程剑涛从程二林的表情上察觉出一丝诡秘,沉着一笑,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车刚到这儿,就看见大林骑着摩托撞了过来,如果不是车门结实,恐怕受伤的是我了!”
张县松望了眼程二林,凑上前插话说:“我看见是你开车撞的大林,怎么说是大林撞的你?”
程二林摆了摆手,对程剑涛说:“剑涛哥,不管是谁撞的谁,现在受伤的是大林。不过呢,都是一个村的自家兄弟,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工作忙,就走吧,我给大林做工作,没你的事了!”
程剑涛明白了程二林的真实意图,便说道:“二林兄弟,你有这样的态度我就非常感谢了!”程剑涛掏出烟递给程二林一支,接着说,“我已经报了警,还是等交警来勘查现场后再走吧!”
傍边看热闹的村民帮腔说:“私了就私了吧,都是一个村的人,没必要惊动警察了。二林是村主任,他能当这个家!”
张县松推了程剑涛一把说:“还不快走!你撞了人,主任给你多大面子,你还想怎么样?”
程剑涛明白,自己如果真走了,这场交通事故的责任就全落在自己身上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可以猜测得到。程剑涛又打了一遍“110”。
程二林看见程剑涛不买他的帐,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想发火又忍了下来,便讥讽道:“那就让交警来处理吧,你是市里的领导,嘴大,由你说了算!”
程剑涛说:“我也不是市里领导,该谁的责任就是谁的责任!”
警车到了,两个交警下车勘查现场后,看了眼汽车的牌照问:“这不是市委机关的车吗?谁是司机?”
程剑涛走过去,说:“我是。”
交警打量着程剑涛说:“驾驶证。”
程剑涛掏出驾驶证递过去,交警翻看了一下,问:“市委机关的车怎么跑到乡下来了?”
程剑涛说:“我回老家来看望母亲的!”
交警说:“你是香河村的吧?被撞的人也是这个村的人吧?”
程剑涛说:“是。”
程二林在边上说:“一个村子的,都是本家兄弟。”
交警问:“被撞的人伤重吗?”
张县松说:“被撞得昏迷不醒,送医院抢救去了。”
交警把程剑涛拉到一边,低声说:“我看这样吧,都是一个村的,乡里乡亲的,别伤了和气,你们私下协商解决为好!”
程剑涛说:“这事故怕是私了不好,我怀疑有‘碰瓷’的嫌疑。”
交警笑道:“你说‘碰瓷’,得有证据啊。”
程剑涛指着被撞的车门凹坑说:“你看看被撞的车门就能判断出来!”
张县松又凑上前说:“我明明看见是你撞的程大林,怎么能说是‘碰瓷’呢?”
程剑涛气愤道:“我撞他,应该是车前面撞吧?怎么用车门去撞人?”
张县松指着车头说:“你就是用车头撞的,我可以作证!”
交警说:“那好吧,不愿私了,就公事公办。”交警指着张县松说,“你和我们一起到交警大队做个笔录。”
既然是公事公办,交警便收了程剑涛的驾驶证和车钥匙。程剑涛坐上交警的车到了县交警大队事故科,按程序对程剑涛和张县松进行了笔录。签完字又按了手印后,已是晚上八点半了,程剑涛打了县纪委副书记张育明的手机,想把事故的情况和张育明说一下,请他出面让县交警大队把被扣的车开回市里。第一遍打张育明的手机正在通话中,过了十分钟再打,张育明的手机关机了。程剑涛感觉到张育明是故意在躲他,便有些气愤。他只好直接给县交警大队崔队长打电话。崔队长正在酒桌上,接到程剑涛的电话很客气,放下酒杯就赶到事故科。崔队长和程剑涛并不熟悉,见面后,崔队长说:“程主任,这么晚了,没吃晚饭吧?我请你到饭店一起坐坐,下面的事情,我让他们妥善处理,你没必要在这里等了。”
程剑涛听了心里一热,忙谢道:“崔队长,麻烦你了,想请你给事故科的同志说一声,我想把车子开回去市里,不能影响正常工作。”
崔队长沉吟片刻,对程剑涛解释道:“按规定,事故车辆在责任没有确认前是不好提前放出的。既然程主任想把车开回去,车又是市纪委的公车,我和事故科同志说一声,等他们确认对方人员伤情后,立即让你提车。”
程剑涛说:“对方没有受伤,当时在现场我查看过了。”
崔队长说:“这样吧,我陪你到医院看看情况,如果真的没问题,你把车开走就行了!”
程剑涛想了想,有些顾虑道:“我怀疑他们是‘碰瓷’,想讹诈。”
崔队长说:“听说对方和你是一个村的?都是乡里乡亲的,没仇没怨,不会这样吧?!”
程剑涛想把他督办香河村信访举报案件的事由说出来,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说道:“去医院了解一下情况也好。”
到了县医院住院部,程剑涛找到外科主治医生,询问了程大林的伤情。医生以为程剑涛是程大林的亲属,便直言道:“CT做了,全身都检查了,没有问题,没必要住院。”
程剑涛说:“我能不能把程大林的诊断病历复印一下?”
医生疑惑道:“你复印病历干什么?”
崔队长在边上插话道:“程主任怀疑这个人是碰瓷,想复印病历作证据。”
医生忙摆手道:“这不行,我没权力把病历给你复印,你可以到病房亲自看看嘛!”
程剑涛没办法,只好去病房看看究竟。刚走到病房门口,程剑涛就听见程大林和家人说笑的声音。程剑涛在门口一露面,程大林的媳妇看见了,忙拦住问:“你来干什么?”
程剑涛笑了笑说:“我来看看大林兄弟,看他伤得怎么样了。”
程大林的媳妇冷下脸说:“你把大林撞得这么重,你还笑!”
程剑涛问:“伤着哪儿了?”一边说一边拨开大林媳妇,走到床边。程大林看见程剑涛进来后,迅速躺下闭上眼睛,装作不省人事的样子。程剑涛盯着程大林说,“我刚才问了医生,没有多大问题的!”
程大林的父亲程银生从墙角走过来,指着程剑涛的脸凶巴巴地说:“没有问题?你说没问题就没问题了,没问题,怎么大林到现在还昏迷不醒?”
程剑涛冷笑道:“你要不相信我说的话,我们一起去问医生。”
程银生扯着程剑涛的胳膊说:“走,一起问医生,看哪个王八蛋医生敢说没问题!”
程剑涛走出病房,程银生在走廊里又大声嚷起来:“你他妈把人撞了,还说没问题。好,你到路上让我开车撞一下,看有没有问题!”程银生的吵嚷声惊动了病房里的许多人,引起了病人和家属在走廊里围观议论。
程剑涛到医生办公室,对主治医生说:“你把程大林的情况,当着他们家人的面再说一遍吧!”
医生抬头扫了眼程大林的家人和围观的人群,一时沉默着不吭声。程银生指着医生问:“是你说大林没问题的?”
医生说:“这里是医院,要安静,不许在这里吵闹!”
程银生说:“你是偏向市纪委的干部是不是?程大林一直昏迷不醒,你是医生,你说是怎么回事?”
医生看见程银生一脸凶相,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个不好惹的角色。便站起身说道:“都检查过了,没有外伤,至于你说昏迷不醒,可能是脑震荡的原因吧。”说着,拿着病历夹便躲开了。
这时,医生办公室和走廊里站满了围观的病人家属,他们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程银生借机大声嚷了起来:“大家给评评理,市纪委的人把人撞了,不急着救人,还等公安局来人处理,他安的是什么心?到现在才来医院看看,空着两只手不说,还一句赔礼道歉的话都没有!”
程剑涛急了,有些愤怒地说:“你不要血口喷人,是大林骑摩托车朝我车上撞的,不是我撞的他!医生检查了,根本没有受伤,刚才还在病房有说有笑的,看见我来,就装死了,这是碰瓷,是讹诈!”
话还没说完,程银生使了个眼色,程大林的几个叔伯兄弟和老婆把程剑涛围住,程银生扯着程剑涛的衣领向外拉扯,程剑涛想推开他,但明白程银生会以此为理由对他进行殴打,便垂着手任凭程银生生拉硬拽。程银生已经六十多岁,气力有限,他又想把程剑涛拉扯到楼下没有监控的地方进行教训。程剑涛心里明白,这是一起有预谋,有准备的报复行为,如果自己一不理智,将会给对方抓住把柄,让他有口难辩,毕竟他是一个有单位受约束的机关干部,如果被套上开车撞人后还打人的帽子,再被发到网上,那就有口难辨了。此时,程剑涛把解围的希望寄托在交警大队崔队长身上,毕竟崔队长是公安局的人,可以出面制止或者可以作证。但是,程剑涛在人群中找不到崔队长的身影,喊了崔队长几声,也没有回音。崔队长躲开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程银生拉扯累了,程大林的老婆又上来撕扯程剑涛的衣襟:“你把人撞了,你得赔钱!”
程剑涛说:“赔钱也要等交警队分清责任后再赔,现在不可能。”
大林的老婆说:“现在大林住院,你要交住院费。”
程剑涛说:“你们先垫着,住院需要多少钱,保险公司会赔付的!”
程银生又上来扯着程剑涛的胳膊嚷:“你撞了人,自己不掏钱,还让保险公司赔,大家都听听,纪委的干部权力这么大啊?”
程剑涛忍不下去了,说:“二林的权力也不小嘛!村主任可以把村里的地都卖了,把钱都花了!”
程银生骂了起来:“你他妈的眼红是不是?你要红眼,你回来当村主任啊!”
程剑涛嘲笑道:“你以为村主任是多大的官?你把香河村当作你家的天下了是不是?”
“你不红眼,那你带人查二林干什么?”程银生喘息了一下,又声嘶力竭地嚷,“你是公报私仇!“
程剑涛冷冷一笑:“我和二林有什么私仇?“
二林的老婆站出来说:“不就是二林没有给你弟弟批宅基地嘛!”
程剑涛问:“二林为什么没有给批宅基地?”
程银生说:“村里人都能买宅基地盖房,你弟弟为什么不能买?还不是仗着你在市纪委吗!”
程剑涛说:“国家有明文规定,村民的宅基地是不需要买的!”
程银生说:“胡说,你把国家的规定拿出来我看看!”
程剑涛说:“好!我现在就回去拿。”他拨开程大林老婆的手,想脱身离开医院。
程银生挡住了去路,恶狠狠地说:“今晚你不拿出钱来,就别想离开医院。”
已是晚上十点多钟了。闹腾了一阵,程剑涛有些累了,便问:“说吧,你要赔多少?”
程大林的老婆说:“十万。”
程剑涛说:“你这是讹诈吧?”
这时,崔队长走过来劝解道:“住院要不了那么多,这样吧,就让程主任交五千元住院费吧!”
程银生说:“五千元少了,住院费不够怎么办?”
崔队长说:“程主任是市纪委的人,他还能跑了不成?”看了眼程剑涛又说:“程主任你看这样行不行?先交五千元住院费,你先回去!”
程剑涛说:“我没带这么多钱。”
程大林的老婆说:“现在当官的,身上没有五千块钱,谁信?”
崔队长对程剑涛说:“这么晚了,在医院吵嚷下去也影响不好,你县城里有朋友可以借一借嘛!”
无奈,为了脱身,程剑涛只好给一个朋友打电话。朋友将五千元钱交到住院部后,程银生一伙人才让崔队长将程剑涛带离医院。
程剑涛问崔队长:“我可以把车子开回去吗?”
崔队长为难地说:“现在恐怕不行,你看程大林家人闹得那么凶,我把你车子放了,他们找交警队怎么办?”
程剑涛说:“这是市纪委公车,是要等着用的。”
崔队长说:“这样吧,你明天给交警队交两万元押金,可以把车子开回去。”
第二天,程剑涛给县交警大队送来两万元押金,对崔队长说:“这不是一起简单的交通事故,明显是碰瓷,是讹诈行为。”
崔队长说:“你如果认为是碰瓷,可以向县刑警大队报案,让他们进行侦查处理。”
程剑涛去刑警队报了案,刑警队长说:“像这样的事故很难界定是碰瓷,因为农村道路口没有摄像监控,找不到证据。”
程剑涛说:“现场有人证,可以去调查。”
刑警队长说:“都是一个村的,你何必去较那个真呢?”
程剑涛说:“他们讹诈我,不较真怎么行?”
刑警队长说:“现在刑事案件很多,杀人放火的案件都处理不过来,哪还有警力去调查侦破一个碰瓷事故?”
程剑涛说:“那你们就不立案了?”
刑警队长说:“你是市纪委的领导,来报案,肯定要重视啦,不过,先说一句,如果找不到目击人作证,恐怕很难定性。”他摇了摇头, “你想想看,现在大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村里人谁会站出来为你作证呢!”
事后证明,果真如此。县刑警大队委托沙河镇派出所人到香河村调查目击人,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承认看见撞车过程。张县松又出来作伪证,说是程剑涛开车撞的程大林。县刑警大队根据派出所的调查结论,便定性为普通交通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