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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跃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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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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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英雄唱给蔡芳朵的歌

不记得是个什么庆典活动了,想是初春,庆城光照足,

微风扑面,已是酥暖。

浓妆的马英雄在台上演唱“绵羊绵羊像云朵”,声音清亮欢快,表情夸张活泼,赢了满堂彩。但他下了台却不回座位,往后走,溜到操场边那小篷翠竹后面,贴墙根站着,伸手抹去扑簌簌落下的泪水,压抑不住细声哭起来。

“你哭什么呀?唱得挺好。”

马英雄吓一跳,生生止了哭,瞪视前方。原来竹子根脚还蹲着个人。一个同他差不多大的小女孩,穿件洗得褪了色的圆领碎花褂子,一只手捏着树枝在地上乱画,一只手杵着下巴,正笑嘻嘻看着他。她细瘦,小脸,但有双亮晶晶的大眼睛。

马英雄不说话,迅速捂住裤裆,肚子痛似的蹲下身去。

“哈!我知道啦!”小女孩丢掉树枝,就差没跳起来欢呼,“你吓得尿裤子啦!”

马英雄惊恐,且委屈,扁了扁嘴,打算开始新一轮哭泣。

“别哭了!”小女孩站起身,在裤兜里摸索一阵,掏出一个湿纸包,递给他,“给你!”

马英雄捏一捏,好奇地打开纸包,是片红艳艳的泡萝卜,一股清新的酸甜味直扑鼻端,马英雄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吃呀!”

马英雄咬一口嚼嚼,酸甜的汁水迫不及待自喉咙滑下,畅溜舒服。他索性含着泪把它吃完。

“好吃?”

“嗯。”

“下次记得拿钱买。我妈妈就在幼儿园,门口卖泡萝卜,泡橄榄,还有凉拌韭菜,咻——”小女孩调皮地吸一下舌头,“可好吃了。”

马英雄为难:“我妈妈不准我在路边买零食吃。”

“那你没口福啰!”小女孩依旧笑嘻嘻的。

“我家里有大白兔奶糖,明天我可以带两颗给你,就是……嗯,你不能把我尿裤子的事告诉别人。还有,你不能笑我。”

“行。”女孩爽快应着,用力抹抹脸,想把笑容抹平,可是没成功,“我老爱笑,可不是笑你。”

说得投契了,他们一起蹲在墙角。

“你为什么也躲在这里?”

“我们班跳舞,老师叫穿白衬衣,可是我妈不给买,她说钱不够。”

“你真笨!”马英雄嚷,“买不到,可以借啊。”

“借?”女孩摇摇头,“都要穿,跟谁借?”

“我啊!”马英雄开始解纽扣,手势笨拙,“我里面还穿了个背心的,这件可以借你穿一会儿。”

还衣服的时候,他们互通了班级与姓名。

“谢谢啦。我叫蔡芳朵,大三班的,你呢?”

“菜饭多?”

“哈哈,你跟我妈一样。我上学第一天老师给取的名字,我妈一听也是说‘菜饭多?这意头好,我们从前呀,最怕吃不饱。’其实,老师说是花儿又香又漂亮的意思。”

“哦,”马英雄恍然,他搔搔头,“我,我叫马英雄,大五班的。”

“英雄我知道。”蔡芳朵侧头细看他,有颇多失望,“电视上的英雄不是你这样子的。”

马英雄摊摊手,表示无奈。

“不过大马——我叫你大马好不好,你歌唱得真正好听。”

马英雄哭花了妆的脸上,露一个羞涩的笑容。

那一年马英雄六岁,蔡芳朵也六岁。

九八年盛夏,马英雄小学毕业。

十三岁的他长得跟妈妈一样高,肤色越发白皙,眉眼清秀。只是依然胆小、单薄。

许多年后马英雄有时会想,他之所以始终平庸懦弱,没有成长为一个器宇轩昂的人,是天性使然,还是同那一年的变故有关呢?

七月初某天,在信用社上班的爸爸突然失踪了。同时失踪的还有妈妈的好朋友汤阿姨。一开头马英雄和妈妈只是焦急茫然,但很快事情不对了,警察搜查了他们的家,妈妈被一遍遍叫去问话。大院里的邻居们都在议论爸爸携巨款与汤阿姨私奔的事,爸爸信用社的同事、妈妈档案局里的同事看到他们母子俩都讪讪地绕开。马英雄没提防那些平日里温和可亲的叔叔伯伯阿姨大妈们突然都变得疏冷陌生,是因为爸爸的背离,让他和妈妈一下子成了可悲可鄙可笑的人吧。

很快,印有爸爸近照的通缉令就出现在了庆城大街小巷最醒目的位置。爸爸被全国通缉了。马英雄和妈妈更加抬不起头。

终于有天夜里,妈妈放声恸哭,继而又哈哈大笑,将卧室里的衣服与被单纯统统撕碎,不知平素柔弱的她哪来那么大的力气。马英雄几次扑上去抱住妈妈的手,都被妈妈甩脱,狠狠将他推跌在地。

马英雄无奈,只得呆呆看着妈妈任性妄为。她完全错乱了。

舅舅听了马英雄倾诉,替妈妈请了长假,将她带到省城精神医院治疗。

家里只剩马英雄一人了,他学会了炒肉酱,一次性炒一大罐,天天拌在面条里吃。洗衣拖地,整理房间。还有,照顾那些曾经被妈妈精心打理的花草。

他并没有丢掉那个习惯,唱歌。当然不会再在舞台上,人群中。

庆城有一条护城河,叫鹿饮河。传说曾有鹿群来喝过这里的水。现在鹿群当然看不到了,只有一弯清浅的水绕城流淌。马英雄经常在晚饭后沿河散步。边走边唱。或者就在某个角落,对着河边的翠柳唱,对着开得纷繁的不知名花朵唱,对着自在起舞的蝴蝶唱,甚至对着石头唱,对着蚂蚁唱。身后成片的玉米郁郁葱葱,密林一样将马英雄与那些内容莫测的眼神隔离开来。

马英雄还没有进入变声期,声音依旧明净无瑕,柔和清扬。他觉得在这里唱歌真正舒服自在。

没想到还是会有人闯进他的小天地。

那天他唱着唱着,忽然就卡住了,侧头想想,眼角无意间像是瞄到个人,他吃惊,回头看仔细了,玉米地边果然站着个人,羊角辫,灰不溜秋的小领子衬衣,裤脚挽起老高,露出纤细洁白的腿,脚上是一双破破烂烂的凉鞋,亏她怎么趿得住。马英雄略为放松,对方和他一样,也不是成年人。一个女孩子。

笑嘻嘻的表情,一双亮晶晶的眼。

“忘词啦?改天我送你个歌本,我抄了八十多首歌哪!”

马英雄崩着脸,没说话。

“怎么不唱了?换首歌呗。”

“我又不是卖唱的。”

“我也没钱给你呀。”那人索性找块石头坐下来,顺手扯朵小花在指间转呀转,双眼盛满笑意,看着马英雄,满打算随着他的歌声入情入境。

马英雄不愿理她,径自往前走。

“别忙走!喂,你还欠我两颗糖呢!”

马英雄愣住:“什么糖?”不明所以。

那人卖关子:“想想呗!想想。”

马英雄看她半晌,忽而心念牵动,灵光闪现:“啊你!那什么——菜饭多!”但她模样跟小时候并不像。

他不知,其实他自己也有变化,若不是歌声里那独有的清亮,她也不一定能认出他。

“本来想尝尝大白兔奶糖的滋味,可惜你后来没给。”

马英雄搔搔头。他其实悄悄带了糖到幼儿园,可是没好意思去找她,再说平时老师也不许他们单独活动,渐渐也就忘了这事。

“你在这干什么?也散步?”马英雄岔开话题,这里小路细窄,杂草茂盛,石头又多,人们都爱往广场上、公园里去。

“散什么步!”蔡芳朵指指地边一个差不多有她高的背篮,“我在玉米地里扯绛扯猪草。房东家有多余的猪圈,匀一格给我们关猪,我妈多贪心,一口气买六个小猪崽,害得我天天满地扯猪草,满大街捡西瓜皮。哪像你有闲情,散步唱歌。”

说得马英雄都有点惭愧了:“那要不,我帮你背?”

“你啊?”蔡芳朵眯眼打量他,然后摇摇头,“算了吧,你力气都不如我。还是唱个歌给我听吧,听完我也该回去啦!”

马英雄紧一紧胳膊:“小瞧我?肌肉。”

蔡芳朵哈哈大笑:“瞧什么呀?小瘦胳膊,哪有肉?哪有肉?”

马英雄气馁。只得清清噪子,唱歌。

后来,蔡芳朵真的把那本抄录了八十多首歌词的笔记本送给了马英雄。笔记本看起来是她极为珍惜的,保存得干干净净,字迹清秀工整,每一页上都用蜡笔画着漂亮的图形,花朵、蝴蝶、树叶、星星、月亮、彩虹……想到什么画什么,随手拈来,笔调简洁,朴拙有趣。

蔡芳朵说:“我挺喜欢唱歌,可是天生走调。”

马英雄把笔记本贴在胸口:“谢谢你。”

九月,马英雄进了庆城一中。他在新生排班表上看到蔡芳朵的名字,与他并不在一个班,可是心里仍有丝丝高兴。

不久妈妈回来了。她胖起来,从前细巧的五官全走样。白发参次,神情木讷。

马英雄于是知道,从前温柔慈爱、可以时时知道他想什么,并妥帖加以开解的妈妈也不在了。可是哪有时间彷徨,他开始学着照顾妈妈。家里的绳子菜刀打火机之类危险品统统藏起来,又从街对面的裁缝店借了软尺替妈妈量腰围臀围,重新购置合身衣裤。他还每天为妈妈梳头,化一点淡淡的妆,这样妈妈看上去就平静得体,与常人没太大差异了。

可惜妈妈同马英雄极少有交流,自单位办了病退,她经常呆坐家中,甚至一整天不说一句话。

在学校里,马英雄一直没有太亲密的朋友。他为鸡毛蒜皮的事打过架,有时输有时赢,也偷偷在校门口的小卖部里买过烟,躲在低矮的围墙背后一支接一支狠狠抽,呛得快把肺吐出来。他也考过班级第一,作文被当作范文贴在宣传栏上供人观赏。但他都觉得索然。纵然坏,也没有人为他痛彻肺腑;纵然好,也没有人为他欢欣鼓舞。

同学当中有人披拖到膝盖的雪白长围巾扮周润发,有人哑着噪子苦大仇深唱《水手》。同学之间常常通过替对方抄写歌词来表达友谊或是隐晦的爱慕。但马英雄声色不动,他并不希望引人注目。

与蔡芳朵倒是较为相熟了。他们都是走读生,时常在校门口相遇。蔡芳朵的妈妈早把摊点挪到中学门口了,她现在卖的品种可多:麻辣卤鸡蛋、泡鸡爪、榨菜丝、带壳煮的花生,夏天还有冰粉。马英雄喝过那冰粉,觉得出奇香甜。

刚放学那会儿人比较多,买东西的人蜂涌而上,你一元我五角,母女俩能忙得不亦乐乎。马英雄有时也会搭把手,帮忙收钱,递东西。

学校里组织劳动,到荒坡上挖树坑种桉树,要求每人挖两个一米深的方形树坑,马英雄刚挖到几十厘米,掌心就磨出了血泡,一握紧锄把就痛得钻心,他不住用尺子量,可进度慢得像蜗牛爬。班上同学都叫了家长帮忙,只有他孤身上阵。血泡破了,他用手帕垫住手,咬着牙继续挖。

忽而听到一阵清脆的笑声,抬头看,是蔡芳朵。她扛着锄头,锄把上挂一个竹编的撮箕。她头发乱蓬蓬,身上灰扑扑,可是笑容灿烂,双眼闪亮,叫人看见就精神一振,陡生力量。

马英雄不禁诧异:“你的坑这么快就挖好了?”

“呸!那哪是我的坑,那是桉树坑好不好?”

“我是说快——”马英雄喃喃。

“也不看看我是谁?七岁就帮房东家挖菜地,刨红薯啦。”

蔡芳朵跳进马英雄挖出的浅坑,俏皮地作势往手心吐两下口水,握住锄把飞快起落,硕大的土块源源翻涌而出,不大功夫就堆得两人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马英雄看得目瞪口呆。

“快把土块铲进撮箕里倒出去呀!你那样一铲一铲往外掀,得磨到什么时候。”

马英雄如梦初醒。

两个树坑很快完成。两人一起瘫坐在地上擦汗。

马英雄心服:“你怎么会有这么大力气?”

蔡芳朵擦擦汗:“练出来呗!我们房东家盘了好多田地,农忙的时候,插秧种玉米、秋天收、晒、打,都是我和妈妈帮着做,他家免我们半年房租。”

“那你爸呢,他做什么?”马英雄脱口问。

“他?”蔡芳朵脸上挂一个无谓的笑,摇摇头,“我不知道,没见过。听说是外省人,我妈嫁到那儿之后,因为连生三个女孩,被打得头发都扯脱,她实在受不了就跑回来了。只带回了最小的孩子,就是我。”

马英雄低下头:“对不起,不该问。”

“没关系。”蔡芳朵笑笑,“我又不难过。那是我不认识的一个人,我连他姓什么都不知道呢。”

“其实,我……”马英雄其实也想说说他的爸爸,可是太难启齿了。关于他爸爸的事,在庆城是街知巷闻的,蔡芳朵不可能没听说过,但她从来不提。或许,于她来说,她只认识马英雄,而他爸爸,则是一个无关的人。

但是,纵然她不介意,他也没有勇气去揭起伤疤。他做不到她那样云淡风轻,不萦于怀。

高考过后填报志愿,好多同学都请家人、老师或是亲戚朋友出谋划策,人人郑重其事,伤透脑筋。

马英雄考得不算太好,但也并不很差,读一间普通的专科是没有问题的。他咬着笔头,手指就在省内各院校描来抹去,毕竟省内来往路费便宜,生活费也能省些。最要紧一条,离家近,妈妈不会觉得气候、语言方面有太多不习惯。

是,他要带妈妈同去。

蔡芳朵捧着她那份表格来教室里找他。

她饶有兴趣问:“你报什么?”

马英雄捂住自己的表格,作惊慌状:“不,你莫要追随我。”

蔡芳朵哈哈大笑,推他一把:“想得臭美!”

马英雄也笑:“随便选了两个省内的学校,都是计算机专业,只求不落伍就行了。你呢?”

蔡芳朵坐到马英雄对面,摊开表格:“我妈叫我学医,说是以后一家人看病省钱。我自己倒觉得学什么都好,我妈这些年一分一角攒着,也没存下多少钱,学费都成难题,还好房东答应借给我们。我报的也是省内,原因跟你一样,省钱。专业嘛,都报了中西医结合,嘿嘿,一网打尽吧?”

结果放榜一看,两人皆如愿。他们各自所选的,原本就是最触手可及的那个愿望。

许多同学的家长都在张罗谢师宴、升学宴。八月的庆城,热热闹闹全是这些宴会。

蔡芳朵说:“要不我们也庆祝一下?”

马英雄不起劲:“怎么庆祝?同谁庆祝,再说又不是考上名校。”

“就我们两家啊!到你家,要不到我家都也行。炒几个菜,买两瓶饮料,喝点儿啤酒,就算是庆祝。钱我来出,你知道吗,放假那天我把同学们扔掉的书、作业本全捡去卖了,有一百多块呢。”

马英雄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样子,有些走神。他在想,这人,怎么能总是这么快活呢。

她穿着磨旧了的白衬衫,最便宜的黑裤子,白色塑料凉鞋。穿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可是整个人又不一样,身姿挺拔,眉眼如画,唇边总有甜美的笑意,任人见了如沐春风。

马英雄竟不知她自什么时候起,一点一点长成了这般模样。

“怎么样,你家还是我家?”

“干嘛?”

“庆祝啊。”

“你家吧。定了时间告诉我就行。”

一个中午,妈妈吃过饭在沙发上睡着了。马英雄在整理他和妈妈秋冬两季的衣服,准备选些暖和轻便的洗洗熨熨,开学带到省城去穿,家里座机罕有地响了。他忐忑接起。

“你知道吗?”

是舅舅。没头没脑,知道什么?

马英雄不知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不敢贸然接话,他含糊应一声,屏住呼吸听舅舅说。

“你爸爸,他被抓到了。”

“听说是躲在一个什么小岛上,前几天孩子过生日,就带到城里的游乐园玩,正遇上他从前的同事,啊,就是信用社那个胖老王,退休了全家去旅游,一下子认出来,就报给公安抓了。”

“孩子?”

“是啊,他跟那姓汤的生了一个女儿,听说那孩子是两人跑之前就带在肚子里的。”

马英雄许久许久没有接话,脑子里都是纷乱的片断。他分不清哪些是过往真实发生的,哪些是他听到舅舅的话后自己想像的。他也辩不出心里是怎样的滋味。

“这下够他受,下半辈子恐怕得在牢里过。除非他赔得出那些钱。”

马英雄仍然没有说话。他出不了声,泪水夺眶而出。

“我想得给你说一声。至于你妈,还是别让她知道,免得又刺激她。”

马英雄清一清嗓子,说:“嗯 。”然后放下电话。他躲到卫生间,往洗衣机里哗哗放水,放洗衣粉,放衣服,一直到搅干净、漂清爽,这过程他始终在哭。他从未哭得这么任性。

隔天蔡芳朵在楼下喊马英雄,没有人应。她只得跑上楼,他从来没有邀请她上来玩过,楼梯间遇到一个牵着孩子学走路的女人,蔡芳朵向她打听,那女人呶呶嘴:“走廊最边上那家。”

蔡芳朵多问一句:“有人在家吗?”那女人漠然应:“谁晓得。”语气颇不屑。蔡芳朵自己走过去看,牛头锁外面加了一把挂锁。看样子是出远门了。

“这家伙,跑哪去啦?”蔡芳朵摸头不着脑,又深觉可惜,“我准备了那么多好吃的菜呀。”

入学两个月后,蔡芳朵终于在马英雄所在那个大学里找到他。不知怎么,蔡芳朵觉得他和过去有点不一样了。他理了极短的发,五官越发清朗鲜明,浅蓝色的休闲装像是新买的,薄薄柔柔贴身合体。整个人看上去说不出的清爽舒服。

马英雄朝路边的石凳偏偏头:“要不坐会儿?哎,菜饭多,你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傻愣愣的。”

蔡芳朵轻击他一拳:“说好了一起庆祝,你怎么跑了?”

“我提前半个月到省城,没来得及跟你说。”

“干嘛这么早?”

“租房子,安排住的地方。我带了我妈一块来,她身体不好,一个人留在庆城我不放心。”

蔡芳朵明白了,她没有再问什么,只轻轻说:“换一个环境,是要好很多。”

马英雄说:“吃饭时间快到了,我们到食堂去,你难得来一趟,我请你吃点儿好的,我们这儿的红烧肉不错。”

蔡芳朵打个寒颤,摇头。

“还有蒜苗肉片,麻辣肥肠。”

蔡芳朵面色苍白,这回她不敢摇头了,猛烈摇手。

“你平时不是挺好吃的,这会儿挑肥捡瘦。啊,你要清淡,咱们去外面吃白切鸡。”

蔡芳朵捂住嘴,跑到树根底下吐了。

“菜饭多,你怎么了,哪不舒服?”马英雄急了,“我带你去医务室。”

“拜托别提肉了,”蔡芳朵好不容易缓过劲来,“你不知道,老师叫我们看的、摸的,都是……”话没说完,她又吐了。

马英雄反应过来,他带蔡芳朵到食堂,点了奶油小馒头,凉拌茄子和炒小瓜,这才是蔡芳朵想要的。

“可惜没有饮料,我们喝米汤吧。”

米汤又白又浓,像牛奶一样,真正清香爽口。

有同学经过身边,嘻嘻哈哈同马英雄打招呼:“嗨,英雄,怎么吃起斋来啦?”

马英雄笑骂他们一句,他们敲敲他的肩,走开了。

蔡芳朵由衷觉得高兴:“看样子你和他们关系挺好。”

“还好吧。”马英雄终于忍不住说,“在庆城,我连名字都像是一个笑话。”

在庆城,他连这样小小的怨言都不曾出口。

蔡芳朵闻言一愣,心有微微牵痛,马上说:“大马,多心敏感了哈,有谁会那样想?”

马英雄只笑笑。

“其实我也好不到哪儿去,”蔡芳朵自嘲,“一直衣裳褴褛,吃东西总打包,出去玩从不掏钱,谁爱跟我玩?活该没朋友。”

“算了,菜饭多,你不会跟我一样。至少你身家清白,不怕人刨根问底。”

蔡芳朵吃饱了,扯过纸擦嘴,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尽情发牢骚吧,我的耳朵愿意做情绪垃圾桶。”

马英雄站起来:“要不要瞧瞧我的‘新家’?”

“好呀!”蔡芳朵双目放光,欣然前往。

坐了两站公交车,穿过大马路,拐进一条小巷,七绕八绕,来到一幢陈旧的小楼前,上到三楼,打开一扇浅黄色的木门,蔡芳朵忍不住叹:真是像个“家”呢。

带卫生间和小厨房的套间,床、沙发、桌椅样样齐全,甚至还有台电视机。

窗台边覆满绿色植物,温暖的阳光从窗口涌进来,倾满小小的、清爽干净的客厅。

“哈,真舒服。”蔡芳朵开了电视靠在沙发上,“买这么多东西,一定花了好多钱吧?”

“也没花多少。家俱是房东的,被褥床单从庆城带来,只有这电视机,是我花一百块钱在二手市场买的,我妈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可以看看电视。”

“对,怎么不见你妈妈?”

“她啊,这个时候,不是在广场上看热闹,就是在公园里看风景。”

能够往热闹的地方去,已是一种进步。蔡芳朵说:“看来你妈妈身体好多了。”

马英雄是体会过一夕成灰那种痛的,他并不敢太乐观:“有点儿起色吧,不敢说好,走一步看一步。”

寒假第一天,蔡芳朵来找马英雄。马英雄正拖着长长的管子给校园里的花草们浇水。他已经学会简单的修剪,打理枯枝残叶。看着花朵篷大,叶子葱笼,他会觉得愉悦舒畅,有成就感。

蔡芳朵听到马英雄在唱歌,没有放开嗓子,只是那种哼唱。

蔡芳朵觉得好听,她觉得每个音符都如微风拂面,如清泉叮咚,一下一下拨动她的心弦。这使她一直站在马英雄身后,忘了喊他。直到马英雄回头看到她。

“菜饭多,你还没回家?”

“我找着一个发传单的活儿,每天四十块,还管两顿快餐,能干十多天呢。可以迟些再回家,反正回庆城的票什么时候都能买到。我帮你也报了名,我想你租那么贵的房子,总要挣些钱帮补房租,谁知你已经顶了园丁的班儿。”

听说可以赚钱,马英雄来了兴趣:“我这只是友情帮忙,分文不取的,跟你去没问题——不过,牛皮癣和性病传单我不发。”

“去你的!人家是大超市开业,那传单印得花花绿绿,比厕所里、电线杆上那些传单精美多了。”

“那就好。”

“就是——”蔡芳朵显出少有的扭捏,“我有个事要和你商量。”

马英雄不禁纳罕,蔡芳朵一向直爽,很少这么吞吐,就扔了胶管:“什么事?说。”

“那活吧,管吃,可是不管住。学校里放了假不让住宿舍,租房、住店也不划算,我是想说,能不能——嗯,在你家借宿几晚?”

马英雄听了,脸上表情渐渐变得奇怪。像是畏惧,又有点悲伤。他许久没说话。

“不行吗?”蔡芳朵揣摩他的神色,“那我另外想办法吧。”她不愿强人所难。

“也不是不行,”马英雄像是下了决心,又需再次确认:“你,真不怕?”

“我,”蔡芳朵指指自己鼻子,“怕你?”她哈哈大笑。

“我妈。”马英雄冷静说。

蔡芳朵讶异,要想一想才知他所指。她说:“不怕啊!其实我见过你妈妈好多次啦,在庆城的时候。我没觉得她可怕,她不骂人,更不打人,从没伤害过谁,有什么可怕?”

马英雄意外。这些年他从来没听到过有人用如此公道的态度说起他妈妈。心里渐渐泛起暖意,鼻头酸涩。

“那好吧,菜饭多,”马英雄用尽量平淡的语气说,“虽然我们家客厅里的沙发很适合你,不过为了尽到主人应有的礼节,我把床让给你。”

蔡芳朵喜上眉稍:“没问题,成全你的礼节。”

为了节省来来往往的公交车钱,两人同马英雄楼下修自行车的老板讨价还价,花五十块买了辆老掉牙的自行车,费了好大劲洗刷干净,又换了块新座垫,总算有了些模样。

马英雄骑上去,想溜一转,却骑得别别扭扭,磕磕绊绊,如果速度不是跟走路一样慢,恐怕连人带车撞墙上去了。

蔡芳朵跟在后面,看得直跺脚:“唉!唉!”

马英雄不服气:“这车太破了,又锈又涩。不信你来!”

蔡芳朵一扬眉,接过车,双手刚沾车把,腿已一跃而上,人车合一,轻灵地滑出去,在弯弯曲曲的巷子里游刃有余自在迂回。

结果是每天清晨蔡芳朵踌躇满志在前面蹬,马英雄尴尬无奈坐车后座。夜晚披星而归,穿过灯火阑珊的街市,看在过往的人眼里,别有一番浪漫。

最让马英雄受鼓舞的是发工钱的时候,他和蔡芳朵竟每人拿到了五百二十块,这可是他有生以来赚到的第一笔巨款。他觉得该庆祝一下,于是买了手撕烤兔、酸奶和啤酒。蔡芳朵舍不得乱花,她只用十块钱买了几支细毛线,给她妈和马英雄妈各织了一双手套。

马英雄尝到甜头,自此对打工挣钱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反正他的功课并不紧,有大把时间四处找兼职。

蔡芳朵功课压力相对大多了。外科、内科、儿科、妇科、眼科、骨科什么都学一点,什么都很难学精。那么吃得苦的人,也不得不拿出全副精力来招架。她依旧不讲吃穿,爱上了素食,什么简单穿什么。不唱K不聚会,有人悄悄把纸条夹进她厚厚的学习笔记里,言词或含蓄或热辣,她有时看看,哈哈一笑,有时看也不看,直接扔门背后的垃圾篓里。

偶尔抽出时间去找马英雄,他已经停止长高,接近一米八的样子。眉眼干净,笑起叫人觉着暖洋洋,他收到不少礼物,花、水果、巧克力、手织的围巾、牛仔裤、运动鞋。他都不敢拒绝,并不是他喜欢那些东西,他只是怕让人家不高兴,怕自己讨人厌。不过,谁的约会他也不去,显出十二万分的遗憾与抱歉:“对不起,勤工俭学,实在没空玩儿啊。”

叫人不忍为难他。

蔡芳朵有时会说:“大马,唱首歌来听听。”

马英雄真就唱。他已经历了变声期,说话声线比从前略低,所幸唱起歌来还保持了那种透亮清越的音色,他越来越爱唱张宇的歌,他唱不出宇式情歌的沧桑厚重,爱与悲悯是有的。

不知不觉,他把唱歌当休闲,而她呢,把听歌当享受。

不,他们并没有恋爱,自始至终没有。

当蔡芳朵去市中心医院实习的时候,马英雄早已拿到毕业证,并有了一份与专业完全不沾边的工作——在一家私立幼儿园当保安。面试第一眼园长就敲定要他,不为别的,这么清朗干净笑起来又具亲和力的人往门口一站,那就是个活招牌呀,胜过不知多少句空洞的广告词。

而马英雄喜欢上这份工作的原因更简单:清闲。一年有三四个月假期,可以在家里陪妈妈,也可以带她四处走走。

他读的是三年制,比蔡芳朵早一年毕业。

他终于交了一个女朋友,就在幼儿园旁边开玩具店的,卖各式各样零零碎碎的小孩玩具。蔡芳朵第一次见那女孩子,直率的她忍不住把深深的失望写在脸上。平淡至极的五官几乎可以用乏味来形容。不够高,大概一米六都不到。反应也迟钝,别人问什么话,她就那么微侧着头听着,脸上是茫然的笑,要想一阵子,才慢吞吞回应。从前不住送马英雄礼物那些人,最不济的,也比她强上百倍呀。

她会赢得马英雄的青睐?蔡芳朵不明白。

她当然忍不住,私底下问了:“大马,你那女朋友,她——有钱?”

“哪有钱?”马英雄摊摊手,“昨天她交下一年铺面租金,我还帮忙凑了三千块呢。”

“那,她有房子?有本地户口?”

“没有,她跟你我一样,都是这城市里的小蚂蚁,无利可图。菜饭多,你不是这样计较利弊的人呀,你究竟想问什么?”

“好吧,”蔡芳朵决定单刀直入,“纯粹出于好奇——为什么是她,而不是从前那些美貌与智慧并重的甲乙丙丁?”

“她人挺好呀,”马英雄脱口说,“难得你没觉得?”

蔡芳朵摇摇头。百思不得其解。

但是多见几次面蔡芳朵就渐渐改变了看法。

那女孩话不多,从不讲别人是非。做得一手好菜,常常骑电瓶车载马英雄妈妈到公园去,陪她看一下午风景。吃饭的时候搛鱼块给马英雄妈妈,不忘先把刺挑出来才放她碗里。

有次三人一起在街上逛,马英雄的黑皮鞋不知怎么蹭上了泥,蔡芳朵刚想出声提醒,那女孩已蹲下身去,用纸巾替他细细擦去。马英雄拦也拦不住。那么卑微的姿态,在她做来从容自若。

在那一刹那,蔡芳朵终于明白,那女孩确实要比马英雄从前遇到过的任何一个女生好,因为她是一个可以为爱忘记自我的人。

一个下着雨的傍晚,吃过饭马英雄回园里开会,由那女孩送蔡芳朵去坐公交车。只有一把大伞,那女孩一路坚持要替蔡芳朵撑着,她个子没有蔡芳朵高,一直高举着伞往蔡芳朵这边偏,自己半个身子却被雨丝浸湿了。蔡芳朵不忍心,几次去抢伞把,却被那女孩固执地紧紧攥住。蔡芳朵只得伸出手,搂住那女孩的腰,迫使她的身体,能够尽多往伞底下靠。

蔡芳朵痛惜她:“你怎么这么客气?”

那女孩羞涩地笑笑:“因为你是马哥最好的朋友。”

公交车在雨中缓缓开来,地上积了浅浅一层水,车灯打在水上,变幻出一种细碎的、温柔的纹路。

“大马,啊,马英雄都给你唱些什么样的歌呢?”蔡芳朵终于没忍住好奇。

“歌?”那女孩一贯茫然的表情,“什么歌?我没听见马哥唱歌啊!”

蔡芳朵一呆,随即笑:“瞧我这记性。”车门打开了,她朝那女孩挥挥手,快步走上车。

坐在窗边,看着窗外越渐璀璨的灯火,蔡芳朵想,不会再听到马英雄唱歌了呀。

却不知世事百转千回,她还是会听到他为她唱歌。

那是个中秋节,中心医院门诊部显出平日少有的冷清。就快结束在外科门诊实习期的蔡芳朵正和值班医生聊天,忽然冲进来几个衣履不整鼻青脸肿的青年,扶着一个血流不止的伤者。值班医生边检查伤口,一边习惯性问:“怎么伤的?”

几个人都不说话。

值班医生说:“刀口很深,要转住院部,立即做手术。”又看一眼蔡芳朵,“你先打个电话。”

蔡芳朵明白了,值班医生是叫她报警。

蔡芳朵走到门边,刚拨通手机讲了几句,又一伙人冲了过来,蔡芳朵看出来者不善,站门口堵住:“你们不是来看病的吧?”

为首一人伸出手,将蔡芳朵往旁边狠狠一拨:“不关你事!”一伙人一涌而入,值班医生刚要制止就被几个人逼到墙角的弹不得。

那些人亮出刀子,逼近伤者。先头来的那几个人无路可退,个个面露惊恐绝望之色。

血腥场面一触即发。

蔡芳朵急喊:“你们不能在这里打架!走廊上有监控,保安马上就会赶到。还有,我刚刚拨了110!”

为首那人厉声喝道:“愣什么,动作快!”

什么都来不及了,蔡芳朵本能地扑过去,挡在伤者身前,无论他是谁,好人坏人,到医生手里就得救他。

混乱中她只觉腹部一阵锐痛,温热的血喷涌而出。

那些人象是没想到有人竟会如此执意要牵涉其中,又怕事情弄大,难以脱身,为首那人说声:“走!”瞬间遁去。

蔡芳朵感觉痛得不能呼吸,腹部是破了一个大洞的样子,全身的血都从那里涌出去,身体变薄变轻,如一片纸那样飘飘荡荡,飘飘荡荡,不停不歇,仿佛到了一个永无边境的空间。

蔡芳朵看见了生命当中有过的无数影像。她看见自己在玉米地里锄草,不停挥着锄把,烈日当空,她又热又累,汗流浃背。又好像是在排练六一节的舞蹈,正跳得起劲,老师把她叫到一边:“可是你没有衣服。”

不,她并没哭。那是谁在哭?

“马英雄?是你在哭吗?”

没人回答。

蔡芳朵索性放声喊:“马英雄,你在哪儿?快出来,我看不见你呀。”

“我在这里。”

终于听到回答。蔡芳朵安心了。

“马英雄,别哭。不愉快的经历总会过去。”

“我知道。”

蔡芳朵动一动嘴角,是个笑的意思。

“我还活着呢。”她想。因为她又听到了马英雄唱歌。

你像一个小小的太阳 有一种温暖

总是让我冰冷的心有地方取暖

你总是微笑如花

……

你应该被呵护被珍惜被认真被深爱被捧在手掌心上

象一艘从来都不曾靠岸的船终于有了你的港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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