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养我的地方,是赣水之上一处小小的源流。
我的村庄叫马溪,它周边的村坊,几乎都以溪流命名:桃源、圆溪、沙溪、玉带溪、月亮溪,金钩挽水、三条圳……
那些支流都发源于罗霄山脉,源头是国育林场培植的大片林木,林木掩映下是黑瓦白墙带翘角的宗祠。
我的马溪从祠堂左边怯生生地闪出,羞涩如小姑娘,躲闪着钻到了猪客家的吊脚楼下。吊脚楼上住猪客夫妇,楼下住公猪。溪水听完猪客夫妇粗野的对话,仿佛顿悟了人生,陡然变了样子,甩开步子,拽起左右两岸的沟渠池塘,与突起的鹅卵石嬉笑打闹起来,大大方方地拐进一个大湾。
我就住在大湾里。大水湾圈成的坝子做了大屋场,依着山一溜七八家,与猪客家形单影只的吊脚楼遥遥相对。当粉嫩的月光爬上村坊的风水树时,猪客夫妇就在吊楼上摊开身体呼呼入睡,楼下的公猪隔着木板,也哼唧着进入梦乡。溪流缓缓过大湾,暗夜里偶尔一两声人语,溪两岸的狗吠就此起彼伏叫起板来。
“你阿姑哎,远嫁玉带溪,我带一帮姑姐送嫁,她披着红,骑着白马咚哒咚,一条山坑袅袅长哦,一脚迈出去,娘家就甩了好几条埂……叔公牵着白马把我娶回马溪,家贫连喜宴都省去了。我做完月子,他就跟着扩红的部队上井冈山了,他踩在溪头的搭石上回头,要我等他回来……”阿娇叔婆老起身子,一遍遍絮叨我们小孩半懂不通的人事。她喜欢一年四季围着溪边的菜园子转,到了菜园子便用少了两颗齿的牛角梳打理一头卷曲的白发,她取下缠在梳子脱落的头发,揉成团,塞进河坎边的石缝里,她似乎要把一段岁月和一腔心事放进河里,种进土地,生出花果来。她不止一次说起叔公当年的过往,说一个粗汉也有心细的时候,比如在农闲的午后帮她梳头,把梳子的缠发塞进砖墙、石缝。她慢悠悠搭篱笆,看不出悲伤,她给亢奋的茄苗辣椒秧泼水点粪,嘴里和溪边洗刷的农人念叨往事,当然,除了远嫁的闺女,就是多年来杳无音讯的男人。
墩驼伯伯住溪尾,他是有名的肩挑客,穷其半生,丈量山溪。他踩着木桥来大屋场吹牛,歪着嘴吹谈他并不荣光的肩挑生涯:
“翻个山埂,又是一条坑,坳背村坊的妇娘子蛮灵醒(俊俏)哦,做酒酒纯,豆腐炖出来嬢嬢动嘞。”
“墩驼,坳背水养出的奶姑子也不一样吧……”这时屋场的笑声穿过瓦栋颤动起来,我们惊诧于大人的狂笑,裤脚一撸就跳进潭水里。墩驼伯冷笑着耸耸背,他肩背儿耸起一个巨大的肉墩,稻米啦、药材啦、冬笋罐头啦,箬叶篱篱木梓油溜溜……一担担山货,从他那坚实光滑的肉墩溜到山的另一边。从他的描述里,我听到了扁担儿吱扭作响,荡漾在异乡的山风溪水中。
那么,世界都是由一湾湾溪水组成?通往外界的路是水延展的方向?山外面的溪流是怎样的呢?它们是否和马溪一样,又长又亮、欢快流淌,两岸长满葛藤苎麻禾竹子,石缝里蹦跶着河蟹鱼虾?没人回答我,阿娇叔婆颤悠悠舀起一勺溪水冲进尿桶,捡起我的话茬,牛头不对马嘴地说:水通四海哩!
水,是大地的血液,主管人的生息命脉。水,通四海。这是多年后我翻开泛黄的县志和族谱才悟出来的。
人类祖先在自然法则中逐水群居,建立起村落,进而筑起城堡。客家人的祖先为躲避天灾、政变、战乱,从秦晋到唐宋,陆续南迁,进入南蛮之地,也是追逐一方水草,繁衍生息。
古老的颍水,迤逦东下入淮河。此丰厚繁华之地,黄帝生于此,夏禹建都于此。他们的子嗣就这么一拨拨活泼泼地从母亲的子宫里钻出来,成为为颍水地域的望族,设堂号颍川堂。
我这一支的先祖赖文公,是个诗性的世家子弟,善诗书,通风水。一场凶残的政治浩劫,逼迫支系举家南逃。他们跨出颍水,趟过淮河,长江,踏入赣江,潜入粤北,又分批折回赣南。风餐露宿,筚路蓝缕,一路逃离一路失散,祖公文靠一路教书看风水得以存活,他低着头,落魄地拽紧怀中那块红布,那里包着颍川祖先的遗骸、简谱、书若干,他频频回顾跌跌撞撞的妻子、幸存的幼子,还有倒在大地再也起不来的生灵。他们翻山越岭一路沿着赣江、吉水、遂川江溯水而上,至此,便精疲力尽了。绕棘蓬,猛抬头,一川飞瀑白花花滚落下来。晨曦中,水汽凝成虹,妻子掬一捧清亮的溪水洗脸,转身掐下虹里的野芋禾,洗净,卷成筒,灌水,递给疲惫的幼子英。英儿仰头一饮而尽。祖公也掬一捧溪水入喉,啊!甜。人有的时候都敌不过一捧清水,又怎能经得起一条河的诱惑?
瀑布是江河走投无路时创造的奇迹,祖公文也创造了奇迹,他跟着白鬃马绕过瀑布,来到溪流上游,建祠掘井,开荒拓田,晴耕雨读,世代繁衍,从此他乡亦故乡。
世世代代,溪水下山来。四月那铺铺展展的野花在山间开得浩浩荡荡。一张张表情丰富的脸向着缄默的黑土地,把唾沫均匀地搓在手心,然后举镢头,过头顶,高起低落,砸向板着脸的泥块。农闲时,人们偶尔也在天井边的青石上涂涂画画,教子孙念书识字,土地上没有太多的乐子,男子佬们便在训牛犁田时把号子吆喝成各种花样“呵嗨,走哦,嘿哦,转角哦……”田坎上的孩子听了也学着叫唤,扔了书包轮流趴地学牛拉犁。
水车在马溪两岸扭着扇子花灌溉,大股的溪水泠泠流走。
转眼,秋就奔腾而来,稻浪一阵汹涌。这时,妇娘子结伴下田,撅起肥臀,禾镰一挥稻杆一把把归顺。身后,男人们拖着禾桶,一边一把稻子此起彼伏甩在桶壁上,禾花调子就响起来,“梹-磅-齐策,梹-磅-齐策,齐策齐策,梹磅”,开音高亢,中途舒缓,结尾利索。昼悄然临近,女主人挑起两箩筐金黄回家,大脚板抖擞在田垄上,田垄边的水惊吓得震颤开来。
年轮碾过,阿妈已褪尽青涩,沿着着溪水,牵着马走。这个拙笨的胖女人总是把自己硕大的胸裹紧,好像它生来有伤风化。她喜怒无常地进出国育林,走进竹影子。一次次远走又返回,马背上搭着木架子,木架子有时卡一筐花生,有时候是两把晒干的箬叶。
冥顽不灵的阿弟总是钻进山坑溪流挖泥翻石头,捉“老蟹子”,网石扑鱼,顺溪而下去村口的瀑布,潭总是诱导他脱下背心,他拱进绿色的柔波里打挺,阿公拿着竹鞭吆喝着四处找寻:“二牯头,摆个书摊子给你爷佬看啊……”。
阿爸患过小儿麻痹症,拖着瘸腿,一步一顿。他虔诚地奔走着,带幼女进山采诸如“骨碎补”“四大天王”“五瓜皮”之类的中草药,过村走寨奔走于婚丧嫁娶。他在各种竹木铁器石器瓷器上写字刻名,周正的字印在犁耙锹锄上,印在箩筐尕篓边,刻进石碓碾磨中,他把“秘书世第,正策家声”写进祠堂,自豪地眯着眼看,好像与某位先祖接通了灵魂。他也做裁缝,用熨斗熨平一块块布料,却从不曾熨平过额上不断添长的褶皱。夜晚,他抚着腮边青灰的胡茬,翻阅《增广贤文》《琪花诗联》《三国演义》《红楼梦》……
至于其他的邻里,他们大多和阿妈墩驼娇叔婆一样,吹牛劳作,结伴进山赴墟,期期艾艾,忙忙碌碌。
村坊的人,寒暄着,奔忙着。伴着溪流汨汨,他们,与溪流共生,在水系里拙笨地捣腾着生计。
多年后我离开故地,翻阅水系图,我打量着生养自己的土地:它河流众多,水量丰沛,大于100km的河流有78条,大于1000km的河流有遂川江,蜀水,孤江,禾水,泸水和乌江。手指滑过颖水,淮河,赣江,吉水,遂川江——水打通了山川,水通了四海,河流浩浩汤汤,那些小溪都不在地图上,透过眸子的氤氲水雾,我看到了故土之上无数条庞杂生动的水系:他们润泽了无数的暖山肥田,涌荡着四季荣枯,鲜活着古远的颖水血脉,还有无尽的悲欢离合。年年岁岁,河流供养了一群群孩子,他们形态各异,走四海八方,各有前程,却总彰显着一条水系的共性,那水,是隐喻一方人民质底与命运的秘径。我的水系里,所育的子民,脸庞明朗,纯朴仁义,也不乏闭封保守,小肚鸡肠。
光阴在走,故人们随着“打工潮”,双脚踏入城市,留下老人、孩子、不断改道或日渐干涸的溪水。奋斗的日子,乡民的梦里、骨子里打着河流的烙印,敏感多愁、温良坚忍。到如今,他们合着扶贫攻坚和乡村振兴的号声,和周边的桃源、鹤坑、白云、沙溪、圆溪的村民们陆续返乡,在溪水的两岸开路、造桥、建水渠、修鱼塘,打造最美梯田、建设新农村。溪水又开始泠泠作响,那些茶叶、高山油茶、竹笋、箬叶、毛粟子、石扑鱼、药材、山歌一步步跨出山溪,走向市井人间的江河。
那些养育我们的源流,是母亲河,是个体生命的骨血、脾性之秘径,永生永世浇灌着乡愁,还有什么比母亲河更值得守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