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当一岁零九个月,父亲在街边跟人搓麻将,输急了眼,抡过瓜摊老板的西瓜刀胡砍一气。稍顷警车和救护车几乎同时到达,尖锐的声音搅动一条逼挤暗沉的街。唐当就从那时失去父亲。
不久母亲带她到了新的地方,一个距家乡两百多公里的小城。巷子里租一套背静的屋,置一张大床,几件廉价却婷袅多姿的新衣,引来一些面目模糊、言语暧昧的男人,母女两的生计就此觅得。
待唐当稍微懂事,母亲便时常将她支出去玩。有时是卖干辣椒的郭姨家,有时是卖香烛钱纸的阿婆家,但唐当最爱去的是巷口刻章的姜伯家。姜伯三十多岁,中等个,微微发福,白净的脸上总有笑意,仿佛见到谁都很开心,遇到什么事都满意。话不多,从来都温言轻语。唐当总是不知不觉就走到他家里去了。
姜伯总能拿出吃的给唐当。一只水蜜桃,几粒葡萄,甚至有妈妈从不舍得给她买的大白兔奶糖。有次唐当去的时候是早晨,姜伯正吃着一碗面,见到唐当便又找出一只小碗,拔一半给唐当。唐当觉得那是最美味的一碗面,她把平时不要的葱姜蒜都吃进肚,还喝干了最后一滴汤。
七岁,唐当上了小学二年级。姜伯自刻章的小铁皮房收工回来,还带回了几张白底上有浅绿花纹的包装纸,替唐当包书壳。姜伯手巧,他把课本往那纸中间比齐,每个角落都叠平压实,用小剪细细裁去多余的部分,怕松脱,又用胶水轻点一遍角落,然后取过毛笔,在封面写上科目、班级与姓名。字如其人,清隽的楷体,端实稳当。唐当想摸摸,却不敢,怕污了那字,只用嘴轻吹。此后,唐当都着意模仿姜伯的字,她的功课一直平平,写字却深得其法。
十二岁的一个中午,星期六,时断时续有浅浅细雨。唐当照例在姜伯家写作业,听得姜伯说:“小当,我在郊区买了一院房子。”
唐当吃一惊:“那得好多钱,姜伯你够吗?”
“我自己攒了一些,春雨妈妈把乡下的房子、猪、牛全卖了来添补。春雨同你一样上六年级了,初中得到城里来上,他妈妈想来照顾他。这些年一家人两处过日子,也颇多难处。”春雨是姜伯的儿子,一个清秀腼腆的少年,假期有时同妈妈来姜伯处小住。
唐当一脸向往:“一家人吃饭多热闹。”却不知道她从此得一个人吃饭。
夜里发起烧来,母亲摸到唐当额角,那滚烫令她心惊。她趿上拖鞋跑出去,回来时竟忘了抬头看对面红灯,一辆急驰而过的货车将她撞得飞到路边。一汪紫黑的血很快在雨中淡去,只余一只缀粉色蝴蝶结的拖鞋和装鱼腥草片的玻璃瓶碎屑寂寂留在原地。
直至下葬,唐当都没什么话。也曾想说来,总是唇角咸涩、泪。
一同送殡的就那么寥寥数人,待埋上头,坚起碑,即时散了,剩一个姜伯,想一想,问唐当:“怕吗?要不先住到我家?”
唐当认真看他一会,盛满哀伤的眼里有渴望、有感激,却摇头:“阿婆说未满孝时谁家也不能去。”其实是,她已自生活当中明白,该她担当的,总归得承受。躲得过一时,去哪里躲一世。
她把灯彻夜亮着,电视调最喧嚷热闹那个台,任它悲喜肆虐。她有时吃方便面,有时喝姜伯送来的白粥,过几天也就上学去了。
不久租期到了,房东不愿再续租,唐当不得不接受姜伯的提议,搬到他为她找到的住处,是一处废置工厂的职工宿舍,租金算得很便宜。整幢楼有三层,红砖墙上覆一截碧绿的爬山虎,四周环境安静整洁。唐当那一间在二楼,面积不大,光线却十分好。姜伯还替她买了一张新书桌,朴素的木质,桌面洁净光滑,隐有清香。他比一比:“饭桌子太矮,写作业躬腰虾背的,不利于身体发育。对,等春雨来了也买这样一张。”唐当一直住在这地方,直到很久以后她出嫁,这是后话。
那天,姜伯临走时,唐当送他到门口,轻轻递上一张存折“姜伯,这个替我保管。”姜伯接过,翻开看一看,知道这便是唐当母亲留给她唯一的仅有,于是郑重点点头,收拢入怀:“以后要用钱就同我说。”
读到初三,唐当已经出落成窈窕少女,即使是穿款式普通的圆领T恤或是颜色最浅淡的小细格子衬衫搭配牛仔裤,也掩不住她的婉转流辉,静玉生香。她念书很努力,可惜天份不高,成绩最好的时候,也不过是中等生。老师忽略她们这一层人,专扶持优等生,鞭策劣等生。她太静,朋友不多,女生不大搭理她,男生她又一律敬而远之。学费、生活费一笔笔从姜伯处领取,节假日偶尔也应邀到姜伯在郊区的小院里吃饭。直到某一晚下自习,同年级的姜春雨将她拦在校门外:“唐当,以后别到我家去!”
唐当脱口问:“为什么?”
“邻居们都说,我爸爸是你妈最长情的相好,所以这些年来待你如亲生。我妈妈气哭了很多次。你知道吗,每次你到我家去,过后我爸我妈都要吵好几天,东西都摔坏。”
唐当如中劈面一掌。鼻梁酸涩,眼冒金星。过很久才出得了声:“姜伯同我妈没有一点关系,绝没有。”
春雨哼一声,不屑地转开头:“你自然那样说。”
那一晚唐当坐在家里小小的阳台上,无声无息地落泪。仰望星空,她感觉自己的微渺,及这世间的清冷。
从此她真的不再到姜伯家去,不久姜伯来看她,他说:“若是春雨说了什么,你别放心上,他没经过事,不如你明理。”
唐当低下头,恨不能俯入尘埃:“对不起,姜伯。”
一向温和的姜伯声音里有了愠怒:“你没有对不起谁,但你若要低下头来给无聊的人踩,就正如了那些人的愿,知不知道?”
唐当知道了。
初中毕业,自觉考大学无望的唐当选择了职业高中,学习烹饪。她几乎没有好好做过一顿饭给自己,这些年她总是在学校食堂、路边快餐,或是姜伯家填饱肚子。有些人的梦想大到治国平天下,唐当的梦想却只是做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家常菜,至亲的人一起吃。若连这也不能了,那么就做给自己吃,做给陌生人吃,岂不也很好?
后来唐当果然爱上那些蕃茄黄瓜青椒紫菜,它们那么美、那么安静纯净,她不知不觉深陷其中,成为班上成绩最好的学生。可惜毕业后四处碰壁,许多地方都不要女厨师。姜伯说:“还有一点点钱,自己开家小馆子吧。”后来真有了这么一处地方,在既不繁华也不偏远的地段,一个清新雅致的所在,唐当给它取个名字,叫做“随遇”。
唐当没谈过一次恋爱,身边不是没有过眼云烟,她没能爱上他们。直到二十八岁,在一个朋友的婚礼上,她认识了一个盲人按摩师,他有英俊的面孔,白皙轻柔的双手,温和好听的声音。她问他:“你打过架吗?会动刀吗?”他闻言吃惊,但随即幽默作答:“遗憾我没有那样的能力。”她紧接着问:“麻将呢?你搓麻将吗?”他失笑:“谁会找我搓麻将?”唐当放下心来。那么漫长的一生呢,有个人陪着柴米油盐地磨下去,也算不错。她决定嫁给他,唐当第一时间把他带到姜伯家去吃饭,给姜伯母打了一只花纹繁复的银手蜀,深深鞠一个躬:“姜伯母,这些年让您操心了。”姜伯母仿佛松一口气:“一家人说什么客气话,以后常来。”已当父亲的春雨又回到微笑沉默的状态,姜伯举杯轻轻一碰,唐当男友的酒杯:“白首偕老,永不离散。”
注册那天姜伯有礼物送上,是多年以前唐当交他保管的那本存折,那笔唐当计算中早已花光超支的款项,竟从没动过一分一毫,如今那数字还贴贴实实留在那里。她终于落下眼泪。这些年他多么不容易啊。
某个黄昏,散步的时候,唐当轻轻说:“其实姜伯于我至大的恩惠,是对人尚存着信心,教我还能爱上这世间的男子。”
身边的人有双好耳朵。他笑一笑,温柔地说:“我很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