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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跃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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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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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弥镇女兽医

彩云之南有个镇子,叫做火弥。

镇上一条阔朗长街,平日里是静的,清冽的山风把街道两旁的桉树叶子吹得沙沙作响。午后的阳光倾泄而下,街面宛如长河,静谧流淌着灼灼光泽。

集日不同了,处处人头攒动,挤攘不开。这是全县彝族聚居最多的乡镇,坝区人稀罕的土货,这里应有尽有:菌干、树花、蜂蛹、花蜜、核桃、松子,原汁原味的荞面和燕麦粉,手工缝制的虎头帽千层底,各样新鲜的草药……城里人嘴刁,尤其爱远道来火弥镇上买没喂过饲料的猪羊鸡鸭,土鸡蛋,土鸭蛋。

火弥镇人尝到甜头,都不出去打工了,纷纷买来小黑羊,留起母猪下崽,伺弄小鸡小鸭。兽医站买卖来了,请医的、拿药的、取猪精的,往来不断。不过兽医站不比医院,医院里的医生是坐诊,单等病人送上门来,而兽医站的医生几乎都是出诊,乡民多是山里人家,兽医少不得爬坡上坎,日晒雨淋,颇多辛苦。

兽医站有个女兽医,叫纳秀,在彝语里是乖巧漂亮的意思。镇上许多养殖户都同她熟。初见她的人都会意外于她的年轻:二十刚出头的样子,扎着利落的马尾辫,漆黑的眉,又大又圆的眼,小巧挺直的鼻子,薄嘴唇轻抿时就透着沉稳,笑起来又仿佛有股孩子气。晒黑了,可是眉眼分明,依旧漂亮。她也穿白大褂,只是保持不了干净,时常脏兮兮的,因为她的病号们都不大肯讲究卫生。

雨季还没有来,阳光很烈。纳秀出诊回来,停稳糊满泥巴的摩托车,正盘算着冲进办公室,拧开风扇狠吹一阵,不料被一个墙圪旯里冲出来的男人薅住衣领,劈面吼道:“姓王的哪里去了?快叫他出来赔我的鸡!”

浓烈的酒气让纳秀差点呕了,半天才看清是平日里常打交道的一个养鸡户。山里汉子莫看性情温厚,喝醉了酒却是难缠的,纳秀只得赔上笑脸:“咋了呀,哥?”

“咋了?”养鸡户怒气冲冲,“他把我四十多只鸡全阉假啦!我食食水水伺候了几个月才瞧出来长不大,迟了!”

阉假就是阉割失败了,阉过的鸡能长到十几二十斤,一只能卖两百来块钱的。阉假了长起来就和没阉过的差不多,这可真是一大笔损失。

“哥,这事我记得,”纳秀可怜巴巴说,“那天王医生说他只劁过猪狗牛羊,没有阉过鸡,是您硬拉他去的呀!”

养鸡户一愣,慢慢松开纳秀的衣领,摇摇晃晃蹲到地上,敲自己的脑壳。

纳秀扯起他:“走!哥,屋里喝水,吹风扇,有啥话我们慢慢说。”

喝了两杯水,吹了一阵子风,养鸡户的酒醒了不少:“其实我也不要王医生赔钱,我只是气不过,想当面狠狠骂他几声,可好几回来兽医站都找不着他,不知他躲哪去了!”

纳秀一边泡香菇炖鸡面,一边说:“王医生没有躲,他是被一头发情的母猪咬伤了大腿,在县医院住院呢,到现在都走不了路。哥,我们也不容易呀。您看,就说这时候吧,您已经吃饱喝醉,我还饿着肚子哪!”

养鸡户到底是实在人,听着纳秀的话,脸色慢慢缓过来:“不说了!你们平时也帮了我不少忙的。”

纳秀着忙说:“一码归一码,一码归一码,哥,等王医生好了,少不了要请你喝酒,给你赔礼的。”

“算球!”养鸡户摆摆手,“我回去了,还得打扫鸡圈。”临出门又叹气,“县里兽医不好请,镇上又没得人会阉鸡,恼火啰!”

纳秀也叹气。老王劁猪骟马没失过手,这次不知怎么误了事。她想着养鸡户最后那句话,鲜美的香菇炖鸡面也没了滋味,她挑起挑起,却再吃不下。

“我说了方便面吃不得嘛!”

是老雷,他回家吃饭,也给纳秀端来一碗,雪白的米饭上,一边盖着碧绿的青菜,一边卧着几片香喷喷的炒腊肉,还有一坨自家腌制的乳腐。

纳秀双眼一亮,接过饭,且不吃,笑盈盈盯着老雷:“雷叔,商量个事情嘛。”

老雷爽快地说:“不用商量,你要想吃,我下顿还给你端来,我老伴在吃上头可不小气。”

纳秀一愣,笑了:“不是。雷叔,您教我阉割吧。”

“哪样?”老雷瞪大眼。

“教我阉割。”纳秀肯定、清晰地重复一次。

“这是断子绝孙的活儿,会遭报应的。”

“我们当医生的还能信这个?”

“真的会。”老雷摊开手,“你瞧我,最近这手抖得,心脏也不好了,肾里还查出石头,可不就是遭了报应。老辈人说,没娶过媳妇、没生过娃儿的人做不得这活儿,我也是有了两个孩子以后才学的,哪晓得还是会……”

“瞎讲!”纳秀打断老雷,“依您说,那些没有学过阉割的人该无病无灾,长命百岁了?也没见着呀。”

“我说不过你,就算你有理吧,”老雷耷拉了头,“反正我是老了,快退休了,你一个女娃儿学这个,不成的!”

“雷叔,我前几天去看过王医生,他伤口好多了,人倒是给吓得不轻,看样子短时间里不会回来上班的。镇上这么多养殖户找您,这么多牲畜要阉割,您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忙啥,能做多少做多少。”老雷不着急。

“您不急我可急!”纳秀饭碗一搁,把拳敲着桌子,“要是您退了休,王医生再撂了挑子,那我咋办?您忍心叫我天天被养殖户揪着脖领子骂?”

老雷望望纳秀,叹气:“你要是个伙子,娶过妻生了娃儿,搞不好我就教了,可你一个小姑娘家,连对象都没谈就学劁猪骟马,你还咋嫁人?但凡讨媳妇谁不为的生儿育女,哪有人家不计较这个的?”

纳秀不笨,听出老雷话语里的松动,她没脸没皮磨着:“雷叔,我晓得您好意,可您当我现在就好嫁么?人家早就嫌我们身上猪臭羊膻,吃饭也不肯坐一桌的。反正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添一样不怕的再。再说……我相信总有一个人吧,他会不计较。也只有不计较的人,才值得我嫁他。”,”

“这不一样呀,”老雷苦口婆心,“猪臭羊膻大不了不当兽医就闻不着了,可阉割手艺一旦沾身就是一辈子的事情。好多兽医不是学不会,而是不想学,不愿学。”

纳秀蹲到老雷跟前,恳切的笑脸像迎着阳光的向日葵:“雷叔,您就教我吧!我在学校学过理论,有基础的。您不愿动手了也没关系,在旁边看着给我壮个胆,我有不会的您指点我就行了。真的,雷叔,您再找不着我这么合适的徒弟了,是不是?您总有个时候要教我的。”

老雷给纳秀逼到墙圪旯,忽就瞪了眼,把桌子一拍:“到时候没有后悔药,眼睛哭肿你可莫怪我!”

纳秀露出俏皮一面,跳起来,张开双手转了一圈,长长的白大褂像裙子那样飘荡。她笑出弯弯的眉眼。

老雷没料到自己遇上好苗子。入冬的时候,纳秀已青出于蓝。她毕竟有底子,什么都是一点即透。以前老雷自己动手的时候还会有犹豫的时候,心有旁骛的时候,她不,她只一看,一摸,想也不想,一刀下去,快准稳。她的手指又细又巧,分寸拿捏得毫厘不爽。经她处理的创口,微小到几乎看不出来。她的越发专注,就越发稳当。老雷甚至觉得,有人天生嗓门亮;有人木活做得好;有人入水和鱼一样自在;而纳秀,仿佛就是干阉割这行当的料。想想又有些惴惴: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天气一凉,各村陆续杀年猪,家家请吃杀猪饭。喊罢亲朋好友,谁也没忘了来请兽医。彝家人吃饭,少不了要敬酒的,纳秀怕喝酒,婉谢不去,再则她也没有心情。

老雷以为纳秀没对象,其实不。纳秀在省城读书的时候,认识了个湖南籍的校友,那男生有些微洁癖,喜欢穿白衬衣,指甲修剪的干净整齐,饱满透明。略带乡音的普通话,有点软,有点甜。纳秀从前没见过这样的男生,时时觉得新奇。毕业的时候,谁也不忍心说分手,于是一直靠打电话,微信联系着。他学的是园艺,毕业后在省城一个花圃基地工作,专与鲜花打交道,朋友圈里都是美美的照片。

他问过纳秀:“一定要回去吗?”

纳秀笑笑,没说话。

阿爸从前是靠贩牲口养家,供纳秀和哥哥读书。做这一行最怕的是买到病牲口,常年与牲口打交道,阿爸也集攒了些经验,,但到底不是专业的兽医,病牲口砸手里的事时有发生,而每一次损失都会让阿爸阿妈难过得吃不下、睡不着觉。最惨的一次,是阿爸误买了一条病水牛,连带原先买的水牛黄牛都被传染,一夜间埋的埋,扔的扔。阿爸从此一蹶不振,去世前一晚还念叨着他的水牛黄牛。她觉得她的家、往大了说是她的家乡出色的兽医。这是她执意报畜牧兽医专业,并且一定要回家乡去的理由。

毕业第二年那男生来看过纳秀。她怕他不习惯,在县城宾馆给替他订了房间,吃饭的地方也精挑细选。但他看上去没什么胃口,开头纳秀以为他是坐车不舒服,直到他终于忍不住问:“秀,你来之前没有换衣服吗?”

纳秀说:“换了的,土,是不是?乡下买不到好衣裳。”

他叹息:“那么是这味道洗不掉。”

纳秀忽然醒悟:“对,我怎么忘了,猪臭羊膻。”

四周静下来,彼此都不知再说什么好。放下筷子,服务员过来续了三次茶,纳秀站起身:“我送你回宾馆吧!”

那男生走时,纳秀买了一方手掌大的砚石送他,这是县里的特产,远销海外的。捧在手心久了,温润如玉。

之后,他们也还保持着联系。

只是这个冬季的某一天,他把在花圃里拍的婚纱照,放在空间里,照片上他穿着淡蓝色的韩版西服,手插裤兜,仰头微笑。新娘偎依着他,晶莹的面孔,洁白飘逸的婚纱。童话里的王子公主也不外如此吧。

因为他,纳秀也爱上了那首《白月光》:“白月光,照天涯的两端,在心上却不能在身旁。你是我不能言说的伤。”

纳秀听着歌在宿舍里蒙头睡,听到有人敲她的窗。

“纳医生,纳医生在吗?”

纳秀把被子扯开一丝缝:“我昨晚守了一夜母猪生崽,今天休息,你找别的医生好吗?”

“我不找你看病,我有别样事,你把门开开!”

纳秀再愁眉不展,也忍不住莞尔,爬起来开了门。一个背着竹篮,用花头巾包头的女人一阵风走进来。纳秀有点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有啥事情?杀猪饭我不吃的,这几天牙疼。”纳秀先声明。

“早晓得你不去,我那天来喊过你了呀!”那女人从篮子里提出一条火腿、一挂里脊肉搁在桌上,“你救活了松罗颇的牛,这是他谢你的,他拿不动,我给他背来。里脊肉是我送你的。”

纳秀想不起来:“谁是松罗颇?”

那女人笑:“就是给牛唱哭丧调那个老倌嘛。”

纳秀恍然,那还是夏天的事情了。纳秀接了电话,到一个离镇上有半小时车程的村子出诊,到了那家,只见门口围了密密的人,男女老少都有,里面传出悲悲切切的哭丧调,还夹着哀婉的长叹。不少人在那陪着流眼泪。

纳秀心想,不是说牛病吗,怎么还死人了?且彝家送别逝者的仪式是在晚上,杀鸡宰羊,跳脚哀哭,并没有在白天的啊。正犹豫的功夫,有人回头看见纳秀穿着白大褂提着药箱,忙抹了泪说:“好了好了,医生来了!”

人群纷纷往两边让开,纳秀给弄糊涂了,又不好问,只得硬着头皮往里走,待看到里面的情形,啼笑皆非。

一条肥壮的黄牛躺在院子中间的石板上,一个头戴蓝色布帽,身披羊皮褂的老人正伏在牛身上哭得抑扬顿挫,涕泪齐下,要不是一个系花围腰的麻利女人扶着,老人恐怕要瘫在地上了。

纳秀刚才接电话的时已经问过诊,做了记录,对病情有了大致推断,这时候快速检查一遍,便心里有数。纳秀气道:“刚才谁给我打电话?”

那麻利女人说:“我!我!”

“电话里头你说牛皮子滚烫,淌大汗。我叫你找人把牛抬到阴凉通风处,拿冷水擦洗,咋不照办?”

“松罗颇不让么!”麻利女人急道,“他说我们又不是医生,哪个治死了他的伴儿,他就要在哪个门上吊脖子哩!”

“老伴儿?”

“牛就是他的老伴儿!”

纳秀顾不上多说,赶紧在人群中点了几个瞧着能使力的,指挥他们把牛抬到门外树荫底下,迅速进行静脉放血,又注射了安钠伽,观察一阵子,她便气定神闲同那哭得昏昏沉沉的老人说:“老爹,牛只是中暑,没事了。”

老人抬起头,用生硬的汉语问:“牛,不死?”

纳秀笑笑,用彝话同他讲:“亏了您平日服侍得好,身体壮,还抵得住。”她又同围观的人讲,“以后不要把牛长时间拴在太阳底下。驴、马、骡子也是一样。”

不大一会儿,牛恢复神志,睁开了眼睛,嘴巴略动一动,大家都欢呼起来。

那老人抖抖索索从贴身背着的绣花包里掏出一大沓钱,全塞在纳秀手里。纳秀被那数目吓一跳,红红绿绿怕有千把块,她推让不迭:“用不了用不了!哪用这么多。”

还是那麻利女人问清诊金,拣出来付了,其余的都给老人装回包里:“你儿子挣钱不容易,你可不能这样乱花。”

纳秀想起那个孩子脾气的老人,露出一丝笑意。系花头巾的女人凑过来,讨好地笑着:“想起松罗颇了,是吧,也想起我了?我是他邻居,打电话那个。”

她笑得太卖力了,露出粉红色饱满的牙龈,纳秀给她笑得心里七上八下:“老人家的火腿不能要,我收了诊金了。您送的肉我更没道理要啦!”

那女人笑咪咪耍赖:“纳医生,你要伤一个八十岁老人的心,你就自己送回去,反正我是不会背回去的。”

纳秀想一想,觉得自己也没有勇气那么做。算了,过几天买些吃的回谢老人吧。

“至于我送你的肉嘛,算不了啥,我有大事求你哩。”那女人稳稳落座,接过纳秀递来的热茶,美滋滋呷一口。

大事?纳秀静听她说。

“我呀,想求你给我儿子做老婆。”

“咹?”纳秀像踩到毒蛇一样跳起来。

“哦不!是女朋友,嘿嘿,先做女朋友。”

纳秀原以为她所求的会与猪羊牛马有关,不料听到这样开门见山的“求婚”,骇住了。

“纳医生,你人长得好,医术又高明,我打听了你没有男朋友,怕别人抢了先,赶紧跑来跟你说。我儿子呀,从小脸皮薄,闷躇躇,不肯跟姑娘们说笑,所以到现在也没谈上女朋友。他除了这个没有别的毛病。模样嘛好得很,跟你最相配。城里的房子他也买了,墙只粉了一道,你爱什么装修,想安什么门啦、灯啦都听你的。等有了小娃儿我帮你们带,保管不耽误你们工作。上幼儿园、上小学,我家里的庄稼就不盘了,专在县城里给你们接送娃儿……”

纳秀咳得面红耳赤,那女人终于反应过来该问她一声:“纳医生,你说呢?”

“我?”纳秀无可奈何,“我还不认识你儿子哩!”

“这好办!”那女人眉花眼笑,完全曲解了纳秀的意思,“过几天放新年假,我叫他来找你。”

“不不不!”纳秀几乎要夺路而逃了,“我是说我们这种工作,天天跟猪羊牛马打交道,一般人受不了,还是别见了,反正也成不了。”

“我儿子可不是一般人!”那女人压根不听她的,把茶杯一放,背起空篮子,“就这么定了,我儿子叫顾青,在县公安局工作。”

那女人一走,纳秀赶紧关上门,跳上床,蒙上被子:“管你张三李四哩!”

不想白天尚晴好,夜里忽而雨雪纷飞。第二天,雪更绵密了。天气骤然转寒,引起许多家畜突发性感冒、支气管炎及风湿。农户们都担心牲畜死亡,不住催医问药。雪又经久不化,许多平时半小时一小时车程的路,都只能靠步行,要走上三四个小时。

王医生告病在家,老雷也腿脚不便,只靠纳秀在各村各寨跑。几天下来,纳秀的脚底板都磨起了血泡,走破了,火烧火燎,痛得钻心。

这天接到电话去瞧两只小羊羔,刚走到村口,一条凶猛的狼狗忽然自路边窜出,直朝纳秀扑来。纳秀手无寸铁,药箱是不能扔出去的,地上除了白茫茫的雪外,也没有什么棍棒石块之类可以顺手拾起充当武器。这时眼一花,一个人影已冲到她面前,试图赤手去挡狗的利齿,电光石火间,纳秀叫了声:“米朵花启!”

奇迹发生了:锋锐的狗牙撕破了来人的衣袖,可是暴烈的叫声闷成了呜咽,狼狗逐渐放软身段,消尽了戾气,竟还摇起了尾巴。

定下心神,纳秀看清好心人是个戴眼镜的斯文男子,年纪和她差不多,穿一件厚厚的警用棉衣。她看看那人的手:“你没事吧?”

那人抖抖衣袖,一脸惊奇:“你到底认不认识这狗呀?”

“我记得这村子里有一家的狼狗叫米朵,很听话很乖巧的意思。我只是情急之下乱蒙的,谁知竟然蒙对了。”

那人笑了:“你可真神。我就是这个村子里的,我都不知道这狗叫米朵,幸好它记得你。”

“不记得也没关系,就算它不认识我,只要叫对了名字,它都会服帖,狗就是这样的。”

“你对狗挺熟悉。”

纳秀有点小得意:“我对所有的家畜都熟悉,我是兽医嘛。”

那人看看她,仿佛有许多好奇:“像牛马骡子那种大牲畜闹腾起来又怎么对付呢?”

这问题纳秀经常遇到,如果有调笑的意思她会不踩,但这时候瞧见那个人一脸好奇的模样,她耐心作答:“不管什么样的牲畜都不会无缘无故的闹腾,它们的脾气可比人好多了,通常你只要示弱,表示你对它们无害,它们就会感受到你的善意,不会跟你为难。完全发狂的那种并不多见,如果遇到,麻醉剂可以对付。”

那人笑笑:“哦,那样的话,倒的确比人容易对付。”

走到了人家,纳秀停下来拍着木门,那人却并不走,也跟在她后边站着。

纳秀说:“我到了,你呢?”

“我家在那边,”那人指了一个方向,“不过,能参观下你的工作吗?好奇。”

纳秀无所谓:“随便。可是没什么好看的呀。”

那家人前晚得了双羔,高兴了一久,慢慢又觉出不对劲。小羊羔不吃奶,没精神,这会儿看上去已经奄奄一息了。稍作检查,纳秀说:“这个叫做胎粪停滞,把小羊屎排出来就好了。”

主人家一听有救,忙问:“怎么排?打针还是灌药?”

“都不用,准备温水和肥皂,有蜂蜜的话倒一点点。”

纳秀兑了肥皂水,试过温度,动作轻柔地给羊羔灌肠,然后戴上一次性手套,将蜂蜜涂在羊羔肛门深处,按摩羊羔的肚子,又按压羊羔的肛门,一下一下,不厌其烦,直到羊羔排出黑色的粪便。另一只也是一样按压催便。两只羊羔舒畅了,睁着清亮的眼睛,温顺地看着纳秀。

主人家看得目瞪口呆:“好了!好了!”又有点歉疚,“纳医生,亏得你不嫌弃脏啊。”

纳秀洗着手:“没办法,救命嘛。”

主人家这时顾得上问一直蹲在纳秀身边看得津津有味的人,“青,你咋和纳医生一块儿来我家啦?莫不成,你们是……”

“什么也不是,”纳秀见那人不打算解释,赶紧接口,“刚在路口碰见的,他恰好来你家串门。你们慢慢坐,我走啦。”

纳秀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回到兽医站,已是傍晚时分了,不时有人家噼噼啪啪燃起爆竹,宣告着菜香酒醇的新年宴开席了。

纳秀婉拒了老雷家的邀请。她连端坐到老雷家里吃饭的力气也没有了。她只想烫烫脚,她快感觉不到双脚的存在了。她烧好了热水,脱掉鞋袜,把脚放入盆里,温热的水让冰冷麻木的脚趾逐渐回暖,但原本冰封的痛觉也给激活了,锐痛由脚底蹿到心口上,呼啸而过,她痛得泪花飞溅。

泡了面,却在等面软的功夫和衣睡着了。

纳秀的新年就在兽医站里过。

倒也不寂寞。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用花篮背一只狗来给她看。少年眼泪汪汪地看着纳秀:“它是和我一块长大的,早上我睡懒觉,它会来刨门,我放学了它在路口等我,它又聪明又听话,可爸爸妈妈说它不肯吃饭了,要把它丢掉……”

纳秀看了看,爱莫能助:“这狗没毛病,只是太老了,针药延长不了它的寿命。”

少年一听,竟放声大哭。

纳秀拍拍他的肩膀:“你把它背回去,给它铺个暖和的窝,煮点儿肉粥,看看能不能咽,叫它能走得舒服些。”

少年抽抽噎噎把狗背走了。

“其实你可以给它输点营养药,打支强心针,这样狗主人会觉得你尽力了。”一个站在门边静静瞧着的人这时候说话了。

纳秀说:“我不想浪费狗主人的钱,也不想狗多挨几针受罪,我希望它顺其自然走。”

那人侧头想一想:“也对,你有你的道理。”

“你呢,你家什么牲畜不好?”

“我家的牲畜都很好,” 那人微微红了脸:“我是顾青。”

纳秀其实晓得,他昨天指的那个方向,正是松罗颇家的方向,他妈说过,他家与松罗颇是邻居。并且小羊羔的主人叫出了他的名字。

“你很听你妈妈的话,是个乖孩子啊。”

顾青听出纳秀话里的嘲讽,他搔了搔头,“我平时也不是这样的,不知这一次怎么那么听我妈的话,奇怪了!”

“现在你来看过我了,请回吧,我就不送了。”

顾青拉过诊室里的板凳,坐下来:“纳医生,你一直这样拒朋友于千里之外吗?”

“朋友,”纳秀苦笑,“你妈妈说的好像没这么简单呢,那我是高攀不起的,也不想浪费你宝贵的时间和精力。”

顾青静一会,认真问她:“我看起来那么差劲吗?”

“是我的问题。”纳秀努力使语气平静,她走近顾青,把衣袖举到他鼻端:“你闻一闻,你受得了这个吗?”

他轻轻推开她的手:‘我对气味已经不会有太过激的反应。“

纳秀收回手:“原来你鼻子不好。”

顾青笑道:“你见过鼻子不好的法医吗?”

纳秀一愣:“你是法医?”

“我妈妈不是都跟你讲了吗?”

“谁细听了?就记得一个名字。”

“我知道我妈有些冒昧,但没办法,我们彝族人就是这样。其实我觉得你很对我的脾气,你就是我心里面想找的人。”

纳秀瞠目结舌,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啊。但是这样的表白,也实在太直接了吧?随即又失笑,她自己也跟浪漫八竿子打不着啊。

渐渐也就不咸不淡处下来。

年三十,顾青从县城回来就守在兽医站,磨着纳秀去他家吃年夜饭。纳秀只好去。

没想到顾青妈会突然变脸。

除夕夜,松毛撒上,糍粑舂好,鸡鸭鱼肉样样上了桌,举杯欢庆过后,菜刚刚吃出滋味,顾青妈忽然把筷子一放,收起笑模样:“今天是个大日子,一家人都齐,我说个要紧事。”

顾青有丝预感:“妈!莫整那么紧张,什么话不能等吃完饭?”

“这事要紧,你莫打岔!”顾青妈向纳秀说,“秀,我听人说你还会阉割牲口,我不信一个年轻姑娘会做这个,你说,是真的吗?”

“您才晓得?这是我工作里头很重要的一份。”

“这咋做得!”顾青妈霍然站起,“断子绝孙的活儿,是造孽的呀!”

顾青恼了:“妈!你不也年年请人劁猪吗?这就是个小手术,用不着大惊小怪。”

一直坐在那儿剥鸡头的松罗颇也生气了: “侄姑娘,我活了这把岁数,比你更晓得哪样是造孽,哪样是积德。我儿子去缅甸打工,几年不回来看我,只有个牛还陪着我,天天听我说话。这娃儿医好我的牛,你却说她是个造孽的,你这样颠倒黑白,我不吃你家的饭了。”说着颤巍巍站起来,作势往外走,顾青连忙拉住他。

顾青妈放缓语气:“也算了,从前做过的不说了,哪个叫我喜欢你啦。今后可要说断,阉割牲口的事,谁爱做谁做!秀,反正你是万万碰不得的,我还等着顺顺当当地抱孙子呢。”

纳秀只觉气血都涌上头,她霍地站起来:“既然您把话都说白了,那我的话您也听着:一呢,阉割这事,对养殖户来说是有好处的,必须要有人去做;二呢,我喜欢我的工作,我靠它吃饭,我工作的任何一部分我都不会放弃;三呢,我还没考虑要不要嫁给顾青,我也不想妨碍您顺顺当当抱孙子。”

纳秀穿上棉衣,扔下一句:“谢谢款待,我走了。”

她走到院子里,才想起自己的摩托车并没有骑来,她是跟着顾青骑他的车来的。正好顾青紧跟着出来,她伸手往他腰间一拽,钥匙到手,她飞快地骑上摩托车,发燃车子,轰鸣而去。

一路上,她把车骑得飞一样快,心里有团火烧着,直到凛冽刺骨的风把她的怒火渐渐扑灭。

回到兽医站,纳秀把摩托车停院子里,自己走路回老家。老家路险,还没有通车。家里还有哥嫂,哥哥当年只读到初中就回家娶了媳妇。

山路细窄,天又漆黑,纳秀几乎手脚并用,力气都用在走路上,心思却飞出老远。她想起父亲带她穿山越岭,走村串寨。走得累了,父亲就把她驮在肩上,那是种非常美妙的感觉,好像蓝天软软的擦到头顶了,小鸟从耳边飞过,翅膀上的羽毛掠过耳垂,一阵清凉的战颤。远处墨绿的树,一篷一篷的花,都跟她在地面上看到的不一样。在火弥镇,父亲花了五毛钱给她买了一个圆圆的,可以转动的直筒玩具,老板说那是“万花筒”。别看外表就是个普通的筒子,往里一看,可真是万紫千红,满目灿烂,叫人爱不释手。

火弥镇在她眼里何尝不是万花筒一样的世界,那时候她的梦想是长大以后能住在火弥镇,在那万花筒一样的世界里穿行,父亲去世后她想做一个出色的兽医,她竭力想弥补父亲留下的遗憾。

她又想起那男生说:“那么是这味道洗不掉”时那种疏冷、懊恼的表情。

她同自己说,如今也算梦想成真,那些强求不来的,都随它去吧。就算一个人过一辈子,又有什么大不了。

可是风从脸上吹过,觉得异样的冰凉,她反手拭去,是自己不知不觉流下的泪。

到家已经半夜了。纳秀没有惊动哥嫂,看见火塘里有红红的余烬,她烤热了手脚,就在火塘边的矮床上躺了下来。

清晨,她迷迷糊糊听到有人说话,可是太困了,眼皮像被紧紧粘住。又睡了许久,才睁开眼睛,坐起来伸个懒腰,却赫然发现哥哥热了剩菜正和顾青在火塘边喝酒说笑。

纳秀板起脸:“大清早喝什么酒?”

哥哥说:“暖身子呀,顾兄弟在门外站了半宿,我今早开门抱柴才瞧见他,冻坏了。”

纳秀嘴里说:“冻坏了活该!”却还是起来添柴烧水,“你不是很听话嘛?怎么不陪你妈妈在家过年?”

顾青说:“还说风凉话呢,我正准备跨上后座,你油门一轰,噌地跑了,害我多走了好几个小时的路。”

哥哥说:“来了好!来了好!认识一下亲戚朋友。”

顾青在山里住了好几天才回去。哥哥嫂子对他的称呼已经从“顾兄弟”变成了“妹婿”。

过了年,天气转暖。顾青说:“领证吧。”纳秀犹豫:“可你妈……”顾青问:“你怕她?”纳秀好胜心起:“谁说的?”

走到民政局门口,纳秀又忍不住问:“为什么说我是你心里面想找的人?”

顾青很耐心地等她跟上来,仰头想一想:“你想听一个浪漫的理由,还是一个真实的原因?”

“实话。”

“好吧!”

顾青好像是下了好大决心,凑在她耳边轻声说:“我要是告诉别人,吐得胆汁都出来是什么滋味,别人或许不知道,可是你会理解。”

纳秀想起她第一次采猪精的时候,因为不敢仔细看,取精瓶有没有对准,被猪精溅一头一脸的情形。胃里又要翻江倒海,她变了脸色。

顾青说:“你看,这样的感受都能分担,我们还有什么幸福不能共享?”

纳秀服了他。

顾青妈真恼了。她跑道县公安局把儿子臭骂了一顿,儿子笑脸相迎;又到火弥镇兽医站撒了几回泼,纳秀不会低眉顺眼,当然也不盛气凌人,她只是不温不火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顾青妈没辙了,回家生闷气,连顾青回去看她都不理不睬,买回去的肉和水果全扔在院子里。

纳秀气馁:“这么倔的人。”

顾青倒有信心:“没事!她倔不过我们。”

王医生一直没回来上班,站上只剩纳秀和老雷,两人忙得喘气的功夫都没有。

纳秀瘦了很多,老觉得疲累,又吃不下饭,抽个空到医院瞧瞧,医生说:“怀孕了。注意休息,多补充点营养,牛奶和鱼肉都很好的。”

纳秀发一回愣,心里渐渐泛起暖暖的欢喜。她也是医生,对生命的来龙去脉有着科学的认识。她从来没有相信过阉割会有报应,也没有担忧过自己会不会孕育新生命,她悄然接受了这个好消息。

但哪有时间休息?一睁开眼睛都是事,诊室里的电话老响个不停,回到宿舍手机又响起,都催得紧紧的。她如常地阉鸡劁猪骟牛骟马,没有人知道她是一名孕妇。

满了三个月去做体检,彩超显示:双胞胎。纳秀看看彩超报告单,又摸摸肚子,这才觉出了惊奇。

顾青喜不自胜,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他妈。他妈哭了,态度软下来。第二天就背了土鸡和鸡蛋来给纳秀做饭。

“饲料鸡不能吃的,孩子生下来腿脚软!咱家有的是土鸡,松罗颇也养了几十只,不够吃,就跟他买。人家是坐月子才吃鸡,你呢,从现在一直吃到满月都有多。“

纳秀想想都怕:“那会吐的!”

顾青妈忽又想起一件要紧事:“该摆酒席呀!结婚咋能不摆酒席?”

纳秀说:“等小孩满月一块摆好了,办场婚礼不知消耗多少人力物力,我现在可折腾不起。”

“生了小孩才结婚,人家要笑话的呀。你们不怕人笑话吗?”

纳秀理直气壮:“我们领了结婚证;办了准生证,国家承认,法律保护的,谁要笑,叫他笑去。”

顾青妈妈摇摇头,没话了,烧水杀鸡去。

孩子在春天出生。一个五斤,一个四斤八两。

“龙凤胎!”医生哈哈笑。

几个护士议论着:“真难得!这还是我们今年遇到的第一对龙风胎呢!”

纳秀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看她和孩子。畜牧局的领导、职工,其他几个镇上兽医站的同行,还有火弥镇上许许多多的养殖户。他们送来钱、鸡、鸡蛋、红糖、奶粉、奶瓶、小抱被、小毛毯,还有色彩鲜艳的衣服鞋帽。他们走掉一拨又来一拨,热闹非凡。

畜牧局的领导说:“秀啊,你是我们县唯一会阉割手术的女兽医,不容易呀。你的工作颇有成效,群众对你评价很高哟。你要继续努力,开个好头,希望我们县能多出几个像你这样的女兽医。”

顾青公安局里的同事也来探望,他们说:“小顾,看来你老婆可是有超高人气的,不服不行啊!”

出院了,就在县城的新房子里坐月子,可不出十天,纳秀‘坐’不住了:“我们回火弥镇吧!兽医站里闲着好几间宿舍,院子又宽敞,人来人往的,热闹!我实在闷不住了!“

顾青不乐意了:“这里不好吗?回火弥镇,那我不能每天下班回家帮忙照顾孩子呀!”

纳秀说:“不怕,镇上熟人多,不缺帮忙的,再说我们还可以专请一个人和妈一块儿带小孩,工钱我也开得起。你有空就回来,反正骑摩托车只要半小时。”

这次顾青妈倒是帮着纳秀:“我也喜欢乡下敞亮,杀鸡、褪毛,洗晒大人小孩衣服都方便,空气又好。”

顾青知道那里是纳秀自在舒畅的天地,只得随她。

两个小家伙给火弥镇兽医站带来一股清新喜气。像一道亮光,照亮小院的沉静。许多人跑来看双胞胎。姐弟俩又白又胖,可爱得叫人心痒痒。

上次那个养鸡户又来了,这回他背来十几只两斤多的公鸡,当然不是送给纳秀的。

“纳医生,实在不好意思,我知道你还在坐月子,可我这鸡不能等了,我怕过了阉割的时候,所以我把鸡背来了。”

顾青的妈妈正在努力揉洗沾满小孩口水和奶渍的衣服,听到养鸡户的话,脱口叫道:“她还没出月子呀——”忽而醒悟不会有人听她的,于是自顾埋头洗衣服。

躺在摇篮里的姐弟俩——顾小春和顾小天,感觉受到了冷落,齐齐张大嘴巴,响亮地号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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