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景明
在所有的食物当中,我最不想吃的当算山芋了!
我出生在一九五七年,第二年就是所有经历过那个年头的中国人一生都无法忘记的那一年。后来,它竟成了那一代中国人形容极度饥饿的专用名词。直到几十年后的今天,如果看到有人狼吞虎咽地吃东西,他们有时还会说“就像五八年一样”。
听母亲说,我刚出生几个月,因为没有奶水,就开始吃山芋了。几岁以后,我就记得,一年好像只有两个阶段,一个是吃山芋的阶段,一个是吃山芋干的阶段。即便是玉米这样的粗粮,也是不可能任性吃饱一顿的。在吃山芋的阶段里,早晚两顿都是山芋插粥;在吃山芋干的阶段里,早晚两顿都是山芋干插粥(玉米粥里煮山芋叫山芋插粥,煮山芋干叫山芋干插粥)。我们家共有九口人: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和我们姊妹五人。煮了一大锅粥,里面所放的玉米面也仅仅有七八两,装在碗里,能照见自己的人影。中午一顿有所不同的是,煮一大锅玉米粥,另外再蒸上一大锅山芋和一锅番瓜或一锅大白菜。过几天也可能会吃上一顿玉米饼。在麦收的季节里,因为要抢收,大约有连续十几天,中午可以吃上一顿小麦面饼。过了那几天,一切又恢复正常。那时,农村的小学有早读,每天天没亮,我们就从家里出发,书包里带上几个山芋,手里再拿上一盏油灯。到了学校,先把山芋放到厨房,让师傅烧煮,然后就点上油灯开始早读。等到早读结束了,开始早饭,所谓早饭,就是水煮山芋。不到两个小时,肚子就饿得咕咕直叫,到了春天,更是度日如年。放学的时候,要先站好路队,一个生产队是一个路队,路队长站在最前面,哪一队先站好,哪一队就先回家。大家为了能早一点回家吃饭,都积极主动把队站好。一路上,不准有任何人下队,只有到了家门口才允许离队。谁要是违犯,就要被严肃处理。不过,就是这样严明的纪律,也还有集体“叛乱”的时候,走到离学校较远的地方,大家就和路队长合谋,集体解散,到空田里去找东西吃。田里有被冻透了的然后又被晒干了的山芋或胡萝卜干子,发现了一个,就把它从泥里抠出来,用手搓一搓,就把它塞到嘴里。实际上,虽然是吃了一点,但极度的饥饿根本就没有得到缓解,到家后,只要饭还没好,第一件事就是迫不及待地先啃上一个山芋或者一把山芋干。
每年,老家的农民们最担惊受怕的是两个季节:一个是收麦子的季节;一个是收山芋的季节。收麦子的季节,也正是多雨的季节,麦子一成熟,人们就必须连天带夜地抢收。如果抢收不及时,或者遇到多天阴雨没法抢收,小麦就全部霉烂,下半年就是灾荒。
收山芋的季节,虽然不像收麦子季节那样多雨,但必须是连续七八天无雨才能确保这一批山芋干安全无事。在这七八天之内,如果一旦遭了雨,山芋干就变成了黑色,不能再食用,更不能作为公粮上交。唯一的处理办法,是卖到酒厂做酒,但这个价格只有好干价格的十分之一。
山芋纵向劈成条的叫挂干,横向切成片的叫圆干。头天夜里切好的山芋,第二天一早就得晒出去。挂干挂在绳子上;圆干撒在屋顶上或者田地里。一旦天气有变,就得赶紧抢收。抢收也并不是那么简单,挂干得一个一个取下来;圆干要一块一块拾起来。因为数量太多,面积太大,常常是措手不及。更为烦人的是,即使都抢上来了,第二天如果天好再晒出去还行,如果超过两天不见太阳,霉变仍然是不可避免。所以在那个季节里,农民们整天都在心里祈祷:老天爷,千万可不能下雨!
生产队的山芋并不是一次性分到各家的,都是收完一块地就分一次,一般一年要有四五次。这就是说,每年得要有四五个连续七八天都不能有雨,这是非常难遇的。
山芋是按人口分配的,每口人平均要分到大几百斤甚至上千斤。那时,每家的人口都那么多,保鲜储藏只能是一小部分。大部分是要晒成干子的。它是每家人一寒一春的主粮。所以,这个季节任何人都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每家人不论老少,只要不是重病在床的,也都必须全力以赴。
晚上,我们和父母一起忙切山芋干,我们负责刮皮,父母负责切干。父亲为了提高我们干活的兴趣,就在我们一边跟他干活的时候一边给我们讲故事。父亲是很有些文学修养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聊斋志异》这些名著,就是经他的讲述最早进入我们记忆的。最让我感到钦佩的是父亲对《古文观止》的钟爱,这本书上大部分的文章他都能倒背如流,而且连注释都烂熟于心。背的时候我们是听不懂的,背完之后的解释却让我们脑洞大开。我第一次感受到古人的语言是那么优美。那时,在我们那个落后农村,还没有几个人能知道这些名著。可是我们姊妹中的大姊妹几个对书中的一些片断已经耳熟能详了。
我常常把在父亲这里听到的只言片语,现学现卖地写到我的作文里,语文老师几乎每一周的作文讲评都要把我的作文当作范本在全班赏析,有时甚至在全校传阅。我们的作文课都固定在每周周五的下午两节课,每周周五下午就成了我十分期盼的时间。
跟父亲干活,我们一点都不感到累。不知不觉就干到了后半夜。大家的肚子都饿了,母亲就去做夜宵,夜宵是什么呢?是山芋,还是山芋!
有一次,我生病了,好几天没有吃饭。等到我想吃饭的时候,母亲买了一斤挂面,分成四次,每天一顿煮给我吃。要是平时,一顿一斤也不够,生病刚想吃的时候,一顿也就吃那么多。母亲看我吃了,露出一脸的欣慰,我的感觉是:生病了真好!后来,爷爷生病的时候,母亲也煮挂面给他吃,我在锅台旁边看着母亲拿出的面条,不由自主地说了声:“我生病的时候,一顿也吃这么多!”母亲听了很心疼,破例又多煮了一碗,我既感激,又有些后悔,后悔我无缘无故地享受了一次特殊的待遇!
那个年头,我们被山芋吃得伤伤够够。一提到吃饭,就满脑子山芋,一想到山芋,就产生心理畏惧,但是,要想不饿,除了山芋,再没有别的选择。在当时,没有谷物也许并不是最大的事情,但是如果没有山芋很难说能有多少人活到现在!几十年后,我和几个老朋友小聚,不知是哪一个话题又提到了山芋。他们几乎异口同声要我打住:别提山芋!别提山芋!
我现在真的是不能吃山芋了。从小在农村长大,所有的东都没有吃够,唯独这山芋我是绝对不会再有品尝的冲动了。不过,我要声明是,不想吃只是生理上的原因,在情感上,我对山芋并没有讨厌和痛恨。我没有资格去讨厌和痛恨山芋。因为,没有山芋,就没有我!
如果有一天,我有一个参加全世界食物评选的机会,我会从所有的食物展台前毫不犹豫地经过,一直走到山芋的面前,向它深深地鞠上一躬。然后,我会把手中神圣的一票投给它。我的理由是:它不仅养活了我,养活了我们全家,更养活了我们国家的那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