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罗雍品的头像

罗雍品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10/08
分享

卖烤烟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高中毕业回到家后,仍然希望再次上县城的补习班去复读一年。

那年春季,父母在后山腰上开垦了几亩荒地,到了初夏在那里种上了一万二千株烤烟苗。我毕业回家正好赶上采摘的时节,整天和父母上山摘烤烟,又一担担地挑回家,然后绑好上炕,累得腰酸背痛。为了减轻父母的生活重担,我咬牙坚持着。半个月后,家中炕好的烤烟已有三百多斤,父亲为了卖个好价钱,特意邀请本寨牛福哥来家里好酒好肉款待一番。

说起牛福哥,他的家庭十分贫穷,住的是土坯茅草房,牛福哥是乡烤烟收购站站长马大赖的干儿子,开后门叫牛福哥去当了评烟员。牛福哥上班才两年,见了些世面,由原来的一贫如洗变得财大气粗。

父亲在牛福哥面前讲尽了好话,酒饱饭足之后,作揖拱手地把牛福哥送出了家门。父亲觉得牛福哥吃了这顿大餐,卖烤烟的事情有了着落,布满皱纹的老脸频添少见的笑意。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和父母把家里的烤烟分成三担,分别装进了三对秧箩,然后用破塑料布盖好,再用麻线捆牢。第二天早上,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我们上路了。走了五公里铁路来到乡烤烟收购站,哪知地坝上的烤烟早已堆积如山,上百个烟农坐着或站着喧嚣一片,父亲一看这样的场景面色显得紧张了,我们慢慢地移动着秧箩开始排队,张望着收购站拥挤不堪的大门。不知什么时候,牛福哥出现在人群中将一把把烤烟熟练地进行挑捡。直到阳光爬在收购站后面的老白果树上,我粒米未进,饿得实在受不了,母亲叫我先忍耐一下,等卖了烤烟买米豆腐吃。看着母亲无可奈何的样子,我只好坐在扁担上等候着。眼看只有半小时就评到面前了,牛福哥离我们越来越近,父母脸上露出了几丝喜色。父亲绕过去陪着笑脸躬腰给马大赖、牛福哥等评烟员打了一圈“朝阳桥”香烟,又回到自家烤烟的位置上,从兜里取出叶子烟慢慢地抽着。

不料,公路上开来一辆装满烤烟的汽车,从副驾驶室下来一个披着长发的中年妇人,屁股滚圆,穿着时髦得体,长得相当富态,旁边几个人很快帮助妇人把车上的烤烟卸在路旁,妇人走近前来,嘴唇挨近马大赖耳边低语,马大赖一挥手,牛福哥和评烟员一起紧跟妇人屁股后面评烟去了。旁边的几个烟农窃窃私语,一个烟农说,“这婆娘叫‘夜来香’,和马大赖是情人,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评上了。”

父亲瞪着眼睛看着牛福哥,壮着胆子迈开大步向牛福哥走去,生拉硬扯把牛福哥扯到了自家的挑子边。牛福哥脸上没了热情,冷冰冰地对父亲说要稍等一下。父亲又陪着笑脸,递上一支“朝阳桥”香烟,远处的马大赖喊叫牛福哥,牛福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父亲等了将近半小时,看看求牛福哥无望,亲自去找马大赖求情。父亲挤到马大赖身边,不一会和马大赖争吵起来。母亲吓得全身发抖,挤上前去把父亲拉了回来。父亲面色铁青大骂马大赖不公平,母亲屡劝不止。父亲看看身边蹲着几位烟农,邀约他们朝西而去。母亲颤颤惊惊地说:“你爹带人去公社告状,这下要闯祸了。”

不到一个小时,父亲和几位烟农带着公社张主任来了。张主任走到马大赖身边,人声嘲杂,我听不到讲些什么。父亲站在张主任的一边,盯着马大赖。张主任讲了好久迈着方步走了,父亲沉默着来到了我旁边。不一会牛福哥也来了,一脸焦虑地对父亲说:“你得罪了马大赖,这烤烟还卖得出去么?”说完走开了。母亲愁眉苦脸,责怪父亲得罪了人,冤枉走这趟路。父亲说干脆抬到区上的烤烟收购站去,我们又一起挑烟上路,沿着铁路返回,往东面的区上出发。

离区烤烟收购站还有十五公里,至少要走三个小时,我跟在父母身后快步向前走着,沿途还要相互注意往来的火车。走了几公里,太阳升上了头顶,我的衣服被汗水湿透了,担子压在肩膀上疼痛难忍,脸上的汗珠一个劲地往眼角里钻,又痛又辣。一路上,母亲鼓励我再饿也要坚持,当农民要吃得苦,钱在高岩不苦不来。

我们一共走了二个火车站的路程,到了下午一点半钟左右,才到区上的烤烟收购站。可是,这里又是人山人海,烤烟遍地都是,比乡烟叶收购站的至少多两倍。父亲连声叫苦,安排母亲守好自家烤烟,要我跟着进去看看有没有熟人。我和父亲挤进人群,好不容易走近了评烟员身边,他们正不停地挑捡着。父亲看了看,一个熟人也没有。这时,恰好从办公室走出一个身穿红色上衣的女子,径直走过来参加评烟。我仔细一看,是我上高中时同级不同班的女同学段英,在中学时听说她的父亲是区烤烟收购站站长,上学时天天见面,但是从没有打过招呼,她高中毕业后顶了父职,成了正式的评烟员。我壮着胆子靠近前去,她瞥我一眼并不理睬,继续不停地甩着烟把,我心里咚咚地跳着,不知道怎样开口才好,想去想来冒了一句:“段英,你手里拿的是几级烟?”段英偏头看我,用手扇了扇鼻子,我的汗味让她难受了。她白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你不是睁开眼睛的吗?这是几级,我评几级就是几级!”段英说完又埋下头去甩烟把了。我灰头土脸地和父亲回到母亲身边,父亲问我搭话的是不是同学,我说是。父亲说他身上原来有五角钱,买了一包“朝阳桥”后剩下两角钱,干脆给她买碗米豆腐送去。听了父亲的话,我摇头不同意。我真是哭笑不得,老实巴交的父亲早已不谙世事。细细反思,我觉得自己当儿子的无能,父母这么大年纪了还饱受生活的折磨与辛酸。

父亲坐在扁担上抽着叶子烟。旁边老汉伸手向父亲要了一匹烟叶,二人搭起了话。老汉对父亲说:“我来这里等三天了,夜里就仰在烟叶上睡,位置也没敢挪一下,看样子再等两三天哟。你们还是回去吧,没有熟人一时半会是卖不去的。”父亲看看天色,犹豫了一会,灭掉叶子烟,吐了一口唾沫,回头对母亲说:“走,到把司乡去。两个小时准到,还有机会卖出去哩。”母亲难过地说:“娃饿了,你把身上的两角钱给他买个馒头垫肚子再走。”父亲撸开上衣,小心翼翼地拉开皮带上的旧钱包钮扣,翻了几下才找出二角钱递给我。我接过钱,眼泪差点掉了下来,来到百米远的饮食店花两角钱买了一个馒头,回到父母身边分成三份递去。父母都说不饿,说消化不好吃不去。我几口把馒头吃了个精光,和父母一道又挑着烤烟上路了。我们沿着来路走了六公里铁路,便沿着公路西行。往来的汽车卷起漫天尘土,父亲呛了几口灰尘,气管炎又犯了,不停地咳嗽着。我们一路不停地向把司乡走,我想歇气,父亲仰头看着太阳已经偏西,催着赶路,我只得又跟在后面,顺着一道道山弯艰难地向前走着,沉重的扁担压在疼痛的肩膀上,每一次换肩都是呲牙咧嘴的难受。

快到把司乡烤烟收购站时,父亲问了一个戴着手表的路人,才知道是下午五点半了。烤烟收购站的地坝上放着十几担烤烟,我们找了个空位放下了肩上的重担。父亲满怀信心地说:“老天有眼,今天肯定卖得出去了。”父亲的话刚落音,一位评烟员高声说:“下班!”父亲和几个烟农一下子跑上前去哀求喊话的人,父亲递上一支“朝阳桥”香烟,被喊话的人一手搪开,头也不回地钻进巷子里去了。接着烤烟收购站大门被保管员“咣当”一声关上了,父亲又递上一支“朝阳桥”香烟,保管员看了看,不屑一顾地说:“不会。”父亲讨了个没趣缩回了手。保管员刚迈出几步站定,大大咧咧地掏出一支“杜仲”香烟,在烟盒上弹了弹,掏出打火机点燃,哼着“妹妹找哥流花流……”,扬长而去了。

幸好堂姐家离烤烟收购站很近,我们把烤烟放在堂姐家,吃了顿晚饭,披着夜色回家了。夜晚的煤油灯下,父母在火堂边商量卖烤烟的事情,决定明天由母亲去堂姐家把烤烟卖了。

第二天一早,母亲出门去了,我和父亲又开始上山摘烟叶。到了下午,夕阳快落山了,堂姐扛着二对秧箩走进院落,低声对父亲说了几句话,父亲脸色骤变。好久,母亲才拖着疲惫的身子,有气无力地扛着一对秧箩走进了院坝,双眼挂满泪花,伤心的抽噎着。父亲蹲在屋檐下抽烟,望着母亲说:“掉了就掉了,伤心有什么用?”我问堂姐是怎么回事,原来在收款时,母亲把卖烤烟所得的二百多元全部丢失了。父亲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咂着叶子烟,烟雾笼罩着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

那年秋末烤烟卖完后,父亲盘算收支总账,除去买化肥、买烤烟煤的开支,不算人工费用,还欠三百元外债。母亲难过地对我说:“娃,我去区上卖菜,听人家讲‘顶职’,当爹的是做什么的,子女可以顶职,你爹老糊涂了,身体也不如过去,顶你爹的‘职’吧。”

看着鬓发如霜的母亲,我不得不面对现实,丢掉了我复读的幻想,毅然顶起了父职,在土地上开启了我的人生。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