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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韵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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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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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斗雪,扑簌簌》

  文/赖韵如

小寒才刚刚在贡水之上站稳脚跟,彻骨的冷就铺天盖地而来。

顶着一片灰褐色的云朵,扶贫工作队扛着帮扶单位赠送的油、米、被子走进山坳里。

沙沙沙,沙沙沙……几粒冰晶体跳落在我宝蓝色的棉袄上,冰被水抱着,棱角并不分明,一口气的时间就融化了。

提着油的妇女主任老马快步走到我身边,拍打我的棉袄,尖叫起来:“落米斗雪啦!”衣领抖落下几颗雪,我像见了失踪多年的友人,也欢欣尖叫起来。

于都是长征出发地,也是远近闻名的人口大县。按整村推进的情况,我们帮扶的村2016年被评定为国家“十三五”贫困村。村庄被223省道贯穿而过,那是一截长期被遗忘的省道,三年前还风烟滚滚地匍匐在贡江边上,村民们围着那段公路和日渐萎缩的江河居住,更多的村民隐匿在贡江深处的山间褶皱里。精准扶贫攻坚战的集结号吹响后,主干道得以重新修缮,车辆呼啸穿梭起来。偏远一点的通组路通户路还在紧张地建设中。

扶贫队一行人行走在蜿蜒的砂石路上,冻得索索发抖,却在感叹多年未见的雪在深山里同我们打了照面。

朱队长曾是一名军人,笑声爽朗,脚步稳健,从部队退伍到林业部门工作,主动请缨到于都扶贫驻村。他是邻村的第一书记,周末过来帮助我们村解决“两不愁、三保障”新筛查的问题。他扛起一袋大米,腰板挺拔,在山里打个响亮的吆喝,唱起军歌来。据他说,驻村生活比之前驻在部队搞特训好多了。他有一句话,在扶贫工作队成了名言:我们要在艰苦的环境里过着精彩的生活。他说这话的语调抑扬顿挫,十分豪迈,实际上,他也做到了。

据老马说,飘洒的雪花在客家话里叫“棉花胖”,颗粒分明的雪叫“米斗雪”——就像过筛斗的米粉团喽。

通组路被山洪毁坏正在抢修,我们走的是山路。为了给我们扶贫队加油鼓劲,老马又说起“落米斗雪”的故事:

我们此次去的青竹塘组,有户叫李老三的,耳背多年,是出了名的篾匠,人称“李篾匠”。早年间,十里八乡的人家都用过他编织的篾器。如今人老了,背驼了,腿脚不利索不能赴圩兜售篾器,家里又缺乏壮劳力,就被评为贫困户了。他是第一书记帮扶的五保户,生了一串女儿就没生男孩,早年间争点花生地,有家人就嘲弄他:“李篾匠,你家也没个带把的,争了地能带进棺材啊!”所以老夫妇一辈子守着青竹塘挖点笋做点篾器就不愿出山。

2008年冬天,北风呼呼地吹,夫妻俩一个床头缩着,一个床尾蜷着。半夜,老太婆卷起纱窗探出手,连声唤老头,篾匠驼子,落米斗雪哩!落米斗雪哩!李老三睡眼朦胧,双手撑着起,慢悠悠地从床尾爬到床头,搂着老太太:“过米头歇啊,你都10多年冇话哩了,我都驼了,怕是爬不上去了!”人群里顿时哄堂大笑,山上的竹子都震颤起来,抖落一地的米斗雪。我愣愣地提着一床棉被,惊愕地看着哈哈笑的人群。

他们看着我这初来乍到的外乡驻村小干部,笑得更欢了。

哄笑之后,不知怎的,队伍陷入长久的沉默,手上的物什也变得沉重,大家冒着雪默默赶路。

终于爬上青竹塘。偌大的山谷,有七八户人家,三户建档立卡贫困户。城镇化飞速发展的今天,尽管田丰土厚,但靠山种养的农户就莫名地落后了,戴上了“贫困户”的帽子。

按屋场顺序,我们最后去了李篾匠家。篾匠夫妇接过我们赠送的油米和慰问金抚摸着,说着感激的话。老夫妻虽然年岁大了,交流起来,才感觉仍然精神矍铄,幽默健谈。只是说到要搬迁到临街的保障房,便摆手沉默不作声。许久才说,我李篾匠,离开这竹山没法找活路。我猜想,可能是早年间村里人欺辱过他家没有男丁,那些刺耳的嘲弄对老夫妻有影响。

李篾匠执意要温一壶竹筒酒接待帮扶队。趁大家喝酒的当儿,我走进他做篾器的老厅子,拍了他织好的竹椅、竹篮、竹垫子,竹席、簸箕、扫把、尕篓子,还有看似适宜城里人装宠物用的竹屋。说实在的,比起工艺品店卖的藤条织物,这些篾器都不算精致、有创意,但它们安稳地放在老厅里,悠悠地散发出竹香,自有一股静物写生时光静好的味道。

朋友圈一发,一会儿工夫手机信息炸裂开来,还有几个直接发红包要我带货回城的。我告诉李篾匠,有人网上预定他的篾器。看着我手机里的竹器照片和虚拟的红包,他一脸疑惑:“赣州城还有人要这个?他怎么知道我李篾匠?还直接打钱来了?”

我才想起,网络时代,山里老人家只有一部老年机,都没玩过微信。我套了几个扶贫干部的现金,跟李篾匠定了10来件篾器,并告知几件完工的小提篮会直接带走。

临走,他提出完工的篾器,眉山舒展,一一展示。原来每个形状不一的提篮都有名字,各有用途,且每个竹器都刻有“青竹塘李篾匠制”字样。那些涂了黑墨的文字,摊开横平竖直的肢体,趴在篮底、提手或包边的地方,安静、拙朴,诉说着老匠人的心血和章法,每一件篾器,都像一尊传世的艺术品。

李篾匠牵着妻子走在米斗雪里,说要送我们一段路。他走在前头,那长期低沉下去的腰背,由于谦恭更加驼了,想起他温情的小笑话,我想他是再也爬不动了。

走完台阶,书记握住李篾匠的手,劝他留步。他便执意和每个人都握一遍,我们只得把篾器左右腾手配合老人。那双长期劳作的手,织过无数篾器的手,被厚厚的茧子覆盖着,在米斗雪中,有力地箍在我们掌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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