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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永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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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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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弟

姐弟

“姐!姐!救我……”刘小英在梦里看到了刘小风。他正在被庞大的黑暗吞噬,残存着的一张扭曲的脸上透着绝望至死的表情,张开的嘴唇里紧咬着两排白牙,反射出攫取的金属光芒,坚硬地向刘小英刺来,仿佛一只硕大的蚊子吸针。刘小英的手在床上安抚似地哆嗦着,嘴唇却无声地颤抖。突然她的右脚用力地在床上一蹬,“砰”地一下,巨大的声响和疼痛让她惊醒了!

她下意识地去摸床头柜的手机,两个未接电话,红色的符号呼一下刺痛了她的眼睛,她下意识地揉了揉,眼泪水忽地朦胧了这两个相同的陌生号码,把一种悲哀的情调向周围涟漪一般扩散。她迫不及待地拨打过去,等了有一分钟还没有人接,她突然瞥见手机屏幕冷峻的时间字幕:3:08,正准备挂电话,电话的那端却传来了柔和的声音。

“你是刘小英吗?你父亲刘金山得了膀胱癌,我是武成县人民医院泌尿科的护士长,他可能要准备手术,你看看这几天能不能回来?”对方说话很轻,仿佛小心翼翼地扔出一枚炸弹,躲在电话后面静静地等待惊天动地的声响或撕心裂肺的哭泣。

“我先安排一下手头的事,再筹点钱,过两天才能回去”。刘小英淡淡地说。她的身体却莫名的如释重负,仿佛这是一件工作的事,需要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按班部就地完成。

“病人刚被送来时情绪不大稳定,现在好些了,你一定记得过来手术签字啊!”医院那头的电话突然出现了些杂音,然后电话嘀一下挂断了。

她打开QQ,查看弟弟的信息,还是十天前的样子,头像却亮着,下方有一串小字:好友在××房间斗地主。他的不眠让她担心,仿佛黑暗使者吞噬的不是梦中的弟弟,而是两个人完整生活。

“姐,你没睡呀?”刘小风率先提问,这一点都不奇怪。每次他一犯事需要到学校招领,总是能够热情万丈地先打招呼。

欲盖弥彰!刘小英在心里笑骂了一声。“嗯,睡不着啊!”

“没什么让你睡不着的事情发生吧?”那边发了一个笑脸,那个成人模样的脸一过来,就眯着眼窥探刘小英的想法。

“爸癌症住院了,要筹点钱。”

“他啊!那个老蹶子从来没关心过我们姐弟的死活,他死了活该!”

“他好歹也是我们的爸吧,后天我回家一趟,再到医院交钱,你一起?”

“你就别回来了,把钱给我,我侍候他!”

“你有事瞒着我?”

“姐,哪有啊”

“我回去就会明白了。”

过了好一会,那端传来了一句话,“姐,我也不想瞒着你,我欠了两万赌债,这个月不还,人家要剁我一个手指头作利息。”

“你什么时候参与赌博的?”

“姐,好久了。”

“你,你气死我了!你的药厂操作工不做了?以前说的丢了三次手机,买电风扇、冬衣、运动鞋,凡是要钱的借口都是假的吧?”刘小英感觉眼前一黑,她又看到了黑暗天使笼罩下那张扭曲的脸,看到了闪烁在牙齿上的那道攫取的光……

“嗯,我们姐弟相依为命,姐大为母,我想好好听话,好好做人的,可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我一看见别人赌钱,就手痒。”“姐,你一定要救我啊!”

“你去死吧!”

那边很快发来了一个纯纯的笑脸。仿佛早就参透了她句话的含义。

黑不溜秋的刘金山坐在医院泌尿科住院部白花花的床单上发呆,就象白色厂房里冒出的一节短粗的烟囱。五分钟前,这节烟囱曾经想象往时那样欢畅的放出烟来,可摸了几遍口袋都没有烟,甚至连一缕烟丝都没有!“这还让不让人活了?我活了七十岁,就抽了六十年的烟,这烟就和吃饭一样,到了这个时间点,就该抽烟了……”他环顾左右,没有人理他,周围的病友和家属都小声地说着话,护士使劲地瞪了他一眼而后匆匆离去。

“爸,我回来了。”刘小英象风一样急切地刮进了病房,她放下行礼,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泡沫饭盒,那是一盒饺子。

“哦,小英,你不用对我这么好,我没资格享受你的孝顺,我没养过你吧?”

“爸,你养过我和小风的,你还请我们吃过自助餐啊。不仅你养过我们,疯妈也养育过我们的。”刘小英打开盒盖,把筷子一起递上,眼睛诚恳地看着刘金山,仿佛在鼓励一个学走路的孩子继续前行。

这时,记忆支离破碎地在刘小英脑海里慢慢蹒跚而至,是小风的声音:“外婆,蹶哥回来了又走了。”

“他翻了那个抽屉没有?”外婆苍老咽哑的声音

“他翻了翻,又关上了!”

“这畜生,连孩子挣的钱都想动!”

“外婆,蹶哥动了我们的钱吗?”

“没有,他还放了三百块钱进来,虎毒不食子啊!”

“蹶哥,你真要带我们去吃自助餐啊?”又是小风的声音。

“是啊,你疯妈走了,外婆走了,现在我回来住好不好?”

“蹶哥,你还是走吧,外婆说你会带坏我们的。”

“我不会做坏人了,我要努力工作,挣钱养你们。”

“我们自己都能养活自己。我放学后一天能上3000个药盒,一个五厘钱,能挣十五块,小风早上送牛奶和报纸,也能挣五块,我们够用了,根本不用你的钱!”这句话是小英当时大声说出来的。她说完这话的时候,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凛然,因为她感到冥冥之中,夏风把外婆的话从很远的地方吹了过来,和刚才她的话仿佛在同唱一首正气浩然的歌:“爸是天,妈是地,姐姐是玉皇大帝!你是我们家的女皇啊。”刘小英当时就想,爸是天边的云,飘来飘去的,看不清摸不着靠不住,妈是地里的庄稼,还要人去浇水施肥,不管就枯死了,只有靠自己,一切靠自己!

“我是一个坏人,坐了三年牢,赌博偷东西,实足的一个坏人。我也知道,我不能在家呆,不能带坏你们俩。你们可以跟你们妈变疯变傻,就是不能变坏,不能被贴上坏人的标签……”他说着,老泪纵横,一口气没上来,被吞咽的饺子噎住了。他身体压着椅背,一阵剧咳,终于在刘小英拼命拍打下,咳通了。他用手抹了一把眼泪,疑惑地看着刘小英:“你们打小就跟外婆,又都是疯妹奶大的,可谁也没长成歪瓜裂枣,姐姐会算,弟弟会谋,一个都不傻,可为什么你长成遮天大树,枝蔓都伸到了北京,而弟弟却猥琐发育,被人追得四处躲债?有人说,你们的老宅,门都被人踢坏了,值点钱的东西也被掏空了!” 刘金山对他们姐弟不坏,甚至话语中带着一些同辈才有的尊敬和理解。

刘小英心一紧,她突然对这老蹶子又可怜又可恨起来。她盯着刘金山,眼睛伸出一把雪亮的利刃,仿佛要剜出他的心,一字一顿地问:“难道他读高中偷书,现在赌博,都和你有关系?”

“没有,绝对没有,我真的好久没回你们的家了!”

“好吧,这是两万块钱的卡,密码是小风的生日,别的你不用操心,安心治病。”

“我不要你的钱,我现在有工作有医保,你留下救小风吧。”

“我会救他的。”刘小英把银行卡和一句硬邦邦的话语金石相撞般地扔在了他床头柜上。

刘金山又呆呆地象一截烟囱那样坐在了白色的床单上,脑袋里冒出很多黑色的记忆。一团一团的,散乱而略带忧伤。

刘小英坐在快餐店吃中午饭。她打开手机,在QQ上问刘小风:“我最近不知怎么搞的,头好痛,老睡不好,什么药都没用,外婆不是还留着一瓶妈的奶水吗?”消息发出,那边半天没有回应。她看着对方娃娃脸的头像发呆,思绪跟随着她的齐耳短发在眼前晃动,飘来了一个忧伤的童年故事。“外婆,姐姐不做事,在偷懒。”四岁小风象只松鼠一样上下乱窜,小大人一般管事。“她读二年级了,要写作业的。”“她写作业为什么还不动笔啊?”小风拿起蹶哥工具箱里的铁锉,一下,两下打向小英,打了好多下,小英咬着牙硬撑着没有叫出声。外婆从棚户房过来拿胶水,她看见了,马上抢过锉子,几乎尖叫起来:“小风,你在做什么!她是你亲姐姐啊,打伤了,打傻了,以后你来养她吗?”她从碗柜里拿出一个白色塑料药瓶,呢喃着说:“这是你们疯妈生小英时的初乳,我留了一瓶,有什么头疼脑热就搓一点,就是伤口也愈合得快。”打开盖,瓶里是乳黄色液体,有一股酸酸的奶馊味。外婆倒了一些里面的液体在手板上,在小英肿痛的头上轻揉了几圈。“外婆,你会魔法啊,现在真的一点也不痛了!”

手机嘀嘀响了两下,小风的头像开始闪烁:“在的,在我的笔记本里!”

“怎么放到笔记本里面去了?”

“我们家谁受伤了就用它,姐你用得特别多,用过二十三次,这么好的东西,我从冰箱里拿出来,冰箱没有了,这个我拿出来了!姐,你忘了,我高二是怎么偷书的吗?”

“你挖空了一个大笔记本,然后在书店把自己喜欢的书装进去带出来,你这样不劳而获有什么可炫耀的?”

“这叫暗渡陈仓,现在他们找来找去找不到我,其实我就在他们眼皮底下。我甚至可以等下到菜市把东西给你!”随即小风发来了三个跳跃转圈的企鹅。

“别高兴太早!等下被人抓去切手指头就知道错。”刘小英边发消息边走向菜市。“我马上到菜市了。你在哪?”

“姐,我扮的是蹶哥!在你前面。”

刘小英抬头望过去,看到了一个增强版的蹶哥,白发,灰白胡子,个子足足高了一个头,一蹶一拐地走来,一双年轻稚气的眼睛警觉地四处张望。

刘小英突然听到买肉的两个人在沟通商量着什么,“我认识那个笔记本,刘小风藏钱的地方!那老蹶子,明显是刘小风扮的!” “老大说了,要回钱有10%的提成。”他们斜着眼看了一下老蹶子,快步抢了过去,经过一个姑娘时,把别人的菜撞飞了。刘小风第一眼愣了一下,第二眼他看清了来人的模样和目的,立即把笔记本丢到了一个生菜摊上,望风而逃。一个人紧随他的背影冲了出去,第二个人捡起笔记本从另一个方向包抄了过去。

“完了,小风完了!”刘小英愈发头痛起来,懊悔当初在菜市见面,她深知刘小风除了鬼点子多,跑步是没有任何优势的。

她跟着跑了一段路,看到慌乱的人群在马路上驻足,眼光的方向,没有了踪影。

QQ上的小风灰灰的也没了生机,再往前拨看,那三只红黑的企鹅滑稽地载歌载舞,仿佛带着一丝自嘲的味道。刘小英气喘吁吁地打了几个字:“你还好吗?”

许久,没有了消息,仿佛一滴水跌入了池子里。

“我还是完整的。”小风那边发了一个微笑。手机嘀嘀响声仿佛象谁开了一枪,把在病床旁边陪夜的刘小英击打得筛糠一般颤抖。

“半天不回,我都想报警了!”

“千万别报警,那样我会被挑掉脚筋,永远爬不起来的。”那边发了个哭丧的脸过来,眼泪象瓢泼的雨水。透过动态的雨水,刘小英似乎看到了后面的几个人身影,如深夜恶梦里的黑暗法师。

“好,我不报警。”刘小英发了一个安抚摸头的表情过去。

“姐,你不是带了两万块钱回来给爸交医疗费的吗?”

“是啊,可是现在没有那么多了,只剩几千块了。”刘小英飞快地打着字。“没有啊,我没动那张卡,你快去救小风吧!”手机屏幕上映出一个黝黑的人影。

“蹶哥,你偷看我们的谈话?”

“小英,给你卡,快去啊!”

刘小英瞪了他一眼,“他不是你,你要的是活命,他要的是成长,我帮他还了债,他下次就还要喂!”

“那你不救他了?”

“谁说不救?” 刘小英又瞪了他一眼。

“钱是要还的,但我要去找你们谈判。”她把这行字发过去,眼睛一眨不眨盯住了屏幕,忽又轻轻地拨动着前面的消息,让时间象病床上悬挂的药水那样不慌不忙地流淌。

嘀嘀,手机终于答复了。蹶哥扶着床飞快地跳着脚蹦了过来,一只脚差点踩着床下的尿壶,一只手重重地抓住了刘小英坐的木凳。手机上面只有一句话,“姐,他们同意了!”

“在哪?我亲自过去。”

“七里店延庆巷15号楼六楼601。”

“收到!”刘小英想了想,找了个拥抱的表情,还没等发送,对方的头像已经变灰了。

阳光开始变得炽灼难耐,把楼下大树里的知了烤得哀鸣一片。刘小英已经背着个包站在了七里店延庆巷15号楼六楼楼顶。楼梯直上炮楼是24阶,而下面每层楼有28阶,层高近三米五。她上楼的时候就在计算着上下楼的最快时间。她从楼顶侧面接近601室,惊喜地发现防盗网小开门上挂着的物件是把生锈的锁。

刘小英匆匆地赶下楼,她要设法到对面的楼顶去。在楼下,她等到一个买菜归来的老婆婆,跟着进了门禁,跟着上了楼梯。

“姑娘,你是发培训班广告的吧?”老人警觉地看着她的包。

“不是。”她呡了呡唇。

“走朋友?”

“不是。”

“你是干嘛的?”

“阿姨,你买保险吗?”

“我不买保险,你还是赶快回去吧!”

她撇下老人,一直爬到了楼顶炮楼。拿出包里的望远镜,不知不觉地走入了烈日下,跨过围栏,在离601最近的档雨檐上方观望。

刘小风就在有个小开门防盗网的卧室里,他的处境还不错,既没被绑,也没有被塞毛巾,旁边更没有凶神恶煞的打手。整个人半坐在床上,盯着手上的笔记本发呆,里面应该是那瓶陪伴他们多年的疯妈的奶水。刘小英拿起一瓶矿泉水,咕噜咕噜地喝了半瓶。汗水开始浸湿了眼睛,酸辣地痛。无尽的回忆象更多的汗水从身体的四面八方涌出,模糊了她现实的双眼……

她四岁那年,刘小风刚生,外婆每天还能上两千个药盒。她用一个小纸箱把他装在里面,推着在窄小的外厅转圈圈。她玩累了,就把小风推到内房,把小风抱上疯妈的床上,掀开被子,露出一对隆起的乳房,黑黑的乳头上已经胀出清亮的乳汁。小风呜呜地叫着,被小英推到了下边的乳房上,而她自己则嘻嘻地笑,抱着上边的乳房用力吮吸。有时她端粥给疯妈,自己也分到一小碗黄豆骨头粥。那时的疯妈总是长一声短一声的“啊——啊”叫唤,唤得嗓子哑了,象一个受伤的母兽。外婆说疯妈是饿疯的,把一家好几口人的粥都吃了,外公出手重,把她打傻了。又说可能不是死去的外公的错,是她自己胀傻的。疯妈吃饱了,叫唤声就好像没有了长长的愤怒和不满,没有了呼啸吓人的鼻音,就象一种向别人倾诉的唏嘘声和叹气声。她的声音在小英耳里奏成了一曲忧伤的歌,那曲子象是她骨子里流出来了的,就和在了寡淡的乳汁中,流淌进两个孩子的身体里。

刘小风六岁那年,喜欢吃鸡蛋,有空就去撵外婆养的那只芦花鸡,他说鸡吃了那么多的糠米菜叶,必须每天都要下蛋,最好还要下两个,让姐弟每人一个。他把手往前一伸,芦花鸡就微张翅膀蹲在地上瑟瑟发抖等着他欺负,他强迫着芦花鸡吃蛋壳,还一屁股坐在鸡身上。鸡就这样被折腾死了,然后,变成了一锅味美无比的鸡肉。小风幽幽地对刘小英说:“我不喜欢吃霸腿,不喜欢吃翅膀,姐,你帮我吃吧!”疯妈吃了鸡肉喝了汤,忽然病情好转了,不喊不叫了,穿着睡衣一早就出去,晚上泥泞泞地回来,久不久给姐弟俩带了一盒饺子、几串麻辣串,有时甚至还有一只烤得黄灿灿的烧鸭。不过日子仿佛注定了是寡淡忧伤的奶水味道。疯妈有一次好几天没有回来,就像地里的庄稼被风雨冲刷,等到风雨过后,庄稼已经横七竖八,了无生息了。刘小英看到疯妈最后一眼,是在一块坟地旁,她被一张破席子卷着。外婆慢慢地掀开席子,里面是一个瘦得不成样子的女人尸体,宽大的睡衣已经泥泞不堪,松散得象一朵枯萎的花,而花里面的她瘦得象一支蓬松的花蕊,两只黑黑的乳头干瘪地耷拉在一副细细的骨架上,仿佛五线谱上的两个忧伤的音符。外婆哭了,她哑着嗓子说,这是她的疯女儿。警察拿出了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一个精致瓷碗,他讲述了一个女人在坟地刨食刨葬品的故事,然后告诉她,她女儿掉进了一个两米多的坟墓大坑,没能爬出来,死之前一直紧紧地抱着这个瓷碗……

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响,是医院打来的。“刘小英,你好。你的父亲在医院失踪了,如果你有他的消息,请尽快通知他过来住院手术,谢谢。”她从恍惚中清醒过来,礼貌地回复道:“请放心,我一定告知他。”这时的楼下却突然变了模样,聚了男男女女好些人,她们仰着脖子对着她指指点点,仿佛是她出了什么事情。这时她听到一个熟悉的邻居大妈的声音:“刘家姑娘,你千万不要想不开啊!你还年轻,家没了,还可以重建……”她往旁边一看,发现自己已经站到楼顶的边缘了。

傍晚,她再次攀到了七里店延庆巷15号楼六楼,这时从角落闪出了两个手臂刺青的男人,楼下也象水一样漫上来了两个人。

“刘小英,刘小风的姐姐,你耍我啊?你的包里就一个望远镜,你是来帮还钱的?用不得这么麻烦嘛,还不上钱,我也不逼你们,留下个手指作利息,明天就可以出去了。”601的客厅里,众多打手向旁边闪开站立,一个戴眼镜的黑衣人躺在沙发上,悠闲地品着高脚杯里的红酒,脸上散发着迷人的笑容。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让他回去才能挣钱还钱,你要他的手指,既不能吃又不能用,这损人不利已的事,做多了会折寿的。”刘小英一副凛然,耳边响彻着婆婆的歌谣,忧伤中透着悲壮:“爸是天,妈是地,姐姐是玉皇大帝!”

“你们不还钱,我也要给你看一样东西,这瓶酸不酸、臭不臭的东西真不知道是哪个畜生留下来的呢?”他把瓶盖拧开,然后突然把那瓶奶水倒了过来,原来清稀的奶水这时却突然粘稠无比,慢慢地,极不情愿地露出了头,露出了肩,仿佛白色的妈妈紧紧攥着一个一个白色的孩子,大人小孩忧伤地抽搐不止,痛哭流涕,无力到分开,嘀嗒到了地面,一曲生离死别的音乐。

“你这狗娘养的,不是人!”刘小英从小能在各种羞辱面前不动声色,却听不得这曲重复而忧伤的音乐,她莫名地号啕大哭起来,她的腿不由自主地踢出去,身体已被两个粗壮的打手拉了回来,直接丢到了小风的卧室,重重地关上了门,那砰地一声是音乐的休止符!

“姐,我们完了!”

“完什么完!大不了去个手指头。”

“姐,你怎么那么犟啊,好汉不吃眼前亏。妈的奶水没了,我的手指明天也会没了,与其痛苦忧伤,还不如……”

“住嘴!什么叫痛苦忧伤?你的债自己不还让人家还,你的饭自己不吃也要让人家帮吃?你多大了?今年都二十了,小风。”刘小英骂着骂着,又莫名地哭起来。“小风,你见过我哭过多少次,受同学歧视没哭过,为你和别人打架衣服都扯烂了,也没哭过,除了疯妈和外婆去世才哭了两回,本来可以少哭一回的,但疯妈死得太惨了,她是为了我们找吃才死的……”

“别说了,姐!明天我失去一个指头,我做不了力气活了,什么都做不了,怎么挣钱还债?难道我每年被剁去一个血淋淋的手指,要我成为一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废人,你才觉得这种痛苦才是长大?”

“你这个水样,现在都做不了体力活,一天到晚想着一夜暴富,想着不劳而获,总在做梦天上开了一条财路给你,你越来越不靠谱了,你就是蹶哥的翻版!”

“我不是蹶哥的翻版!我读的书比他多,脑子比他快,腿脚比他利索……”

“谁说脑子比我转得快,在歪处转得快有什么用,你是想吃牢饭了吧?”乌黑的防盗网旁降下一个人来,他哑着嗓子笑骂道。

“蹶哥!”两人异口同声地轻喊了一句,又互相把食指伸向鼻子前悄悄嘘了一声。

“快帮我把插座拉过来,把我的氧焊切割机插上,我这八级钳工要做事了。”两姐弟手忙脚乱地把线拉拉扯扯,过了几分钟,蹶哥顺利地启动了。

“小风,我还是想要回那瓶奶水,如果你帮我想办法拿出来,我情愿帮你还一半的债。”

“那不是个空瓶了吗?”

“那里面有我们整个家庭的气息,那种忧伤气息在我心中久久不散,它是我们的根啊!”

“什么根不根的,你们俩个不赶快抓住机会逃出去,等下有人听到声响,就都逃不出去了!”蹶哥急了,他已经把那个小开门给卸了。

“快点啊,我没力气了,这扇铁门真重啊!”蹶哥话没说完,那扇小开门滑落入黑暗的地面,引来几个行人仰头观看。

“走啊!”蹶哥拉出长长的吊索,快速地从六楼滑到了地面。

“姐,你先走,他们要过来了,我用床和沙发挡一下。”

“小风,你先走吧!”

“你没力气!”刘小英被托着出了防盗网,顺势滑了下去。

蹶哥拉着刘小英跑了几步,钻进了一辆等候已久的的士车。

“小风怎么还没来?”

“没……事,他不……不……出来,我们就执行……第二个方案。”蹶哥说话喘得特别厉害。

“什么第二个方案?”

“有个……朋友……开的塔吊……今晚要……开过来。”

“爸,你行啊!”

“小风出来了!他是从楼梯口走出来的,后面黑压压好多人啊!”

“没事!开出租车的老梁……也是朋友,我们把车……开过去,趁乱……趁乱解救人质,……冲啊!”

他们的士车奋勇冲了过去,对方面带笑容向他们挥了挥手,小风回过头,左手插在裤袋里,右手向坏人们也挥了挥手。的士车由快动作变成了慢动作,再而停了下来,他们呆呆地看着小风微笑着向他们走来,看着小风额上滑落的豆大的汗珠。

“小风,上……车吧!”

“小风,你怎么了,你脸怎么那么白?”

“姐,我帮你把装疯妈奶水的白瓶子要回来了!”

“好……孩子,你是……不是……许下了……重诺?”

小风坚毅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尾声

蹶哥就在这个夜晚走了,他在车上因疼痛而大声喊叫,苍老而嘶哑,仿佛和着远方疯妹依啊的叫声,把夜晚渲染出一种凄美忧伤的色调。小英拿出那瓶仅有的点滴奶水,轻轻地放在手掌上,瘦瘦的一条,展开成薄薄的模样,然后搓揉到蹶哥的小腹上,蹶哥仿佛感觉不痛了,慢慢也不叫了,身体舒缓地展了开去。

小风紧了紧沁血的左手掌上的旧布。他厌恶地看着似沉睡一般的蹶哥,一段童年的回忆跃入脑中。

十岁的小英对六岁小风说:“小风,你想不想外婆?“

“想啊!”

“外婆发烧了,我们要不要帮她把药盒上完?”

“这样想外婆,我可不想了。”

“那你先睡,我上完外婆的药盒才睡。”

凌晨两点,小风起来上厕所,他听到小英收拾东西上床的声音。他刚躺下床,就听到小英均匀的睡息。这时门却悄悄地开了,一个黑影一蹶一拐地挪了进来。他径直挪到那个抽屉前,拉开,又关上了。然后他一蹶一拐地挪了出去。小英和外婆睡得死沉死沉的,只有睡够了的他知道,这个坏家伙——蹶哥又过来翻他们的钱了。他搓了搓眼睛,走了过去,拉开抽屉,在明亮的月光中瞬间张大了嘴巴,蹶哥往里面放了十张百元大钞!

他突然好奇起来,披上衣服,开了门,跟随那一蹶一拐的脚步声前行。路上没有其它人,他仿佛在星空穿越,感觉就象在无忧无虑地自由飞翔。

蹶哥在集市口的几架自行车旁停了下来。他拿了把刷子在后车轮刷了一圈什么东西,然后毫不费劲地推着这辆车蹒跚地咣咣当当地往回走,就象拉着自己朋友一样,大大方方地相互扶持,直到一间出租屋,把车推了进去。他又往集市那个方向迤逦前行……

小风还是好奇,这些上锁的自行车,为什么没人拉回家,怎么在蹶哥面前就那么魔法一样拉起就走了呢?

第二天,小风守在了出租屋后侧。他又跟着蹶哥去了集市。他看见蹶哥猥琐地卷缩在立柱下,眼睛却盯着车主买菜的方向,静静地仿佛在等待着机会。果然不久,蹶哥突然象一只受伤的兔子,一窜而起,飞快地把旁边两架自行车的车把和座椅用工具扭了下来,然后快速地互相交换安装。五分钟后,他又卷缩在了立柱下。

后来,小风看到了从未看到的一幕:十几个车主无头苍蝇那样提溜着菜在集市上转圈圈,他们找不到他们的车了!那架车把、车座、型号、车胎都对得上号的唯一特征消失了,小风,那个曾经纯洁无瑕的小风也是这时候从人间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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