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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跃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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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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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房:清风皎月里一场盛会

我的故乡在滇北,群山之间,一个古老的彝族寨子。

寨子里的人在与世界零距离接触的同时,依然保持了淳朴的民风,尤其两性之间的礼仪至为严谨:不能与异性长者坐同一条板凳,不能在长者面前吹口哨或是笛子、口弦和树叶,讲话要字句斟酌,不能带脏字,不能涉男女之私。撵山打柴、栽种收割,也是女约女伴,男约男伙,很少“男女搭配”。

自由无拘的场合也有,姑娘房。

姑娘房,顾名思义,是姑娘住的地方。在寨子里,姑娘长大了,就要搬到单独的房间居住。姑娘房是个秘密所在,不会让外人知晓,更不会让小伙知晓。但是姑娘如同开在春天里的花朵,有着芬芳的气息。每当暮色笼住山岗,鸡犬都隐入了避风的角落,鲜花与碧树浸在清澈的月光里,打扮一新的小伙就到姑娘房来了。在静谥的夜晚,在那么多间房当中,小伙还是准确无误地认出了姑娘房。

姑娘们爱“拢堆”,爱一切新鲜美好的事物。姑娘房里的姑娘很少有独自住的,少则两三个,多则四五个,聚在灯下剪纸绣花,讲一天里做活的趣事,说说笑笑,唱唱闹闹。而来串姑娘房的小伙,有一人独行的,也有结伴而来的,陆陆续续,迟迟早早。汇聚成一场有歌有舞、欢声笑语的盛会。

来串门的小伙会呈现自己最好的一面。白衬衣、黑色羊皮褂、黑皮鞋,都是平时舍不得穿的。头发理得清清爽爽,脸刮得干干净净,手电筒充足了电,从这一山可以照到那一山。有乐器的就自带乐器,是轻灵秀巧的笛子、箫、三弦、口弦……没有乐器就吹树叶、吹口哨,若是嗓门够亮,多唱得些调子,那最好不过。

姑娘房的门找着了,可不易进。有从外面锁上的,那是姑娘要阿妈阿嫂帮忙落的锁。小伙就在门外唱:“马鹿喜欢向阳坡,蜂儿喜欢花丛中,歌想妹的身旁儿坐,成双成对唱山歌”。姑娘不亮灯、不出声,旁边屋里的阿妈阿嫂会高声劝:“这里没有姑娘,伙子别处去吧。”

伙子哪会信,怕长辈出来撞见,羊皮褂遮住了头,压着嗓音求:“阿波阿皮(爷爷奶奶的意思,故意叫高辈份,让人认不出自己,也有讨好求饶之意)好心肠,帮忙把狗拦一拦,不怕山高鞋走烂,伙子认得姑娘房。”

阿妈阿嫂笑骂几声,并不露面,有狗就吆一声,也不能真让它咬了人,无狗就自顾睡去。毕竟串姑娘房是古来就有的习俗,人人经历过的,不会真正去为难小伙。姑娘的阿爸阿哥则隐身回避,不会在这样的场合发出自己声音。就算是在平时,阿爸阿哥有什么话,多半也不会对姑娘直说,而是托阿妈阿嫂转达。

伙子就拧锁,拧不开用木棍撬,石头砸,哐啷一下应声开。再怎么沉实的锁,都难不住伙子。如果门是从里面顶住的,伙子还会撬窗,没有窗子哪怕爬房顶,掀瓦,反正无论木屋土墙还是铁门钢窗,都拦不住伙子对姑娘的向往。

姑娘房里的姑娘们见躲不过,挨着灯绳的人伸手拉亮了灯。彼此打个照面,姑娘们清脆地笑了。

“白天看见我们吓得兔子一样跑,这时候脸皮厚了,还是胆子大了?”

伙子大大方方往姑娘整洁的床上一坐:“也不是脸皮薄,也不是胆子小,白天跟你们一路的人里头,有我家长辈哩。”

姑娘们又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这时门外又传来笛子和三弦的声音,有人变声变调唱:“有没有小姑娘,有没有小姑娘?吆吆狗开开门,伙子要串姑娘房。”

先来的伙子就跳过去,飞快就拉开了顶门的柴棒。姑娘们还没来得及阻拦,门外的小伙子已一涌而进。小小的房间瞬时热闹起来。伙子之间称兄道弟,相互打着招呼拍着肩膀,然后用幽默诙谐的话语向平日时常相遇却不敢抬头细瞧的姑娘们问好。

一时间,清新悠扬的笛声,琮琮琤琤的三弦声,一唱一和的歌声和此起彼伏的笑声让姑娘房热闹起来。

锁既拧断,柴棒已除,在后来的人就通畅无阻,轻轻松松进了姑娘房,歌声不停、笑声不歇。

也有的伙子,在串姑娘房的时候,除了撬窗掀瓦,还会选择最简单直接的办法:“开门开门,伙子找姑娘啦!”

若是声音耳熟,里面有姑娘就会问:“你是哪家的伙子?”

伙子足够自信,拍胸回答:“我是对门村子的好人家,门前栽树也种花,勤快老实四邻夸。”

姑娘们心里琢磨,相互一印证,晓得是谁了,忍着笑故意说:“你不说名来不说姓,无名无姓难进门。”

伙子便高声报出姓名,顶住姑娘房门的那根柴棒,就在姑娘们嘻嘻哈哈的笑声中被轻巧地拿掉了,小伙瞅准时机,一把推开。

姑娘房里的热闹是透着股子新奇的。平日沉默拘谨的伙子,这时变得爱说爱笑,热情奔放;平日从不见唱歌的,原来也有一副好嗓子;更有一些人,本是眉眼寻常,举止笨拙的,经了一番收拾打扮,看起来竟也机灵俊俏。姑娘们也自不同:白天放牛打柴、割草背粪,穿的多是旧衣服,头发胡乱压在帽子底下,鞋也穿得随随便便。夜晚倒有时间细细洗漱,头发梳得溜滑,辫子编得精致,衣裳是家常的,却洁净如新,绣花鞋也是舍不得穿到外头去踩脏了的。

一切都那么新鲜。平时不敢说的话,不敢问的事儿在姑娘房里都可以畅所欲言。有姑娘问:“会修摩托车的,前几天你家里请人吆骡子驮柴,在门前帮你阿妈洗菜的,是你什么人?”

修摩托车的伙子见姑娘指明问他,忙仰头一想,笑答道:“会是谁,不是我姐就是我嫂。”

姑娘说:“不是。脸擦得又香又白,眼生得很。别是有对象来相家吧?”

修摩托的伙子急了:“不,没有。咋会有那样一个人?”要知道,成过家的或是有对象的人是没有资格出现在姑娘房里的。看伙子面红耳赤额头出汗,姑娘憋不住笑出了声。伙子这才晓得是姑娘冒诈他,才松一口气,忽又心生欢喜:姑娘咋会单单冒诈他哟?

也有姑娘说:“镜子跌坏了,家里开经销的,敢不敢把你阿妈卖的镜子偷一个来照照?”

“偷是偷不来的,”家里开经销的伙子说,“你到我家去吧,新买的穿衣镜正等不着人照哩。”姑娘佯装恼:“呸呸,不害羞,哪个到你家里去。”

也有姑娘对伙子家里的事情感兴趣:“哎,弹弦子的,听说你阿爸怕你阿妈怕得要命,天天晚上打洗脚水给你阿妈洗脚,是真的吗?”

弹三弦的伙子嘿嘿一笑:“是真的。我家祖传怕媳妇,我阿波怕阿皮,阿爸怕阿妈,我么——”伙子把眼瞧着问话的姑娘,“也想找个人怕一怕。”

伙子们是不敢向姑娘问话的,不过他们会绘声绘色讲各种奇闻异事,逗姑娘高兴,引姑娘注意。讲怎么跟穿山甲斗智斗勇,怎么掏蜂蜜,如何吃亏,如何得便宜。学说各处的方言,因方言引起的种种令人捧腹的误会。彝家伙子说话风趣,弟兄间相互帮腔,一唱一和,有捧有逗,跟电视里说相声的有一拼。说得一本正经,其实荒诞不羁。乍听漫不经心,其实有褒有贬,褒的是别人,贬的是自己。在姑娘家里喝到一碗水,就说:“多谢高情厚谊,给我吃饱喝足”,说姑娘绣的花好:“老觉得山茶花拦绊我走路,今天见了妹妹绣的山茶花,才晓得这花是不能得罪的了。”说姑娘长得美:“天上的星子都不如你”。对自己就没好话了,恨不得俯到尘埃里,开出低低的花朵来讨姑娘欢喜,从自己包里掏出桃子分人吃,说的是:“我家有棵又矮又枯的树子,结了几个烂果子,吃得成吃不成不莫要怪我。”其实那桃子又大又甜,咬一口清脆多汁。家里年猪养到四五百斤,请人吃饭是说:“养了耗子样大一个猪,烧洗干净就没什么肉了,你来喝口汤。”其实家里待客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丰盛得不得了。向姑娘表白时说:“要是你肯到我家来吃苦受穷,我一定做到你说什么我听什么。”

姑娘们也有许多话,渐渐越说越热闹。从各自家的事说到时政新闻,从姐姐妹妹的小秘密聊到明星八褂,从父辈串姑娘房时腰里別、手上提的收音机、录音机,到哥嫂的MP3再到如今姑娘伙子用的最新款手机,样样都能成为谈资,经过妙语连珠的演绎变成笑料,激起笑声一片。有人说有人听有人弹有人唱,在这样轻松愉快、自在无拘的氛围里,劳动带给身体的疲累、生活留给心灵的烦忧,都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

时间那么轻悄地溜走。星子散了,月亮也隐入黎明前的夜幕。第一声鸡鸣后,整个村子都有清越的鸣叫相互呼应,让那些沉在梦中的人睡意顿消。伙子们晓得再不走就会被早起的长辈撞个正着,这可是难为情的事,于是收了乐器,熄了电筒,各自回家补觉。手电筒的亮光原本只是传递“嘿,我来啦!”这样一种信息,路其实不需要照,村里村外的条条道道、大路小路,都在伙子们心里头装着呢。

一个新奇愉快的夜晚就这样过去。下次串姑娘房又去哪一家,遇到那几个人呢?

每个姑娘都住过好多处姑娘房,一村子的姑娘都亲密,今晚三五几个约在这家住,明晚又是谁和谁约去那家住。而伙子们,也不会总是去一家,有时凭自己兴致,有时只跟随着好伙伴,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直到数月,一年半载,有了合意的人,相互动了心。

姑娘小伙平时碰面的机会也多,挑水洗衣、捡菌子打核桃,红白事情上帮忙……时时会遇到,可是谁也不好意思搭理谁,总是红着脸各忙各的。谁也晓不得对方性情如何,喜好怎样,相互之间会不会谈得拢,能不能合得来。

只有在姑娘房里,在一回一回有意无意的遇见中,在一唱一和的歌声里,在一问一答的试探与回应里,点点滴滴去了解一个人的品性。这样的探寻与琢磨是相互的。姑娘想瞧瞧小伙是不是诚实、正派,行事磊落;而伙子呢,想晓得姑娘是不是心善、心软,能不能把公公婆婆也当作自己父母一样看待。

渐渐地,心中有数了。一个伙子,认准了一个姑娘,就会在离开姑娘房前,突然抢走姑娘的一样东西:帽子、头巾、花包、手电筒、口弦……抢到什么是什么。如果姑娘有意,就任他抢走,两人之间就算有了默契。如果姑娘无心,会千方百计抢回来,这就是无言的拒绝。

若抢到东西,就成了信物。伙子将信物随身带在显眼的地方,伙伴们就都明白了,会主动为他们留出相处空间。从此姑娘就留在家里,不会再随要好的姐妹去住宿,而伙子也不会再去串别的姑娘房。经过一段时间相互观察与了解。伙子会托亲戚邻居转问阿妈:“我把某某领来好不好?”或者“我跟某某一处吃饭好不好?”在一个家庭里,做主的往往是阿妈,阿爸是随遇而安,不大发表意见的。亲人之间互相尊重,有男女避讳。母子之间、父女之间、兄妹之间尤其避讳。所以伙子不会当面征求阿妈意见。阿妈如果欢喜,就会一口答应,请人转告。如果心里不乐意——这样的情况极少,不过偶尔会有,比如姑娘家里有两代人生过同样的疾病,害怕遗传;或者姑娘的父兄曾有过偷盗行为、名声不好;还有一种是姑娘本人不勤快、做活马虎粗糙,又或者其他一些原因,阿妈就会沉默不语。亲戚邻居也会把阿妈的态度如实转告小伙。小伙当然不会因为阿妈反对就放弃对心上人的追求,不过,在把姑娘领回家后,他会多花一分心思来消解阿妈心里的疙瘩。

姑娘则害羞,不会提前对父母说。直到某天清晨,伙子来接姑娘走,姑娘才会走到父母睡处门外,说:“阿爸阿妈,我跟某某走了。”与其说是征询意见,不如说是一句告知。阿妈就会应:“晓得了”,或是“你去吧。”并非漠不关心,而是一种尊重,姑娘长大了,自己的幸福,她自己心里有数。等到三天以后,姑娘伙子带着烟酒糖茶回来祭拜灶神,拜谢父母,阿爸阿妈才能与“姑爷”相见,习俗里,要这样他们才能和和美美白首偕老。

伙子领着姑娘回家的路,必须是一条新路。新的意思是这一年内没有娶亲的人走过。为了走到这样一条新路,伙子与姑娘往往会绕开平坦的大路,走崎岖小路。伙子在前面,不时告诉姑娘哪块踏脚石平稳,踩在哪里才不会叫泥水溅了脚面,替姑娘挡开有刺的草,挽住要触到眉眼的枝叶。姑娘羞答答跟在后面,这样的路,这样的草与枝叶,其实生在山里、长在山里的姑娘是无比熟悉的,但是伙子的举动仍让姑娘心生暖意,晓得从此两个人变成一家人,面前这个人会把她放在心坎上疼惜,把她的悲伤欢喜当成他自己的事情。那么,生活里那些琐屑的磨难又算什么呢。这条新路,从此是两个人相互依靠、相互扶持的路了。

在伙子家住过三天,就该“回门”了。“回门”所带的礼物是两份装在竹编饭盒里的糯米饭,每盒里搭一块煮熟的腊肉,一块豆腐。这是用来敬神的,糯米饭敬神是最高礼节。另有两包烟、两瓶酒、两包茶。礼物不在多,只是代表一种礼性,完成一种仪式。仍然照原路返回,那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路。

姑娘伙子进门时,姑娘的阿爸阿妈会躲起来回避,直到姑娘伙子将带回来的祭品献在灶旁火塘上方锅砖石下,敬上烟、泡上茶、倒上酒,姑娘的阿爸阿妈和舅舅这才出来相见,见证姑娘伙子向灶神行跪拜礼、正式结为夫妇的庄严时刻。拜过灶神,姑娘伙子可以大大方方一起见亲友了。姑娘的阿爸阿妈就割肉打酒做豆腐,请至亲好友来家里吃饭,公布喜讯。在吃饭的过程中,姑娘的阿爸阿妈会向伙子介绍到场的亲戚:这是谁谁谁,住在哪里,该怎样称呼,都是本乡本土的人,大多数、平时都熟识,可是此刻有了新的亲缘关系,伙子要一一向亲戚们行礼问好,并敬酒敬烟。亲戚们会给一点点钱作为贺礼,钱数不多,只是礼性,并且送上祝福,都是质朴的话:“和和乐乐”、“有吃有穿、无病无灾”、“两边父母一样亲”、“生儿养女,样事顺遂”之类。至亲好友的话都发自肺腑,语重心长,没有虚词。

吃过了饭,无论路途远近,一对新人必须赶回男家,按照习俗,这一天是不能在娘家过夜的。

“回门”之后,这门亲事就算结下。过些日子,伙子用摩托车带上姑娘到民政局照张甜甜蜜蜜的相,领两个喜气洋洋的红本本,安安稳稳的日子就过起来了。因为有姑娘房这样一个美好的基础,所以没有媒人、没有彩礼、没有婚礼的婚姻,也变得珍贵纯粹。

如果要举办婚礼,怎样办,何时办,都由姑娘伙子商量着量力而行。如果伙子家里牛、羊、猪、鸡、粮食、柴火都富足了,那就尽早办,往热闹里办,俗称“大酒”。如果伙子家在钱物、人源方面没有那么充足,那就略简些办,俗称“中酒”。而若是伙子家境一般,没有能力操办酒席,那就吃“小酒”,即只请至亲近邻在女方家吃顿饭。甚至连“小酒”都不办也没关系,反正姑娘伙子相信幸福富足的生活就在自己手上。

其实在直苴彝人眼里,一场婚礼是否办得大,办得好,与彩礼陪嫁多少无关,席面上吃些什么菜品酒水也不要紧,最重要是看伴郎伴娘的人数,看穿彝绣服饰的人数,看跳脚的人能拉多大圈子,造出多大声响。

彝家人选择伴郎伴娘的习俗最为奇特,除了吃“小酒”不需要伴郎伴娘外,“中酒”的伴郎一般是十二位,伴娘是二十四位。伴郎伴娘不论婚否,但已婚的必须婚姻美满、家庭和睦、无病无灾。也不限年龄,小到五六岁,大到五六十岁都可以。“大酒”的伴郎有十八位,伴娘就有三十六位。这么多的伴郎伴娘陪着新郎新娘,成为婚礼上最奇特的风景。伴郎伴娘与新郎新娘一起在青棚下吃饭,花团锦簇分坐长席的两边,接受亲友的祝福,也替新郎新娘挡掉亲友的嬉戏笑闹;陪新郎新娘打跳,让他们无论什么时候都像彩凤的双眼、牡丹花的花蕊那样珍贵美丽。出嫁的时候,几十个伴娘随新娘一起去往男家,天真童稚的伴娘、豆蔻年华的伴娘、风姿绰约的伴娘、满头银霜的伴娘,婷婷袅袅、浩浩荡荡走在山间小路上,是那么灵光四溢,那么意气风发。

“大酒”只有在今天这样的安稳盛世才可以举办。因为“大酒”当中的数十位伴郎伴娘,都是身体健康、德行端正、声名清白、婚姻如意、家庭和睦的幸福楷模。而这样的人,可遇不可求,战乱年间不会有,饥荒年间也不会有。能够请到这么多伴郎伴娘,是新郎新娘最大的幸运与荣耀。

新娘到了新郎家,举行过简短的仪式后,就开始了最隆重的节目——打跳。彝家人打跳是有规矩的,什么时候男人跳、什么时候女人跳,分得很清楚。除了夜晚青年男女可以一起跳之外,平时不会出现男女牵手跳得场景。在婚礼当中,先由新郎新娘的伯伯叔叔姨爹兄弟等跳半个小时左右。男子跳脚,要的是气势磅礴。为了造出最大的声响,很多人双脚跳,腾起半空,狠狠往下跺,几圈下来尘土飞扬烈烈轰鸣,仿佛脚下的土地也在跟着颤动。男子跳过之后,就轮到女人们上场了。这时,几乎所有来做客的女性亲友都穿上了彝绣服饰,不论老少,不分亲疏都进场跳脚。女人跳脚注重节拍、注重韵律,跳得婀娜多姿、意蕴绵长。人越多拉的圈子越大,跳的时间越长,说明新郎新娘得到的祝福越多,也说明他们家在四邻八乡有非常好的人缘。跳脚跳得热闹,是最让人羡慕,也最让人津津乐道的一件事。

有歌有乐有舞的婚礼之后,新郎新娘都有了不同以往的身份。新郎在新娘的兄弟姐妹跟前不能再自称“我”,而要说:“姐夫我”或“弟弟我”,新娘管自己哥哥要叫“大舅”,管自己弟弟叫“小舅”。在称呼上显得更加庄重。而新娘也会得到娘家人不同以往的尊重,父母会把她份额内的牛羊、田地、果树划出来,交给她管理。彝家人崇尚男女平等,儿子该有的份,女儿一样有,而在赡养老人方面,女儿女婿也从不推辞。

由古至今,无数姑娘伙子在姑娘房里相见相知,在最妙曼的青春华年缔结婚约,一起耕种收割,一起养儿育女,一起伺奉父母,直至一起在岁月中老去。

也有这样的小伙,串姑娘房仅仅出于年轻心性,好奇、爱热闹。最终也没有与姑娘房里的哪一个姑娘喜结连理。却也不是遗憾,姑娘房里的时光,像山泉水一样纯洁,像微雨过空谷一样清新,像春天里的花蕾一样酝酿着令人期待的美好。当这段时光成为记忆,永远是记忆中最灿烂的部份。

有个大学生阿若,假期回家,白天随阿爸放牛放羊,夜里跟着哥哥们去串姑娘房。阿若整个中学时代都是在县城舅舅家住读,即使偶尔回家也觉得自己年岁小,对于家乡串姑娘房的习俗只是听说,不曾经历过。如今他觉得自己长大了,可以去见识一下那传说中不可辜负的青春盛会了。

阿若不似哥哥们害羞,走在路上躲躲藏藏,生怕遇上长辈。阿若不一样,他的手电筒亮晃晃照着路,遇到老人家他还停下脚步,把亮子照人家一程。老人家说:“谢谢你呀,好心的小伙。你去哪家走亲戚?”阿若大声说:“阿波,不走亲戚,我们去串姑娘房。”老人家被他的坦诚吓得闷声走了。串姑娘房是年轻人的事儿,已婚者或有年纪的人都置身其外,避讳不提的。

阿若到了姑娘房门前,大大方方敲门:“姑娘开门,阿若来啦!”

阿若穿时髦的T恤,牛仔裤,颜色鲜亮的运动裤,说话坦诚有礼,见识又多,姑娘们不难为他,开了门请他们坐。哥哥们都沾了他的光。

阿若带的乐器也与众不同。别人弹口弦,他弹吉他。口弦像悄悄话,像风扑在耳朵上,像花开的微响落在心上。吉他像无拘无束的奔跑,轻灵的跃动,自由自在。别人吹口哨、吹树叶,他也给配上吉他,竟也别有一番滋味,好似乱炖,甜味辣味酸味麻味都有。有的姑娘表示要弹一弹阿若的吉他,阿若就大方递给,姑娘们嘻嘻哈哈挨个试弹,弹出的调子千奇百怪,大家都笑得到命,一把吉他带来意想不到的快乐。

阿若还爱讲故事。大学里的故事,城市里的故事,外国人的故事,书上看来的故事,生活中听到的故事,自己编的故事。如今彝山家家有电视,人人有手机,姑娘们都听得入心入神,讲得不细的地方还要问个清楚,有时候一个故事讲好几遍,听的人还有些意犹未尽。

短短的时间,阿若成为姑娘房里最受欢迎的人。他串姑娘房就像走亲威那样礼貌周到又随意自然,他串姑娘房不会总去一个地方,而是这家走走,那家串串,。姑娘们喜欢听他弹吉他,讲故事,甚至有时念一两首诗,而阿若也跟姑娘们学会了好些山歌、童谣和谚语。

阿若要离开家乡的时候,收到了很多礼物,香包,鞋垫,挎包,马褂……绣的图案一个赛一个美,别的伙子要费好多心思才“抢”得到的东西,姑娘们却热热切切捧到他手上,因为她们把他当成朋友,兄弟。还有吃的,核桃、菌干、蜂蜜,丰盛的礼物还伴随着温暖的话语:“阿若,等你领回个城里姑娘,我们的绣花衣裳任她挑选,一定把最好看的送给她,不过到那时,你可不能再串姑娘房喽。”

阿若后来果然找了个城里的姑娘,可是,那段串姑娘房的日子,仍是他一生当中最美的记忆,因为那时的星光与月光,那时的歌声与微笑,那时心与心之间无所图的靠近,是那样的明净无暇,多姿多彩。

在美丽神秘的彝家寨子里,自从有了姑娘,就有了姑娘房,姑娘是春天的花朵,那一季最繁荣的花事,是一世人生不可辜负的青春盛会。当姑娘成了新娘,新娘成了阿妈,阿妈又成了阿皮(外婆、奶奶),当阿皮在盛秋老去,化为尘泥,衍生草木花朵,姑娘房里又有了欢笑唱歌的姑娘,闻到花蜜的蝶,又会翩跹飞来。

爱恋不止,歌舞不歇,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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