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许景明的头像

许景明

网站用户

散文
202111/20
分享

五爷

五爷是一位非常值得我尊重的长辈,他虽然已经离开我们多年了,但是,我还时长想起他。

五爷一生忠厚、勤劳、善良、重情义。无论是我亲眼目睹的,还是父亲跟我讲述的,都在我心中留下深深的印象!

五爷一生没有进过一天学堂门,正值他上学的年龄时,家乡灾难四起,土匪到处烧杀抢夺。土匪团伙有大有小,大土匪专抢大户人家,常用的手段有多种:对没有抵抗实力或抵抗实力较小的人家就是直接破门而入,把所有值钱的东西一扫而光;对抵抗实力较强的人家,就采用趁其不备绑架勒索,不答应条件就撕票。对那些估计有钱财但不知钱财藏在何处的人家,就进行威逼。常用的做法是把锅从锅腔上提下来,把主人放在锅腔上,然后,在灶膛里烧火,什么时候交出钱财,什么时候才把人放下来,交不出来就只能活活被烧死。小土匪不敢与大土匪争肥,只好去抢平民百姓。一点粮食、一把破锹、一根扁担、一只碗、一双筷子,甚至是锅里烧熟的还没有来得及吃的野菜,都会被洗劫一空。最后,还要抽走房子上的桁木。这些小土匪比大土匪更令人可怕,真正让大面积平民们无家可归的正是他们。

除了土匪之外,还有日本人飞机的狂轰烂炸。老百姓惶惶不可终日,有的到芦苇荡里藏身,有的流浪他乡。土地一片荒芜,到处断壁残垣。

日本投降后,家乡学校可以招生了,但五爷已经十三、四岁了,爷爷征求他意见:“家中生活困难,你和你弟只能一个人上学,你大,如果你愿意,就让你上”。五爷说:“让弟弟上吧,我年龄已经大了。” 后来,五爷回忆,其实,他是非常渴望读书的,但是他不忍心荒废了弟弟,还是把这珍贵的读书机会让给了弟弟。

五爷为了谋生,只身投奔到几百里外的一位远亲表舅家,表舅是位晒盐领滩老手,有一份私人盐滩,五爷就在他的滩上做了长工,开始有了一点微薄的收入。

五爷很有点像前苏联的朱可夫将军,在生活的海洋中,哪怕是抓住了一棵稻草,他也要将它放大成天大的希望去珍惜。五爷没有别的可超越旁人,但他有强壮的身体和勤劳忠厚的人品。他尽心尽责、刻苦钻研晒盐技术,以超出常人多倍的努力,使盐的产量名列整个盐区之首,他的成绩,不仅深得表舅的赏识,更得到所有领滩能手的一致认可!五爷不仅工作上勤劳、实在、能干,而且为人也有口皆碑。

解放以后,盐滩已归国家所有,表舅年老退休,盐区领导直接任命五爷接替了表舅的领滩任务。为了不辜负领导的信任,他更加刻苦努力,更加任劳任怨,更加夜以继日。

解放初期,国家还处于极度困难时期,海盐工人工作生活非常艰苦,繁重的体力劳动、恶劣的自然环境、贫穷的生活条件,让五爷身心承受巨大的压力。五爷每天饿着肚子不分白天黑夜,拼命干活。他终于成为受人爱戴的领滩能手和技术过硬的骨干。数次被评为淮北盐特区、轻工部先进工作者、标兵和劳模,当时淮北盐务局报纸经常宣传他的事迹。“三天两头雨,产盐又得卤,”这句当时家喻户晓的表彰,说的就是五爷,直到现在,我们这些后辈在和盐区的老乡相聚时,提到五爷,他们还能张口就来。这让我们感到非常骄傲!

但是,五爷的身体,由于过多地付出和严重地透支,仅在35岁时,就失去了健康:腰椎永久性损伤,胃溃疡、肺结核多病缠身。为了生活,五爷的病情只要稍好一点就要去工作,累得病情复发了,再停工治疗,稍好了再复工,再复发再治疗……多少年,就这样循环挣扎在痛苦的过程……

五爷和我父亲手足情深。父亲一共兄弟六人,五爷是老五,父亲是老四,解放前,父亲和大伯为了谋生,投靠过国民党军队。解放后,大伯早已去世,父亲便因为这一经历被打成历史反革命。凭五爷人品、成绩和声望,在仕途上应该是有点希望的,但是,由于父亲这个社会关系的株连,他一直与提拔无缘,他自始至终只能做领滩手、生产组长;他也只能忍饥挨饿,拼死拼活,不计后果地工作。这种株连,不仅对他本人是如此,连他的子女们也同样深受其害,上学、当兵、入团、入党甚至是找对象都受到极其严重的影响,但五爷并无抱怨,在周围人包括很多的族人、亲戚对我们避之唯恐不及、听之神色骤变的那个年代,五爷不仅一直对父亲无怨无悔,不离不弃,相反,还更多一份心疼。他经常对家里人说:“四哥没做坏事,老天爷总有一天会还他清白的。”五爷不识字,但事情就像他所望的那样,一九八四年,父亲的问题终于得到了彻底的平反。

有一年,五爷和一位姓杨的同事同来老家治病。五爷来时带来两个竹壳热水瓶,里面装了泥螺,还有两小袋米和面,大约每样有二十多斤,我们看了,很是眼馋。我们已经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没有见过米和面了。但所幸的是,我们还能记得这些东西叫米和面。心中那种迫切的滋味真是难以形容。那时,在我们看来,五爷就像是一位闯荡江湖的英雄。他能搞到这么多米和面,绝不是一般的平庸之辈,加上他给我讲述坐船过潮河等一路上的经历,以及他所在的那个遥远的偏僻的荒凉的地方,更让我对他产生了无限的崇敬!甚至对他所在的那个地方也产生了天真的向往,甚至还想着:等我长大了,也要像五爷一样去闯荡人生。后来,在父亲和母亲的谈话中,我们才知道,那些米和面是五爷和朋友两家人勒紧腰带倾其全力才积攒下来的,这点粮食,对于他们来说,是和药一样地珍贵!

但是,五爷把这些粮食放下来之后,对父亲和母亲说:“这点精粮大家搭配着吃吧!”他说的“大家”是指和我们。父亲当时没有说话,晚上和母亲私下里商定:不能让五爷和朋友跟我们一锅吃饭,要确保这点精粮专用于他们。第二天,当父亲把这个决定告诉五爷时,五爷不同意,但父亲坚持说:“就这样定了,不要再多说了!”

为了避免五爷和朋友的尴尬,吃饭的时间也是错开的。母亲先做给他们吃,然后再做我们全家的饭。这样,在吃饭的时候,就有效地避开了我们姊妹几个那些垂涎的偷窥。但是,五爷每天总是会给我们留下一点点。母亲又总是把这一点点再留到他们的下一顿。为此,五爷还经常和母亲发生争执,最后,当然还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那时的农村,不光是粮食紧张,烧草也很不富足。父亲和母亲在商量解决粮草问题时都是背着五爷的。五爷和朋友每天都要另外做饭,再加上每天都要烧煮中药,烧草就烧得特别快,一个大草堆很快就下去了大半。五爷发现了这个情况,就不忍心再继续住下去,说要提前结束疗程。父亲说:“烧草算什么事?治病是大事!有什么东西比生命还重要?”在父亲的劝说下,五爷才又勉强地留下来。

又过了一段时间,五爷说:“现在好了,可以回去了。”五爷回到家中,过了一段时间,病情又复发了,又回老家来治疗。其实,五爷的病根本没有完全康复,他还是因为不忍心连累弟兄。这一回,他没有住在我们家,而是住到了二伯家。父亲知道,这是五爷为了分减他的负担才求助二伯的。二伯虽然是住在城里,粮食也是这月够不到下月。二伯经常到老家来求援,父亲和母亲也只能以山芋番瓜蔬菜相以接济。

一九六七年,我们家已经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了,加上爷爷又生病了,更需要一点补养,只好分散开来去投亲靠友。母亲带着大姐去了外公家;二姐去五爷家。父亲一方面因为有“政治问题”是不能外出的;另一方面家中还有爷爷奶奶、我、妹妹以及只有三岁的弟弟需要他照顾,所以我们仍然留在家中。出去的人有两个意图:一是讨得几天饭吃,以减缓家中的压力;二是求助,借钱或借粮。

五爷家在响水县灌东盐场,和我们所在的县相隔一个县,离我们家有150多公里,没有直达的交通工具,只能乘车到中途,然后步行到陈港,然后乘渡船过潮河,然后再步行几十里才能到达。父亲向人家借了一点钱,写了一张路线图给二姐。那时,二姐才十六岁。十六岁、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女孩、单身一人要摸索行走150多公里陌生且荒凉路程!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它无异于一只羽毛未丰的小鸟要穿过一片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但为了活命也只能这样了。路线图只是一个大概的方向和几个必经的拐点,具体的路还得要问人。二姐到中途下了车,问了一位推车卖萝卜的老人,老人正好是同路,二姐便跟着他同行。二姐和老人一边聊着一边走着,老人让她吃萝卜,二姐婉言谢绝了,她在心里非常感激能有他相伴。走着走着,突然看到路边的麦田里有一具尸体,二姐惊叫一声,赶紧躲到了老人的另一边。老人安慰她:“别怕,孩子,你就跟着我走,唉!也不知是哪里人,已经多少天了,也没有人来找!”二姐吓出一身冷汗!再也不敢四处乱望,紧宿着身子继续跟随着老人。

中午时分,到了渡口,二姐谢了老人,渡过了潮河。从这里到五爷家还有18公里,不通车,只能靠步行。二姐走到一个小镇,已经是傍晚六点多钟了,她敲开一户人家的门问路,出来的也是一位年过半百的老人,老人听说五爷的名字之后,对二姐倍加热情:“孩子,你问对了,我是你五爷老朋友,从这里到你五爷家,还有十几里路程,天已经晚了,路上不安全,你也一定很累了,就在我这里住一晚吧,明天一早我就把你送过去!”说着就把老伴叫了过来,一边给她介绍,一边吩咐做饭。二姐不敢在陌生处留宿,但看天色已晚,又想到白天在路上看到的那具尸体,便怯生生地答应了。第二天,老人让老伴做好了早饭,他去买来了油条,吃过之后,就把二姐送到了五爷家。

五爷看到二姐,大惊失色:“你是怎么来的?”二姐给五爷讲述了一路的经过,五爷叹道:“太危险了!太危险了!家中一定有事!四哥但凡有一线生路,也不至于让一个女孩子冒这么大风险!”五爷五娘心疼得掉下了眼泪,赶快让她吃饭、休息。第二天,五爷五娘问了二姐的来意,二姐才把家中的情况及父亲的求助告诉了他们。从五爷和五娘相互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也是非常为难的。

其实,五爷家不仅不比我们好得太多,相反困难程度更让人不可思议!五爷在健康时候的工资是60元,后因病不能正常上班时只能拿原工资的60%。这是他维持全家七口人生存的唯一一份收入。当时,盐场人均月生活费低于8元的,就是贫困户,而他们家不打任何折扣也只有人均5元。最严重的问题还不在这里,五爷的身体,每月都要支付巨大的医疗费用。虽然当时是公费医疗,但是经常外出住院治疗,车费伙食费等还自己拿,当时城填居民(盐区也属于城镇)吃的是供应粮,小孩每月8斤,成年人每月26斤,就这点口粮还得兑换成粮票给五爷外出住院用,在很多的时间里,全家只能靠吃盐蒿种子度日。五爷曾多次到老家的市里住院,五娘要跟随陪护,家里只留下四个孩子,最大的桂芳姐也只有8虚岁,老二也只有6岁,最小的两个都还不会走路(做窝篮),家徒四壁,一贫如洗。8岁的姐姐承担着一家的所有家务:做饭、刷锅洗碗、洗尿布,既要照顾大的又要呵护小的……做饭烧的盐蒿草,遇阴天时草就返潮烧不着,就只能在锅里泡点生粮食姊妹四人分食充饥……

但这些情况,当时我们并不知晓,五爷五娘也从未在我们及爷爷奶奶面前提起过。

夜里,二姐听到了五爷和五娘在商量:“明天去跟民工们协商,就说爷爷生病了,等钱治疗,请他们把工钱提前结算给我们。”是什么工钱呢?后来,二姐才知道,这是外地在这里挖河的民工们,请五娘帮他们做饭的工钱。做了一个冬天一共挣了十几块钱。二姐在五爷家住了几天,每隔一天,五娘就去卖一次鱼回来,这鱼是专门为招待二姐的,贵芳大姐(五爷的大女儿)对几个小姊妹说:“你们经常吃,就少吃一点吧,二姐没吃过这种鱼,让她多吃一点!”其实,大姐说的“经常吃”并不是真的。

五娘把钱拿回来以后,自己只留下两块多钱的零头,把十元给了二姐,并帮二姐买了返程的车票,临走的时候,五爷和五娘再一次流着眼泪把她送上了车。

父亲拿到钱后,眼泪哗哗直流:“真是难为你五爷五娘了,他们也是倾其所有,针尖削铁以相助啊!”

我第一次到五爷家,是贵芳大姐结婚的那一年,那一次,我是和我一个堂兄从老家徒步走过去的,我们早上出发,一路上没有吃饭的地方,到达陈港以后已经是半夜了,仍然是没有饭吃,只好找了一家最便宜的旅社住下来。第二天早上,我们早早就起来,找到最早开门的一家小吃部,稀饭馒头和咸菜,终于吃饱了肚子。那时,我十九岁,这是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艰难跋涉”,但是,我在心里并没有半点叫苦,我觉得五爷五娘就应该受到我们最真诚的敬重。吃过饭之后,我们坐船过潮河,又走了半天才到了五爷家。五爷五娘见到了我们,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乖啊肉啊地念叨了好长的时间。

我们在五爷家住了两个晚上。五爷非常健谈,他跟我讲了很多有关做人的道理。那时,老家父辈们不是很团结,他就跟我讲了很多关于团结的故事,有古典的,也有当下的。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我的期待。当时,我真想做些努力实现五爷的期待,但是,那时我们的家庭正处在至暗时刻,“弱国无外交”,更何况我们这个低微的家庭!我们还没有冰释前嫌的资本。后来,我们终于迎来了扬眉吐气的时光,全家也都从老宅迁到了城里。又过了多年,父亲跟我们说:“上一辈的事情就让他过去吧,你们这一辈还要好好相处。”几乎是同时,我又想起了五爷的叮嘱。再后来,我们跟老家的兄弟们终于相好如兄弟了。客观地说,在老家,我们确实尝受了很多凄风苦雨,但是,现在看来,这一切的一切,在宽宏和崇高面前都早已化作灰灰湮灭。我要感谢五爷和父亲对我的言传身教,我要继承他们这种高尚的传统!

我考上学校的那一年,五爷很为我高兴,他对我说:“你到了学校,如果有困难,就写信告诉五爷。”家里的困难我是知道的,我是从来不想把困难告诉给父母的。那时候,他们连一天三顿饭都不能确保。我之所以报考师范院校,完全是图它吃饭不用花钱。我也从来没有对除了父母以外的任何长辈有过任何诉求,但是,到了学校,因为一件事,我一反常规地改变了我的想法。我是学中文的,非常迫切地需要一本《现代汉语词典》。当时价格是五块四毛钱,可这五块四毛钱对我来说,实在是太困难了。我知道,家里是没有一分钱的,那时,我们生产队一个强壮的劳动力,一天只能赚8分钱,也就是说,一个身强力壮的人,一年一天不少也只能赚二十八块八毛钱。我盘算了几天,终于决定给五爷写了一封信,我只要五块四毛钱。大约十几天之后,我收到了五爷的汇款:十块钱。并且他还在信中叮嘱:“如果需要,再写信告诉五爷。”当时,我的内心的感激,真的无法用语言来表述!后来,我并没有再向他求助,但他又给了我多次帮助。

2007年,五爷病重,我和弟弟开车带着父亲去看他。十点多钟,我们到了医院,五爷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但精神还好。我们在那坐了一会,五娘告诉我们,家里正在做寿材,于是,我们临时决定再到家里去看看,并在那里吃了中饭。饭后,我们又到医院和五爷五娘坐了一会,下午一点半钟,我们回来了。

上了车之后,父亲放声大哭,我的心里一阵一阵地酸楚,但我不能陪着父亲流泪,这样会更加引起他的共鸣。我只好劝他:不要太难过,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何况五爷今年也已八十二岁了,五个孩子及孩子们的下一代都很不错,应该说是没有什么太大遗憾的。

到家以后,父亲一直很伤感,时不时发出一声长唉!我知道,在我和弟第的眼中,五爷只是一位长辈,一位非常值得我们尊重的老人。但是,在父亲这里,是八十多年手足之情的一幕幕回放,看到哪一段,他能不感到伤心!

2007年10月6日,我们接到了五爷过世的消息,父亲听到后,又一次放声大哭。我们劝了他好久好久,他的情绪才慢慢地稳定下来,但还是泣不成声了好长好长的时间。

五爷的老宅,还在那片盐田上,那里荒凉、偏僻、落后,直到现在,仍然还人烟稀少。五爷一家也早已不在那里居住了,但是,我却始终忘不了那个地方,忘不了五爷的那几间老房子,忘不了五爷跟我讲话的那个房间,忘不了五爷睡觉的那张床铺……

前不久,我还独自开车到了那个地方,我呆呆地伫立在那里,我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