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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跃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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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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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小说参赛作品:山歌好比春江水

出了派出所,安哥一巴头扇在朝烈若后脑勺上,咬牙骂:“你个瓜娃子,你明明没有瞧她,你道的啥子歉?你道的啥子歉?”

朝烈若冷不丁吃这一扇,顺势往前纵,伸手抓住从耳根子上掉下来的烟,笑嘻嘻递给安哥:“哥,给你,红塔山。”

安哥抢过,气狠狠叼上:“谁给你的?”

“警察呀,刚刚作笔录那个,出来时递给我的,他说,兄弟,你们不容易呀。”

“是哦?怎么没递我一根?”

“那女的坐上车子走了,哥你不是撵着去骂嘛,我落在后头了。”

“我还想捶她呢!她不晓得老子们是拿命挣那三文两文,一根绳子吊了上不沾天下不着地,打个马眼岔就要粉身碎骨的,哪个还顾上看女人妖人?看女人也不得看她呀,长那个鬼什样,嘴巴又臭,你还给她道歉,我呸!”

朝烈若赶紧把安哥误吐的烟捡回来,揩抹干净,又给他擩嘴上:“哥,莫气,莫气。我是给她骂昏了,脑子里一团浆糊,莫说道歉,给她下跪我都想了,那时候。你听见她骂人的话,跟下雪壳子(冰雹)一样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我气都喘不上,我就差尿裤子呀了,哥。后来警察说她了,她不也给咱们道歉了吗?”

安哥还是气:“你个瓜娃子,脓包,老子领着你,是丢老子先人啊。”

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安哥这个小包工头常年领着的五六个粉刷工里,只有朝烈若和小葛敢做外墙粉刷,小葛自从讨了媳妇就缩手缩脚,眼见得高空作业这碗饭是吃不了多久了。朝烈若不同,二十一岁的他还长着一张秀气白净的娃娃脸,身手却轻捷灵活,眼明心净,多高的楼他都敢上,多刁钻的活他都能接,做得还漂亮,叫人挑不出毛病。成年男子的恶习,他一样没沾染,烟不抽,酒不喝。更不嫖,不赌。听话,像搓得圆捏得扁的糯米团,怎么揉怎么成,是安哥手头最好使的人。

安哥岁数也不大,四川人,脑子活。前几年到阿莫山赶正月十五的热闹,看上了漂亮的彝族妹子,一番苦追,终于做了云南彝族人的上门女婿。朝烈若是村里最孤苦的娃儿,阿爸酒醉死,阿妈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安哥说:“跟我去做活吧,多有多给,少有少给,实在没得,就管个饱饭。”朝烈若从此跟了他。

两人回了住处。住处是新找的,他们总搬家,这个州那个县,这个乡那个镇,哪里有活搬哪里,活做完就走了。这回找的住处是一幢旧楼,在县城边上,听说要棚改,但还没轮到拆,房主就把它三文不值两文地出租了,“叫你们搬你们就要搬的哦,随时哦!”安哥应的爽快,但工具实在是多,脚手架、梯子、喷枪、气泵、吊篮吊板、各式吊绳、桶、滚筒、毛刷……少搬一样都不行。安哥索性把一楼最大那间租做仓库,人往二楼三楼去住,门前一条大路,都嫌住一楼噪吵。朝烈若却说:“哥,给我住底下吧,白天脚不得落地,晚上住平地下才稳沉,好睡。”好在一楼有张床,还有个大的饭桌子,安哥就叫他住。他们的饭也就在那里吃。

吃饭的时候又说这事。小葛说:“人在半天上晃,手头做着活,眼里头也只好盯着活,自家的媳妇尚不敢想,还有心肠记挂啥花红柳绿?开玩笑!唉,哪个晓得我们这起人的苦处。”又庆幸着,“还好今天只是补墙漆,活少我没去,不然遇上这样浑蛮的人,扯不清咧。”

“警察就晓得哩,”朝烈若把头从饭碗里头抬起来,“他说,兄弟,你们不容易啊。”

安哥哼一声:“你倒是不气,人家把你骂得猪狗不如。”

朝烈若问:“她说我是猪狗,未必我就是猪狗了?”

安哥没搭言。那自然不是的。

朝烈若轻言慢语:“哥,一来我真怕她,那嘴辣得呀,不敢惹。再呢,我想着人家是业主,我们挣的钱里头,也有人家出的份,我们挣人家的钱,给人家骂两声,也没得法。”

安哥就气笑了,把烟抽着,把酒喝着,不说了。大家也就不提,吃吃喝喝,酒到半酣,有人哼唱起来。

“你不得行!”安哥嫌恶,撵苍蝇一样挥挥手,头却重甸甸抬不起来了,“朝烈若,你整两调。”这是他们惯常的娱乐。

朝烈若吃饱了,放下碗筷,抹抹嘴就“整”:

花有十二样 花开在河边

蜂有十二箱 养蜂在深山

阿哥没有伴 阿妹没有伴

地上虫儿成对爬 天上鸟儿成双飞

我放羊放到高山顶 听见风吹松枝响

我做活做到大河边 听见河里流水声

蜜蜂绕山岗 山岗路又远

阿哥上山膝盖疼 阿哥下坡小腿酸

蜜蜂想串河边花 阿哥想找妹当家

泉水跟着木槽走 阿妹跟着阿哥走

黄竹梭子要和麻布在一起 阿哥要和阿妹在一起

生不丢来死不丢 阿哥阿妹在一起

朝烈若的声音清清亮亮,还有股子可怜兮兮的天真,把一调《花开十二样》唱得哀而不伤,甜而不腻。这些粗汉子倒说不出啥好赖,只觉着听在耳朵里舒服,酒也多喝得两口。

“再来,再来。”

再来却不是朝烈若的歌,他还没唱,歌声已经响起。

马鹿喜欢向阳坡 蜂儿喜欢花丛中

猴子喜欢密林头 阿妹喜欢唱山歌

这歌声却煞风景,该多么轻俏亮噪的调子,被唱得低沉暗哑,荒腔走板,把几个人唱得生生愣住,嚼在嘴里的菜咽不下,先抻了脖子瞧瞧是什么人这样这样脸皮厚。

唱歌的人就站在门口,笑嘻嘻瞧着他们。可不是俏生生的小阿妹,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头发剪得马啃似的,长短不齐,杂乱无章,这种发型多半是被收头发的小贩按住一通乱造的结果。肤色干枯焦黄,半颗门牙缺了,笑起来就有个黑色的小洞。猪肝色的长T恤空荡荡挂在身上,黑色的紧身裤裹着细瘦的腿,脚上趿双破拖鞋。

“小老表,听你们说说唱唱恁热闹,想挨你们吃杯酒哦。”女人扶着门,弓下腰,努力把笑脸递到他们跟前。

彝人好客,四川人也嘴甜,门前过个生人也要邀约一下的,这会子正赶在饭点上,没有推辞的理,几个人醒了神,乱纷纷应着:

“要得要得!”

“一起嘛!一起嘛!”

添副碗筷,那女人就大喇喇落座。

一杯见底,女人长舒口气,眼里泛出亮色,脸也像干涸的土地浸了雨水,有了些潮气。

再要碰杯的时候,安哥直着脖子,勉力撑起脑壳,问:“大姐你,是做、啥子的?”毕竟是个头儿,醉是醉,可不糊涂。

女人说:“你是老板,我也是老板嘛。”

大家就哄笑。她的样子,说是个捡垃圾的怕还相称些。

“真咧,只不过说,你是做粉刷的老板,我是做菜生意的老板。”

“是——哦?”安哥眯眼打量着女人。

女人迎着安哥的目光:“我晓得,小老表你要说,哪有这样邋里邋遢的生意人?可我不哄你,我囤白菜,囤花生辣椒,也囤水蜈蚣,囤板栗核桃卖。什么当季囤什么,什么好卖囤什么。”

安哥捏着杯子,要笑不笑:“你、生意,好呀?”

女人把杯一碰,自顾喝了:“好的嘛!卖菜么,人家是瞧你货可新鲜,哪个管你长得好长得害。怪就怪我一身子不争气了,腰腿不争气,三天两头的疼,疼起来就出不了摊;手不争气,一拃开钱就化渣;嘴巴也不争气,顿顿隔不得酒。没法呀,我是个没法的人。小老表,喝嘛,只有这口下去是安逸的。”

安哥的头就松松地勾下,把酒喝了。

女人量好,跟小葛他们几个都喝过,越发精神,她的眼光热热地瞧向朝烈若:“这个小老表,调子唱恁响,就不知到了喝酒的年纪没有?”

朝烈若只觉那股子热气拢来,烘得他的脸有些发烫:“我,我不喝酒。”

“不喝酒啊?不喝酒好。在我们那儿,女人最想嫁的,就是不喝酒的男人,不喝酒的男人不会借酒装疯打女人,也不会耽误了做活,还省得下钱,撑得起家。我么,从前也是不喝的……不说啦,那你喝汤,喝茶,喝奶,喝水也成。喜欢喝啥子,就喝啥子,做活的人苦呀,莫要亏待了自己。”

女人的话悠悠的,软软的,热热的。朝烈若早先耳朵里灌满了粗声恶语,甩打不脱,这会子听到这么和软的话,觉着耳根子也净了,积在心里的那一点点丧气和不舒爽,也一忽儿间就融了。

几个人又莫名笑起来,互相望望,说:“莫要亏待了自己哟!”

朝烈若不晓得怎么接话,可也不想像他们那么样含义不明地笑,就没有出声。

女人又说:“小老表,你调子好哦,再唱嘛!你唱,我来对。”

朝烈若没唱,过一晌说:“阿嫫(大妈,尊称),你跟我妈妈不相上下,我不好搭你对调子的。”

几个人笑得更厉害,女人不羞不恼:“莫喊阿嫫,也莫喊大姐,这么样喊,哪好吃酒摆白话。我们彝族地方,喜欢把地名喊成人名,我家在箐边,那箐叫回来箐,人家都喊我回来箐的,你们也这样喊我嘛。”

这地名倒把朝烈若的话勾出来:“回来箐我晓得,从县城到我们阿莫山,要经过一个坝子,整个坝子都叫回来箐,那里地势平,水源好,有人种桃种李发了财。”

女人说:“从前只有我家那一塔(处)叫回来箐,后来一个坝子都沾了我家的光,都叫回来箐。你说巧不巧,小老表,原来我们的家,在一条道上哟。”

说起家,把人就拉近了。朝烈若觉着这名字挺好:“回来箐的,回来箐的,也好喊。莫说,我要是时常喊这名字,兴许把我妈就喊回来了呢。”

“那你就、就喊!时时喊,常常喊,把你妈喊、喊回来。”安哥高兴了,把朝烈若的肩膀拍得嘭嘭响。

大家就叫她回来箐的。像朝烈若,也有自己名字,可没人叫他名字。朝烈若,彝语里年轻人的意思。

调子,他到底难出口。

“小老表,你怕羞,我先来,那你莫要对不出哟!”女人得了酒的滋润,嗓音该软些亮些吧,可还是那样嘶声哑气:

高山羊子戴耳环 箐里青蛙会跳塘

竹子做出无眼笛 阿哥你要对山歌

女人把手放在头顶,比成羊子的模样,又鼓起眼睛,做了青蛙的表情。大家都笑做一团,安哥酒都笑醒了:“哈哈哈,哈哈哈,青蛙羊子都像,朝烈若,你也这样对嘛!”

调子在朝烈若脑壳里装着,可不能脱口就唱。 一屋人催促下着,他也只有硬了头皮唱。自然,他不会有那些别扭的动作,也不会对出情歌来的。

蝉儿出土要蜕壳 盘田种地不能拖

放牛放羊找草窝 蝉儿上树学唱歌

朝烈若的歌声还是那样清亮,入耳入心,像夏日里悠凉的山泉进了嘴,通身舒爽。把女人唱的比得一个天,一个地,一个云彩,一个泥巴。单听的的话,听朝烈若唱是畅快的,听回来箐的唱是聒耳的,但不知怎么,放在一起听,一前一后,一起一落,就有说不出的趣味。好比太阳底下淋雨,好比坐跷跷板,好比吃一锅乱炖,甜的咸的,酸的麻的,辣白菜臭豆腐,都在嘴巴里开花,别有滋味。安哥他们就欢喜,就高兴。

酒一杯又一杯,调子唱着,白话摆着,彼此也就熟识了。回来箐的就住这旧楼三楼上,住好几年了。这天过后,她不再把她囤的那些大包小袋往楼上拖,而是一股脑塞到安哥租的一楼这间来了。安哥倒不计较,一个屋子,装多装少也要交那点租的,受累的是朝烈若。回来箐的身子干巴,腰细,手腕子也细,半袋花生,一兜豆子,抓在手里挣出青筋才抬起,甫一离地又沉下了,仿佛重甸甸要坠折了她的腰。朝烈若瞧得心焦,每天天落黑肩扛手提帮她搬进去,第二天天不亮她来敲门,又一样一样给她抬出来,放在小拖车上。

好在回来箐的也晓得回报。

肥嘟嘟的老母鸡,她倒提着跑回来,拖鞋甩飞都顾不得捡。刚死的,摸摸还温热,她赶着割喉放血,烫了毛,洗剥干净,还是一锅白生生、鲜泼泼的肉。她得意:“五块钱买的。鸡老板家铁笼子小,鸡多,才刚放进去,眼睁睁就给挤死了。”装了盐巴花椒和姜,煮熟,几个人吃得舔嘴咂舌。她囤来的蜂蛹、螺蛳、小虾子、水蜈蚣,卖下剩也给他们尝鲜。炒,炸,焖,随她怎么做,他们也都吃。她不讲啥刀工火候,可是舍得下重料,浓油赤酱,麻辣鲜香,正合了做活人的口味。蔬菜更不用说,软浆菜灰条菜,三月瓜姜柄瓜,洋芋豆子,蔫了瘪了,挑拣剩下,每天都会有东西不管钱了,只能自己吃,有她囤的,也有别人送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回来箐的天天在市场里头混,就是有这便利。安哥也高兴,他本就把钱捏得死紧,一文掰作两瓣花的,毕竟这么几人天天跟着他吃住,活不会天天有,饭却少吃一顿都不行,自从回来箐的来拼伙,给他省下不少钱。

别人都唏哩呼噜吃完,眉花眼笑躺的躺,逛的逛,玩手机的玩手机,各找乐子。只有朝烈若和回来箐的洗碗抹筷,扫地擦桌。

吃的回数多了,朝烈若倒替回来箐的可惜:“回来箐的,称斤过两的东西,又不是你地里长,这样抛洒,你找(赚)钱么?”

回来箐的笑笑,露出半颗黑牙洞:“找不找,多要紧?有吃就吃,莫管明天。”

朝烈若吃惊,他不晓得有人可以不管明天:“你不把钱省给你娃儿?”

“没有娃儿。”

“老倌哩?”

“哪来老倌,先头有,离了,早和别人生了娃儿了。”

这时间朝烈若在洗衣服。他浑身的劲都使在手上,搅出满盆子泡沫,白白的涂料还是粘在衣裳上,像斑点狗的皮子。

房东不知怎么想的,整栋楼就装一个水龙头,在三楼的卫生间外面,租户们洗衣、洗菜、取水全用它。卫生间也就这一个,洗澡、上厕所,都在那里。回来箐的租的就是卫生间旁边的屋子,价钱最便宜。

朝烈若把衣服扯起左瞧右瞧,恼着算了好,还是再搓搓好?拿不定主意,随手扔下:“你也是一个人呀。”

“一个人,嘿嘿,可不是一个人么。父母走啦,没得兄弟姊妹,亲戚也生疏了,朋友小伴又处不长久。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说的就是我。” 回来箐的身子倚着洗手台,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拿个梳子,一下一下梳着她参差不齐的头发,今天她不出摊。朝烈若也不做活。

“跟我一样,”朝烈若说,想想又摇头,“也不一样,我攒钱呢。过几年,我回家把老房子翻翻,说个媳妇,生个娃儿。那个时候,兴许我妈也老了,在外面跑不动,就回来了。”

“你妈那时才回来,你还认她?”

“早回来她是我妈,晚回来她也是我妈,只要她回来,我就喊她住我盖的屋,把新的给她穿,把好的给她吃。”

回来箐的就定定瞅着朝烈若,头没顾了梳,话没顾了讲,只那么瞅着。浊的眼睛清了,冷的眼神暖了,像风吹过抽芽的柳,软软的,飘飘的。

朝烈若没觉出,继续勾头搓他的衣服。他有浓密如孩童的长睫毛,挺直的鼻梁和丰润的嘴唇勾勒出英气的侧颜,耳后的头发剃光了,后脑勺干净饱满得像新鲜的、闪着光泽的果实。

回来箐的幽幽叹口气:“我要是有个你这样的娃儿,我就不跑,穷死饿死也不跑。”

朝烈若的喜欢了,头没抬起,笑意从眼角眉梢溜出来:“等到我妈回来,你可以和她摆白话,吃饭,串街。你有伴,她也有伴,你们年纪相当,谈得拢咧。”

“那时候么……”回来箐笑了笑,笑得有些古怪。朝烈若并没瞧见,回来箐的就指着朝烈若面前的盆子,“这么样洗不成。”

“咋不成?我回回是这样洗,反正是过了一道水嘛。”

“接了水,该泡着,叫洗衣粉把脏的慢慢咬,使劲咬,衣裳泡软了,沾染啥子也咬掉了,不骗你。”

“是哦?那我得了干净衣裳穿,倒要感谢你。”

“莫谢着,请你桩事情。我腰酸,肚子也悠悠地疼,走不动路,你摩托车拉我去县医院抓两副中药。不白坐,多请几回,给你油钱。”

朝烈若朗声笑:“啥子油钱。”

到医院门口,回来箐的磨蹭着下了摩托车,先瞧她还撑得住,这会儿弓了腰,身子抖着,站不稳的样子,等朝烈若停好摩托车转来,她已经一屁股坐在了医院门口的光地上,白着脸,倒吸着气。

“疼成这样?快走,快走,找医生去。”

回来箐的却肯不动了:“不怕,疼过一阵能缓些。疼惯的。”

她在小挎包里摸索着,摸半天掏出医疗卡和一张百元票子,递给朝烈若,冒着细汗的脸上竟还挤出一丝讨好的笑:“我不想进去了,你给我拿下药嘛。”

“啥子?专为瞧病来的,到医院门口不进去,你疼昏啦?”

“不是的,我就是一下子……不想进去了。”

“你莫乱,走!我扶你进去。”

回来箐的躲着朝烈若的手:“不进去了,真的,朝烈若,我不想进去了。”

朝烈若毕竟是个小伙,急是急,可不敢强拉扯:“为个啥子嘛?回来箐的,你说,为啥不进去?”

回来箐的把手捧着脑壳:“我闻不得医院里的气息,多远闻见就难受,头晕,要吐。刚才是想着能撑着进去拿药,哪晓得这味道实在冲,撑不住。”

朝烈若头一次听见有人有这毛病,跟晕车一样晕医院。他使劲吸吸鼻子:“没有啊,这里哪来啥子味道?没有西药的味道,没有中药的味道,没有针水的味道,也没有血腥气,连消毒水的味道也还闻不着呢。”

“不是的,不是这些!你闻不着,哪个也闻不着,只有我闻得着。”

“你戴口罩么,一层不行戴两层,保证啥也闻不见了。”

“没得用,口罩……”

回来箐真呕了,呕得眼泪汪汪。呕过,不捧着脑壳了,又把手紧紧捂住胃那里,把膝盖也抵在那里,整个人蜷缩成一小团,像只受了惊的羊羔。

“咋办?我把医生喊不来呀!到都到门口了,差这两步么?”朝烈若打着转,瞧瞧回来箐的模样,一横心,“好嘛,好嘛,我去喊喊瞧!”

“不用喊医生出来,”回来箐的呕得声儿越发哑了,“你拿我的卡进去,门诊的医生见了就晓得,会给开药的。”

“是哦?你认得哪个医生,长了啥子模样?”

“哪个都行,快去。”

朝烈若只好拿了卡和钱,懵里懵懂走进去,不大功夫又懵里懵懂出来了,除了卡和剩余的钱,手里多了药。

回来箐的啥话不问,慌着接了药,一粒粒磕在手心,巴掌一拢,直脖咽了。跟饿急的人吞下馒头似的,噎得眼翻白,加之一头蓬乱的发,和刚才在地上蹭得脏兮兮的衣服,那模样实在没法瞧。过往的人都绕开了,生怕她是花子,疯子,或是要扯羊癫疯了。

“怪!”朝烈若却沉浸在稀奇里,“别人瞧病,医生要把手摸脉,看舌头眼睛,听心听肺,啰里啰嗦问一堆,还要验血验尿拍片子的;你瞧病,我一说你咋疼,医生就拿卡开药,也没叫排队,那医生一定是你家亲戚——回来箐的,你还说你没有亲戚咧!”

回来箐的出不得声,定定坐半天才缓过来,答应他:“哪是亲戚,烂命不值钱,回回开最便宜的药,医生喊住院,我一次也没听,他们就记得我了。”

“医生叫你住你就住,省得疼了遭罪,现在住院又不花多少钱。实在没有,我借给你。”

回来箐的就仰了脸笑:“嘿嘿,钱倒不说,住院做啥,瞧人家亲亲热热,签字的,送饭的,问冷问热的,端屎端尿的,跟捧宝一样捧着,叫我一个人孤刁刁瘫在那里?嘿!”

朝烈若想自己也是一样,才要脱口说,那又有啥子,只为治个病,管得那些?可他瞧着回来箐的青筋浮现、细纹横生的脸,就说不出了。年纪和他妈妈相仿的人,想得自然也会比他多些,他就转口说:“你各人的事么,随得你。”

“那你倒我拉回家呀。”

朝烈若说:“好。”他朝停摩托车的地方走去,却很快又空着手退回来了。

回来箐的瞧他一下子像换了个人,脸色青白,丢魂失魄的样子,忙着问:“莫不是车丢了?”

朝烈若说:“不是。”

“电瓶给人摘了?”

“没有。”

“那你瞧见啥?”

朝烈若一下说不出来。他的腿在止不住地抖,手也抖,渐渐整个身子都轻颤起来。他想找个什么树子石墩扶一扶,靠一靠,可是四周围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平时好似总也使不完的力,这时候像决了堤的水哗哗淌走了,只剩个绵得像稀泥的空身子。

凑近些,回来箐的瞧见了他满眼里的惊,怕,就像小娃遇见蟒蛇,想哭不敢哭,想跑跑不动。

“咋了?”

朝烈若嘴唇抖,声儿也抖:“那人,那人。”

回来箐的就晓得了,只有一个人会叫朝烈若这样怕。她的目光朝着朝烈若停摩托车的地方一瞟,就捉住了那个人:“是她?”

朝烈若说:“嗯。”他蔫头耷脑,越发像个无主张的可怜娃儿。

回来箐的就过去了。啥也没再说,就过去了,朝烈若还没来得及劝阻,她就过去了。

回来箐的朝站在摩托车旁边说得嘻哈乱笑的几个人走去,一个趔趄,顺手抱住了一条裹着花裙子、散着淡淡香的细腰。一声聒耳的尖叫后,说笑声戛然止住。

“你有病啊?”细腰没防头,给这一惊乱了手脚,她左扭右扭,想要挣脱。回来箐的干归干,瘦归瘦,到底是做过活的手,箍紧了,细腰根本挣不脱。

回来箐的手下使力,嘴里恹恹地应着:“是呀,我病着呢,给你这么样一绊,差些就跌倒了。也不全怪你,怪我自己站不稳。”

细腰慌了:“你怪得着我?明明是你撞到我身上,还不把你的脏爪子拿开!你这只臭不要脸的黑乌鸦……”细腰骂声里带了哭音,可还是没忘了施展她骂人的功夫。

回来箐的有气无力、要倒不倒的样子:“你站着,我走着,你伸脚把我绊着了,我也没说全怪你呀。我也不要钱,我也不要脸了,你为啥还要骂我?”

“你这个吃垃圾的疯婆子,讨人嫌的叫花子!多少人看见的,明明是你撞我……”

“是呀,是呀,你说的都是呀,你都是有理的呀。你喊人给你作证呀,喊保安来,喊警察来,慢慢讲,慢慢磨呀,我不怕你拿一个病人咋样,我只怕我的病会过给你哦!”回来箐的气弱声悠、一句一喘,似说似唱,好像在讨饶,其实句句拿人要害。

细腰哭出声来,挣命样一挣,回来箐的就势松了手,任她跌跌爬爬逃了。说笑的人早一忽儿都散净。

朝烈若瞧得木呆呆的。

“来!”回来箐的回头,眉眼生花一笑,把车座拍拍,“人家给你让路了。”

那笑容落在朝烈若眼里,是甜的,暖的。他小时候,妈妈得了糖,从嘴边省下,递给他,也是这么样的笑。

朝烈若还是发愣,跟做梦一样:“那人,怕你?”

“是呀,”回来箐的说,“她怕我呀。”

朝烈若不信:“咋会?”。

回来箐的摊摊手,笑:“哪晓的哦。”

朝烈若嘀咕着:“这样的人,原来也有个怕。我以为人家天不怕,地不怕哩。” 他小心动一动,手能转,脚能踢能走,都听使了。一身子的颤抖在不知觉间止住,气力也一丝丝聚拢来。

朝烈若望着回来箐的,真觉着她了不起:“回来箐的,你是有本事的人。”

回来箐的倒像给这夸羞臊了一下:“啥子本事,过活么,有脸的要过,没脸的也要过,各使各的法。你莫笑我就是了。”

朝烈若说:“这法我想不出,也使不出。你救我了,你就是有本事的人。我敢笑你?”他跨上摩托车,发燃,拉回来箐的回家。

夏日就过去了。

然而还有秋老虎,要是抬起头,倒能瞧见一年里头最干净的天,蓝茵茵,新崭崭的,叫人心生欢喜。可是朝烈若和小葛不敢抬头,他们在给一幢新起的高楼刷墙漆。太阳把他们的脖颈和背脊照得火燎似的痛,汗水爬在脸上又麻又痒。可人在半天上吊着,不敢有啥大动作,只有说说话。

“朝烈若,”小葛说,“到过年回去,明年我不来了。”

“为啥?你找着更挣钱的活了?”

“在家,种些果木,喂些猪鸡牛羊。我不是前久回几趟家么,媳妇,有娃儿了。”

“哎哟!”朝烈若也替他高兴,“那你是该回去,要当爸爸咧!”

“你跟回来箐的,有啥打算?”

朝烈若没懂:“啥子打算?”

“你跟她过么,这么样混着也不成,长远日子,该有个长远打算……”

朝烈若回过味来,血色慢慢沁透白净的脸:“你是说,我,和回来箐的?”

“不是我说,是我们大家都瞧着的嘛,你和她,有唱有合,同吃同做,这几月你摩托车后头总坐着她......”

朝烈若握紧了险些滑落的滚筒把,垂下眼睑:“哥,岔了。这不是在地上,下了工我跟你说。”

小葛却不理会,接着说:“岁数上相差些,这也没啥子的,我们这种做苦活的人,能有个人挂牵着,也是运气了。我是实话,你也没有旁的倚靠。”

朝烈若轻轻说:“我再没有依靠,再孤身一人,也想找个年岁相当的,成家,生娃,长长久久过日子。”

小葛说:“兄弟,多少事,不是我们想的哩。”

朝烈若瞧着自己手底下滚出的一片雪白,说:“我就要这么样想。”

小葛说:“我今天……”

朝烈若没有听到后面的话,他听到的是嘭地一声,眼前的雪白被一片尘烟拢住。他侧头,身边已是空的。

尘烟散时,地面上聚了许多黑黑的人头,蓝的警车,白的救护车,都在日头下闪着静静的灯。朝烈若回到地面,好多人朝他问话,他瞧着那些陌生的脸,有严肃的,有悲伤的,有怜惜的,有好奇的……

朝烈若都答不出来。他只有一片茫然,双眼空濛地望望那些人,又望望地上,薄薄的蓝色塑料布下,显出一个小小的人形,并不像小葛的身量,可露在外面的那只三五三七的绿色劳保鞋却眼熟,他自己脚上也正穿着这样一双。朝烈若蹲下身去,把塑料布稍稍揭开,只一眼他就转开了头,跌坐地上。那并不是小葛平日里的面目,可他依然晓得那是小葛。

安哥忙出忙进,一忽儿这,一忽儿那,脸瘦下去,胡子长出来。房子还租着,人散了,只剩朝烈若守着一屋子生了尘的工具。

入冬,朝烈若病了一场。白天好些,到夜里总发烧,反反复复。回来箐的怕出事情,索性把被子搬到一楼打地铺,照料他吃水吃药。

一早朝烈若起来,开了门,雪花扑进来,透骨的冷。回来箐的冷醒了,问:“做啥去?”

朝烈若说:“上厕所。”

走几步,他扶墙站着,微微地喘。想是好几天吃不下饭的缘故,厕所还在三楼,咋去呢。

回来箐的说:“我背你去。”

朝烈若说:“我能走。”

可他真走不了,头晕眼花。回来箐的到他跟面,弓下背脊,扯住他的手搭在肩头,往起一挣,真的背起了他,一步一步朝楼上走。雪花落在他们身上,过路人的目光也落在他们身上,可他们顾不上那些。朝烈若先还气不敢出,怕回来箐的跌了,没想回来箐的虽然走得吃力,却每一个台阶都跨得稳当,渐渐他悬着的心也落回肚里。好像小时候,妈妈背着他,爬山过水。多远的路,多密的林子,在妈妈背上也是安安稳稳。

“我时常做梦,”朝烈若把心里话说出来,“梦见小葛跟我说话,有时候他说,我今天很渴,有时候他说,我今天很累,有时候他又说,我今天头疼,不舒服……”

回来箐的说:“你莫想他,你想他,他就缠你,你把他忘掉,他就不会钻你梦里头来了。”

朝烈若说:“我不想他,就是管不住自己,想他那半截话。”

回来箐的默想一回,说:“兴许他要说,我今天很高兴。”

朝烈若从没想过是这句:“咋会?他咋会高兴?”

“他家里头有漂亮媳妇,包里头攒了些钱,早上媳妇又在电话里给他说有了娃儿,他咋会不高兴?”

朝烈若细想想,也是吧,在说那半截话之前,小葛的日子是合心的,如愿的,他也并不晓得那半截话之后自己会落下去。他高兴,是有他高兴的理呀。这么样想来,朝烈若心里觉着松爽些。

这一冬很漫长,朝烈若能跑能跳了,回来箐的却撑不住了,吃一口饭也呕,喝一口水也呕,眼窝越陷越深,脸越瘦越寡。她终于说:“朝烈若,你把我送到医院去。”

“你不是怕进医院的么?”

“这回不去不行啦,”回来箐的说,“房东让了我好几回房租,我不能死在他屋里。”

朝烈若给她收着东西,还笑她的大惊小怪:“小点点病痛,哪会到那地步!”

“我生的不是小病痛,是癌。”

“乱讲!”

“真的,四年前就瞧出来,我没管,没那多钱,也不想受那多罪,医生都劝了,我没听。”

“.…..”朝烈若瞧着回来箐的,他想说不会,可他晓得没人会在这样事情上说笑。他想讲句劝慰的话,可也没有那样的话。

“我也没受罪,我比跟我得一样癌的人多活了两三年,不算亏,我高兴的。”

朝烈若低了头,他真的想不出话来讲。

“日子快了,我有知觉。只不知要在医院里捱几天,你还陪我么?”

朝烈若点点头。

进了医院,医生悄悄跟朝烈若说:“好好照顾你妈妈,时间不多了。”

“我……”朝烈若想了想,终归没说,我不是她的儿子。

朝烈若给回来箐的熬鸡汤,蒸荞糕,虽然她一口也吃不下。背着她在走廊上吹风。给她梳那一头乱蓬蓬的发。

回来箐的说:“朝烈若,我想来想去,有件事情,不办不行呢。”

朝烈若也没问,先一口应了:“要得咧!你说办啥事,就办啥事。”

可当朝烈若听清回来箐的要他办的事,他惊得差点咬掉了自己的舌头。大冷的天急出汗来:“办这个,有啥用?你晓得的,我跟你,不是——”

“有用。我晓得。我不会害你,朝烈若,会对你有用的。”

朝烈若叹口气。一个弥留之人眼睁睁等着他办的事,他还能说啥呢?

不多久的夜晚,朝烈若躺在跟护士站租来的钢丝床上,正要朦朦睡去,忽然听见回来箐的哑脖哑嗓喊:“妈妈,妈妈。”

朝烈若瞪大眼睛,听仔细了,回来箐的真的在喊:“妈妈,妈妈。”朝烈若跳起来,想要去按亮电灯,可是他听见回来箐的往下说:“妈妈,外头有人在唱调子,好听得很,你让我对吧!”

朝烈若的手已经触到电灯开关,可他又把手缩回了,答应说:“你对吧。”

回来箐的就唱:“马鹿喜欢向阳坡,蜂儿喜欢花丛中,猴子喜欢密林头,阿妹喜欢……”

朝烈若听得泪水满脸,而回来箐的气息早没有了。他在暗夜里痛哭一回,才揩干眼泪,按亮电灯,喊来了医生。

朝烈若捧着小小的遮着红布的盒子,到回来箐大坝子的时候,春风正吹拂着这里的山水,桃花和梨花开了遍野。朝烈若迷了路,一时没找到回来箐的家的方向。不过他不着急,他愿意慢慢地、慢慢地走一走,多走一走,熟悉这片他从今往后将要生活的土地。城里房东家的房子拆了,安哥搬了新地方,又找到了新工人,接到了新活计。可那些都跟朝烈若没有关系了。

朝烈若的兜里装着两本红通通的结婚证。开头他不晓得回来箐的为啥要办这两本证,以为只是一个孤苦的人最后的心愿,就应了她。办过之后,回来箐的却告诉朝烈若,凭着这两本证,他可以拿回她侄子代管的两层楼房和十亩桃园。回来箐的说:“你就留在那里过日子吧,管着桃园,会有最好的姑娘嫁给你。”

风过处,花朵纷扬。朝烈若仿佛听到遍山歌声,似春江之水,漫涌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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