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过半,灶膛里火舌舔锅,火苗哔哔啵啵,一天到晚呼呼作响的火舌,突然就点旺了一节人世间长久的集体欢腾。村坊的烟囱里整日咕嘟嘟地冒烟,糯米酒、年豆腐,年果子,就在一片火花和淡紫的烟里变出样子。
“浸箬叶,做龙床,烫皮巴子油亮亮,舀豆腐,费心肠,米酒过劲黄元香”。乱搭腔的歌谣是村坊里年的前奏。年,是张罗年货的心情,当然,并非每家每户都有丰厚的年货张罗。父亲带妻儿操持着一家杂货店,平时生意不愠不火,年关岁末,忙活着卖烟花爆竹,就靠年关挣这一把了。只得把我送回阿婆家。
阿婆前半辈子就走过周边的几个村坊,童年最大的印象就是饥饿。13岁那年,从遥远的北京传来共和国成立的消息,那年岁末,她人生的喜讯也第一次光顾——阿公家背来一箩筐稻米和半袋糯米,既是年礼也是聘礼,阿婆饱食一餐,就跟着啊公顺着罗霄山脉南麓的山溪回来了。阿公家成分不好,三兄弟差点打了单身,好在母亲会操持种了几分田地.她第一次在除夕之夜品尝了香甜的米酒和软糯的米果。灶膛里薪柴烧得亮堂堂的,家婆念叨着“火笑了,新妇过了门,好年辰怕是要来了!”
从此,阿婆跟着家婆卖薪柴、浇蜡烛、摘箬叶、采药材,一件件活儿操持起来,一年一年,家终于枝叶散开,田地谷仓渐渐丰厚起来。
阿公后来做了风水先生,结交甚广,人客众多,备起年货来也是不小的工程。
那些年,火钳在我手中笨拙地张合,一把把芦箕、杉簕推搡着进了灶膛,柴入灶膛,羞涩开放,预热完毕后嗤嗤地笑,火势旺起来,灶膛亮起来。我揉搡着通红火热的脸来回添柴,阿婆笑骂“妹崽,火辣毛柴冇烧头,炆酒蒸米果消得火嘞,要架松板柴。”阿婆把柴灰拨到灶膛两边,一捆松板柴伸进去架起来。不一会,干燥的松木开出一团团金灿灿的花来,火花翻滚跳跃。于是,黄元米粿憋不住送出溪黄柴灰水的浓香,裹了箬叶的龙床米果雄壮地蹬下灶台,酒甑冒出白气茫茫,豆腐浆也咕嘟嘟涌上了圆胖的泡……
小年开始炸年果子。禾草松毛棍子柴,轮番上岗,灶膛喂得红亮,火笑得更欢了,阿婆的油豆腐在沸腾的油锅里舞动起来,白嫩嫩的方变成黄亮亮的圆。娇小的阿婆把眼眯成缝,她备年货素来与年辰光景扯上联系。“年豆腐要煎圆,年酒要蒸醇,来年的日子才有盼头……”她备好杯碟,筷子在油豆腐背上轻敲几下,挑出三个溜圆放在点了香烛的灶头神官前。
“灶神下凡,各路年神就位,年就丰饶了”。阿婆牵过木讷的我,在灶台前打拱作揖,我对着烛火拜着,别提多难为情了。
花烫皮、老鼠骨子、荸荠肉丸子、裹了芝麻的冲天炮、沾了芋头糊的豆角片,裹白糖的兰花根相继在油锅里尖叫。待捞出,阿婆便使唤阿公拨拉了各色油果子去大厅下烧香敬神。供养了天地,孩子也允许好好吃上一顿了。一阵“咔叽烤啮〞,油炸食品能量集聚,香脆劲爆,美了唇齿。可世间所有劲爆刺激的物什似乎都不适合细水长流过日子,孩子们多半消受不起这样的美食。年的夜晚来临,总会伴随上火的咳嗽声,低烧呓语,大人的斥责,还有梦里无边的赤焰。大人年年警告,上火的记忆也铭刻在心,可终究还是禁不住炸年果子的香脆。
一番忙碌,阁楼里的瓷缸、瓦罐、洋锡瓶就开始接受隆重的填塞,平日里空荡的碗柜、五斗橱也陆续收纳着热情的油腻。
灶膛里的竹片火、杉木火继续嘶嘶沥沥,不时来一阵嚯嚯之声。阿婆撩起耳背的方巾,她已白发婆娑,皱纹一圈圈爬上来,冬日的阳光在杉木板上游走,在土墙上游走,也在她方巾的白发间游走,阳光在游走时揉搓了岁月,也揉碎了心头林林总总的结。她偶尔回头,拍着儿孙被热气熏得红扑扑的脸颊:“听!火在笑哩,火笑年客多哩,火笑年神欢。”
阿婆眉眼闪烁,我突然在阿婆眼眸里看到一幅幅图景:亲戚们牵儿带女成群地来,欢笑着品论阿婆的年果子;各路神袛手扶神杖,相继走进村坊,走进各家门户,看到村坊的三伯公及村头的瘸子安心离去,看到辛劳一年的门户终于换来锅碗橱仓的丰饶,在山乡田野间的孩子活泼泼跳跃,他们交谈说笑,一爿爿龙床米果端出来,一碗碗米酒推杯换盏,众神与人们同在,依依哦哦,胡子抖动,满嘴油香,无比欢乐。
如今很少亲手做年果子了,超市里琳琅满目应有尽有。阿婆依然念叨火笑年神欢,又是好年辰,那是阿婆年复一年的心头盛景,这心头的盛景支撑她她不屈不饶,无怨无悔,把粗粝的日子过得活色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