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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跃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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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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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饭店

烟柳长河是一个浪子。

但并不是一个寻常的浪子,他既不狂饮烂醉,也不闲游乱逛,更不嫖,不赌。

他做活。才搬砖扛灰搅沙浆,插秧割麦、打田翻地,护理病人……他使力气,也有巧劲,做啥活主家都看得过眼。这家请,那家喊,很少落空闲。有鳏寡老人身故,没人给梳洗穿衣,他要是遇上了,也不忌讳,像捡拾跌落的花枝,像抹拭路碑上的尘灰,不声不响做起最亲的人才会做的事情。那被年岁光阴磋磨萎败的躯壳,经他清洁装扮,竟又虚浮出光鲜饱满的模样。

烟柳长河挣钱,却不攒财。一起蹲街头找活做的工友面红脖赤嗫嚅着:“长河,我妈病了,要带她看看呢,又……”

烟柳长河就掏自己衣兜,连底翻出来,大票小票糙糙一捋,数也不数往人手心里按:“拿去看,莫还了。”

有嬉皮笑脸挨来的:“兄弟兄弟救个急,我姑娘幼儿园里催生活费呢,等我周转开就还你。”

烟柳长河指头要戳到那人鼻尖上:“你有小娃你不省,还打牌,还唱歌,三五几伙下馆子?”那人塌着肩,笑脸朝前递,一副任他搓圆捏扁的疲沓样。烟柳长河甩了手:“又瞧不得你姑娘饿肚子,我恁倒霉啊!”

街巷里相熟的小娃儿也打秋风:“叔叔,呀呸,哥哥,你打使命召唤吧,我教你打,我是传奇战神哈!不谢不谢,买个鸡腿堡就行。”

不料传奇战神还有队友,队友还有对友,烟柳长河被讹了很多个鸡腿堡,很多杯可乐。旁人替他肉痛,他自己却哈哈一笑。他把钱文就是这么抛洒。

烟柳长河喜欢哪里做活哪里歇,板栗园的草棚子,羊圈上面的小木楼,湖边的渔船,电梯房的阳台……他都住。有时候索性露宿街头,躺在黄角芽树下的长椅上看星星。

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睡桥洞。

弯溜溜的河把县城和村庄隔开,却又没有隔断,一座宽阔的钢筋水泥横在水面,一头连着车水马龙的县城,一头连着鸡鸣狗吠的村庄。

很多年前,这桥还只是座小石桥,烟柳长河跟着妈妈借住在村里的姨婆家,妈妈时常牵着他的手顺田埂路走来,过小石桥进县城,卖瓜尖,萝卜,白菜苦菜。有时也卖鞋垫和鸡蛋。夏天过桥的时候,河水会漫过脚背,凉沁沁的。他喜欢把步子放慢,趁妈妈不注意悄悄跺两步,脚边飘起莹白的花,那些花儿一瞬开一瞬落,好像只为他一个人开,只给他一人看。风吹着柳丝在水面上画画,他总想瞧瞧是画了一只鸭,画了燕子尾巴,还是画了云彩?可伸长脖子也瞧不清楚。后来,好些个挖机挖呀刨呀,把河面凿宽,河水就浅了。小石桥掀掉,砌上了高大宽阔的钢筋水泥桥,柳树移到岸上,又添许多花草,那些柳丝再也垂不到水面,可烟柳长河偏是喜欢这里。睡桥洞的烟柳长河,衣裳穿得洁净,头发也理得清爽,遇到过往的行人还说说笑笑打招呼,好像他是在自家门口和人闲谈。每当这时候,过往的行人,不管是桥这头的人还是桥那头的人,脸上都会不自觉露出恻然的神情。

烟柳长河其实有家,干净簇新、窗明瓦亮的家,可他却不认,也不回去。那是政府给他盖的房,没叫他递一砖一瓦,没费了他一碗茶,一把米。盖完后,帮扶还给他添了床椅沙发,锅碗瓢盆,最后把一串叮当脆响的钥匙送到他手里,苦劝他回家:“河啊,只要你回家住,我给你找个稳当事情做,风不吹雨不淋,还给买养老保险,不用你辛苦揽零工。”

“我没家,回哪去?”

“你有,幸福坪23号,那不是你家吗?门前还种了三角梅和月季花,交替着开哪!”

“那是家哦?”烟柳长河白眼一轮,“没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没有爸爸妈妈,没有兄弟姐妹老婆孩子,那么样一个冷嗖嗖、静妖妖的地方,你叫我怎么住得下去?”

帮扶晓得烟柳长河孤身一个,在他跟前使气性是没把他当外人,和风细雨劝:“河啊,再是千思万想,过了的事也扭不转来,日子还得过。这样吧,只要你回家,我给你介绍女朋友,你勤手快脚,模样也好,肯定有姑娘喜欢,等你娶了媳妇生了娃儿,热热闹闹的家不就有了吗?”

烟柳长河哂笑:“你想我是那种随随便便一个大姑娘就能拴住的人么?嘿!管你是大明星,管你是天仙女,不合我的心,我还不如舒服自在睡桥洞呢!”

帮扶有量,这大口气也没把他喷倒:“那你说,什么样的人能合你心意?”

烟柳长河歪头想想,想过寂寥一叹:“算啦,白讲,你找不着的。”

“众人拾柴火焰高,你说了,我发动人手帮你找,不信找不着。”

“她……”烟柳长河仰头望天,好像真有那么个人,是远在天边,“她身上有草木的苦味,又有谷米的香气。她的巴掌又厚实又软和,拿啥都拿得稳当。她胳膊有力,抱我的时候紧紧的,好像木桶的箍子要把我箍成一个崭新的、滴水不漏的形样。她随随便便做饭,寻常的炒瓜丝煮白菜,猪油炒冷饭,经她手就成了最好吃的,比宴席上的大鱼大肉好吃,比酒店里的山珍海味好吃。”

帮扶听着听着眼也瞪了,到底是没忍住笑:“原来你要找的不是对象,是个厨师!家常菜要做得比酒店的菜还要好吃,你嘴是有多刁啊。”

烟柳长河说:“瞧,白讲不是。”

“哪会白讲?说在我心里了,要帮你访问的呀。不过先说好,你可别抛洒了,赶紧存钱,结婚成家不是买件衣裳送把花的事。”

“你找你找,”烟柳长河悠然说,“你慢慢找。”

烟柳长河还是过他左手赚来右手花去的混沌日子。直到后来,他听到了老虎饭店的传说。

老虎城里有老虎镇,老虎镇上有老虎山,盘山公路从老虎山经过,公路两边多是密密的林子,唯有一处敞地,立着几间青砖黑瓦的老房子,房前可停车,店内可吃饭,可住宿。这处也没别的名,就叫老虎饭店。

老虎饭店不卖虎肉,不泡虎骨,也就是猪肉牛肉,羊肉兔肉,鸡鸭鱼肉,再有些树花蕨苔之类的山茅野菜。就算现杀现摘现炒现烹吧,也不过比别处多一口鲜味罢了,再想不到这山野小店的饭菜,竟能把人吃得或张狂舞蹈,或如泥塑木雕,或仰天痴笑,或潸然落泪,各形各状,种种不一。

传说吃了老虎饭店的菜,有藤牵蔓绊的恋人各奔了东西,有白眼相向的冤家冰释了前嫌,有亡命天涯的凶徒幡然悔过,也有苟延残喘的老者在那里飘落最后的释然的气息。

而最叫烟柳长河感兴趣的,是店主人立下的规矩。在老虎饭店,吃什么菜喝什么汤,凡店里所有尽随客人点,吃过之后付不付钱,付多少钱,也由客人说了算。客人如果手头不便,或是对菜品不满,或是明明兜里有钱,也吃得称心如意,偏就是不想掏钱,都可以抹了嘴抬脚就走;客人要是乐意付钱,悉听尊便,十块八块不嫌少,成百上千不嫌多。

“有些意思呀!”听的次数多,烟柳长河就有了心,他向那些聚在街头打牌下棋的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闲人弯下了他昂然的腰,“那老虎饭店的店主,不知是怎么样一个人哦?”

“怎么样?整日在灶台边烟熏火燎的人,能怎么样,就平平常常呗,像……像是菜市场里挽着菜蓝子进进出出的随便一个女人吧,你天天碰得着她,可从来记不清她的长相。”

“女人?”烟柳长河发了愣,好像有点烫嘴,也有点棘手。

“哎呀,你要不问我还没想起来,不说不像,一说像得很哪!”

烟柳长河有点懵:“像?像什么?”

“你们两个像哪,都不拿钱当回事,叫个啥,‘视钱财如粪草’!哈哈哈!”

一群人轰然笑起来。

烟柳长河在笑声里悟出兴味来:“确实,那店主是个有趣的人呀。”

闲人就起哄:“那等啥,赶紧瞧瞧去呀!也许‘相见恨晚’哩……”

烟柳长河清秀的脸上就显出少有的难色,左右为难的难。他凝眉细想,想去或不去。他很少这么样认真去想一件事情,所以也并没有想多久:“管他的!去了再说!”

烟柳长河找到正在上班的帮扶,把那串叮当脆响的钥匙往他办公桌上一撂,同时撂下的还有两个字:“再见!”

帮扶苦着脸:“河啊,你又想怎么样?”

烟柳长河眉稍眼角都飞起:“那地方,谁要住你叫谁住吧。我走啦!”

“你去哪儿?”

“去一个好玩的地方,找一个有趣的人。”

在帮扶忧愁的目光里,烟柳长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烟柳长河兜里没钱,不过这难不着他,有力的双手就是他的聚宝盆。他一程一程走,到一个地方,打一两天零工,够了车费再往前走。坐火车,坐汽车,坐三轮,有时也走路,终于他到了那个地方。云彩好像要碰着脑门顶的样子,密林之间的这片空地着实宽阔,一排青砖黑瓦的平房,有风侵雨洗的痕迹,正中一间门头上挂一块古旧的木牌,刻着“老虎饭店”四个字,字迹朴拙,别无修饰。

烟柳长河折根树枝,掸掉衣服上的灰尘,跺一跺脚底的泥,深吸口气,大步走进去。

店内陈设简单,几张木纹清晰的桌子随意排开,每张都围着几只树墩漆成的凳子。桌上立着青竹做的筷笼,里头插的也是新鲜削下的竹筷。雪白的蒜末,碧绿的葱花,艳红的米辣,都装在漆黑的木盏里,摆在桌上,供人自取。

店里有客人,但不多,就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宽窄适度的西服要多合身有多合身,细巧的领带系得端正又洒脱,袖口隐约露出的表,烟柳长河也认得。烟柳长河虽然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浪子,但他也读过书,成绩还不差,他也看杂志,刷手机。那种表的名字叫做百达翡丽。不过,烟柳长河从来没有在现实生活中看见过带这种手表的人。

客人正在吃的东西却只是一碗糖鸡蛋。雪白的蛋清裹着黄澄澄的蛋黄,浮在温暖甜蜜的红糖水里。一碗普普通通的糖鸡蛋,他却吃得很专注,很虔诚,仿佛捧在手心里的是世界上最珍贵、最好吃的东西。

“来了,坐。有山泉水,也有烧涨的热水,想喝什么自己倒。”

烟柳长河四下里望,没见着跟他说话的人,正疑惑,忽而瞧见一面墙中间悬了道草帘,悟过来草帘就是通往另一间房的门,可能就是厨间,店主应该就是在里头同他说话。

墙角的木缸里有满满的水,烟柳长河痛饮了一瓢。

“吃点什么?”里面的声音既不热情,也不冷淡。

“我?我吃什么都可以。我这个人从不挑食,有什么吃什么,你看着办,能饱就行。”

烟柳长河听见了一声轻笑。笑过之后,里面的人问他:“那你吃过的能饱肚的东西里面,有没有一两样是更喜欢些的?”

烟柳长河拖个树墩坐了,慢慢回想:“喜不喜欢也说不上,不过我记得有一回我寒着了,整个人蔫蔫的,脚瘫手软,有人给我吃碗牛肉面,热烫烫的汤喝下,出一身汗,倒觉着舒爽得很,比药都灵。”

“那么就要一碗牛肉面?”

“可以,都行。老板要是嫌麻烦,像他那么样煮碗红糖鸡蛋也行。”烟柳长河把手向那个戴百达翡丽的男人一指。

“这里没有老板,你可以叫我阿汲。”

“哦,阿汲!”烟柳长河盯着草帘做的“门”,想像着那后面有双清澈的眼睛在打量他,“我叫烟柳长河,你也可以叫我名字。”

“烟柳长河,呵网名。”

“真名,网名,微信名,就一个,自己给自己取的。”

“唔,恰好。”

烟柳长河就直背挺胸:“我也时常觉着我这名字取得恰好。”

“牛肉面点得恰好,才擀的面条,早一天没有,迟一天不新鲜了,牛肉也刚好炖烂。”

很快,草帘子一掀,烟柳长河看到了店主人阿汲。

那真的是长得平平常常、普普通通的一个女人,个子不高,皮肤不白,眼睛不大,嘴巴不小。薄而短的头发拿根黑皮筋扎在脑后,耳朵上、脖子上、手上没有一样饰物,穿得灰不溜秋,连腰间的围裙也是灰成一笼统,总而言之,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叫人眼前一亮的地方。不过,当她走近的时候,身上带着清苦微香的草木气息和搅动人胃肠的烟火气息。还有,她脸上挂着的自在的笑容,既不少到寡淡,也不多到谄媚。

“盐和辣椒你自己加,口轻口重,各人不同。”

烟柳长河望着面前满满当当一碗牛肉,碗有小汤钵那么大,堆得冒尖的牛肉每块有火柴盒那么大,看上去炖得而不烂,绵软有弹,肉质细嫩,纹理清晰。花椒的酥麻、薄荷的清冽、蒜末和小米辣搅裹在一起的香气,争先恐后、挤挤攮攮往他鼻子里扑。

烟柳长河摸摸鼻子,干咳一声:“真的,我这样皮厚的人也有点不好意思了,我要的只是一碗牛肉面,不是这么一海碗牛肉。”

“有面,底下。”

“是哦?”烟柳长河取过筷子,从肉块与肉块的间隙戳下,小心往起一挑,果然有面。

烟柳长河喟叹:“这么样子的牛肉面,我头一回见着,比起这个,商场里那些‘图片仅供参考’的精美广告倒像笑话了。”

阿汲说:“我管自做我的,也不跟人比,合不合你口味就不晓得。”

烟柳长河理起筷子,忽又放下:“要是叫我品评味道,怕会叫你失望,我平时吃什么只管吃饱,不大留心味道的。”

阿汲轻递一下手,是个洒脱的“请”字:“你随意。”

烟柳长河就埋头苦吃。大口的肉,大口的面,嚼得舒爽,咽得顺滑。不大会儿功夫,一海碗的肉和面都见了底,汤汁作料也呼噜呼噜喝净。

“不够添来,尽你吃饱。”店主还在旁边站着,因为时间实在并没有过去多久。

一声响亮的饱嗝脱口而出,烟柳长河的脸蓦地红了,他静静缓一回,把手挡在小汤钵上:“莫添莫添!再添我还是管不住自己,怕要撑死了。我平常不是这么大量,哪晓得吃起就停不下。

“不添也随意,你吃着顺口就成了。”

“这碗牛肉面,不单只顺口。除了肉多,光这面,这汤,也……”烟柳长河搜肠刮肚,却想不出怎样的词句能配得上这自然而然、熨帖肺腑的滋味,“嗯,我只晓得往后我肚子俄了,会想起这碗面。”

阿汲就点了头说:“那你慢坐。”

烟柳长河瞧她拾起碗筷,怕她隐入那望不见的隔间,再不出来:“阿汲,我听人说你这里的规矩,是真的么?你不担心客人吃了不给钱,也不关心给多少?”

阿汲应得轻描淡写:“是啊,也成个规矩了,从我师傅手里就是这样,做的凭心做,给的凭心给,师傅没攒着钱,我也没挨饿。有人不给,有人少给,也会有人多给,没什么可担心的。”

“一个人过日子,糊里糊涂倒也快活,可做起生意,就难免不得计算盈亏……”

“我不是做生意。”

烟柳长河给抢白得一愣:“你开这饭店不是做生意?”

阿汲决然说:“不是。”。

“总归有负担么,采买、房租、水电、人工……”

“房子是我师傅请人建的,我师傅随儿女往城里去,房子留给我了。水不要钱,电算得便宜,至于人工,山下的村民轮流来帮忙,他们不接钱,忙得开时我也不喊他们。”

“可万一收支不平,亏了呢,这善事你还做的下去么?”

“善事?”阿汲玩味着这两个字,噗嗤笑了,仿佛越想越有趣,逐渐笑得收不住,连腰都要直不起来。

烟柳长河回味不过,自己说的话好笑在哪里,他耐心等待阿汲平息她的笑。

“烟柳长河,你是个有意思的人呀!不是,我不是做善事,我有什么本事做慈善?”

“管它是什么,万一亏呢?”烟柳长河却而不舍。

“真到那一天,就关门不做吧。”

阿汲答得若无其事,烟柳长河却怅然若失。

阿汲瞧着他的样子,又笑笑:“你怕我亏,怕我做不下去,是吧?”

烟柳长河说:“我是个旁人,瞎担心,你自然有你的法。”

阿汲端详自己的手,手心结茧,手背粗糙,可是手指饱满而灵活。她朝烟柳长河眨眨眼:“不要紧,就算这店不开,家常的菜我还做得来,你的份可以给你做。”

烟柳长河赧然:“倒也不是贪图那一份独食。”

阿汲语声和软:“你不是旁人,你是热心人,你想老虎饭店长久做下去,想更多的人吃到店里的菜。”

烟柳长河给说到心里去:“算是这么想了吧,可也没有别的力,我就把我以后在这店里吃饭的钱付了吧。”

“你要预付饭钱?”

“是呀,有人不付,有人少付,有人多付,我可不可以预付?”

“你可以。可以现金,扫码,刷卡,都可以。”

烟柳长河哪有现金可掏,银行卡刷不了,手机零钱包里的余额也不允许他扫码支付,好在他另辟蹊径:“那些倒没有,不过我有个新方法,拿工抵。扛米背才、劈柴燃火,洗碗抹筷,我样样来得。你一月算我多少,就是多少钱。我不抽烟不喝酒,不看病不吃药,也没有老的小的要养,你只要每个月给我充几十块话费就行。”

阿汲一思忖,眉眼笑弯:“原来你想在这儿找活做,管吃管住管话费就行啦?说笑是说笑,你一个壮劳力的工,我哪能白使。店里没请过人,怕养不起,再说也没忙到那步。要么你再想想,也容我想想。”

“我不是说笑。”

阿汲再不搭白,收了碗,草帘子轻轻掀起一条缝,倏忽又拢住,遮得严严的。

烟柳长河独个儿坐着,他不需要想,可又忍不住去想。东想西想,胡思乱想。

“兄弟,哭什么呢?”

烟柳长河定睛一看,戴百达翡丽的男人已坐在了他对面。

烟柳长河好像听到一个笑话:“哭?我?嘿嘿嘿!”

百达翡丽男人不争,抽一沓雪白纸巾递过来。烟柳长河摆手,脸颊倒真有点痒酥,他胡乱一抹,可不是湿的?只有讪笑:“我这不是吓慌了么!唉,原本吃啥都能哄饱肚皮的人,往后竟要变得捡嘴(挑食)了。”

百达翡丽男人说:“也不算出奇,我这个平日里讲究荤素搭、配营养均衡的人,不是也已经连吃了三天红糖鸡蛋么!”

“这三天你顿顿吃红糖鸡蛋?”烟柳长河瞧着眼前养尊处优、油光细滑的男人,顾不得感怀自身了,“要是我,天天这么吃也成,坐月子的人吃更是滋阴补血,可是我哥,像你这样享福人的身子受得住吗?轻则消化不良、热火攻心,重则高血压糖尿病,可了不得!”

百达翡丽男人淡淡说:“人有的时候这也怕那也怕;有的时候又会觉得一切无所谓,也无所谓受得了受不了了。”

“我哥,你可别想不开!”烟柳长河脊背一凉,绷起劲儿来,“有啥愁闷兄弟陪你散,喝酒,吼歌,都行,再不然出去扳跤,外面那么宽敞的地,我舍命陪君子,陪你摔痛快。”

“谢谢你,兄弟。说说话很好了。”

“行,你说。你说什么我都听着。”

“你也可以说说你自己。”

“我?我就是个流浪汉,有吃,有住,就满意了,没什么可说的。我哥,还是你说,你说。”

每个人的心上都有一眼井,除了自己,别人不会知道水深水浅,苦涩甘甜,是清澈见底还是堵满淤泥污秽。

百达翡丽男人默然片刻,开始讲述他的故事:“我出生没多久,我爸做下犯法的事,被政府处决了。我不晓得他有没有抱过我,背过我,也不记得他的样貌了,不过他的恶名声倒像乌云一样笼在我们家人头上,经久不散。我妈改嫁到外省,再没回来过。我跟着奶奶住在大伯大妈家里。”

烟柳长河再没出声,他献上一对好耳朵。

“堂哥堂姐不睬我,因为我父亲的事情,牵累他们在村里也抬不起头,别的小孩更不敢跟我玩。只有隔壁家的彩英姐,在我饿肚子的时候,偷家里的冷饭团和煮玉米给我吃,在我挨打过后陪我掉眼泪。”

“奶奶种菜、喂猪供我读书。我跟奶奶住在煮猪食的旧灶房里,没有窗户,没有电灯,不过晚间能睡在温暖的火塘边,有奶奶哄着护着,日子也还安稳,一年年就过了。我考上了大学,可是奶奶在猪圈门前摔一跤,扶起来已经说不出话。奶奶不在了,大伯大妈顾不上我,我就去工地做活,加班熬夜干,我算着两个月也许能把学费凑足。彩英到工地上找我,看到我掌心里的茧子和肩膀上的血印,背过身子抹眼泪。”

“后来,彩英到我读大学的城市找了活,电子厂里做,吃食堂,住工人宿舍,一分一厘省下钱。我课余在学校教务科和图书馆帮忙,挣点儿生活费,当然是不够的,我大学三年的学费和生活费,多是彩英给。”

“周末彩英都叫我到她那里去吃饭,打一份肉,她自己吃得少,总是强拨到我碗里。她买了一个小电饭锅,市场里挑最新鲜的农家土鸡蛋,价格自然贵的,可她不管这个,红糖也买色泽最好、最纯净的,她怕我营养不够,时常给我煮红糖鸡蛋。有时当做早餐,有时当做点心,有时我回学校晚,她也煮一碗给我当宵夜,让我吃了再走。我叫她一起吃,她从来不沾,她说她一吃鸡蛋,胃就会像被一只手揪扯住那样疼,从小是这样,疼怕了。”

“我努力读书,拿奖状,挣奖学金,我不能白白吃那么多碗解馋管饱、还添力气的红糖鸡蛋啊!”

“毕了业,才晓得找工作的事情,不像在学校里读书那么容易,因为我父亲的事情,几家我心仪的单位,每次我都能过关斩将,却在最后一道审核的时候卡住了。碰的钉子多,心灰意冷了,总算有家公司录用了我。我珍惜得来不易的机会,分内分外的事我都争着做,别人不能陪的酒我陪,别人受不了的气我受,加班时常加通宵,有时在椅子上蜷一会儿,天就亮了,冷水擦把脸醒瞌睡,又坐到电脑前。同事笑我傻,说我为一份工作要把命搭上。我由得他们说。”

“慢慢我在公司落稳脚跟,工资奖金不舍得用在别处,换了敞亮的出租房,买了代步车,我想叫彩英和我过阵舒心日子,可彩英却忽喇喇辞工回家,一个月里和亲戚介绍的男人领了结婚证。我找到她家,她把红彤彤的结婚证翻开给我看,她说:‘你是江河里的鱼,我是林子里的鸟,望你鱼跃龙门,我的归宿,不过是找一棵避风躲雨的树。’我想哭一场,又想发一通火,我有好多话要说。可是我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拖着沉沉的步子走了。我永远没法对彩英说一句粗声大气的话。”

“后来我也结了婚,有了孩子,担子重了,工作上更不敢松懈,慢慢经营起自己的公司。朋友多了,亲人又有了,大伯大妈堂哥堂姐同我亲近起来,电话打得勤,人也来得勤,连我妈妈后来生的孩子也来跟我手足相认。可是彩英却越发远着我,汇去的钱退回,电话由她男人娃娃转接。我几次去看她,她不是出门做活就是走了亲戚,我们再也遇不见。”

百达翡丽男人讲到这里,又沉默了,但是听故事的人却觉得意意犹未尽。烟柳长河长问:“后来呢?”

百达翡丽男人苦涩地说:“后来,彩英不在了。急病,在医院两三天人就没了。我是过了好几个月才知道。清明节,我回乡给奶奶和父亲扫墓,也买些果品去祭一祭彩英,遇到她男人和刚上高中的娃儿,父子两供奉的祭品里,除了猪肉鸡肉,还有一碗红糖鸡蛋,娃说,我妈在时,饿的时候,病的时候,喜欢这个。”

烟柳长河一拍桌子纵起来:“要是换我,才不会眼睁睁望一个对我这么好的人嫁别人,我会追着她,撵着她,死也要死在找她的路上,”

百达翡丽男人缓缓点头:“那一天,在彩英墓前,我也这样想,可惜时间回不去。”

“要是我,”阿汲说,“就专意过眼前的日子,一天一天过下去。好比一碗菜,既已做出来,甜也要吃,咸也要吃,哪怕糊得发苦,也要吃掉,我师父不舍得把做坏的菜倒掉,我学做菜的时候也是这样。分别之后你过得平顺了,彩英也有了她的家庭和娃儿,各人有各人的福,你想她好,她想你好,也算都如愿。世上的事难齐全,一个人能享多少寿元,谁又有法?”

阿汲不知何时又出来了,原来他们说的话,她在厨间都听得清楚。

烟柳长河默想一晌,垂头坐下。

百达翡丽男人苦笑:“可惜你也不是我。”

“我请你们喝茶吧!”阿汲转了话题,“山里的野茶,我自己摘自己炒的,说不上好,多少有些滋味。”

野茶在洁白的瓷碗里泡开了,闻得清香,烟柳长河捧起碗来喝了一大口,苦得嘴麻,可过一阵又有回甘,喉咙里、肺腑里有股清新气息散漫,一腔积郁仿佛也冲淡些

百达翡丽男人却拿出手机看了看,起身告辞:“茶就算了,再喝怕越发不想走。阿汲,这几天你给我煮的红糖鸡蛋,我晓得每一碗都用了心的,鸡蛋鲜嫩,又没有一点生腥气,糖放得不甜腻,也不寡淡,总让我恍惚间以为彩英就在厨间忙碌。谢谢你。在我借宿的屋子里有个黑色手提包,那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小小心意,请不要推辞。”

阿汲微笑:“我不推辞礼物的,谢谢了。”

“但愿有一天,老虎饭店能开到更大更远的地方去。”

“你是说搬到城里去?”

“也许有更多的人需要它。”

阿汲像问人,也像问自己:“离了老虎山,老虎饭店还是老虎饭店么?城市繁华,会容下我这样住惯山野、手艺又寻常的人么?”

这,可没有人能打下包票。

“你们晓得我师父早先开为啥这店?”

烟柳长河说:“你师父一定是个菩萨心肠的人,见不得人饿,见不得人苦,才开了这饭店。”

百达翡丽男人说:“你师父是个有智慧的人,懂得这世上各样人的心。”

阿汲笑笑:“你们猜得太好了,可我师父不是那样的。她是实在人,反应迟慢些,说话结巴,自己就说得少,愿听别人说。她开这店,只为山里寂静,想留过往的人多说几句话,添些声气罢了。”

百达翡丽男人若有所思:“人各有志。那么再见,阿汲。”

他又同烟柳长河告别:“再见,兄弟。”

烟柳长河是真想同他再见:“我叫烟柳长河,我哥你呢?下次见面找你喝酒。”

“烟柳长河,好名字。烟柳有情开不尽,东风约定年年信。兄弟,愿你春风如意,不负华年。”他没有说出他的名字,他并不打算再见。

烟柳长河跟到门口,看见门外的空地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张黑色的车子,车身长长的,线条极流利。车上下来的女人乌发高挽,面容苍白,身形纤瘦,衣着简洁大方,烟柳长河觉得眼熟,好像在哪见过。女人见到百达翡丽男子,抹去眼泪,纤细的手指上下翻飞,比划得很急。百达翡丽男子也用纯熟的手势回答她。两人无声地“交谈”一会儿,一起上了车,车子就轻快地滑出去,离了烟柳长河的视线。他忽而记起她是谁了,暗地一叹,返回店里。

烟柳长河到底厚着脸皮留下来了,有客人他就招呼客人,没客人就自己找活,劈柴烧水,淘米择菜,做惯活的人到底有眼色,啥都能做妥帖,叫阿汲指不出毛病来。

最勤力的伙计烟柳长河收拾屋子的时候看见了一个涨鼓鼓的黑色帆布手提包,里面不知是什么东西,把包撑出方正的形状。他掂一掂,沉甸甸的,分量不轻。

“不晓得是哪个客人落下的。”烟柳长河嘀咕着,随手拉开查看,“啊!”他大叫一声,像撞见了大姑娘洗澡,飞快地拉上了拉链。

“阿汲!你来!你来啊!”烟柳长河扯开嗓子喊。

地方不大,阿汲很快拎着火钳跑来,四下里瞅:“蛇吓着你么?在哪里,我把它夹出去就是,莫伤它莫伤它!”

烟柳长河指指黑提包。

店主小心翼翼拉开,瞥见里面东西,也吓得一激灵,火夹“啪”砸脚背上。她张着嘴,揉着脚,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神情变得很奇怪,好像震惊,又好像伤心,眼泪就突如其来。

“阿汲,脚怎么样?”

“那个人……”

烟柳长河一拍脑壳:“戴百达翡丽那个?”

“吃红糖鸡蛋那个。”

“对,他。他说有一个黑色手提包是送你的,我以为光是一个包包,哪晓得……这不至于把你吓哭么!”

阿汲泪水涟涟:“他寻短见去了!”

“什么?”烟柳长河急得在包里一阵乱翻藤,却没有找到片言只字,“他没这样说啊。”

“他把钱都送人了,可不是要了无牵挂去么?”

烟柳长河松口气:“这你倒放心,包里的钱虽然能把咱们吓一个跟头,可也不是他所有的钱,他的牵挂还多着呢。”

“真的?”阿汲擦着眼泪,“你会晓得他有多少钱?”

“原也不晓得,不过我看见他老婆来接他,我平时看报纸的,他老婆是独生女,家里头有生意,自然不是我们寻常能瞧见的炸个油条、卖堆拖鞋那种生意。”

烟柳长河停一停,又说:“他老婆有残疾,多病,两个小娃一男一女,都是福利院里领养的。”

阿汲听得出神:“你倒晓得细致。”

“手机,电视,电脑,报纸杂志,不管你想不想晓得的事,一股脑都塞给你。”

阿汲没有出声。烟柳长河说:“我们把钱数数吧,老虎饭店要是亏了,这钱能顶好一阵。”

“烟柳长河,”阿汲脸色灰灰的,“要是没有你,这钱把我吓死了,不晓得怎么办,报警?还是找着他,还给他?”

“还给他,倒是伤他脸了。你开这么些年店,不也有多给的么?你要想,他是付那几碗红糖鸡蛋的钱,只不过付得多些而已。”

“山野小店,家常菜,凭心给的,再多也有数,忽喇喇见这一大包,可不是心慌,做梦也梦不到的。”

两人把钱一沓沓拿出来,崭新的百元大钞薄而挺括,呱呱脆响,利得能割人的肉,散出它独有的香气。两人战战兢兢、一张一张点起了数,连数几遍才数清楚,这“小小的礼物”整整有一百万。

烟柳长河陪阿汲下山,到镇上的信用社,把这笔钱存进卡里。信用社的人说话声比平时更软和了,笑得也亲切,阿汲倒有点惊惶了。

日子还是一样过,老虎饭店有人来,有人走。有人吃了饭菜不给钱,有人多给,有人少给。不同的是阿汲话少了,闲下来的时候,白天闲下时,她会望着门外层叠的树和远处延绵的山出神,夜里瞧着圆白的月亮和蹦跳的星子发愣。

她问烟柳长河:“你说,假如搬到城里去,老虎饭店还是老虎饭店么?”

烟柳长河摸摸脑壳:“不知道呵,你真想搬到城里去?”

阿汲摇头:“时日长久,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烟柳长河忽而想起一句话,他问:“你说你师父开这饭店是为着山里静寂,想多听些人声气,你是为着啥?”

阿汲脸上渐渐又露出那多一分则谄媚,少一分则寡淡的笑:“为有个事做,有碗饭吃啊。”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烟柳长河不信。

不信也只能笑笑。如果有一天,阿汲说出她的故事,烟柳长河也打算告诉她,在他的家乡有一座桥,一头连着车水马龙的城市,一头连着鸡鸣狗吠的乡村。他的妈妈给他吃得饱饱,穿上新衣,抱着他从桥上跳下,抓在手里的吹气鸭子把他浮起来,而妈妈静静沉在了水底。无措的他,当时啥也不晓得,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抓住了心爱的玩具。

不过也许,他永远不再说出来。

月亮隐在天边,阳光从高处流淌下来,经过的山川草木变得晶晶亮。老虎饭店门外的路,仿佛涂上一层淡淡的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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