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做隔层的细木棍一根根被抽出,噼啪甩地上,原本装得挤挤挨挨的竹篮就空了,好像肚饿的人张大的嘴。芭蕉坪的阿铎卖完了最后一只鸭。
那年月芭蕉坪上没有芭蕉,一棵芭蕉树也没有,一个芭蕉果也没有。唯有的好处是水源足,有山上淌下的溪水,还有绕坪子而过的河流。
阿铎的家就在河边。老辈人讲,早年间常有三五几伙小马鹿来河边吃水,撞见人不慌着跑,倒把乌亮的眼珠往人身上溜,那神气就像吃奶的娃儿,见着啥子都稀奇。后来坪子上人家多了,小马鹿再不来了,河却有了名,叫做鹿饮河。阿铎八岁开始养鸭,他的鸭喝鹿饮河的水、吃鹿饮河的鱼虾蟹长大,卖到镇上的馆子里,卖给有余钱的人家,做干巴,做黄焖,清炖,酸汤……都说是好吃,瘦肉绵厚,皮子耐嚼,皮肉之间油滋滋的,越嚼越香,既管饱又解馋。
没买到鸭的人不肯轻放了阿铎:“过了秋收你送来,第一个要给我,说好了哦!”
阿铎陪出笑脸:“今年没有啦,要等明年。”其实他只是微微地笑,甚至都没有露出牙齿,可是天生上扬的眉梢,大眼里闪着的悠和的亮子,渲染了他的笑意。他身板直溜溜的,好像一棵小松,破衣烂裳也遮不住少年人葱翠的气息。
馆子老板油腻腻的手捉住阿铎的膀子:“你就是个养鸭的,不养鸭你做啥子去?”
“我读书,我过久就到这镇子上念初中了。”
“养鸭子赚钱,读书花钱,你不算算账,哪样划得来?”老板戏谑他。
阿铎把膀子轻轻挣开,闪着悠和亮子的眼瞧着老板:“我养鸭,也为的挣钱读书,明年放了暑假,我还养呢。”
“是哦?”老板扬起下巴,同边上的人挤眼睛,“养鸭的小娃儿,他要考状元哩!”
笑声就从四圪旯里冒出来,高高低低,各样声气都有。阿铎不笑了,可也没恼,也不分说,抄起空竹蓝往肩上一挎,穿过那些嘻嘻哈哈的笑声,回家。
在芭蕉坪,也没几人把阿铎当成读书娃儿,他不是尾着鸭群东跑西蹿,就是在田地里敲垡子、理沟埂,一身灰,一身泥,再不就是背着小山一样的苞谷秆或是麦秆走在田埂上,被风吹得歪歪斜斜,趔趔趄趄。而提水、煮饭、找猪草这样干净轻省的活,他让妹妹诺细去干,这才是芭蕉坪的学生娃们干的事情。
辣椒树长成油绿的一蓬蓬,点缀着细白的花,阿铎瞧见爸爸灰扑扑的身影在其间时隐时现。
阿铎家的田地不多,且散,家门前这块地是最大的,挨着河,种啥也容易。阿铎爸爸竟舍得把这好地辟出一大块,盘菜吃。盘菜是细巧活,别人家种白菜苦菜,阿铎爸爸种的菜比别人多几样:姜、芫荽、薄荷……小菜不当顿,磨人不说,白占些地,可吃饭时候也添那么些气息:贴贴实实的香、冲头冲脑的腥、似有似无的甜,越吃越上瘾的辣燥……
“爸爸!”阿铎喊。
阿铎爸爸拨开辣椒树,高一脚,低一脚,摇摇摆摆走来。他肤色黑,脸颊干而皱,眉眼耷拉着,嘴里却哈哈笑着,亮出手心一丛墨绿的辣椒,比火柴棍大不多点:“摘得几个辣椒,给你们下饭。”
“爸爸,这辣椒不熟,是苦的。再养一久嘛!”
“烤一烤,也香得很。明年这时候,想吃也没有了。”
“明年换啥种?”
“啥也不种,空下,栅起来。”
阿铎摸脑壳:“这好的地,你舍得荒着?……哎呀!爸爸,你莫不是连地都种不起了?”
“说啥子!你往镇上去念中学,一年只有两季假在家,冷天没个像样的鸭舍,小鸭待不住,也没有多的粮食贴着喂,单望靠暑天了。那节令田边地角、水里草里不缺吃的,个数养多些,啥也弥补了——可也不敢尽多,万一有个山高水低意料不到的闪失,怕赔不上,小鸭都要好大一笔哩。”
阿铎却不信有那样的事:“赔?咋会赔?有我在,每一只鸭我都能看好,也不叫它害病,也不叫它走丢。爸爸,你想养多少,只管养多少。”
“养的数目多了,也该有个住处,舂墙盖瓦的我们闹不起,少人手,也没钱买料子。好大的肚吃好大的饭吧,我想着把门前这地腾出来,一圈都栅起,赊了鸭来先关里头,叫诺细放学多割两背嫩草菜叶,添一瓢粮食哄着,等你回来放。地里再搭个棚子,鸭子要晒日头,要躲阴凉,也便宜。”
阿铎像是已经瞧见长溜溜的竹篱笆,连枝带叶遮风透气的木棚子,篾片编织的细密轻巧的门,遍地软绒绒摇来摆去的小黄脑壳……
“爸爸,舂墙盖瓦的鸭舍,怕还比不上你搭的棚子亮噪哩,小鸭住安逸了。要是暑假不够,我还请些农忙假添着,直等把鸭子养大喂肥,卖上好价。爸爸,小鸭莫要赊早了,赊早你累不起。爸爸,你等我回来哦!”
阿铎一声声嘱着爸爸。爸爸却不知觉间出神了,他望着已经和他一齐高的阿铎,不晓得自己日夜瞧在眼里的娃儿,哪时候变了样。明明没有妈妈在身边的娃儿,却活生生长成了妈妈的模样。大眼睛,浓眉毛,眼里头总有亮,那亮落在哪里,哪里就暖融融的,鼻梁像画的一样直溜,嘴唇也饱饱满满,像个有福的人。阿铎爸爸心头酸麻辣呛,多少滋味掺拌,阿铎像枝叶渐盛的树,衬出他的枯朽,又像一轮明月,把他往后漆黑的日子照得亮堂。
阿铎把卖鸭的钱掏出来,阿铎爸爸摆手:“往常卖的都使尽了,这点你留着,凑个书钱学费,够不够也是恁些啦。”
“该够了,爸爸。”
到日子,阿铎收拾起简单的行李,盖的薄被子,穿出门的一两件衣裳,一并塞进平日垫睡的谷草席子,卷成一卷,膝盖压紧拿绳子捆实,甩上背脊,拎起平日俭省下的小半袋米,就好出门了。芭蕉坪往镇上去读书的娃儿没几个,有坐牛车的,有用骡子驮行李的,没人约阿铎,阿铎也不在意。
“爸爸,走了。”
“嗯,你去。”阿铎爸爸说不出多的话,也不能送他,扛了锄头一瘸一拐先出了门。
倒是诺细没声息地尾在阿铎身后,与其说是送,更像在撵路。走了一程,又走了一程,阿铎说:“你回去,莫送了。”
诺细低头抠着手指,声儿也轻轻地:“你走了,我少个伴。坪子里没人跟我玩。”
这话像绵细的藤蔓,绊住阿铎,把他牵扯回撵在鸭子屁股后头的时日。那时他捏根长竹竿,赤脚随小鸭们走,小鸭们一乱,他把竹竿往边上甩出唦啦唦啦的声儿,小鸭们就服帖一阵子。阿铎随它们在泥地里走,草丛里走,田梗上走,河里走,溪水边走。有时候人比不上鸭字轻巧,哐咚跌一嘴泥,或是石头硌了脚,树枝挂了脸,他都不气馁,爬起来,抹了眼泪,吐口唾沫把伤口的血擦了,跟上。过好久他才悟过来,他在后面撵,鸭群就乱,他在前头领着,鸭才乖顺。他就不着急了,松松爽爽在前头走,鸭都缠着他,绕着他,守着他,他慢,鸭就慢,他快,鸭也快,他朝哪方,鸭就朝哪方。阿铎把课余的时日都跟了鸭子厮磨。
学校里也有几个抄阿铎作业的同学,会在台阶上跟他拍纸牌、抓石子,在操场上跟他玩“斗鸡”,跳绳,可出了校门,有大人相跟着,迎面遇上也就哑声瘪嘴地走了。诺细人小,胆子更小,时常躲在爸爸身后,像一只抖抖索索的小狗,连呜呜的声儿也少有。
鸭们不一样,时常闹嚷嚷的,像有说不完的话,饿了叫,欢喜了叫,急恼了叫。静夭夭的时候也有,鸭们在河水里浮着,阿铎在河边大石头上坐着,背一课书,讲段故事,背成背不成,鸭们不怪他,讲得好讲不好,鸭们也欢腾:嘎嘎嘎,嘎嘎嘎。老师教了新歌,别人面前不敢唱,当着鸭们就唱得顺溜:
红太阳 白云彩
妈妈洗衣裳 我也来
呀得儿呀得儿咿咿得儿咳
咿呀呀得儿咳
白手绢 花手绢
自己洗来自己晒
……
阿铎抬头望着天上红彤彤的太阳,白生生的云彩,唱着唱着就不没声了,许久许久都没声。鸭们啥子也不知道,还是朝他嚷:嘎嘎嘎,嘎嘎嘎。
阿铎跟诺细说:“那你就自己玩,念自己书,做自己活,有个时候,会好的。”
“那是啥时候?是妈妈回来的时候,是我们不在芭蕉坪的时候,还是要到我们长大的时候?”
阿铎默想一晌:“我不晓得。”
诺细嘴一扁,巴巴地望着阿铎,眼里汪出泪来,呜咽的声儿像受了屈的小狗。
“莫哭唦!总有那么个时候的,就像下雨有天晴的时候,山上结的酸杏子,有变甜的时候。爸爸不也说么,再陡的坡,低头爬去,有个到顶的时候。”
诺细不知听没听进,不过她站下了,噙着泪同阿铎挥手。
阿铎去镇上的回数不少,进中学大门是头一回,漆黑的镂花铁门两边敞着,大门左边白牌子描黑字,是阿铎念熟在心头的校名。门头上扯着红艳艳的布条,上头写着:“欢迎新同学”,办喜事一样。人好多,大人娃娃,老的小的,扛木箱的,背毛毡的,搬桌椅的,搬书的,也有三五几人拢在一处开小会的。
报名交费的人排成长龙,阿铎挤在中间,日头辣焦焦烤着,把人都烤出糊臭味来,热腾腾扑进心肺头,还有呜嚷呜嚷说话的声儿,把阿铎的脑壳搅得晕叨叨。可他不敢乱,眼睛和心思都落在那叠要捏出水的票子上,学费、杂费、住宿费、管理费……颤着手一张张搓出去,心口好像有个雀子在死命往嗓子眼里蹿,就要从干焦焦的嘴巴里扑脱脱飞出来。
不知捱多久,办清了,换了几张轻薄酥脆的单子。阿铎揩着汪在脖颈里的汗,背脊上的衣裳好像也在淌水,也顾不上,他问着路,打算把米交到食堂去。有人伸手过来,要相帮他提米袋子,他紧紧护住。不是怕,他晓得是好意,只不惯这样亲近,羞涩地让开了。
忽听得一声喊:“哎!那个背草席的,你站着!”
阿铎回头,一个穿灰色衬衣、戴厚底眼镜的男人正把手指直戳戳点着他。男人原是和几个人拢在一处比手画脚说话的,不知怎么瞅上了阿铎,见阿铎站下,便噌噌几步冲来,硬生生挟来一股寒凉的风,不是舒爽的,是掠过肌肤叫人毫毛立起那种。男人年纪轻,脸白生生的,眉眼细致,与乡间人的粗糙是两样,可眼神却硬得硌人。
“新生?”
阿铎点头。
“谁领你来?”
“自己来的。”
男人把目光扫回阿铎脚上:“你这鞋,有换的么?最好换一双。”
阿铎瞟瞟自己的鞋,又望望四围。身旁踢踏来去的人,有穿皮鞋的,有穿球鞋的,也有穿布鞋的,布鞋有机器缝的,也有家里做的。有的鞋子新,有的鞋子旧,有的鞋子半新不旧。可不管咋样,别人的鞋子是干净的,齐整的。相比那些,阿铎的鞋也许不能叫鞋了,这双好久前爸爸给买的草绿色解放鞋,在帮着爸爸做活的时候,泥里土里蹬淘破的,泥浆子把鞋的颜色浸污了,再洗不净。鞋面大洞挨着小洞,蜘蛛网一样,鞋底也是四分五裂,藕断丝连。阿铎在家时也已不大穿它,光脚板到处跑,只有往小学里去时才趿拉着去,从没有人为这鞋子上心。如今往镇中学来,也就这么趿拉着来了。
阿铎说:“不用换,这还穿得一阵呢。”
男人眉头蹙拢,尖细的纹路就在白生生的脸上凸显出来,像干干净净的纸张,胡乱几笔给划坏了,阿铎觉着恁可惜,暗暗叹着,男人焦躁的语声却聒了他的耳:“这种样子的鞋你说穿得了?那你怎么跑操,怎么上体育课?一跤跌了算你的,算学校的?”
劈头劈脑的问,像钢刃碰在石头上,溅出火星子。阿铎扬起头,迎向那白生生的脸:“那你说,咋着才行?”
男人没防着阿铎会杵他,像一口热汤烫了嘴,吐不是,咽不是,半天道:“叫你大人来,让你大人来交接!”
“大人哦?我爸爸脚不好,走不了远路,我妈妈不晓得在哪里,连我都见不着,莫说你啦。你想说啥子就跟我说么,是我读书,不是我大人读书。”
男人直瞪瞪望一回阿铎,鼓着的气好像一点一点懈了,然后,他做了一个阿铎意想不到的动作。
男人解开自己的鞋带,脱了鞋,左右虚磕一下灰,递给阿铎。
这下轮到阿铎懵了:“干啥呀?”
男人竟软了声气解释:“给你换呀,鞋是好鞋,还没洗几回。”
这么样啊!阿铎绷直的脊背松活些。那是一双半新旧的白球鞋,鞋底厚薄适中,鞋帮有红色的条纹,洗得也干净,红是红,白是白。阿铎相信,穿上它人会很精神,脚也舒服,轻轻巧巧的,想跑多快跑多快,想蹦多高蹦多高。在芭蕉坪,哪家领救济能领到这样的鞋,也会欢天喜地,算捡到了宝。可爸爸跟阿铎和诺细说过:“贴身的衣裳鞋袜,即便破旧,也是自己的好,没沾着别人的汗腥气。”有爸爸这话,他们没领过救济衣裳,也没穿过亲戚们换下的衣裳鞋袜。
阿铎把目光从白球鞋上收回:“你穿你的,莫管我。你把鞋脱给我,自己穿啥?”
“我好办,住学校宿舍的同事多,一会儿找谁借一双穿回家就是。”
阿铎笑了笑,没有接那双鞋。
男人便把鞋往阿铎脚跟前一放,放得不够轻,“啪”一声响。
“换上呀!”
“不要。”阿铎说。自然不像先前浮着筋、扯着嗓那样声气,可也应得脆快。
“瞧不上?嘿,你寻常买一双,不一定及得这个。”
阿铎说:“你的鞋,比我的新,比我的好,可我不要别人穿过的鞋。不只是鞋,别人穿过的衣裳褂子、裤子袜子,我也从来不要。”
阿铎说完,瞧那男人再说啥,可也不见说啥,他就趿拉着眼看要散开来的鞋,背着草席卷,提着米口袋,啪嗒啪嗒走了。赤脚的男人被撂在那里,那双热气腾腾的鞋,静静趴在光地,没个交搁。
阿铎食堂交了米,找着宿舍,铺了床,随同学一起往教室去。七前八后的人渐渐把空落落的教室坐满,大家不时抻了脖子往门口望,嘴巴叽哩喳啦,心头猜度着迟迟没露面的班主任是男是女,样貌丑俊,要紧的是有没有真才学,拿不拿得住一班里调皮捣蛋的人。等了快没耐性时,一个人夹着讲义夹、端着粉笔盒,肩膀一耸一耸进来了。阿铎瞧清了人,忍不住“哦哟”一声。
灰衬衫,白生生的脸,抬眼一扫,便透出厚底眼镜也遮挡不住的锐气,叽哩喳啦说话的声儿一下都止息了。这可不就是刚才要把鞋脱给阿铎那人么。
那人听见“哦哟”一声,眉头不觉又蹙拢,眼角扫到阿铎,认出来,盯住他,死劲瞅一回。阿铎给瞅得耳根子辣,可也不怯,硬起头皮,也把他炯炯的大眼望着那人。
那人很快平了神色,浑若没事说:“我姓翟,翟老师,”他唰唰在黑板上写下姓氏,“可不是心胸狭窄的窄。互相认识一下,来日方长啊,下面点名。”
翟老师翻开花名册,一个一个念上面的名字,再没把眼光多留阿铎身上。阿铎悄悄搓着耳根,把脚上的鞋再瞧了瞧。他不觉着穿这鞋跟自己念书听课、跑步做操、吃饭睡觉有啥妨害,即便真不能穿,也不难,学校里头都是平央央的水泥地,教室和宿舍更是铺了光溜溜的水磨石,光着脚也好走得很。有台阶高坎的角落不多,让得过,让不过也不怕,在芭蕉坪,大路小路坑坑洼洼,多的是沟沟坎坎,狗屎牛粪随处有,还有刺戳,有石子硌,蚂蚁咬蜂子叮,他不照样天天光脚?
“普龙龙!”
“到!”
“杨迎宝!”
“到!”
“罗振华!”
……
阿铎杵着下巴,听着别人父母和老爹奶奶心尖尖上亲着疼着的名字,瞧着一个个神气活现站起来的同学,心里默算着买双新鞋该多少钱,要是买成作业本和铅笔,又能买多少。
街子天,阿铎还是揣着手头余下的十块钱上了街,把镇上卖鞋的摊子转个遍,瞧瞧望望,货比三家,终于寻到最便宜的一双,有松紧的方口黑布鞋,底子比不上运动鞋轻软,鞋面也没有手工缝的挺括,可于阿铎,再没人把穿过的旧鞋子强塞给他,也就安生了。他拿定主意,同摊主讹价(讲价):
“八块。”
摊主说:“你莫是耳朵聋,说好十块,不能再少了。”
阿铎把钱掏出来,摊主一把夺了:“这不是?十块!”
阿铎眼热热地望着摊主:“两块钱,我要留着买作业本、买笔呢。”
摊主牙疼一样吸口气,终于把两块钱找给了他。
在学校里头安稳住着,也不做活,也不养鸭,阿铎把心思都扑在学习上,背、写、算,啥也难不着他。只是一样,时常肚饿。头回交的米吃到月尾就没了,阿铎爸爸和诺细在家吃的也是苞谷面和荞面,阿铎只好十天半月回一趟家,慢火炕了苞谷粑和苦荞粑带到学校做干粮,这两样都经得住搁,冷了也不怕,饿的时候嚼一块,多喝水,少走动,读课文光张嘴不出声,默读。
到暑天,阿铎爸爸早跟贩小鸭的人商量好的,百多只闹嚷嚷的小鸭送到芭蕉坪,吆(赶)进围得密实的篱笆,吆进新搭的棚子。阿铎爸爸把他攒下的锯木面和谷子壳,匀净铺一层在地上,小鸭把扁扁的嘴在谷壳里啄来啄去,寻不着吃食也耍得高兴。积了鸭粪,把谷壳木屑扫一扫,另铺新的,小鸭身上清清爽爽。阿铎到家的时候,小鸭已经换了毛色,羽翼硬扎,长脖子长脚的了。爸爸和诺细把牙缝里省下的麦子煮熟,拌上细嫩的猪草菜叶喂它们。
鸭群放出去就得了天地,河里鱼虾、溪边螃蟹、草里蚂蚱,这时节都肥美,好吃好耍。鸭子个数多,跑哪里都是鸭头攒动,密咚咚一片,占好宽的地塔,遇上骡子、马、牛和羊这样的大牲口,它们也不怕,也不躲,昂首挺肚走过去。芭蕉坪的人也疑惑,见鸭子的回数多了,听鸭子叫的回数多了,好像宽场院窄阳沟、山脚下水面上、田旮旯地缝子尽是鸭子挺胸凸肚、摇头晃脑的形影,吃饭睡觉做活时耳朵里也尽是鸭子聒噪的叫声。
八月十五过后,早熟的谷子打下了,阿铎把鸭子吆到打过谷子田里,在刺棱棱的谷茬之间,洒落着饱满硬实的谷粒,那是主人家望在眼里疼在心里,却捡不起、收不回的粮。鸭子们欢天喜地,争争闹闹,来回蹦跳扑腾,用扁阔的嘴铲起洒落的谷粒,吃得嘀嘀哚哚、唏唏唦唦,好像一场急雨落在泥地里。
谷子一丘接一丘黄,一丘接一丘打下,鸭子们吃得壮壮实实,一日日变着模样长着。可惜暑假满了,中学里并没有另放农忙假,阿铎只勉强请到了一星期事假,“过一星期不来,就不用再来了!”翟老师没有好声气,阿铎也挂心着学习,可一年里只能养一回,小鸭本钱大,家里使钱的地方又多,正吃正长的节骨眼上卖了,实在不划算。
“我,我来放嘛。” 平日里静悄悄的诺细,这时候出了声。
阿铎望望妹妹,不晓得她靠不靠得。上五年级的诺细到阿铎肩膀高了,小时候结成团的头发梳顺滑了,编两条小辫。红色的灯草绒衣裳穿了几年,肩背处和手肘一带的纹路磨平了,成了薄薄的一层,可不管咋样,那亮眼的红还是把她苍白的脸衬出些精神气。黑裤子跟不上人长势,短了一截,脚上趿的白色塑料凉鞋,断掉的地方拿火钳烧红烫拢,烫出了一塔一塔的黑。
阿铎爸爸也拿不下主意:“百多只鸭,你……有法呵?”
“我一天里不做别的,光放鸭,早些放出去,早些吆回来,我也不贪玩,也不大意,不叫鸭子乱吃人家庄稼,也不叫鸭子跑丢。等到卖了鸭,我再回学校念书。”
阿铎问:“老师骂你咋办?影响了学习咋办?”
“我听话,老师不会骂我的。早晚看会儿书,能跟上。”
平日默不出声的人说了话,好比密林里冒出的鸡枞,比不得寻常杂菌,该小心捧进篮里的。一家人商量过,就这样办。
阿铎回到学校,同学的桌上都摞着新崭崭散着清香气的书,只有他的桌子空空的,他悄悄问同学,哪个帮他领了书,问好几个都摇头。当翟老师要大家翻开课本的时候,阿铎站起来问:“翟老师,我的书呢?我的书没领着。”
正准备写板书的翟老师停了手,把粉笔扔回盒里,拍拍手上的灰:“问你的书?”
“是呀。”
“你晓得书是怎么来的么?”
阿铎愣一下,晓得是咋回事了。他静静站着,没再出声。
“你晓得了哦,书是要花钱买的,你都没有交书钱,我拿什么给你发?”
阿铎说:“我要交的,我过久就交。”
“去年上学期你就没交书费,我晓得你没有,悄悄给你垫了,下学期你也没交,我又垫上了,到今年你还是不交书费!我比谁富裕?我不买米买菜、我不穿衣吃饭?说给你听,这不够那不够的人不只你一个,我垫几回不怕啥,可我不能总垫钱,尤其是给你垫钱——”
阿铎晓得交不上书钱,是自己理亏,凭翟老师怎样骂也该,可后头这半句分明话里藏着话,年少的他只觉一身里气血翻涌,额上青筋浮起:“翟老师,你给我垫钱,我领着情,没钱的时候我说不了啥,有了钱终归要还你的,可别的事情上我犯了啥错,你说在明处!你是老师,我是学生,我不晓得的,你不该教我么?”
“对,是,你有理呀!”翟老师冷笑,“我问你,你家里是不是养了鸭子?”
“是,养着呢。”
“养了几只?”
“现在有一百二十只。”
“瞧,我没有冤枉你,这镇上有多少人都晓得你家是养鸭的,你养着一百二十只鸭,怎么就不能想着卖掉几只,把这学期的书钱交上?我不说别的费用,也不说我以前垫的那些,就说眼目前、这会子你要用到的书!”
阿铎站着,听着,眼皮子慢慢耷下,脖颈子也软了:“翟老师,原来你为这事情生气,你生气有你的理。只是我家的鸭,现在不能卖,要过久才能卖的。”
阿铎真想说说家里的形景,想说说把鸭多养几天,多长几两肉、多卖几块钱,他家的锣锅里就能多下一把米,寡淡的汤里就能多些油盐,多买一顶帽子能遮风挡雨,多买一双袜子能裹住裂开的脚后跟……最要紧,爸爸这一年里能多买些去痛片安乃近,把一身子磨人的疼痛压得久些,再久些。可这些话,他说不出来,他不是这样絮叨的人。
“鸭不能卖,鸭蛋总能卖吧?你下回提些鸭蛋来,有多少提多少,市场上销不了,我给你销。反正老师们也要买肉买蛋吃,跟别人买,不如跟你买。”
阿铎沉默半晌,抬头答:“翟老师,没有鸭蛋。”
翟老师抓着教棍往桌上一拍,爆起脆响,干燥的竹棍从他手心一直裂到尖端,暗红色的点滴从手掌边沿源源冒出,落在讲桌上,落在地上。翟老师撂下棍子,吸着气,从裤兜里扯出帕子缠了手心,打个结,拿牙齿咬紧。
阿铎盯着翟老师的手,想问要紧不要紧,想说句宽慰的话,可翟老师的脸上盛满的不是疼痛,是怒气:“上百只鸭子养着,攒不下几十个蛋,我这样好哄?”
“不是!翟老师,你样事精通,只是你没养过鸭,你不晓得呵!鸭要养过半年才会下蛋,我家的鸭养三四个月就要卖,哪赶得及下蛋?”
原本开花裂爆那一棍甩下,教室里是静悄悄的,可这会儿学生们听了阿铎的话,没忍住嘀嘀咕咕论起来,有说见过鸭子养三个月下蛋的,有说自家的鸭养一年才下蛋的,有信阿铎的,也有说阿铎故意耍赖不出书钱的,这倒罢,几个平日爱捣蛋却没寻着机会的学生,这会子趁乱叫嚷,把桌椅弄出叽叽咯咯的怪响……
一把火燃在头顶。翟老师喝:“出去!”
阿铎四下里望,不晓得喊谁出去,但是别人都低头哑声了,只他站着,像稻田里的稗草一样显眼,就问:“老师,哪个出去?”
“你,你出去!”
阿铎说:“不该我出去啊。”
翟老师乒乒乓乓收着课本和讲义,乱昏昏说:“你不出去我出去!”
阿铎叹着气,认了:“唉,那还是我出去。”
阿铎走到教室外面,站在台子上。他们的教室在一楼,几级矮矮的台阶下头,是广阔的操场,青灰的桉树和油绿的黄角芽树把要晒焦的操场遮出一圈阴凉,远处有高高低低的红砖房、青砖房,还有暗褐色的石头房,再往上是蓝茵茵的天,白生生的云。镇上房子密,街子宽,人说话口音也跟芭蕉坪不像,只有这蓝茵茵的天、白生生的云倒跟芭蕉坪一个样。
闹嚷嚷的读书声被紧闭的教室门关在里头了,阿铎像是给抛在一片旷地上,面前静悄悄的。他望着头上的天,望着天上的云,想着在芭蕉坪的云彩下面,自己的那一群嘎嘎欢腾的鸭。想着一脚高、一脚低歪歪斜斜在田地里操劳着的爸爸,想着以前没有放过鸭的诺细咋撵着那一大群乱纷纷的鸭,也想到了……妈妈。
那年阿铎爸爸从别处讨得几棵番茄苗,耐耐心心地服侍,竟活了几棵,果子还结得大,从绿到青,由青变黄,慢慢变红,红得透亮,亮得晃眼睛。赶牛马过路、到河边洗衣挑水的人都稀奇,可惜只能干望望,谁也摸不着,因为阿铎爸爸围了刺篱笆。
一个女人从河那边过来,挎着沾了锅灰和尘土的麻布包,破旧的衣服像只裹了一把骨头,脸倒没那样寡,浓眉毛,大眼睛。红红的番茄把她急匆匆的脚步绊住了,她站在刺篱笆外,呆呆地望。阿铎爸爸问她:“阿妹从哪来?”
女人眼睛望着番茄,声儿细细悠悠回他:“山背后的村子,不是河对面这个,隔好些山呢。”她像是走累了,又像是刚刚生过一场重病。
阿铎爸爸紧跟着问:“到哪去做活、串亲戚?”
“晓得是哪塔?”女人的声儿空落落的,“哪塔有吃处,有住处,就去哪塔,家里饿不住了么!”
阿铎爸爸把刺篱笆拉开一条缝,钻进去,轻快麻利地摘下一个红旺旺的番茄,递给女人。
女人接过,双手间转着细望望,舍不下的模样,可到底饿狠了,袖子上擦擦,就大嘴咬下,两腮鼓起,嚼得唏哩呼噜响,几口吃完了,汁水都舔净,才长出一口气。
阿铎爸爸说:“你要是留在这塔,明天能吃一个,后天还吃一个,直等吃完。我一个也不吃,都给你。”
女人望望阿铎爸爸,阿铎爸爸黑黑瘦瘦,眉眼寻常。再望望屋子,小小的院落,灰扑扑的墙,漆黑的瓦,粗笨的木门久经风雨磨蚀,不知还受得住几回开合,可女人竟点了头,留下了。她是阿铎的妈妈。从阿铎记事,妈妈就极少出门,也很少高声说话,更不会和坪子里的女人们摆谈闲话,她洗衣做饭,绣花纺麻,挑水浇菜,最远也只到自家田梗边找猪食、割牛草。那时爸爸的腿还好好的,田地里的活他一个人就做了。阿铎记得妈妈说话声儿软软的,即使骂他和诺细的时候,眉眼也是弯弯的,身上有时是青草的味道,有时是锅烟子的味道,有时是新米和小麦的味道。
阿铎任着思绪跑马,不知是他想着家、想着芭蕉坪的缘故,还是眼花,他好像瞧见了芭蕉坪的人,细细一瞅,可不是,一个戴着破旧的蓝色工农帽、穿着自家缝的布条子凉鞋的男人,进了学校门,衣襟带风地往这边赶,见了阿铎倒是一呆,刹住脚步,脸上张扬出悲喜难辨的样子。
“哎呀,小叔,我说正怕找不着你哩!”
阿铎望着眼前汗涔涔的脸,不知怎样称呼他,在芭蕉坪,他们原没有说过话。
那人多精明,忙说:“我岁数比你爸爸大,可按辈分你是我小叔,你就喊我聪侄嘛。”
“聪——侄——”阿铎拗口地重复着这亲昵的称呼,“你找我啥事情?”
“唉呀,急事哩,我小嬢不见了,我们找了一天一夜,芭蕉坪旮旮旯旯翻完翻尽,一处没有啊!”
阿铎有点蒙,转不过筋来:“你小嬢是哪个?”
“就是你妹妹,诺细呀!”
阿铎脑壳嗡嘣一下炸了,粉花四散。像那年妈妈走掉的时候一样,他的脚仿佛再次脱离了他的身,飞奔而去。
“小叔,你莫跑,我赶了毛驴车来,我们坐……”
阿铎已经跑得听不见了。他一双脚越过坡坡坎坎的山路,涉过深深浅浅的河水,轻灵得像随风飘舞的草屑。一气跑到家,阿铎望见爸爸瘫坐在灶房门前的台子上,眼窝陷进去,头发像刺猬一样立着,嘴唇裂出血来。阿铎想说话,却气短声滞,他弓下身子,手柱着膝盖喘息半天,才出得声来:“诺细,是咋不见了的?”
阿铎爸爸瞅着阿铎,愁苦麻木的脸像被抽了细锐的一鞭,痛得眉眼扭乱,却张不开嘴说话,好像那事情是石头一样重,磨不开,搬不动。
“你说,你不说我咋去找?……妈妈走了,你叫我莫找,诺细丢了,也不找么?!”
“鸭,”阿铎爸爸挣出了沙哑的声儿,“鸭着人闹死了!”
“闹死几个?”
“都死了。”
阿铎只觉浑身血气翻涌,涌到喉头,涌到眼底:“哪个闹的?在哪里?领我去看!”
“你看不着了,”阿铎爸爸尽力说,“我昨天别的啥事情也没干,就是把鸭搬拢,堆上谷草烧了。守着烧,扒着烧,烧过一堆,再烧一堆,烧尽了,挖泥巴捂。”
阿铎的眼泪奔出眼眶:“你为啥昨天不喊我回来?”
“我怕你瞧见了鸭死的形景,受不住,我怕你一辈子恨这芭蕉坪上的人。”
阿铎抹一把眼泪,只觉泪水沾过的脸辣焦焦的,嗓子里也是辣焦焦的:“闹了我的鸭,他们还能占着理么?”
阿铎爸爸扯扯嘴角:“昨天,芭蕉坪的天上,能瞧见的都是黑乎乎的烟子,能闻见的都是苦香苦香的气味。你晓得我烧鸭子的时候,别人在做啥?他们在找诺细,处处到到找诺细。”
阿铎晓得,诺细是瞧见了鸭子被闹死的形景,才不见的。想到噙着眼泪找妈妈的诺细;想到胆小得不敢大声说话,见了人要往爸爸身后躲的诺细;想到穿着磨掉了纹路的红色灯草绒衣裳还显着精神的诺细,阿铎心里刀剜一样疼。
“账往后算,”阿铎咬牙,“先找着诺细!”
“找啊,要找,不只我们找,整个芭蕉坪的人都在找呢,终归会找到的,活着,找到人;死了,找到……”阿铎爸爸的声儿哽住,他勾下脑壳,一身子抖颤。
阿铎要往外奔:“我去找!”
却被爸爸扯住膀子:“阿铎,先听爸爸一句话!”
阿铎要挣开,可是爸爸使了力气,挣不脱。
“你听爸爸一句话,除过我们,芭蕉坪还有七十九户人家,下药闹鸭子的只有一户,不晓得是谁,你要恨,一坪子都是仇人;你要撂得下这事情,诺细有人帮着找,往后在芭蕉坪你养鸭,你活人,都成了。”
阿铎心说哪怕往后不养鸭、不活人了,又咋样!
可他没功夫耽搁,只能胡乱应下,待爸爸松手,跌跌爬爬往平日里和诺细去过的地方找。
果然像爸爸说的,外头处处道道是人,遍山遍河是人,他们都在帮着寻找诺细。好几个人都说鸭死那天见过诺细的,有人见她是抹着眼泪的,有人见她是嘻嘻笑的,有人见她慌里慌张,也有人见她痴痴出神,就是没一个人留心她往哪方去了。
几个日夜过去,人人找得精疲力竭,眼都难睁开,诺细还是没有影子。芭蕉坪上几个有主意的人聚在阿铎家商议:安生歇一晚,天明派些脚力好的后生,往邻近的村寨去找。阿铎还是回学校念书,有了准信再喊他,学生娃么,功课误不起。
阿铎只摇头。他哪还在学堂坐得住,哪还读得进书?他也睡不着,身子倦得棉花一样软,脑壳却乱得一锅粥,后半夜才迷糊睡去。可是又做梦了,梦里他回到了那不敢想起的一天。
是十月末了,阿铎煮好饭菜,摆上碗筷,新舂的米仿佛还没褪尽青绿的颜色,花一样的气息蹿了满屋,诺细绕着桌子淌口水。这是秋收之后,他们吃的头回细粮。
阿铎喊爸妈吃饭,才刚还在院里劈竹子编背篮的爸爸不见了,出门见妈妈从河里捞出的青苔,大片大片铺在门前的石墩上晾晒,沥下的水在石墩上描着稀奇的图画,阿铎往常要鐏着瞧半天的,现下顾不上。他再走几步,就瞧见了河里几个扯绊在一起的人影,有人被揪住头发朝河对岸拖,有人挥起拳头捶别人的脑壳,阿铎好像听到那嗵嗵嗵的声儿,自己的心口竟也莫名地牵扯着疼起来。而后被打的人手上有亮子一闪,打他的人身子就歪了,很快又有人一把抢过那亮子,一下一下抡在被打那人身上、腿上......
阿铎脑壳懵里懵懂的,两只脚倒像比他的脑壳还灵,脱开了他的身子,不管底下是路是坎,也不管踩到的是碎石瓦茬,轻飘飘就跃到河边了。他瞧见多些的人牵扯着从河对岸越走越远,只剩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河里扑腾,清清的河水在他身畔变成了红色。等到那个人从河里爬上来,阿铎才出了声,他喊:“爸爸!”
阿铎爸爸全身湿漉漉的,散着一股浓浓的腥气,他抬头望着阿铎,有气无力说:“莫怕,阿铎。”
阿铎觉出自己在抖。风从四面吹来,摇晃着河边的苇草,也摇晃着他小小的身子,好像要把他吹到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眼前的景象都是他平日里见惯的,河面哪宽哪窄,哪深哪浅,河里的大石头小石头该躺在哪里还躺在哪里,一丝不走。日头照着河水,流光一闪一闪晃着眼睛。水声哗啦哗啦擦着耳朵过去,凉丝丝的。这白日天,啥都跟平时一样,啥都没变。可是明明有啥事不一样了啊!阿铎眨眨眼,不晓得咋办,不过他没哭,他从来不是一个爱哭的娃儿。
“妈妈!”阿铎喊。他想要妈妈,平时喊妈妈,妈妈都会应他,只要妈妈在,啥都能办好。
可是只有咻咻的风声应他,只有哗哗的水声应他,再听不见妈妈的声儿,也再闻不见妈妈的气息。
爸爸说:“妈妈走了,妈妈别处……还有个家,她回去了。就剩爸爸了。”
“我要找妈妈!我要把妈妈抢回来!”阿铎握紧拳头,流下眼泪。
“妈妈……不能找啦,她和别人才是一家,人家捏着婚凭哩。我们找妈妈不要紧,牵累了她坐监牢,咋好?”
阿铎哭得气促声噎,哭得没力了,拳头也松了。咋能累妈妈坐监牢?咋能累妈妈坐监牢啊!
阿铎去扶爸爸,却咋也扶不起。爸爸的衣裳裤子破了好几处,血不住从那些破处冒出来,阿铎说:“爸爸,我去找蒿枝给你!”他瞧见爸爸劁小猪的时候往伤口里塞好多蒿枝,血就止住了。
“不要蒿枝……”阿铎爸爸声气越来越小,“你去喊人,抬爸爸……找医生。”
阿铎又瞧见自己领着诺细在卖猪,卖牛,卖粮食和装粮食的柜子,卖几个月里找下的柴垛…..
后来,一瘸一拐的爸爸从医院回来,家里再没啥可卖,八岁的阿铎开始养鸭。呵,鸭子。软茸茸的鸭毛蹭着阿铎的手心,嘎嘎的欢腾声、急雨一样嘀嘀哚哚吃谷米的声好像又在耳畔,阿铎终于睡实了。
天明时,阿铎被哀戚的猪嚎声惊醒,出一头冷汗,翻起身撵出去,家里唯一的一头母猪,已经被抬上大路,快要下小猪娃的母猪嚎不多久,也挣不多久,很快被关进了污脏的拖拉机车厢。
阿铎急得跺脚:“爸爸,那些小猪娃……”
“它们该住到别人家的猪圈里去啦。”
拖拉机在冲天的尘烟里,突突突突开走了。
爸爸把几张灰灰绿绿的票子按进阿铎手心,“你拿着,给一路帮着找诺细的人买两颗水果糖吃;有晓得准信的,你给人家磕头,递几块钱在人家手上。”
阿铎晓得爸爸的苦心,再不说啥,把钱装好。炕了几张麦面粑,几张苞谷粑,麦面粑细软,给帮忙的人吃,苞谷粑粗糙些,留着自己吃。他拿两块布分开包了,装进蛇皮袋子,甩上背脊出门。
门外站着一个人,高高的个子,厚厚的眼镜片,灰色的衬衣,想是路上遇到了拖拉机,一头一脸的灰。那人一见阿铎,语气冲得很:“一声不响就跑,你要害我呀?咹?我叫你站在门外反思,不是叫你野马一样乱跑!”
“我,我,我……”有好多好多的话,要从阿铎的嘴里奔涌而出,可是它们跑得太急,缠绕在一起,倒叫眼泪抢了先。阿铎捋不清那些话,也管不住自己的眼泪。
“你哭什么,我又不是来找你要钱的。你听着,有好事,有人跟你结对子了,以后你的书钱学费都由人家出,你快跟我回学校去!”
阿铎听得愣怔。这是个好消息,可想到他的鸭子为啥不能好好的,诺细为啥不能好好的,想到呜咽声像小狗一样的诺细, 想到那些活蹦乱跳的鸭子,阿铎狠狠地哭成了花脸。
原载《边疆文学》2023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