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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韵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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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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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关信使

夜梦中,赣粤边界十万梅枝,在卷卷古风中集体打颤,百里梅花,如云朵般开放,一咕嘟一咕嘟,吐出花蕊,一节一路一转折,花流涌荡,遮云蔽日,行走在梅岭之上,低眉抬眼处,尽是缤纷葳蕤。

一次大余行,终于去了梅的国度。阳光温和,轻抚苍山。梅岭之上,那些嘟噜开放的小精灵,沉睡在时光和梦境里。古远的驿道中,不见梅花,不见行人,一路梅枝挺阔,静默如铁,枝叉间,盛满遒劲。

“你口中盛大的梅岭,就这个样子?”同行的人索然无味。

走了一段路,三个同伴干脆在一个石盘上打起牌来。“没有雪你也寻不了梅,女娃子,走两步就回来吧,免得遇上个雄悍的挑夫再出个状元,我们可寻不到风水宝地”,同行会计朱老的话一出口,一串笑声在山间震颤。

我深知这条古道的分量,遂执意一人前行。一路上,竟然看见有车前子,不顾时令,努力舒展着经脉,石缝中的四叶莲也活泼泼地探出脑袋,芒花盏盏,在路坎上摇曳。

梅岭,又名大庾岭,居五岭之首,横亘于粤赣之界。历史上的梅岭古驿道,从梅关城楼向南北两边,即赣粤两省伸延,北连江西大余,南达广东南雄,全长近百里,道宽处达五米,即使是迫于山势的最窄处也有两米,驿道全以青石及鹅卵石铺砌而成,至今保存完好的,有两千五百余米长。

拜谒将军祠时,锈蚀的红铁盔甲挂在木桩上,歪扭着。将军虎目圆瞪,我作揖后抬眉,竟有点受惊吓,据说这里是将军驻兵之地。

一步一顿,匍匐前行,见状元祖墓,才知是一立于道旁的荒冢,梅树掩映,几块废石堆着,一块石头写着:“状元祖墓”。举目远看,大余县城池渺茫,一览无余。这就是“日受千人膜拜,夜享万盏灯火”的风水宝地? 

据清史记载,墓的主人是清朝状元戴衡亨的亲生父亲。戴衡亨一家有四人在朝廷为官:其叔戴均元,其兄戴心亨,其父戴第元和戴衡亨本人,都是乾隆年间的进士或状元,尤其是后者曾任兵部尚书、协办大学士、体仁阁大学士兼翰林院掌院学士。一家四人均显赫于朝,合称“西江四戴”。

如此显赫的门第,定是时代的偶像人物,总是神秘玄妙的,于是就有了各种版本的传说。传言称,当时派人查遍状元祖先墓穴,却没有寻得风水宝地,最后状元之母才怔怔地道出梅岭上的一段难于言喻的风流韵事。那风水宝地,就是孩子生父的墓地,即当年暴死就地“天葬”在梅岭山腰的肩挑客。

传说归传说,却让我对于人世间的罪恶、无常、恩赐作了一番无厘头的推想。他们究竟是什么因缘?这里是风水圣地,这也是孤坟一爿,他是状元之父,他却冰冷地睡在路边。可我怎能解开呢?人伫立于天地间,似乎有因可循,却又处处无常。

轻抚道旁的梅树,一刻不停地向上攀爬。路面的石头被脚掌磨得光亮,似乎每一块都要在年华里玉化成史诗。立于梅岭的山道上,我们不由自主地体会到人类的力量,尤其是先驱者们的强大:当人被墙围住,便开了门;被山围住,便凿了道;被思维和制度禁锢,先驱者开始奔走呼号、甚至革命流血牺牲,直到破旧立新互通有无,天堑变通途。人们走在坦荡的梅岭之上,把荒芜走成繁华,把闭塞走成阔达,湘楚吴越,交流碰撞,化育形成更加宏大斑斓的客家文化,这块土地,就这样用相生相融的姿态,包裹南来北往的驳杂。

有时候,你和很多人同行,你却感觉一个人彳亍了很久。有时候独行,一脚一顿间,却能感念到很多契合的心音。比如此刻,公元708年的故人,似乎也扣响了石板。那人,来自广东韶州曲江,他敞开胸襟,素色麻衣甩起来,书篓熨帖地压在结实的脊背上,在梅岭山道上,他孑身行走。他,就是张九龄。

那时,他风华正茂,脚底呼呼生风,一心想着考取功名建功立业。渐渐爬上梅关,看见一行人在悬崖峭壁之间艰难前行,人们手提、肩扛、背负,头上,林莽的风松一阵紧一阵,脚下,乱石飞一阵停一阵。行客们小心翼翼,一步步丈量,一串串汗水。张九龄也艰难地走着,一步一回眸,这位读书人的忧患,在胸间汹涌澎湃。

开元年间,张九龄被辞官归养,对着山高路陡横刀立马的大庾岭,他决定上书,申请开凿梅关。他布衣短袂,拿着图纸、带着浩浩荡荡的队伍。他和开路的工人一样,甩开袖子,揩汗、挖泥、抡锤、运沙石,开山凿岭。梅岭之上,榔头铁锹锄头号声,碰撞回荡,几百个日夜,梅岭驿道訇然洞开。

“坦坦而方五轨,阗阗而走四通”北粤南赣的商旅便纷至沓来,“凡台省命使之宣布,广海贡筐之献纳,莫不道出此都”,海外贸易口岸的货物贡品,从这条道上传送到大唐的各州各府。驿道沿途的驿站、茶亭、客店、货栈……一条条产业链也开始在商客们开张打烊的声声吆喝中完善起来,梅岭上挑客的“呦呼”声音健朗有力,过山溜吼起来,与山中木客的歌声应和着。那些肩挑客、商旅者带着茶叶、粮食、布匹、食盐往返在古道上。西风吹着,马儿膘肥体壮。粤赣边人民那些结结巴巴的日子,就在这段古驿道上一呼一唤间渐渐朗润顺溜起来。

没有看到梅花,内心惶然。回程到观梅亭一站,才听闻有声音招唤我。窃喜,同行的伙伴见我许久未返程,全部追上了半山的观光亭。呵,他们一直在等候丈量梅关古道的痴人。

我举手加额准备回应,风却在发间打了个激灵——不远处的一支梅树上,似乎有三个跳跃的白点,精灵般拽住我的眼睛,对,就三朵梅,它们颤动着。白,是凝洁的白,娇嫩动人,像婴孩的酒窝。它贴着黑瘦的枝干,兀自静默,赫然开放。这,就是书上说的信风梅呵,看过无数云山花海,却在独身翻过梅岭之后,遇见气候的信使,信与不信,梅关,就在时光深处与我相遇,就像穿越了茫茫古今的信使,让古道上已消逝的精彩灵魂相通,让人世的美好、温良、笃定传达予我。这段隐藏在大山深处的驿道,每一寸都浸润着前人的泪水、欢笑。每一寸都凝结着几代人的温度、血汗,那些唐的行客,宋的商旅,顺延而出的一代代子民,向着梅岭之上的关隘前进,他们在前进中盘算着,盘算着如何前进,他们肯定没有想过,祖辈甩开的步伐,推拉的车轱辘,胯下的老马,揪在眉间的那点小算盘,能牵动一段段历史,连通时与代,国与家。衣冠南渡、宋帝向南,红军革命,南下打工潮,都在梅岭之上留下印记。历史和家国,重来就是那样被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用一丝丝念想、一步步脚印逐步推动着前进的。

我带这风中跳跃的梅花下关,心头梅关处处,驿路处处梅香。谁说梅关寂寞?旅鞋踏处,处处情深。何话古道萧凉?凝眸所及,寸寸温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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