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雷扬梅的头像

雷扬梅

网站用户

散文
202204/09
分享

上街的那些事儿—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

住在街上,抬眼便是水泥丛林般的房子,低头便是人车往来不息的马路。上街,已成为比快餐还容易的事情,尽管上街色香味俱全,但总感觉少了点味道。“放学了,走,逛街去。”只要有朋友一声吆喝,我们依然会嘻嘻哈哈涌出校门,有需要买的东西吗?好像没有,漫无目的。四个女人,走在街上,东瞅瞅西望望,忽然感觉身子轻飘飘的,不能落地。甚至踩着的马路,也是绵软无力。整个人像机器,仿佛没有了思想和灵魂。遂忆起小时候,每年难得一次的“上街”(那时候,因上街的次数少,只能叫上街,不能叫逛街),那蜿蜒山路上的一草一木,虫鸣鸟叫,甚至是乡亲们滚落的话语,都仿佛在沸水里翻滚,热气腾腾,从未冷却。

那时候,“上街”是一件非常隆重的事情,那是全村人的希望。

上街前几天,村民们就在田间地头吆喝。他们在烈日下,在微雨中,在夕阳里,在草长时,在鸟声里,忽然站直身体,双手拄着锄把,歇气的当儿就会大声喊着,问着,商量着上街的日子,盘算着要卖的土特产品,家里急需什么东西。

“好久哦,一起嘛。”

“我家存了二十几个鸡蛋,可以去卖了。”

“我那一串烟叶也干了,去嘛。”

“我去卖黄豆。”

“我家那两个鸡头也把卖了,光吃粮食不下蛋,喂久了划不来。”

西北角的陈大爷,利用晚上歇息的时间,挑拣着上好的烟叶(摸上去厚实的,看上去带点青的)。十根一扎,用稻草捆住烟叶跟部。或者扎成大碗口粗的大捆,用稻谷草分别扎紧烟叶跟部、中部、尾部。然后头是头,尾是尾的,整整齐齐码放在箩筐里。

东屋的陈大婶,在油灯下眯缝着眼,头埋得低低的,用筛子筛选黄豆,瘪的、烂的,一律拣起来放在右脚旁边的斗斛(一种木制量器)里。再把沙、石头去掉,留着自己过年时打豆腐。黄灿灿的,颗粒饱满的卖相好,得挑进城去卖给城里人。

西屋的表奶奶,一双小脚从东屋挪到西屋。西屋的柜子里存着二十几个鸡蛋。她小心翼翼地把鸡蛋一个一个地捡出,手搭凉棚,把鸡蛋对着光线看了又看,把存久了的,有点阴影的鸡蛋留下来自己吃。在阳光下透着红光的鸡蛋用围裙兜着,颤颤巍巍地拿去陈大婶家,叫她顺带去帮忙卖卖,换点钱回来买盐。

屋后的竹林也热闹起来,篾刀、砍刀、锯子齐上阵。选几根直径五到六厘米的竹子去枝,断截。不一会儿,几个竹筒就制好了。竹筒里灌半筒煤油,筒口塞一坨棉花,一半在里,一半在外。一个简易的照明工具就制好了。

雄鸡刚刚叫第一遍,整个山村还在酣睡之中。“上街的走起。”不知是谁吆喝一声。几扇门“吱呀吱呀”几乎同时打开。随着这一声吆喝,他们挑的挑,背的背,整整衣服,跨出家门。

“竹筒拿好。”

“汗帕子带上。”

“卖了买几块肥皂回来。”

“买几颗针,再买点五彩丝线。”

孩子们也早早起来,在身后揉揉眼睛:买几颗水果糖嘛,买几个馒头嘛,买个橡皮猪嘛,捏起会叫的……语气像是乞求又像是撒娇。

上街的人大声应着。山路上五、六支火把点亮了空旷静寂的山村,一路的“嘿哟嘿哟”声惊醒了路边草丛里的虫子。滴落的汗珠带着温热的气息让整个村子渐渐苏醒过来。家家送行的狗一路上活蹦乱跳,一会儿窜上山梁,看主人还没到达,又一溜烟往下跑,站在主人面前看看,吠两声。再一个撒腿呼哧呼哧又向山粱奔跑。这是上街路上特有的一道风景。远处,次第亮起昏黄的油灯,像闪烁的小星星,更像是新的一天的希望在闪烁着

这一天,留下来的大人、娃娃都巴巴地等待着。等待着太阳落山,当最后一抹晚霞隐入山林中时,上街的人就回来了。他们换回了布匹、针头麻线、字典、橡皮猪……女人和孩子们眼里都泛着光,女人做饭的动作更快了,孩子们玩累了,枕着橡皮猪进入梦乡……

大街上车来车往,人流如织。我们继续闲逛着,不知不觉,思绪又回到了那个小山村。

我家上街的日子是腊月——年猪杀了之后。那时候的我,大概七、八岁,爱跟着父亲上街。整整一年里,我上学放学都在盘算着什么时候过年,什么时候杀猪,什么时候上街。街上的九姑家里,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还可以看看表姐们漂亮的花衣服,九姑在她们衣服上绣的小花,听留声机里好听的歌。上街就像一抹半点微光,在整年寂静的山村上空闪烁着,明亮着。人有了盼头,就有无限的精气神。

山村里,冬天的天气阴郁萧瑟。也正是农闲的季节,村民们看看家里养猪的红薯、米糠快没了。于是走东家串西家的商量着杀猪,我父亲也不例外。

那天父亲用一天的时间挖完了冬洋芋。晚上在昏暗的油灯下,母亲做晚饭,她一忽儿来到灶膛前吹火,捣鼓一下灶膛里的柴,一忽儿绕到后面灶台上去,麻利地摊粉皮,切洋芋。煤油灯后母亲的影子,像一尊高塔,遮住了后面的整个土墙。父亲把母亲先前剁的猪草扫成堆,用手捧进竹筐里,放置在角落的菜坛子旁边。然后立起身,双手捶了捶后腰。

“今天是好久?”父亲问。

“莫是腊月十几了哦。”母亲也不晓得具体时间。

“你去歇房(卧室)看一下黄历,那本本儿在床头凳子的下层。”母亲吩咐父亲道。父亲取来黄历,站在煤油灯下仔细地翻着。

“今天腊月十六,明天是个单日子,后天十八,诸事皆宜。后天可以把年猪杀了。

母亲接过话,催促道:“反正饭还没熟,你快去请杀猪匠,后天日子好,怕是排满了。”

父亲“嗯嗯”着,脚步已在院子里移动了。我也屁颠屁颠地摸黑跟着。整个山村被无边的黑夜笼罩着,偶尔刮过的寒风,让我不禁缩着脖子。乡村的路已走熟了,即使没有亮光,我和父亲也很快走过一道田埂,跨过一条溪流,小路蜿蜒上梁,又走过一道田埂。田埂的尽头就是杀猪匠永民表叔的家。

永民表叔坐在灶膛前,吸几口旱烟,再往灰堆里飙一口口水。他说:后天已有三家预约,看忙得过来不,早上争取早一点,晚上再摸摸黑,反正夜深长。

父亲站在案板前吩咐杀猪匠:两个猪后腿砍大点,送街上的两个姐姐。临上街时,母亲还特意包了两包黄豆芽(那也是过年才会做的)。

我兴奋得睡不着,鸡叫头遍,母亲起床了,我也悄悄穿好衣服,抖抖索索跟在母亲身后,她便吩咐我坐灶膛前添柴。

母亲为我梳洗一番后,我们就出发了。同行的还有陈表叔,他的筐子里装着四只公鸡。我走在父亲的前面,陈表叔走在我前面。整个山村罩着一层朦朦清冷的月白。我拿着一只银色的手电筒走在中间。电筒拿在我手里,哪有那么规矩呢,一忽儿照照天空,看那一束光遥遥地,没有尽头;一忽儿照照远方,看那一束光,从紧致到调皮地成散射状;一忽儿照照前边的、左右两旁的石子,看它们“嗖嗖”地冒着冷气,和着淡淡的月色,一种凛冽的美和电筒光交相缠绕。这时候,父亲会说:照路照路。我乖乖地垂下手,让电筒光垂直在我的脚边,这方便父亲和表叔看路。这时候的光也是乖乖的,直直地垂直在路边,形成一个光斑,跟随我的脚步向前移动。

待我们爬上山梁,站在山顶,天空像一个大锅盖,盖住远方的群山。那些群山,像大铁锅里的红薯,静静等待着在旺火里沸腾,熟透。天边的鱼肚白升起来了,远山揉揉惺忪的眼睛,准备迎接怀抱里的炊烟、鸡鸣、狗叫。

我们路过一个村庄时,天已经大亮了,地里有早起的人侍候菜园,圆润饱满的白菜,绿盈盈的葱和蒜苗,豌豆尖、莴笋、瓢耳菜、大青菜、它们是腊月的宠儿,被白霜爱抚过,更加柔软爽口。八姑(二爷爷家的)顶着一头乱发,趿着一双露出大脚趾头的、洗得发白的布鞋,正在路边的菜园里掐葱。她看到我们,用她那清脆又洪亮的声音喊道:二哥,杀年猪了呀,又给五姐和九妹送“嘎嘎”(肉)呀!八姑讪笑着。这时,她的四个孩子也出来了,高高矮矮,汲着鼻涕,黄色的小脸黄里带黑,还有不曾洗去的鼻涕锅巴。只有四双眼睛,看到父亲扁担上挂的肉,随着走路的节奏前后晃荡着,眼里放射出希望的光芒,还不时咂咂嘴巴,擦擦口水。我看看父亲,他急着赶路,只是低头“嗯”了一声。我就犯了嘀咕:五姑也是大爷爷家的,怎么就给她送了呢?小孩子懂啥,父亲说。我只知道五姑在教育局上班,还是特级教师,五姑父是县城一所小学的校长。九姑是父亲的亲姐姐,他们两夫妻医科大学毕业后,在县城医院上班。

天已经大亮了,放眼望去,山道上几乎每几步都有人在向下走动,他们挑的挑,背的背,从四面八方的小道,涌上这稍宽一点的山道。我们跟随他们,来到长江边上的四方石,又沿着山路向前走。江水的轰鸣声,远远近近的汽笛声让我的心儿飞上了树梢。到了县城对岸,趁歇气的时候,陈表叔从衣兜里抓出包谷粒,提起一只公鸡,夹在两腿之间。一只手掰开鸡嘴壳子,另一只手里的包谷粒,对准鸡的嘴,哗啦啦,那情状,像小孩打梭梭板一样,一溜烟滑进鸡的喉咙、胃里。鸡惊慌失措,噎得脖子一伸一缩,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细小的眼睛哀怜地瞅着我,那眼神寄予了我无限的信任。我拗不过陈表叔,也不忍心看着鸡痛苦不堪的样子,于是心惊胆战地别过头去,听奔腾不息的江水。不一会儿,四只鸡的胃鼓鼓的,摸上去像硬硬的石头,包谷粒的轮廓也清晰可见,互相挤兑着,透不过气来。陈表叔整个人都活泛起来了,撩起一条看不清颜色的汗帕子,擦了擦额头说:四只鸡,起码重了两斤。

我和父亲先到九姑家里,九姑急忙接过肉,拿进厨房。父亲从筐里拿出豆芽。九姑“哎呀呀”几声:这个拿来做啥,街上多的是,还便宜。九姑又回头对父亲说:丫也来了,你回家时得带回去,别像去年,放在我这里过年。还以为你不要了呢。父亲的脸瞬间阴沉了下去。在农村,在我们家里,豆芽也和肉一样,也是一年才有一次的珍品。我仿佛看到豆芽也耷拉着脑袋,仿佛听到它的唉声叹气,仿佛看到它身体的活力正随着九姑的嫌弃一点一点萎靡,全然没有在母亲手中时水灵灵的,还带着几分娇气的样子。

听了九姑的话,我的心也“咯噔”一下,九姑家吚吚呀呀的唱片、大馒头、高梁糖、桃片糕、皮蛋,一下子统统黯淡了下去,我想,如果把豆芽送给八姑,她及她的孩子们一定会像母亲一样,手捧胖胖的豆芽,一定会像捧着自己的孩子。看着九姑不屑一顾的表情,我想:我是不会一整年都盘算着上街的时间了。

邻居家生病的小姑娘,让我仅存的一点上街的念想也荡然无存了。

邻居家的小姑娘,整天怏怏的,不知得了什么病——村里的老人说是水肿。全身发黄,双脚肿得透亮,像吹了气似的。她整天坐在家门前的石梯上,一动也不动,像即将掉落的叶子,剩两个眼珠子,随着其他小朋友活泼好动的身影转动。她家是村里最穷的,母亲腿脚不便,不能下地劳动,一家四口人全靠父亲一人劳动糊口。大冬天,他家只有一床破棉被,四口人挤在光席子上,熬着漫长的严冬。

小姑娘的父亲五十多岁了,个子很矮,整个人看上去瘦弱不堪。他每天背着她去县医院看病,经常是凌晨两点出发,黄昏时候回来。据说,有一天,小姑娘的父亲看看天色已晚了,便涎着脸皮去找九姑,想借一宿(没钱住旅社)。九姑看到父女俩脏脏的样子,说她家里也没有多余的被子,然后借口加班,锁门而去。

张飞庙前往返的轮渡早已收工,不知父女俩那晚住在哪里。第二天黄昏时,他依然背着小姑娘进了家门,高兴地对他老婆说:姑娘的病快好了,医生说过两天就不用去医院,不用担心……

“上街”的酸甜苦辣已封存在记忆深处。那些花花绿绿的诱惑已随时光远去。如今,那条上街的路早已荒草连天,上街时所遇的人和事,以及散落在路上的日月星辰,连同时隐时现的竹筒火把,会在今天逛街时,伴随华灯初上,无端想起。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