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说:“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何为路,《说文》释义:路,道也。《尔雅》释曰:路,途也。
故乡地处九连山腹地,山高水长,是个“跃上葱茏四百旋"的地方。千百年来都用大自然馈赠的石头或石条铺砌成通往山外的石阶路。所谓的石阶路,就是人们用石头或石条(板)铺砌而成的道或路。旧时的官方雅称其为古驿道,也称古道,而当地的老百姓却习惯俗称其为石阶路。据说,旧时的石阶路一般都是官道(相当于现今的高速公路),除了官府出资,或有钱人捐资外,还有一种是民间宗族惩罚违法(如奸、淫、盗、娼)者而逐渐形成的。
在故乡,画家说,石阶路是一幅浓缩的乡村《清明上河图》;摄影家说,石阶路是一道亮丽的自然风景;诗人说,石阶路是一首清新的抒情小诗;文学家说,石阶路是一篇精彩的经典美文;史学家说,石阶路就是一部深邃的历史典籍……
故乡的石阶路,老人们都说是条千年的古驿道,也是条千年的客家人生产、生活、生存路,更是条如古诗人描绘“世外桃源”那样的美景路。常建的“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陶渊明的“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王维的“返影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王建的“雨里鸡呜一两家,竹溪村路板桥斜”;杨万里的“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花落未成荫”;张谓的“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曾几的“绿阴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杜甫的“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杜牧的“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等等,可算是故乡九连山的真实写照了。
是的,故乡的石阶路总是在山野乡村的身边生活着,无论贫癠还是肥沃,荒芜还是繁茂,也无论是地老还是天荒,山崩还是地裂,石阶路始终如一,与大地母亲一起,相伴相拥,不离不弃,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生死,但求共枕眠。
是的,故乡的石阶路总是在山野乡村的身边盘旋着,无论峰端还是谷底,东西还是南北,朝上还是往下,直线还是曲折。石阶路始终挺起坚硬的脊背,昂着高穹的头颅,迈着坚实的步伐,向着远方伸展。
是的,故乡的石阶路总是在大山的身边站立着,无论春秋还是冬夏,寒霜还是酷暑,风吹还是雨打,石阶路始终围着山间的围屋,顶着树木、托着花草,牵着藤蔓,拉着悬崖,扶着峭壁,手拉手,肩并肩,脉相通,心相连,共担生存风险,同享天地惠泽。
是的,故乡的石阶路总是在山野乡村的身边匍匐着,无论人行兽走,脚踏还是轮压,总是祼露出纤瘦的身躯,黝褐的肌肤,隆起的臂肩,搭起平台,筑起爬梯,架起天桥,默默地承载着多重的重压和踩踏,让来者快捷、平安的到达;让探索者探出天地人间的秘密;让负重者缓解身心的压力;让远行者寻觅行程的身心欢悦、让探宝者得到劳动的惠泽恩禄。
是的,故乡的石阶路总是在山野乡村的身边关注着,无论是人类畜禽,虫鱼鸟兽,山水树木,花木藤草,总是无忧无虑,心胸豁达,一视同仁,笑谈和祝福大自然的神奇美妙,树木藤蔓的四季常青,花鲜果硕的缤纷色彩,山泉瀑布的奔涌飞泻,飞鸟走兽的鸣声吼嚎。石阶路自己却默默地、无怨无悔地驮起一个又一个美好的希望,书写着一个又一个的动人故事,折射出一条又一条的深邃哲理。
故乡的石阶路,平凡普通,憨厚朴实,但不失神奇独特,英雄本色;
故乡的石阶路,单薄纤瘦,窄小弯曲,却不乏坚强执着,胸怀广阔。
故乡的石阶路,崎岖陡峭,峰仭壁脊,却不啻曲折蜿蜒,回转起伏。
故乡的石阶路,总是令人向往,那样的神奇、独特,变化莫测,紧贴大地肺腑,裸露攀延,盘根错节,矗立险峰峭壁,直插峰仭壁脊,无所畏惧,天下无敌。
故乡的石阶路,总是令人拥趸,那样的蜿蜒,回转,巨臂无踪,苍穹月缺,驰骋险峰狭谷,穿梭大地深处,相伴相随,心相连,脉相通,同呼吸,共命运,担生死风险,享天地惠泽。
故乡的石阶路,总是令人敬畏,那样的窄小起伏,时显时隐,飘渺无迹,云悬雾壁,一揽深山腹地,肩并肩,手挽手,脚踏大地,坚实步履,向远方前逸,延伸不息。
故乡的石阶路,就是一条慈母的针线,穿引着故乡一代代家乡人的浪漫情怀。
故乡的石阶路,就是一条五彩的飘带,流淌着故乡一代代子孙们的延绵血脉。
故乡的石阶路,就是一根古老的琴弦,弹奏着故乡一代代进行曲的高亢旋律。
故乡的石阶路,历经千百年的风霜雨雪,见证了世间的冷漠温与暖,看惯了人世间的悲凉欢乐,如一座“客家圣山”九连山那样耸立寂静,淡泊悠然,神奇莫测,似一位历尽沧桑的风尘老者那样处变不惊,缄默深邃,永远让人看不穿,识不透。但我却很清楚,孩提成长的模糊记忆轮廓里,正是随着故乡石阶路的曲折、回转,蜿蜒、伸展,走在那青色漂染的弥漫,神秘奇异,变化莫测的石阶上,不但透着寂静,写着沧桑,而且还隐约藏匿着九连山那剑与火、血与泪、苦难和抗争,战争与和平,毁灭与新生,沉沦与崛起,成功与失败,萧条与繁荣、质朴与时尚,现实与浪漫的辉煌历史的印记和足迹,成为牵引后人向着未来之路拓展延伸的精神动力。
故乡的石阶路,这一块块大小不一的青石块或鹅卵石,长短不一的麻石板(条),经过人们铺砌成石阶路后,历尽艰辛,穿越千山万水,向往未来,执着朝远方伸展而去。无论是春雨初歇,夏阳初露,秋风初拂,冬雪初冻,人们只要走在弯弯曲曲、大大小小极不规则的青石铺砌的石阶路上,用脚轻轻触碰那阶梯上的石板石条,用手轻轻触抚那路垣中的青石块,仍然能感知到石阶路当初那颗滚烫驿动的心律,并自觉不自觉地随那一块块青石头(条)相互紧紧地黏着,使劲地挤着,自由的立着,静寂的躺着,悠然地笑着,有榫卯式的,也有排列式的,有斜插进来的,也有立砌过去的。虽然这大小、形态不一的石头砌成的路体、墙垣或缝隙并不都是十分地规整,却也让人觉得不但生机勃勃,气象万千,还雅趣盎然,极富立体感,就像是古战场战阵中的兵阵列队那样,有方,有圆,有锥行、也雁行,还有玄襄,疏阵,数阵等,在血与火的拼杀与进退中透着坚韧和自信,在生与死的胜败中透着喜悦和悲壮;又像乡村的一群顽皮孩童,你推我,我搡你,你拉我,我甩你,在嬉闹中渗着随意、自在,在欢乐里透着亲切、悠然。
人们知道,九连山的石阶路,在历史的长河中,有多少乡民一代代在石阶路上为生存担当起生活的重压,肩挑背负,挥洒汗水;有多少像赵坨、中原大兵、东征军、东江纵队那样的精兵悍将在石阶路上行驭战马和粮草辎重;有多少古今仁人志士在石阶路前仰天一曲纵情高歌;有多少文人黑客在石阶路中沉醉“世外桃源”千古不朽的美文诗篇;有多少英雄豪杰在石阶路上寄托丹心难灭的爱家报国情怀!
祖辈的父老乡亲薪火相传,在石阶路上为生产、生活、生存肩挑背负。至今我还记得60年代至70年代期间,与祖辈那样奔走在故乡的石阶路上,小时曾与村上的小伙伴进山采杨梅、检椎子、拾香菇(木耳)等山珍野味;曾与班上的同学勤工俭学,肩挑背负7-80斤的锄柄、樟木板等山货,行程近20公里,从青州大坪街到大湖绣段街木材站,以获几角钱的搬运费;还曾随父亲、兄长增见识、学手艺,去连平的中莞、左坑等地建围屋、做家具。尤其深刻的是在70年代初在县九连中学读书时的情景:那时上学读书,每个人都要从家步行到学校,且要走近20多里的崎岖山路,途中要爬“丫髻缺”山(从山底到山顶共有108个阶梯,由麻石条、青石板、青石块等铺砌梯次而上);穿过五条排(路段)蜿蜒的山间石阶路,“丫髻缺”过后再走一段路,有一座专门让人歇息的老驿站(人们俗称“丫髻缺老茶亭”)。据现存的《重修丫髻缺碑》的碑文记载,茶亭建于乾隆五十一年间,后经多次重修。茶亭长廊两头各有大门,门上各有对联:一边是“髻廊息肩舒喘气,山亭歇客解烦饥”另一边是“已绕九折上五埂,再登百步显双丫”(另一说对联为:后路五条排奇逢九折,前山双箍髻巧显双丫)。茶亭走廊两侧有各有石条长凳(约长20米),可供数十人同时歇脚休息,亭内还有房间、厅堂、水池、厨房等。当我们每逢周末回家或上学时,尤其星期天下午返回学校,每个人都要背上一个星期的口粮(大米、番薯(片)菜干、青菜及油盐等)。所以,这座老茶亭,既是我们求学中途歇息的地方,也是我们30多个同学相约集中的地点。那时,我们有个不成文的约定,就是不管同学谁先到这里,都要在这里等大家聚集齐后才走。那时的茶亭,还有一位年过六旬的老阿伯,长年累月义务为过路的行人歇息提供茶水。每逢我们上学放学来到这里时,同学们免不了要向老伯问上一声好,再喝上老伯煮好的大碗山茶水,让我们既解渴除乏,又心清气爽。这时平时就喜欢乐器的我和同学,总会拿出随身携带的自制竹笛,来一段当时的最流行的笛子独奏曲《扬鞭催马送粮忙》,或和其他同学一起来个笛子、二胡等小合奏,既消磨了等待的时间,调节了气氛,又消除了路途的疲乏。正是这座老茶亭,默默地为我们这些求学之子,送上了祝福,带来了温馨……
可惜大多人们早已忘记了岁月打磨的石阶路,漫步古时的樟松风,留宿现今的茶花雨,过去石阶路所曾经倔傲的棱角早已被岁月磨光,仍然是前路漫漫,坎坷依旧。而人们只知道弯弯曲曲的石阶路,披着岁月蹉跎的云雨霏飞和风尘苦旅,从远古深处的历史走来,又向着云雾飘浮的未来伸展而去。却已很少有人再来光顾这残缺不整、破损不齐的石阶路拾级而上,迎着历史的风霜,叠着古人的脚印,在心底间轻轻地问一声:今夕是何年?!古老的石阶路你好吗?!其实,此时的石阶路,仍旧是寂静无声,默默无语,展现在人们面前的还是一条历经风霜雨雪的石阶路,一条永远无法长大的石阶路,一条蜿蜒曲折起伏的石阶路。过去的人马走远了,但行驭的脚(蹄)印还在;过去的商队走散了,但盐米的故事还在;过去的传奇散失了,但路基上的石头还在;过去威武雄壮的身影消弱了,但坚韧不屈的精神还在。虽然我无法完整准确地从人文历史的角度去考证故乡石阶路的全部,也不知晓石阶路的真正内涵和确切的称谓。但这并不重要,关键是这些历经沧桑岁月的石阶路上的阶梯和石头,依然存在着还完好或残缺的路基、路肩、路阶、路石,仍然镶嵌在九连山腹地的崇山峻岭和田野围屋的各处地方,仍然逶迤的像一条冬眠初醒的银蛇一样的在匍匐地爬行着,且还有一群追逐梦想家园的新生代粉丝们,依旧行走在故乡黄昏的石阶路上,其青春的影子与斑驳的青石块紧紧地叠印在了一起。我在想,如果我有时间,也去再次穿越这远古的石阶路。如果成趣,那将显现一幅更富有诗意的山乡水墨画面,应该是:独自一人,在古老和孤寂的石阶路上,身后牵着一匹瘦瘦的驭马,身旁是残枝枯叶,散落野花,枯树缠藤、鸟兽鸣吼……经过瞬息千年,岁月般的幽深,时光样的黯淡,过去石阶路的久远和辉煌的行程里,也许人们已不知石阶路穿越过多少似曾相识的身影? 触碰过多少壮志未酬者的心灵?惊碎了多少贪婪掠夺者的美梦?你若要问我?!我也会肯定如实地回答:不知道!因为,我真的不知道!
但我知道的是,忘不了故乡那古老而又神奇的石阶路。每当在我独处时,常常眷恋的总是旧时的故乡,旧时的石阶路。尤其是在黄昏时分或夜色朦胧时刻,还会学着古人的样子,在亘古的月光下,深情地寻觅那旧时的记忆和眷恋。当人们踏着熟悉又陌生的故乡石阶路时,有人寻觅着故乡的方位和家园的路标,有人品味着大山的辉煌与石阶路的悲怆。而我,面对这被岁月遗弃的故乡石阶路,真的不知是庆幸,还是忧伤,只能让心绪伴着九连山的山风云霭,听着九连山脉的吹拂的风声,随着青山绿水的蜿蜒飘逸,延绵而去,淡泊悠然,再次见证千万年九连山大地的兴衰和红尘凡俗的喜怒哀乐。一切都如眼前的一幅云绕雨霏的水墨画上那座高耸入云的山峰,还静静地耸立在大地的上,继续向人们诉说着故乡石阶路那些古老而又神奇的故事,还有那温柔多情的山风和潇洒飘逸的云霭,也不知能否留住那些随之远逝的风铃声,还能否破解属于九连山客家人的所有心事的几分神奇,几分意境,几分真情。“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岁月始终是在匆匆的历史间流逝,但岁月能留下什么,又带走什么,无疑还是九连山的客家人,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敢为人先,开拓进取,务实创新,无私奉献,创造出优秀而灿烂的客家文化和许多可歌可泣的神奇故事让人传颂至今。
啊,故乡九连山的石阶路,蜿蜒、曲折、起伏、回转。不记得是那位诗人曾写道:苍龙以海为驿,蛟蟒以池为驿;虎豹以林莽为驿,鹰隼以天地为驿;鱼以水为驿,酒以心为驿;天子以江山万里为驿,美人以英雄怀抱为驿;人之生则红尘为驿,士之逝则西天为驿……在人生的旅途中,无论你是谁,也不论你在那,你总会难忘故乡的山,难忘故乡的水,难忘故乡的路,难忘故乡的老围屋。
因为,你终将会明白的,人这一生,无论在你那里,做什么,也无论是否闯出了何种天地,你永远都离不开让故乡母亲把儿郎牵挂的那颗心,永远走不出故乡那条向前延伸的石阶路。我想,只要你是一个不忘初心的人,总会自觉不自觉地循着故乡石阶路的牵引,随着故乡石阶路的步履,抖着石阶路的精神,在迈向前方的路上,去收获像石阶路那样悠远的淡雅寂静,又像石阶路那样蕴藏的无穷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