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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令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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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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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页发言稿

那天,在同学们的簇拥下,年届九十的班主任于俊老师坐着轮椅来到了我们纪念高中毕业50周年同学联谊会大厅的中央。他在师母谢巧珍老师的搀扶下,从轮椅上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他努力地站直了,身子笔直笔直,直得像一棵苍老的白杨树。

“同学们好!”于老师讲话带着颤音。大家站起来齐声回答:“于老师好!”谢巧珍老师怕他太激动出现意外,竭力让他少讲话。想起过去的往事,于老师的嘴唇哆嗦着,想表达的内容太多了,千言万语最后化成了良好的祝愿:“祝同学们身体健康,万事如意!”他右手向上,五指伸展抛向空中,然后又握拳,一如抓住了50年前那凝滞的岁月。这个动作太熟悉了,就像当年当班主任时给全班同学布置学工、学农、学军任务作动员,最后结束时铿锵有力的话语,伴随着肢体语言,一抛一握,简洁而疏朗,雄壮而有力,让同学们热血贲张,个个摩拳擦掌,充满了昂扬向上的力量。

悠悠岁月,像酒一样醇静,如梦如幻。55年前,于老师刚40出头,剃着板寸头,满头的黑发整齐而刚健,浑身充满了力量。刚刚被“解放”出来的于俊老师担任我们初一(2)班的班主任兼语文教学。于老师发现我对语文偏科,让我进入班委并当学习委员。我们学的课本带有当时浓厚的政治色彩,有不少是两报(《人民日报》《解放军报》)一刊(《红旗杂志》)社论。于老师善于把枯燥单调的内容诠释得津津有味,话语总是那么生动、流利、有力,特别是讲解文中的成语典故,头头是道,满足了我们求知若渴的心灵。

1972年“商务印书馆”在“文革”中第一次出版了《成语词典》,于老师鼓励学生每人买一册,我回家软缠硬磨,好不容易从父母那儿要到了买书的1元5角钱。当于老师从县城新华书店把书买到送我时,我如获至宝。我从头到尾把词典翻了一遍,然后把每一个成语和注解抄录下来,并仿照例句造句,于老师在班上大大地表扬了我。于老师批改作业很认真,连标点符号也不放过。我的作文分数都在85分以上,最高的给我打过98分。他让我们写“暑假见闻”,我就把在参加生产队里劳动时听“毛胡子爷爷”讲的塘西村上一位姓张的革命烈士,被敌人抓去后挖眼割舌、坚贞不屈的故事写成人物传记,整整写掉一本作文本。于老师看后批注:感情充沛,革命先烈事迹感人至深。学习态度端正,用功刻苦,长期努力下去,必能成才。

我小时候很腼腆,讲话未开口脸先红。于老师说你要多锻炼,不然像个大姑娘将来怎么走向社会呀?学校里经常搞一些应景活动,学哲学啊,批林批孔啊,每个班派代表发言,于老师总是把这样的机会交给我。那一次学校为了响应伟人“让哲学从哲学家的书本里和课堂上解放出来”的号召,组织学哲学主题大会,于老师让我登台发言。会场是在学校办公楼前的水泥场上,同学们席地而坐。轮到我发言时,我从最后一排急着抄近路跨越花池向发言席走去,不小心发言稿被冬青树枝刮掉了一半,我心里一阵慌张。看着于老师鼓励的目光很快镇定下来。读到被撕掉的那一半时,我愣是凭着记忆把原稿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于老师带头鼓掌,掌声热烈而持久。

我是学习委员,又是语文课代表,负责作业本的收发,还要每周出一期黑板报。学校组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于老师也让我参加,有时候忙到天黑才能回家。从学校到我家要经过一处乱坟庄。阴雨天常常看到磷光悠悠,或远或近地闪烁。每每穿过那片坟茔,我的心总是拎着,大声吼着革命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给自己壮胆。于老师知道我胆小怕鬼,就给我讲鲁迅不怕鬼的故事,后来他干脆让我与他搭铺。望着干净整洁的床铺,我迟疑着不敢脱衣上床。我从小邋遢,脚丫里总有泥污,于老师看我怯怯的样子说,哎,别像大姑娘,抓紧上床睡觉。闲暇时,于老师还到学生家里家访,见到老实巴交的父亲,于老师真称为“陆师傅”,称母亲为“陆师娘”。母亲说,于老师一点没有先生的派头,把我叫得很难为情。在漫长的半个世纪中,我们两家一直像亲戚一样走动。那年冬父亲去世,于老师顾不上年老体弱,专程从城里赶到乡下,为老爷子作揖送终。母亲不幸出了车祸,老师得知后,与师母谢老师一起煨了乳鸽汤送到病榻前。

1974年我高中毕业,带着对老师无限的眷恋,带着对前途的迷茫和忧虑离开了母校。在动乱的岁月考大学无门,必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其时,学校正好有一民办教师的名额,于俊和其他老师首推我,后来被一干部子弟占用。于老师安慰我说条条大道通北京,东方不亮西方亮,我看你还是参军吧。此后我当兵入伍,师生俩音信不断,不管天南海北,关山遥隔,老师就像夜空中那挂在天边的星星,睁着眼睛默默地注视我。入党提干、成家立业,教育下一代等,老师总是无微不至地关爱和支持我。那年我要买房,手头缺钱,老师得知后拿出所有的积蓄满足我。师母说,小陆啊,你看于老师多偏心,你师妹红卫买房也没见他这么大方,红卫知道了嫉妒得很。想想也是,这么多年师生情,我从老师那儿得到的难以用金钱衡量,可我真的为老师做得很少。有一次我回乡省亲,专程去于老师任教的白塔中学看望他,带给他一双军用皮鞋,老师爱不释手,一穿就是十几年。老师每每见到我就说这军用皮鞋耐磨,穿了这么多年还这样结实。我知道老师并不缺鞋,也不是仅仅在夸军用品,更是在欣赏他培养教育了多年的一个学生,如同一个辛勤的园丁,看着繁花盛开、香韵满院的苗圃生出无限的惬意。

老师老了,满头的青丝枯萎成一头白发。那一年他突发脑血栓,做了开颅手术,老师怕我知道要回去探望一直瞒着我,他总是说你肩上的担子重,不像我们退休在家闲着没事,不能为一点点事让你分心。老师稍稍康复后就参与母校建校50周年校庆的筹备。为了保证所有同学一个不漏地通知到,老师骑着自行车走村串户,逐个把通信地址搞得准确无误。

校庆大典开始,我在主席台找到了标有我坐签的位置。环顾左右,坐在主席台上的校友一共有7位,而我们班就占了三位。于老师端坐在会场一隅,神情庄重。我不知道老师在想什么,他培养教育了学生,把学生推上了主席台,而他心甘情愿地在台下永远扮演着普通的观众。筹备会上于老师力推我作为校友代表发言。我从从容容走上了庄产而神圣的讲台。

“……我无论走到哪儿,都忘不了故乡和母校。母校对于我来说是遥远而亲切的记忆。母校是母亲的学校,母亲是天地间最伟大最神圣的称谓,母亲伟大,她给了我生命;母校同样伟大,她给了我知识和最初的启蒙……”

于老师用深邃的目光在台下凝视我。我蓦然想起30多年前那次学哲学的主题发言。久违的感觉,在心灵深处升腾,眼前浮现出了早已飘逝的被冬青树枝刮掉的半页发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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