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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跃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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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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旖旎长街

我愿意自己是一条长街,明朗宽阔。悠然从我身上走过的,有乌油油长辫子的大姑娘,有低眉红脸的小媳妇,有倚着树根脚坐着闲磕的老婆婆,有嬉笑打闹的孩童。

古龙的主角们各有各的情致,纳晶独独对一个叫柳长街的小捕快说过的话留有印象,她从前没听说过有人愿意做一条长街,愿意替这喜乐熙攘做平和舒缓的底子。纳晶时常记起这意思,因为她是个街市上长大的孩子。

纳晶的父亲是个跑乡街的小生意人,常年开个双排座小货车四处赶场。车上不仅拉着红糖、冰糖、米花糖、辣椒、茶叶、酥豆、瓜子、草帽、拖鞋、鼠夹,有时还拉着自家用的衣服铺、盖锅、碗瓢盆,也没忘了捎上纳晶的玩具盒,哭闹的时候一打开,百宝箱一样的花花绿绿,看得纳晶破啼为笑。他们的生活有点像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不过人家是顺着丰美的青草与水源走,而他们是顺着人群聚集的地方走,朝着热闹的街市走。

春天风大,打着大方伞围着三色布,泥土和沙子还是直往人的身上的脸上扑,半天功夫,多柔软亮泽的头发都变得干枯蓬乱。夏天大太阳底下,打着伞也像在蒸笼里蒸差不多,闷得头晕眼花,心翻作呕。下雨更糟,赶集的人早早散去,地上一片泥泞,人淋了雨倒浑然不觉,只担心那些货品受潮变质,亏了本钱。

最可怕的一次是半夜里走到一座大桥上,车子突然熄火,怎么打都打不燃了。偏偏这时,雷声一个紧似一个在头顶炸开,才要弃车而逃,瓢泼大雨下来了,无处可躲。这时有大货车从旁边驶过,桥身竟晃悠起来,纳晶紧紧抱着父亲的胳膊嚎啕大哭,以为他们马上就要从桥上掉下去了。

冬天亮得迟,黑得早,天不亮离开家,动手收摊时天已黑尽,有段时间,纳晶快忘了自己居住的小城白天是什么样子。

七岁之前,纳晶一直随父亲辗转于乡街,在街上吃喝,在街上玩耍,有时也在街上住宿。上学之后不再常去,可是周末和寒暑两假,父亲的摊子少不了她。什么东西卖什么价,她早都摸熟。她能一边熟练地称称、收钱找钱,一边抽空趴在摊子上完成自己的课外作业。

生意清淡的时候,父亲偶尔也会和旁边摆摊的小老板们去附近小河里捞鱼,纳晶就会生起炭火架上烤盘等着,出去的人总不会空手而归,街上不久就会飘满烤鱼香。大人们喝上了啤酒,而纳晶就会去馆子里买一块钱的饭,把烤鱼堆在饭上面,啜着芬达汽水,拔一口饭,就一口鱼,觉得世上的幸福,莫过于此。

街市上的风冷了变暖,雨雪下了止住,而原本幼弱黄瘦的纳晶也渐渐长开了模样,白皙了,丰腴了,个子比父亲都高出半个头去,眉目清新如画。她几乎有了和父亲相当的气力,可以从容自如,把那些大袋大袋的货物从车里扛上御下,撑伞搭架收摊摆摊样样手势纯熟,不逊于父亲。

父亲却更加瘦削,鬓角生出白发,与人打交道依然喜笑殷勤,却不觉显出了疲态。同行们不再叫他纳良吉,而叫他“纳头”,语气亲昵多过戏谑。

“纳头,”卖皮鞋的程老板说,“姑娘出息了哦!”

“倒是能帮帮手,可这算出息哦?读书上进,坐屋头风不吹日不晒把钱挣了,才叫出息嘛。”

“快考大学了吧?”

“读高二,还不知考不考得上。”

“要能考上咱就庆贺一场,热热闹闹喝个状元酒,若是不往上深造呢,有句话先说下,我可要厚着脸皮攀个亲家,你不会看不起我吧?”

纳晶红了脸,转头走开。父亲笑哈哈搂住程老板的肩膀:“你我不是一样,天天摆个小摊,街头街尾,大眼瞪小眼,说啥子看得起看不起,可我这娃儿莫看个子长了,人还是娃娃气,样事不懂的。时日长呢,咱慢慢再扯这事啊。”

程老板微微笑:“老哥,娃儿年纪轻,你我可上岁数了,还能这样跑几年?现在生意不景气,赚的钱也就够个温饱,你那傻婆娘又帮不了你一星半点,你不把姑娘就近找个靠得着的人嫁了,早早晚晚照应你,你也御了担子享个晚福吧?还想让她北京上海的远走高飞呀?”

说到“傻婆娘”,一惯笑模笑样的父亲叹了口气:“这娃儿可怜,都是我们耽误了她,若真能走得远一些,多看些世面,我也不求别的啥子了。”

纳晶手上摆弄着一箱一箱的饼干和杂糖,父亲的话一五一十都听清楚,只觉心头暖和,眼却发涩。纳晶与常人一样父母齐全,可是没享受过母爱,她记事时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饭碗递到母亲手里,像爸爸那样哄她说:“吹吹吃,小心烫。”父亲去进货的时候,就会买些面包和水放在家里,纳晶不仅要管自己饱,还要照应妈妈吃。她想带小朋友来家玩,可是妈妈挥舞着双手,嘴里含混不清地吼叫着撵人家出去,吓得那些小朋友再也没有谁敢跟她回家。

有一晚,漆黑的夜里,风雨拍打着门窗,像有什么不可知的力量,努力想往屋里闯,纳晶怕得不得了,爬过去摇醒扯鼾沉睡的母亲,却被因搅了睡眠而恼怒的母亲一巴掌扇倒,纳晶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自然没有人哄她,哭累了自己停下来发怔。她想:若是父亲不再回来,若是没有了父亲,她该怎么办呢?小小的她说不出来,可是体会到了此后任何幸福都弥补不了的绝望与无助。

父亲的怜惜叫纳晶觉得温暖,却也黯然,在那么一瞬间。

程老板就讪讪走开了。

日子静淡过去,转眼纳晶高三了。

纳晶很努力,可是算不上天资聪颖,几次模拟考试下来,便知道即使是届时超常发挥,神灵相助,成绩平平的她也只够上个三本。至于那些五花八门,在考分上不设什么门坎的学校,又值不值得花上数万元的学费与生活费去读呢?

父亲说:“你安心考就是了,到时该哪里读就哪里读。姑娘花钱,爸不可惜。”

纳晶更担心的其实是另一个问题:“我去外地读书,你一个人能又赶乡街又照顾妈妈吗?”

父亲笑笑:“不是还有老许婆吗,这些年我们父女俩不在家的时候,都是老许婆煮饭给你妈妈吃,以后也一样。”

老许婆腿脚不便,在巷口摆了几十年修鞋摊,她可怜纳晶的妈妈痴傻,有时父女俩赶街回来得迟了,她就弄些东西给纳晶妈妈吃,父亲索性就拜托她,时不时把自己卖的红糖、冰糖、酥豆、皮蛋什么的送些给她,逢年过节给个一两百元零花钱,老许婆也就把帮着照看纳晶妈妈当成了自己的事。

然而生活总不会静好无波。四月初的一天,纳晶发现母亲便血,她想是吃热了有内痔,找些清凉解毒的药给母亲吃了,却总不见好,父女俩把她送到医院检查,医生说:“住院吧。”

纳晶问:“内痔不是可以靠药物调理吗,难道要住院做手术?”她怕妈妈离了家不习惯。

医生看她一眼,又看父亲一眼,没说话。父亲心里一沉,若有所悟:“姑娘,你去门口帮妈妈买块毛巾和香皂,再买点儿水果来,医生叫住就住吧。”

纳晶走在街上,她知道父亲有意支开了她,她想母亲得的可能是比痔疮还要重的病,也许是绝症,奇怪的是她并不慌乱,更没有痛彻心扉的感觉,她选了颜色素净的毛巾,散着芒果甜味的香皂,买水果的时候,她不仅与小贩砍了价钱,还搭配了易于消化的香蕉和雪莲果。能把这一切做得有条不紊,纳晶不得不悲哀地承认:原来这么些年,对母亲她只有责任与习惯,而没有爱。

后来,纳晶也就知道了,母亲得的是直肠癌。纳晶打听到省城有家医院能够很好地控制病情,父女俩一商量,取出所有积蓄由纳晶陪着妈妈去省城住院治疗,父亲则继续跑乡街,挣点儿钱维持生活。父亲不忍误了纳晶的功课,可是事到这步,他们也没有别的选择。

七月底,母女俩回到小城,那时高考早已结束。九月纳晶回校复读,次年三月的一天,母亲安静离世。是在睡梦中走的,或许有过片刻清醒,或许始终无知无觉,纳晶同父亲都不知道,他们在清晨才发现了她走了。

那一天也恰逢一个乡里赶集。平日里街两旁摆满货物,车水马龙,热闹喧腾。但那一天,街道上出现了许多空白摊位,卖糖食的没有来,卖衣服的少了很多家,卖皮鞋的没有来,卖铁货的没有来,甚至卖蔬菜种籽和小鸡小鸭的、取名算命的都没有来。赶街的人都在相互打听:今天什么地方也逢街,竟让那些老板们一起跑去发财了?

纳晶父女俩也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帮助他们料理母亲后事。纳晶替母亲擦洗干净身子,梳顺了头发,穿上一套厚厚的寿衣,就静静退开了,任凭父亲与那些帮忙的人将母亲抬上殡仪馆的车,去火葬场火化,然后下葬,做法事。是一场庄重的、圆满的丧礼。如果要说缺了什么,那就是眼泪。纳晶与父亲,两个至亲的人,都没有为母亲流下一滴眼泪。那种发自内心的不舍与悲伤,他们竟没有。

过了头七,父亲也就赶街去了。纳晶照常上课。

考完高考,纳晶闷头睡了一天。父亲杀了一只鸡炖汤,又做了她最爱吃的麻婆豆腐和醋溜白菜,叫她起来吃饭。

父亲说:“考过就是,莫去想它。等分数出来了,我们慢慢拣,总拣得着合适的学校。”

纳晶大口喝汤,大块夹菜吃:“爸爸手艺还是好。我就是考累了,睡一觉。考分啦,学校啦,我又不急。”

父亲舒了眉眼,却赔着小心:“就知道我姑娘是最聪明最懂事的,不枉从小跟爸跑那么多街,吃那么多苦,有见识了,心也宽。”

纳晶替父亲添了饭,挟了肉:“爸你也吃。”想了想又说:“爸,别怕。”

父亲再也忍不住,放下碗筷走到门后蹲下去,以手掩面,无声地哭了。

纳晶走过去,站在他身后轻轻说:“我不会像去年对门张家儿子那样离家出走,也不会像我们老师的女儿那样得抑郁症,更不会像新闻里说的那样跳楼跳水。爸,我晓得我们家不容易,我晓得你不容易,不管怎么样,出去读书另找门路也好,从此和你一样赶街摆摊也好,我会好好的。”

父亲使劲抹了眼泪,使自己平静下来,回到饭桌边:“姑娘长大了,爸倒成了小娃啦。”

纳晶静静笑。

“你小时候问过爸爸,为什么要娶一个傻老婆,让你有个傻妈妈?”

“那时候不懂事,后来我就没问了嘛。”

“那时候爸爸回答了,你也不会懂,又觉得你可怜,对不起你,不知怎么办好。今天爸爸告诉你。”

纳晶低下头。

“爸离开四川老家的时候,只有十七岁。说是出来打工挣点钱,过几年好修修房子娶个媳妇,可是我没学会什么技术,身体又单弱,在工地上打杂,干的也只是保管工具、煮饭、清理废旧物品之类的轻巧活,没挣下钱,倒受了不少轻贱。最倒霉的是有次被工地上养的狗咬伤了胳膊,那还是我自己喂的狗呢,动了一下食盆它就咬我,我疼得冒汗,一起做活的人却当笑话。我没钱看病,又做不了活。有个砌砖师傅很热心,他把我领到他家养伤,买了五花肉腌起来,自己舍不得吃也要叫他老伴顿顿炒些给我,过节做的豆腐、熬的花生麦芽糖也省给我,我很不过意,问他们怎么拿我当贵客,我当不起,又把那些吃食都推给了他们家的傻姑娘……”

纳晶知道,那是她的外公和外婆了。

“后来,那砌砖师傅慢慢说,他和老伴岁数大了,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傻姑娘,将来他们老了,这院新盖的房子和不多的一点存款都是留给姑娘的,可也找不到一个能帮他们照顾她的人啊。我就想,再怎么样也是个房子,再怎么样也是个媳妇,又有一点积蓄,可以做个小本生意……”

这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结婚理由,可是由父亲亲口说出,纳晶还是觉得恻然。

“后来,俩老前后过世。你呢,是我结婚十五年,才得的。”

因此当她是珍宝,小心冀冀到不像一个父亲应有的的态度,近乎谦卑地待她,竭力希望她生活得和他不一样。纳晶心里剔透,可嘴里再说不出来。只能沉默领受一切。

很快分数就出来了。纳晶的考分明显不方便请人喝状元酒,不过愿意录取她的学校还真不少,有的寄通知书,有的电话邀约,还有人直接上门游说。倒把父女俩弄得受宠若惊,没了主意,纳晶问:“爸,这还读不读?这些学校可没什么门坎,我都不知道花那么些钱能学到什么东西。”

父亲说:“”读啊,咋不读?就算啥也没学会,看个世面也要啊,出去外面几年的人和在家里当灶门宝的人,肯定不会一个样。钱不必担心,爸还有一两万呢,今年的学费生活费不成问题了,明年爸又能挣一些,货压着很多呢,卖出来就是钱。”

父亲看中北京的一所旅游学校:“首都啊,又是旅游,以后给人打工,说不定天南海北都能去串串。”

纳晶觉得学费太贵,华而不实,自己选了省内一所学校的中西医结合专业,父亲仔细指着校名念了一遍:“这不是个卫校啊,咋会有中西医结合专业呢?”

纳晶说:“弄不清,反正就是有,我们班同学的姐姐就读过这个学校,现在在医院里打工。”

“能在医院打工啊,那也好,那也好,看病方便了,那就它吧。”

选定学校,父女俩一门心思赶街挣钱。雨季山里各种菌子与药材蓬勃生长,乡街上买的卖的都异常热闹,加上学生娃们都放了假,赶集的人兜里有钱,孩子又在家,平时怎么俭省,这久也要多买点儿吃的用的捎回家,所以生意还不错。

一天临收摊,程老板过来说:“纳头啊,哥几个商量了,今天咱们在这街上羊肉馆里喝顿酒。”

父亲一愣,他平时不沾烟酒,并且极其俭省,几乎不下馆子,他们都知道的,这会儿怎么叫上他呢?纳晶就问:“程叔,这多不好意思——是谁请客啊?”

程老板还没说话,旁边卖童装的王老板把头伸过来:“你爸请啊!”

程老板说:“对啊,小晶你要读大学了,你爸怎么也得请我们喝回酒吧,让我们也凑个百儿八十的给你当路费呀。”

纳晶心里一热,耳根子都燥红了:“我那个……就是很普通的一个学校,随便读的。我可不是状元,喝不得状元酒。”

程老板哈哈大笑:“我们偏说你是啊,偏要敲你爸一顿酒啊。”

父亲悟过来,连连说:“要得要得,光羊肉不行,姑娘你去,叫老板再给我们杀只土鸡,弄几条罗非鱼。”

这一晚,“小黑羊”饭馆席开三桌,坐的都是白天街上摆摊的大小老板,乡下小馆子手艺虽不怎么样,菜却极丰富,炖羊肉、清汤鸡、酸辣鱼、炸排骨,青菜是纳晶在老板菜地里拔的,凉拌菜是卖凉卤的老板贡献出来的,饮料有泡酒、啤酒、米酒、牛奶、百事可乐,各取所需。

程老板举了酒杯说:“我们跑乡街的也造孽,起早贪黑东奔西颠,难得吃个安稳饭,今天咱敲纳头一顿,也给他女儿凑个三文两文做上学路费。纳头家的情况大家都晓得,我也不多说。我就说说纳头这个人,平日里见谁都赔笑,谁请他搭个帮手,搬个货物,他都随喊随应,从不得罪谁,也从不坑谁损谁。这么一个老实勤俭人,咱是不是该敬他一杯?”

“不敢不敢!”父亲慌忙端着可乐站起来,“我敬大家!我敬大家!多谢了!”

席间,不时有人悄悄过来往父亲和纳晶手里塞钱,父女推辞不掉,只得道了谢一一接过,并向饭馆老板找来纸笔,记下赠款人的姓名与金额。给得最多的是程老板,竟拿了一千块,其他的三百两百一百不等,总计有六千,饭钱结去一千二,还剩四千八。

饭后,喝得醺醺然的程老板把车交给别人开,自己同纳晶父女俩坐。在车上,程老板又重提了一年前说过的话,不过这次索性同纳晶讲:“小晶啊,要是以后你没留在外地,而是回来就近找事做,没遇到更合适的人,那你一定考虑一下我家小宇。”

纳晶红了脸:“程叔,你对我们家的好我都记着,将来我也拿你当爸爸一相看待,可这事情,我还不考虑呢,你叫小宇哥莫等我呀!”

“你不晓得呀,别看小宇只是开个公交,喜欢他的人可多,”陈老板说,“有些女孩子为了多看看小宇,会故意花一块钱绕城好几周呢!他开的是环城,又没有终点。”

纳晶忍不住笑出声:“小宇哥自己说的呀?”

“他哪会说这个,在家里一天也没有三句话,是他们公司的人说,他还不承认呢。”

父亲也笑了:“有你这么俏皮的爹,做儿子的哪还说得上话?”

其实纳晶与程宇可以说不熟。他比纳晶大六岁,不是小时候玩伴。偶尔见面,也只是点个头,笑笑就过了,从来没什么话。长得倒也不差。不过,纳晶并不想和什么人结婚生子,自此扎根在这个沉寂的小城,她还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她爱那热闹。

纳晶到了学校,发现这所学校挂好多块牌子,校区占地面积还挺大,专业也很多,美中不足的是房子有点旧。不过纳晶很快适应了新生活。公交车从校门口路过,花一块钱就可以坐到市中心,那里的繁华可和纳晶所熟悉的乡街不一样。街灯闪烁,汽车像长河里自由欢畅的鱼,街两旁透明的玻璃橱窗里站着衣着华美的模特,身边铺满大朵大朵的闪着光泽的花,高贵得令人不敢靠近。

夜市却是活泼平易的。烤串、衣服,鞋子、书本、鲜花、首饰……应有尽有,并且价钱低得令人惊喜。纳晶花五十块钱淘到一件玫瑰红的大衣,款式简洁大方,色泽柔和,有一种含蓄的喜气。又花二十块钱买了一双黑色细跟鞋,鞋面上缀了一双小小的亮片蝴蝶,走起路来晶光流转。一起逛街的同学都忍不住赞叹:“真漂亮,像专门为你量身定造。”纳晶从此多数在夜市上买衣服鞋子。她底子好,无论什么衣服穿在她身上都自有一种宛转流辉,即使穿的是几十块的地摊货,也丝毫不比那些动辄穿几百元牌子货的同学逊色。

渐渐,无论走在校园里,还是走在街上,都会有恋慕的眼光,悄然追随。纳晶只是笑笑,不以为意。

她没想到程宇会来看她。那已是她的第二个学年,冬天,温度相当低,几乎呵气成冰。

他穿件米白色羽绒服,头发短得贴着头皮,很干净,眉目出奇清秀。见到纳晶,同从前的偶然相见一样,微微一笑。

纳晶问:“你怎么来了?同程叔来进货?”

程宇说:“不是。”

纳晶明白了,是专程来看她。

选了离学校不远的一个门店,吃小火锅。每人先喝了一杯热茶,火锅汤底扑扑涨开,便都觉出了暖意。程宇把煮熟的瘦肉片和豆腐皮挟到纳晶碗里,纳晶忙说:“我自己来。”又说:“难为你呀,这么冷的天,听程叔的话来看我。”

程宇说:“我爸不晓得。”

纳晶愣了一下。

程宇放下筷子,将手握住茶杯,汲取杯上的暖意:“我爸不晓得,像你这样好这样聪明的人,怎么可能长久留在那种小地方。”

纳晶笑出声来:“我?我聪明?哈哈!”

“真的,”陈宇认真说,“你的聪明你自己不觉得,但是别人看得到,慢慢肯定会帮到你。”

纳晶觉得再笑就不礼貌了:“我从小和我爸跑惯了,天生爱热闹,静不下来。”

下午,纳晶把程宇送到车站,看着程宇买了夜班票。

纳晶给他买了矿泉水和小熊饼干,程宇忽然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是关于你妈妈。”

纳晶抬起头。

“其实纳伯的老婆并不是你亲生妈妈,我爸爸说他见过你亲生妈妈,很漂亮,也不傻。她在医院生下你后,不知什么原因把你送给纳伯,然后你就成了纳伯家的孩子。所以你将来与人结婚,不用担心孩子会有不好的基因遗传。”

纳晶心里感动,脸上却是平静:“我没有担心过这个问题。”

“你知道?”

纳晶点点头:“我还知道她嫁在安徽,后来又生了三个,还是没有生到男孩,日子过得很苦。我很庆幸遇到了爸爸妈妈。”

程宇点点头,释然了。

他知道她不会爱上他,来看她一次,已是沉静内向的他最大胆的举动,但他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同她道别,同曾经心有执恋、辗转反侧的自己告别。

次年冬天,程宇就结婚了。也寄给纳晶一张请柬,纳晶在网上找到两双复古的绣花情侣鞋,男式那双是蓝底金花,女式那双是红底金花,非常喜庆,鞋面精致,鞋底柔软厚实。纳晶留了程宇家的地址和电话,并请店家附一张小卡片:“脚踏实地,白头偕老。”

这是纳晶第一次网购。素未谋面的店家一口一个“亲”。“好的呢,亲。”“可以的,亲。”“是的呢,亲。”

陈宇结婚那天可见是好日子,纳晶班主任的妻子化妆品店也开业,班主任特地把她和另外几个长得漂亮的女生从实习的医院接回来,参加开业仪式,制造热闹气氛,招揽顾客。

晚上去了比较高档的店里吃饭,餐巾纸折成百合花形状,餐具闪着晶莹的光,服务小姐穿着统一制服,对谁都称“您”,未语先微笑。菜光是看着已经五彩缤纷,叫人垂涎,可是纳晶不敢造次。旁边一个人见她很少下筷,只听人家说话,微笑,便问她:“菜不合口味吗?”

纳晶笑笑:“很好吃。”那人理起公筷,挟了几枚大枣在她碗里:“尝尝这个。”纳晶说:“我家就有这种大枣买,我常吃。”那人说:“尝尝,不一样的。”纳晶挟起咬一口,露出诧异的表情,继而面有喜色,挨个全吃了,然后才说:“这不是枣子。”那人莞尔:“这是枣子,不过是把枣核剔了,只留下枣泥和皮,填了糯米面和肉末做成的馅蒸出来的,所以它有枣的甜,糯米的软和肉的香。”纳晶听得叹服:“你是厨师?”那人摇摇头:“我不是。”,“那你是做什么的?”“你猜。”纳晶猜不出。

有人过来敬酒,纳晶不会喝,惶恐地端着饮料站起来,敬的人不依:“不行不行,换了换了!”那人和风细雨说:“我妹妹胃不好,不能喝酒,我跟您喝了,也替她喝一杯,再回敬您一杯。”弄得敬的人都不好说什么了。来往几次,纳晶倒替他捏把汗:“喝这么多,你没事吧?”那人笑笑:“没事,我有数。”他脱了大衣,黑色衬衣配着样貌平时的脸,倒有一股沉稳之气。他随意将袖口一挽,大马金刀坐着,朝纳晶笑笑:“放心吃你的吧,酒来我挡着。”纳晶没辜负他的好意,把席上那些没吃过的菜一一品尝,吃得饱饱。

席散,纳晶说:“谢谢你啊。”那人说:“不值一提。”这时师母走过来:“姜如波,你今天很捧场啊,喝了不少。我找人替你开车。”那人穿上大衣:“平常也不喝的,今天一高兴就多了。”又回头对纳晶说:“你想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吗?”纳晶说:“想呀。”那人从随身的黑色手提包里掏出名片递过来:“这是我名字和号码,你呢?”“我叫纳晶,没有名片。”她报了号码。

一行人坐上班主任的车回学校,在车上师母说:“姜如波今天很高兴。”

班主任说:“纳晶,如果你想留在省城,可以找找这个姜老板。”“

“姜老板?”纳晶一怔,“他是做什么的?”

“姜记制衣。专做民族与复古风格的衣服,找了几个师傅来做手工,自己在网上卖,搞得还不错。”

纳晶把捏在手里的名片再瞧瞧,除了名字和电话,果然还有“姜记制衣”几个字,纳晶说:“可我专业不对口啊。”

班主任笑起来:“还管这个,有机遇就得抓紧。不是我打击你,就你那写得结结巴巴的病例,到现在也记不住几个方子的水平,在医院也难混,倒不如进了姜记制衣,可以学学手艺,或者当个模特,拍些视频放到网上,说不定倒还有些益处。””忠言逆耳,说得纳晶面皮火辣,但也是实情,无可反驳。

这时旁边的同学也说:“我们班那么多人,恐怕也没几个考得到医师资格证,没有处方权不能看病,当护士人家又嫌我们不专业。还不是要各人想办法,有机会你就问问嘛。””

放了新年假,纳晶终于鼓起勇气打名片上的电话:“我能不能参观你的制衣店?”

那边说:“欢迎。”

姜如波带纳晶参观了他的制衣间,纳晶第一次知道,衣服原来可以做到像艺术品那么美,件件色彩斑斓,如梦似幻。纳晶被深深吸引,她情不自禁问姜如波:“我可不可以跟你的师傅们学?”

姜如波看见这个静淡的女孩眼里有了激喜炽热的光,他想也不想就回答:“当然可以。”

“师傅会不会嫌我笨,学得晚?”

“喜欢是最好的老师,只要你愿意,你一定可以学好。”

纳晶同父亲打电话:“爸爸,我不做医生啦,我找到我最喜欢做的事情了。”

父亲在电话里听到姑娘这样欢喜的声音,心里也松爽,鼻子却没来由发酸,一时没说出话来。

“爸爸!爸爸你生气了?”

“不,不,爸爸觉得姑娘出息了,高兴。”

“爸爸,我也很高兴。”纳晶挂了电话,静静抹掉不知不觉淌下的眼泪。

姜如波一旁瞧着,受了震动:“看来你有一个很好的爸爸,什么都依你,他是做什么的?”

“赶乡街卖百货,吃的用的都有,天不亮走,黑尽了才回家,很辛苦。”

“乡街很热闹吧?”

说起乡街,纳晶话就多:“有时热闹,忙得顾不上吃饭,有时冷清,怕货卖不出去没钱吃饭呢。不过那街市敞亮,人在街上有一种无遮无蔽的自由自在,城里的街太多太散,多数是太干净的、太安静。”

“你对街的感觉很特别。”

“我从小跟着爸爸赶乡街,是街市上长大的孩子。我有时想着,一个人的一辈子,消磨在那里也能过的呀,有时又不甘心。我爸爸倒是希望我跟他过不一样的日子。”

姜如波平静的脸上现出怜惜之色:“人生会有很多精彩,不应用‘消磨’这个词。我觉得乡下的街市比城里的街道生动多了,有机会我也想去走走,感受一下你说的那种‘无遮无蔽的自由自在’。”

纳晶放了寒假,父亲没想到回家过年的除了女儿,还多了一个陌生人,他长相平实,但举手投足自有一股不凡气质,温文尔雅,安然笃定:“伯父,我叫姜如波,您叫我小波好了。”

平生第一次被叫做“伯父”,父亲涨红了脸,惊喜当中透着惶恐:“吃的倒都齐全,就是小地方没什么好玩的去处。”不知如何张罗招待,才不致怠慢了贵客。

“没关系,”纳晶解了他的围,“叫他看看咱的乡街。”

那时年关临近,正午的阳光有着舒缓的暖意,天空蔚蓝无垠,田地里的小麦随风轻扬着柔嫩茎叶,长街在天地之间所呈现的,不只是大方伞拼成的赤橙黄绿青蓝紫色彩的海洋,还有声音的海洋,“高山顶上茶花开,阿哥阿妹跳脚来””““和“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互飚;“好消息!好消息!老板跟着情人跑了,老板娘无力经营,所有床单被套……”的荒诞和“走过路过你莫错过”的诱惑,大人的笑声,小娃儿的哭声,中间还夹杂着牛羊驴子的叫声;还是气味的海洋,草香药香,干菌子香,腊肉火腿香,花香果香……

而最最叫姜如波动心的,是涌动的人群中那一张张脸上浮现的千姿百态:喜悦的、羞涩的、激动的、慌张的、好奇的、惊讶的、漫不经心的、懵里懵懂的……

姜如波想起纳晶关于街的种种描述,但此刻他满心里觉得这波动的、流光溢彩的长街只有一个最贴切的词形容:旖旎。

旖旎长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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