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婆婆和羊皮匠进门,一下瞧见厩里添头小牛,白脸,棕色身子,长腰细脚,毛色已被母牛舔得滑溜,眼睛亮晶晶瞅着人,好像山上跑来灵巧的小马鹿。
他们钻进牛厩,你摸摸小牛脑壳,我摸摸小牛的背,羊皮匠喜滋滋说:“这小牛生得乖,肯吃肯长的模样。”
“亏了母牛争气,”翠婆婆把柔软的目光转到母牛身上,“生小牛跟人生娃儿一样,也奔生奔死呀,它顺顺当当,没给我们找一点麻烦,该喂它些好的。”
“是了,要找东西给母牛下奶。”
秧鱼河的人给猪下奶,给牛下奶,都用煮得软烂的黄豆,翠婆婆记起前阵子羊皮匠把家里仅剩的小半袋黄豆磨碎煮煮,做成豆腐吃掉了,就怨:“嘴巴子恁馋呵,一把黄豆也留不住,明晓得这十天半月小牛就要下地。”
羊皮匠分毫不让:“你这人说话好笑了,豆腐是我做的,可连豆腐渣也吃尽的总不是我呀!”
“我喜欢吃豆腐渣?再要不吃呢,种一季黄豆,我连豆子的气息都闻不着了。”翠婆婆跑进自己住处,从床底下拖出个小红桶,掀开盖在上面的花布,露出里面攒满的白花花的鸡蛋。羊皮匠也开了箱子,摸索出报纸包着的砖头一样大的红糖。
羊皮匠瞧见鸡蛋,眼热了:“噢,你攒了那么多鸡蛋,一个也舍不得给我吃。”
翠婆婆护住小红桶:“我买的小鸡,我喂的料食,你连眼角落都不瞟一瞟,这时候想吃鸡蛋?”
两人斗着嘴,一起生火烧水,把糖煮化,糖水凉了,翠婆婆咔咔咔一气敲进去五个蛋,羊皮匠拦着:“够,够。”
翠婆婆握着鸡蛋还要敲:“给牛吃我是不可惜的,牛肚肠大,吃少了到口不到肚。”
羊皮匠说:“晓得你大方,莫忘了牛跟你不一样,你是吃肉的肠胃,它是吃草的肠胃,多了受不住,还是细水长流的好。”翠婆婆想来有理,也顾不得细究那话难听,停了手。
糖水鸡蛋端到跟前,母牛长舌撩转,唏哩呼噜,滑溜的鸡蛋和浓稠的糖水眨眼间就吸吞净光。小牛挨来蹭去找奶吃,母牛竟惊起来,甩头跳脚,要咬要踢的浑样,羊皮匠和翠婆婆怕伤了小牛,连哄带吓吆喝,母牛竟不听。急切间哔啵一声脆响,棍稍像火蛇咬着了牛的皮肉,这声响叫翠婆婆一阵心悸,脊背上像有股子辣火的疼痛在游走,她见攥紧棍子的羊皮匠颇腮颊揪紧、青筋凸起的模样,怕他还要抽,一使劲把他推个趔趄:“月子里的牛都下手,你是没天良啊!”
羊皮匠手里的棍子不由就松脱了。最后还是两人一起想法,甩个绳套扎了母牛的嘴,又绕起它一只后腿,把绳拴在柱子上,小牛才得拢去吮咂。母子两个挨蹭熟悉了,再吃奶就不用扎嘴捆脚。
小牛吃到奶,一天天长起来。学会了吃草,越发毛色顺滑,四蹄有力。羊皮匠把母牛赶到大门前梨树底下吹风晒日头,小牛总是先在院里欢腾一阵才跟出去,它一下纵到这,一下纵到那,像个淘气的娃儿。母牛要是走偏些、迟慢些,羊皮匠会吼,会随手拿起绳子棍子抽,可小牛即便把水桶踢翻,把装着青草的篮筐绊倒,羊皮匠也只把牙咬得嗞嗞地骂:“你这小蛮牛,你这小蛮牛……”眼里却有笑意淌出来。
母牛和小牛平常是关在厩里的,家里就翠婆婆和羊皮匠两个,腾不出人手像别家那样遍山遍野放去,自然,关紧了也不行的,添了小牛后,羊皮匠用往年攒下的旧木料绕着梨树做了一个围栏,把小牛跟母牛围在里头,既能晒太阳,又能躲阴凉,还不会跑丢。翠婆婆除过做地里的活,每天少不了要割一大篮牛草,一大篮猪草。有时一筐青草不够吃,还要添些稻秆、苞谷秆。
翠婆婆和羊皮匠站在梨树旁边,着母牛和小牛。 风从山里吹来,也从秧鱼河上吹来,有树木的气息,有河水的清凉,扑在母牛和牛小牛身上,也扑在翠婆婆和羊皮匠身上。小牛总是能挑到最软嫩的草尖,细嚼慢咽,母牛把尾巴甩一甩,小牛也把尾巴甩一甩。
翠婆婆说:“这小牛,精灵得很。”
羊皮匠说:“咋瞧咋叫人喜欢。”
翠婆婆就朝羊皮匠笑笑,说:“你喜欢,就算你的,以后再有一个,才是归我。”
羊皮匠一时没接话。他们一向各住各的屋,各人装水的壶、洗脚的盆也分得清爽,可是共有的这个家,田地果木、粮食牲畜,从没筹算过要分。
翠婆婆紧跟着又说:“你瞧,我样样让着你,是不是?”
“话怕不是这样说哟,”羊皮匠不服,“我也没少让你。”
“说的是了,几十年你敬我、我让你,有商有量过来的,我跟你说过的事情,你想好没有?也不难。”
羊皮匠脸上瞅着小牛而晃荡的喜气就一点点淡下:“你不怕么?旁人笑话也算了,老到要埋土,我也不怕丑,不过,你不怕叫娃儿们在这秧鱼河抬不起头?”
说起娃儿们,翠婆婆默一晌。
娃儿们是儿子、儿媳和孙子。儿子自小身体单弱,一条腿使不上劲,成人了也抵不上个劳力,家养的牛欺他,小红牛(微耕机)也欺他,打谷子、掰苞谷,他扛不起蛇皮口袋,只能帮着煮煮饭、收收家,做些轻省活儿。好在他眉眼乖巧,笑脸灿灿的,见了大的喊大的,见了小的喊小的,倒有人缘。村里好些壮实的小伙娶不上媳妇,儿子却轻轻巧巧引来一个。那是邻村来寻活做的姑娘,在他们家割两天稻子,姑娘个儿不高,脸上长些斑纹,有说是胎记,有说是皮肤上的病,治不断根。别人手上做活,嘴巴不闲,扯些歪三邪四,笑声热烫烫一地里流淌,错让不开。姑娘不出声息,只埋了头舞者镰刀。儿子送水和杂糖饼干到地头,姑娘也不拢来拿吃。儿子听着那些酸的辣的玩笑,软声告饶:“叔叔婶婶,阿哥阿嫂,小姑娘在场呢,讲不得那些莫讲吧。”大家就想起来,还真是,就不能不收敛些。儿子把分好的水和杂糖饼干递到姑娘手上,儿子朝着谁也是笑脸灿灿的,姑娘也把眉眼弯了弯,姑娘回去后,细细密密缝了鞋垫,托小姐妹悄悄捎给儿子,鞋垫上的花饱满、鲜灵,晃花翠婆婆问准了儿子,又告诉给羊皮匠,正是瞌睡遇着枕头,都欢喜得晕头冲脑,脚不沾地请了媒人上门,一说竟真成了。
为了不委屈人家姑娘,翠婆婆和羊皮匠把各自攒的钱都掏尽,凑了一笔说得过去的彩礼,吹吹打打把新媳妇娶进了家。
翠婆婆和羊皮匠还沉浸在迈过娶儿媳妇这样大坎的喜悦里,日子过着过着却像一锅乱炖,左一勺右一勺就舀出清汤寡水来。尤其是孙子出生后,光是奶粉、药水、尿片、小摇篮这些非办不可的东西,就让一家人捉襟见肘。村里也有挣钱的活,种草莓、苞谷,建房盖屋的人家砌墙打地板,都有现钱,可儿子干不了这些。儿媳缠了娃儿,地里的活也帮不上了。翠婆婆年轻那阵,儿子是长在她背脊上的,实在背不住,放在田间地头抓泥巴,嚼草根,风吹着日头晒着也长大了。现今时世不一样,娃儿娇嫩得很,喝一口生水就上吐下泻,虫蚁叮了更了不得,起摞摞叠叠的红疙瘩,又发起烧来,黑天半更跑几趟医院,一家人磨得心慌咆噪。
孙子上了小学,儿子跟翠婆婆和羊皮匠商量,想到福建打工,听说那边厂子多,做的是手上活,只要肯加班,一年能攒下几万。
羊皮匠蹲在火塘边,哗哗吹着烟筒,听完儿子筹划,一口应下:“要得,你们就去闯闯运程,家里我先撑着么。”
翠婆婆心慌了,声也颤了:“真那样山远水远的去?你们吃得惯人家的饭菜,住得惯人家的地方?”
羊皮匠把烟雾和讪笑声从鼻腔里喷出来:“样事你操心完了,这门还出得成?”
翠婆婆到底拦不住,手里帮着收拾头疼脑热的药水和缝缝补补的针线,嘴里翻来覆去嘱咐儿子儿媳:“样事小心,莫走丢了,莫给人家骗呵。”
出门的人果然不安生,先是儿子水土不服病倒了,再是儿媳坐车的时候手机挤丢了,后又是换做活的地方,搬住的地方,添置被褥锅灶,一事跟着一事,按下葫芦掀起瓢。翠婆婆和羊皮匠卖年猪,卖谷子,实在凑不上还到信用社贷了款,一趟一趟给儿子儿媳寄钱。村里人笑话他们:“打工又不是做生意,咋还会赔本,回回要家里贴钱?”
羊皮匠走拢去,脸对着脸,不急不恼问说话的人:“能咋办?才出门学做活、学过日子的娃儿,你不贴他,你能咋办”
翠婆婆倒不管人说啥,她只望儿子儿媳在外头能安稳,实在不行就回来,可他们哪愿回来。
过一两年,儿子儿媳能自给自足了,慢慢也有些钱寄回家。孙子的衣裳鞋袜光鲜了,买书本文具、吃糖食果饼也不愁了。为多挣些钱,儿子儿媳过年过节也不回来,孙子上初中后会自己坐火车、坐飞机,假期就到福建去找他爸妈。
转眼孙子都快念高三了。
在院门外梨树旁歇凉的一回,翠婆婆问孙子:“幺,你想考个啥?”
孙子滴滴嘟嘟玩着游戏:“早呢奶奶,看分数说,到时候分数出来好报什么就报什么。”
翠婆婆出主意:“你先想一个在心头么,考个医生,一家人看病不愁;考个老师,教秧鱼河的小娃儿们识字呀。”
“我要去外面的嘛!”孙子脱口而出,“这么小一个洼洼,四面被山遮严了,望什么呀。”
翠婆婆吃一惊,不由得把四面望望。四面的山还是绿幽幽的,山接着天,天笼着山。不远处的河流弯弯曲曲,被核桃树遮蔽的地方瞧不见水,无遮拦的地方河水亮花花的。她从小到大望见的就是这层层叠叠的山,弯弯绕绕的河。数不清的山有各样的名字,鸟腰坡、歇气台、坛罐山、麂子林……河却绕来绕去只有一个名字:秧鱼河。河水流过大大小小的村庄,也只有这一处村庄叫做秧鱼河。
过去秧鱼河的人到坝区去买米,坝区的人说:“你们那里有水源,好栽秧,好养鱼,咋还要到坝区来买米?”秧鱼河的人不好告诉他们,秧鱼河村子只是大山脚下的一处平地,山地多,秧田少,种出的稻谷不够吃,从古以来是种些苞谷、洋芋、荞子和燕麦来换米换盐,挣个温饱。后来慢慢门路多了,有人上门收菌子、收核桃,有老板来包田地,种上辣椒、番茄、葡萄,慢慢村里的人也学着外地老板搭棚子,架滴管,种出的瓜和茄子都比以前水灵,还增产。
翠婆婆觉着这年月秧鱼河的日子算好了,可孙子好比是羽翼渐丰的鹰,不能拦他山南海北试炼去,就点了头说:“去外面也好,到你爸妈那里,能有个照应。”
孙子熄了滴滴嘟嘟的声儿,把脑壳从手机屏幕上抬起,亮铮铮的眼瞅着翠婆婆:“奶奶,你晓得外面多大?我爸爸妈妈做工的地方,还在城边上呢,我也不去那里。奶奶,大城市的灯比彩虹的颜色还要多,晶光亮闪,车子像争食的鱼,摇头摆尾,活蹦乱跳!还有天那么高的楼,大玻璃门窗,一屋子亮晃晃,也不用爬楼梯,电梯把人拉上去。奶奶,以后我带你去,爷爷也去。”
翠婆婆望着比她高出一头的孙子,娇嫩的脸上冒着零星的粉籽,还是娃娃气,上下嘴唇却有淡黑的绒毛,语声也由尖变沉,倒又像大人。翠婆婆抬手摩挲着孙子饱满的后脑勺:“我孙子,有志气,有志气呢。” 心里却焦,她和羊皮匠替后辈儿孙守这房屋田地,不知得撑到几时呵。
翠婆婆默想一阵娃儿们,又把话拾起:“我是要问娃儿们一声的,不过主意还是我自己拿。儿子儿媳啥时候回秧鱼河,没准数的,兴许回,兴许就不回了。孙子更不会在秧鱼河过一辈子,我两个的事,好了歹了还得是我两个自己商量。”
“不回来?” 羊皮匠想不到会有那样的事,“恁多山林土地在,恁好的房屋畜舍在,他们的根子在这里,不回来,能到啥地方去?”
“回来,等你动不了,等我动不了,自然要回来,该擦洗擦洗,该换新衣换新衣,该烧该埋,热热闹闹捧上山去,一个人的事情也就这么了了。”
“你这人,你这人……”扯到那上头去,羊皮匠就不想讲了,他掉头走开,揉他的羊皮褂去。
秧鱼河的人家多数养羊,也爱吃羊肉,逢年过节、红白喜事上都少不了把羊来做菜,遇上毛色好的羊皮就剥下晾干,攒几张就拿来托羊皮匠加工,揉羊皮褂。山里人离不了这么样一件牢实的羊皮褂,防晒、御寒,遮风挡雨,背柴背秸秆时能护住后背脊不被刮擦,还可以垫坐,垫睡,当枕头。揉羊皮褂是件磨人的活,要力气,也要耐心。晒干的羊皮跟树皮一样硬邦邦,得浸在水里泡软,拎出来一脚一脚把缩拢的羊皮蹬开,拿木片刮净上面残留的筋膜,卷起的边角捋坪、刮直,抹上猪油反复揉搓,揉到猪油化尽,要把羊皮卷起,埋到潮湿的土里,叫猪油的滑腻渗透到皮子内里去,过两天挖出来,又继续搓、揉、蹬……直到把羊皮拿在手里,卷起抻开都顺溜服帖,才开始拼接、缝制,做成褂子。做出的褂子价却不高,羊皮在山里是寻常物,费时费力做出来,在人眼里还是寻常物。羊皮匠是个闷得住的人,在外头也不爱跟人争长论短,也不跟哪个分外亲近,若不为换工做活,他连亲戚都极少走串。盘田种地的空隙,别人赶集瞧热闹闲坐打牌的功夫,他就是揉羊皮。
翠婆婆还是每天割一篮牛草,一篮猪草。这天迎着雨割了一篮子草,高高冒了尖,拿细绳勒紧,套上背带挣起身,人就轻飘了,东偏西歪快压不住草的重量。雨是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泥巴地却成了稀的,绣花布鞋吃透了泥水,到弹石路上也打滑,遇见的人都心惊:“翠婆婆,这样走不得,快叫羊皮匠来接你,帮你背篮子吧。”
“能背起,我就能走哩!”翠婆婆挣起一额头青筋,谢了好心人。离家不远处,还是连人带篮子坐了地,她揪着路边的草要挣起,却没成。抓的草有一把分外脆嫩,在手心挤出汁子来。她摊开细瞧,原来是一把说不上名字的小花,叶子细细的像松针,花有粉的白的黄的,都给揉碎了。
翠婆婆素来爱花,她在院子角落辟了一块小小的园地,见了山里矮小的野花,水边的野薄荷、菖蒲就挖回来,有些栽下不久就蔫了,有些冒出绿蓬蓬的新鲜枝叶来。这样漂亮的小花,翠婆婆往常没在野地里瞧见过,想是过路的人把根子撂在这里长起来的吧。翠婆婆把胳膊从篮子背带里抽出来,解了束缚,就一骨碌爬起来了,她拿镰刀刨开松软的泥土,把剩下的花连根拔起,装进篮子,又把篮子挪到地势高点儿的地方背上,一步一挨走回去。到家歇了篮子,顾不得找药酒擦肿痛的膝盖,先把小花栽下。
小花种活了,花朵有拇指那么大,嫩生生、鲜泼泼的,开了一篷又一篷,把空落落的院子衬得鲜亮喜气。翠婆婆每次赶母牛和小牛晒太阳,进出时都要先拿竹篮把花罩上,小心护住,不叫小牛瞧见了眼红。
天气热了,苞谷地里虫多草盛,前脚才打过药,后脚苞谷叶子又被啃出了大洞小眼,洒下的肥料也被草争了去。翠婆婆一连几天都忙着在地里打药,除草,别的事都丢了脑后,等想起来要给花浇水,才瞧见原本被绿蓬蓬的叶子、粉嘟嘟的小花遮盖的地方,这时像个褐色的疮疤一样裸露着,翠婆婆觉出一阵疼痛,好像那疮疤是长在她心上。
“我的花呢?”翠婆婆心里有火,语声辣燥。
“我一天多少事,”羊皮匠呼噜呼噜吹着竹烟筒,“顾得上给你看花看草?”
“我怕是你把它吃了呢。”
“我是人,不是牲畜,哪会吃草。你叫小牛赔你吧,要么你拿棍子甩它几棍。”
翠婆婆自然想到花是叫小牛糟蹋了,小牛不懂啥东西能踩踏玩耍,啥东西要惜着护着,可人是晓得的呵。
翠婆婆没处诉苦,打电话给孙子,打几次都没打通,才想起来气昏头了,孙子说过他的手机是寄放在学校门口文具店里的,星期六星期天才能用。过后孙子打回来:“奶奶,你打那么多个电话,是做什么呀?”
翠婆婆又把事情想起,火气散了,眼泪还是冒出来:“幺,奶奶气得很呀!”
“奶奶,怎么了?”
“你那个老爹,叫小牛踏坏了我的花。”
“哈!我以为是什么急事。奶奶,你要什么花我给你买,,等我回来,你在我手机上选,拼多多上有的是。别生小牛的气,也别打它。”
翠婆婆一手捏着电话,一手在孙子看不见的地方乱摇:“幺,奶奶不叫你花钱,山里有花草,没个拿钱买的,我也不是气小牛。”
“那我说说老爹,给你出气。奶奶,你把电话给老爹。”
翠婆婆不肯:“你另打给他,我不叫他的臭手摸我的电话。”
孙子就另打,另打翠婆婆也不听,自顾走开做饭去。家里有电饭锅,可是翠婆婆吃惯了柴火蒸出的饭。翠婆婆蒸了两个人吃的饭,菜却只做自己的。她口细,不吃辣,肉类只吃猪肉,还要净瘦的,平常下饭就是青菜苦菜、茄子黄瓜,自己腌的萝卜丝、大头菜。
羊皮匠又不一样,鸡鸭鱼肉也吃,蚂蚱田螺也吃,一拃厚的肥肉煮熟,做个胡辣子醋蘸水,能拔三碗米饭。他做菜图的是个快,噼里啪啦切、剁,荤的素的,要么一锅炒,要么一锅炖。疲累时吃点苞谷酒解乏,酒足饭饱,抱着竹烟筒呼噜呼噜吹上一阵,翠婆婆最怕这种又臭又呛的气息,躲得远远的。
孙子放了暑假,把母牛和小牛赶到秧鱼河边去放,河边草密,牛停下来吃草的时候多,走动找草的时候少。翠婆婆在河边的地里扯红薯藤,孙子一面瞧着牛,一面帮翠婆婆把扯好的红薯藤抱到篮子里去,踩紧、压实。
翠婆婆问:"幺,你给你爸打电话没有?"
“打了。”
“你爸咋说?”
“还不是平时那些话……噢!奶奶,你说那事情,我忘记跟我爸说了。”
翠婆婆急了:“你这小娃儿,只晓得贪玩,我能靠你个啥?”
“奶奶,你自己跟我爸说嘛!反正他是你儿子,总会听你的话。”
翠婆婆一面摇头,一面叹气,叹得颤颤悠悠:“娃儿都是一样,小时候狗一样乖,长大就说啥都不听啰。”
孙子笑嘻嘻掏出电话,手指轻巧地一划一点,咿哩哇啦的歌就唱起来,才唱两句,电话通了,孙子轻轻巧巧把翠婆婆叫他说的话都说了,那头却好像没什么回音,孙子很快把手机从耳边拿下。
翠婆婆盯着手机,轻手轻脚拢来:“挂了?”
“嗯。”
“啥话也不说,就挂了?”
“不是,奶奶,电话是我妈接的,我妈说她不做主,听我爸的,等下叫我爸打回来。”
“哦,哦。”翠婆婆又去扯红薯藤。没一会儿,电话响了。不是孙子的响,是翠婆婆的响了。翠婆婆掏出电话,瞧清了,烫手洋芋一样要甩给孙子,孙子跳开:“奶奶,你的电话,你接。”
翠婆婆只好接起,不过她没把手机凑近耳朵,而是按下免提键,把它放在地埂上,她自己蹲在面前听。
儿子说:“妈,家里的事我晓得,从小到大也瞧在眼里的。”
这一句把翠婆婆心里的话勾起,挤挤攘攘都涌到喉咙口,又搅缠不清,眼泪先出来了。她紧盯着手机,好像盯着儿子的嘴巴。
儿子说:“妈,这事情……咋说呢,我想来想去也没准主意,要劝一句,怕你生气伤身;不劝,又实在——”
翠婆婆清了清紧涩的喉咙:“我要偏那么样办了,叫你们在秧鱼河抬不起头,你们还认我么?”
儿子没有马上回答。
翠婆婆静静等着。
“妈,你养我这样大,你到哪时也是我妈,我到哪时也是你娃儿,这咋能不认?”
翠婆婆悬起的心悠悠落了,鼻子却像浸到醋里,从鼻梁骨酸到脑壳里去,喉头痛楚,她咳嗽几声,说:“嗯。”她明白了。
儿子说:“那挂呀。”
翠婆婆说:“嗯。”
孙子瞧见翠婆婆把手掌不住去抹眼睛,追问:“奶奶,我爸说什么?”
翠婆婆呜呜两声,吐不出清晰的话。她一屁股坐到田梗上,泪水越淌越孙子慌得摇晃她胳膊:“奶奶,奶奶,你别哭,你想做什么,我都帮你好啦!” 翠婆婆抬起头来,泪水像是把她脸上的皱纹洗淡了,眉梢眼角都光滑了些,她说:“幺,你领我们去办事情,明天就去。”第二天天刚明,翠婆婆已煮好了一锅面条,催着孙子和颇羊皮匠吃。面条煮得很软,里头加了瘦肉、鸡蛋,味精和酱油,猪油也放得足足的。孙子一碗,羊皮匠一碗,翠婆婆面前也破例摆了一碗。
羊皮匠奇怪:"你不是清早不吃的吗?"
翠婆婆说:“出门不吃饱,路上饿了咋办?”
“也是。”羊皮匠唏哩呼噜吃完面,拿袖子抹了嘴,“不去不行么?”
翠婆婆说:“要去。”
“不商量了?”
“商量过了呀,这阵孙子领着办,啥也不为难。过了这时候,晓得你要跟我跑几趟呢,你自己想去,我反正不怕好事多磨,总是要办成的。”
羊皮匠听愣了,愣过就笑了:“好事,嘿嘿,新鲜得很,你拿这当好事。”
翠婆婆理所该当的模样:“是的呀。”
翠婆婆已经收拾好,一沓证件本子装进平日贴身背的绣花包,又往孙子读小学时背过的黑色帆布包里塞了一个灌满凉开水的塑料瓶、一个倒水吃的口缸盖子,叠摞着挎上,把灶房门、堂屋门、睡处门一处一处锁了。孙子轻巧地跳出大门,翠婆婆一步不落,羊皮匠只得慢腾腾跟上。
到了县城,翠婆婆和羊皮匠下了班车,左右张望,好些年没来了,瞧啥都眼生,道路通往四面,红绿灯交替闪烁,不知朝哪去好。来来往往的车,像林子里狭路相逢的猛虫野兽,不知怎样退让才能躲脱。孙子瞧出了他们的惊惶:"老爹,奶奶,跟我走就行啦,我在这读书不白读,不会把你们领丢的。"
七拐八绕,走到一个地方,高高的楼,大大的玻璃门。孙子说:"就是这里,我们进去吧。"
玻璃门无声无息地为他们敞开,里面有大厅,也有一格一格的房间,房门上方都有牌,孙子看着牌上的字,把他们领到了其中的一间。里面有几个人在排队,各自翻着手机,有人抬头瞧见了翠婆婆和羊皮匠,说:“老人家,走错啦,你们要办的事,在外面大厅里。”
孙子说:“没走错,门上写着呢。”
翻手机的人就都抬起头来,瞧向他们祖孙三人。翠婆婆也把那些人细细一望,有人眼泪汪汪,有人嬉皮笑脸,有人愤恨恼怒,有人面无表情。
嬉皮笑脸的小伙朝他们说:“尊老爱幼么,我一向讲究的,要不,你们来我这位子,我倒没那么急——你说呢?”后面这句问的是他身边的女子,女子没说话。其他人倒七嘴八舌论起来,差不多是说,这么大年纪的人来办事,头一回见着,让他们先办也可以,反正人不多,迟早都轮得到。
翠婆婆就道了谢,大大方方走到前头去,把那些层层包裹的证件掏出来,一样一样解开,递给工作人员。工作人员是个圆脸女娃,头发理得又薄又短,说话不紧不慢,简断里头透着和气,有点像镇上卫生院里给人打针的护士。她细细查看了证件,抬头瞧瞧翠婆婆,再次确认:“李明翠,你有多少岁?”
翠婆婆说:“六十九。”
“杨有志呢?”
翠婆婆说:“他属牛,下月初五满七十一。”
工作人员说:“杨有志,你上前来,自己说。”
羊皮匠瞧见靠墙的地方有一排光滑锃亮的铁椅子,正想摸过去舒舒服服靠一靠,听到工作人员喊他,只好走拢去:“我自己说么,也是七十一了,那本本上写着哩,假不去。”
“吵架吗?”
翠婆婆说:“有时候吵。”
羊皮匠说:“今天没吵哇。”
“打的情况发生过吗?”
“啥子?”羊皮匠没弄清。
翠婆婆说:“不打,他也不打我,我也不打他。”
工作人员又瞧瞧孙子:“他……”
翠婆婆说:“是我孙子。我们年纪大了,摸不着方向,叫孙子领来。”
工作人员慢条斯理把手上的证件又翻看了一遍,按住:“这样吧,老人家,你们先到旁边坐坐,喝点水,一会儿我们给调解调解。”她的同事帮着去倒水,翠婆婆忙辞谢:“水莫倒,水莫倒,我们背得有。”但装在纸杯里的滚热的水还是递到了手上,翠婆婆和羊皮匠都有点受宠若惊。
“看你们年纪,也是一起过了几十年的,孙子都这样大了。这么长久的时间都能过来,说明也不是非散不可。小伙子,你说呢?”工作人暗示孙子给和和稀泥。
可是孙子完成了领路的任务,看着没他的事了,已经掏出手机准备玩游戏,听见问他,摸了脑壳为难道:“我只是个学生,老爹奶奶的事,他们自己说了算。”
翠婆婆双手捧着纸杯子,轻轻摇晃,好像作揖一样:“姑娘,多谢你给我们水喝,叫我们坐一歇,好意我都晓得,可事情是咋着也要办的,迟一歇,早一歇,都得办。也不能紧耽误你们公家人,我拣几句要紧话跟你说说,成不成?”
“可以,你说。”
有人让出来两个高脚凳,翠婆婆招呼羊皮匠坐,自己也小心翼翼坐上去:“先前,我嫁的不是他,是他的兄弟。那人长一张笑脸,见了哪个都笑盈盈的,跟人说话也会说,三两句就说到人心坎上去。我喜欢听他说话,也喜欢听他唱调子。他会唱的调子多呢……”
“想着想着心不落,绕山绕水来会合,阿哥阿妹会合拢,眉毛笑成豌豆角。”翠婆婆说说竟就唱起来,苍老的嗓音唱出轻俏的调子,有些啼笑皆非的意味,别说这屋里的人措手不及,旁边屋里办事的人也惊奇地跑到门口张望。
工作人员咳嗽一声:“李明翠,你还是讲事情。”
翠婆婆悟过来:“瞧我,没出过门的山里人,随常想说想唱懒散惯了,差些误事。他么,做得一手好木活,箱子、米柜、床、马鞍,整个秧鱼河村子,数他做的漂亮。他选木料的眼光也好,人家都信他。他到林子深处去,找着厚实的木料,解好了,用四五匹骡子驮到镇上去卖,可是木料卖掉了,骡子一个不少回来了,人没回来。亲戚们找了几天几夜,才在沟箐里找着,卖木料的钱还在,人冷冰冰没气息了。亲戚们说,该是木料卖了好价,他心头喜欢,镇上喝了酒,走到半道从骡子背上爬下来,兴许想歇歇,兴许要解手,酒醉了,也累,就失脚跌沟箐里去了。”
工作人说:“可惜了,怕还岁数轻呢。”
“才将二十三岁,他可惜了,我是可怜了,肚里有了娃,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我婆婆说,留下来和老大做一家吧,娃儿生下来有血亲顾着他,也算有个齐全的家。我有啥法呢,就应了。”
“就算一开头是为了娃儿,过这几十年,不是一家人,也成一家人了·。”
“说起娃儿也是淘的,早产,背干草的时候生在路边了,小得不够抱,哭声比猫叫还细。一直病恹恹的,赤脚医生也上门,卫生院里也住过,家里能换钱的东西都换了钱给娃儿瞧病,四岁上还是没有了。”
“好在后来又有,瞧,孙子都这样大啦。”
“我那一回伤了身,再没生养。我姐可怜我日子过得孤苦,把她老大给了我们做儿子,如今也是成人成家了,在外头打工,给我孙子挣学费。”
“那也算好。”
“如今儿孙齐全,我也不挂念别的,就想着办这事。咋给你说呢,姑娘,就好比裁件衣裳吧,一起头就量错了,剪错了,也就缝错了,咋穿也是不合身,不合心,总不想老了还穿到寿木里去。”
翠婆婆拿衣服做比,工作人员就默然了,女人对衣服的不将就,那是差了毫厘也不好将就的。
工作人员看向羊皮匠:“你呢,杨有志,你是什么想法?”
羊皮匠苦笑:“我?我没啥想法,要来的不是我。”
“你都到了这里,怎么能没有想法?同意,或不同意,总有个意见。”
“有想法,也要由得我呀,还是算没有吧。我这人嘴笨,不如我兄弟喜兴、得人缘。实说,那年头要没有她,我兴许也讨不上媳妇......如今有了儿孙齐全的家,也亏她。就随她意思办吧,我也不爱细细唠叨地纠扯,怕心烦。”
“你们两老个,真是——”工作人员像是想形容,又形容不出,摇了摇头,“我也找不着说的了。”
就办手续。需要的字据由孙子给他们写,各人住的屋还是各人住,灶房共用,山林田地不动,该做啥活还做啥活,反正是替后辈儿孙管着的。楼上堆的稻谷、苞谷和豆子、腌的腊肉一人一半,饭菜各自煮吃。猪鸡牛共同养着,明后年若生下小牛,卖得钱归翠婆婆支配。各人攒的钱还是各人使用。简单麻溜,半页纸就交割清爽了。
各人签字按手印的时候,翠婆婆怎样也不能把自己的名字写成,才写出的几个笔画都像长了脚,往四面八方溜去。她喊孙子,工作人员说:“名字不能代签,写不好不管,能看清就行。”
翠婆婆捏着笔,写一笔,滑一笔,越急手越颤,越颤就越滑,极少开口求人的她急得声儿也颤:“帮忙我,帮忙我呀!”
“你就没法了么?”羊皮匠伸出自己粗糙如树皮、仿佛永远都抹不掉羊腥气的手,握住翠婆婆的手,帮她横撇竖捺写完,又签了自己的名字,按下鲜红的手印。
办完事出来,孙子说:“老爹,奶奶,我请你们吃臭豆腐砂锅米线吧,你们肯定没有吃过。”
“臭的豆腐,那能吃么?”翠婆婆有点迟疑。
羊皮匠说:“我不管香的臭的,能吃饱肚子就成。”
滋滋涨开的砂锅端上来,红的油辣子,绿的葱花,白的豆腐,黄的豌豆,盖住细滑的米线,瞧着就叫人流口水。翠婆婆还是不敢尝试那臭豆腐,她用喝汤的小瓷勺把臭豆腐舀出来,正张望着不晓得往哪里放,羊皮匠把自己的砂锅推到她面前;“给我,莫浪费了。”
日子还是一样过,来年孙子竟真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把秧鱼河的人眼热得不行,贺喜的亲戚朋友来了一拨又一拨,翠婆婆和羊皮匠杀鸡煮肉招待。亲友们都说翠婆婆和羊皮匠一辈子循规蹈矩的,老来却办件荒唐事,叫人咋着也想不透,
“究竟为个啥呢?”
羊皮匠呼噜呼噜吹一阵竹烟筒,很冤枉的样子:“我又不晓得唦。”
不管哪个问,翠婆婆都把脸上热热的笑收起,放下手里的锅铲或扫帚,挨拢问话的人,一副要追问清爽的模样:“你说说么,你问了倒是做个啥?要做个啥呀?”
亲戚们也就讪讪地,不好再嬉戏,渐渐也就没人笑,没人问了。
送走孙子,天气渐冷,羊皮匠年年到这时节都咳嗽,这回夜里咳得不能睡,捱几天没捱过,竟病倒了。翠婆婆找车送他到镇医院去治,医生说病到肺里头去了,得住院。
羊皮匠扭着身颤巍巍只要走,医生捏着单子给他说病情,拦也拦不住。
“住不惯,要回去!”
翠婆婆做了决断:“你住着,我回去把猪鸡牛羊托人照看,明天来陪你住。”
过一天翠婆婆背着竹篮来了,篮子里满满当当装着两人换洗的衣裳、吃饭的碗筷、洗脸的帕子、还有羊皮匠喜欢拿了当枕头的旧棉絮和他惯常坐的小木凳。一样样翻给羊皮匠瞧,羊皮匠带瞅不瞅的,半晌方说:“你还得回去,再背一趟。”
翠婆婆这回很是依顺:“好,再背一趟,要啥我都给你背来,你说么。”
“你回去,把家里的水背一塑料桶来,吃一辈子山泉水,镇上这自来水气息我闻不得。”
翠婆婆说:“好,我这就回去给你背来。”
羊皮匠忽然说:“你呀,偏去费个周章,到头还不是一样,只能你靠着我,我靠着你。”
翠婆婆瞪起眼,慢慢又笑,伸出手指虚点着羊皮匠的脑门,眼里渐渐像有雾气迷蒙:“一样?那咋能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