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花盒

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在父亲的酒柜里有一个精致漂亮的红枣木盒子，盒盖儿上漆了两朵美丽娇艳的牡丹。

那是我们的老邻居、一位侨居中国名叫柳芭的俄国老太婆因为父亲医好了她的陈年旧病，为了表示感谢之情用这盒子装了六只精致的法国水晶酒杯送给了父亲。礼物是在推辞了许久才收下的。据母亲说老柳芭为此还急出了眼泪。父亲推辞不成只好收下酒杯并把一只伴随自己多年的比利时电热手炉作为了回赠。母亲还说这几个水晶酒杯是老柳芭的珍爱，和几副亮晶晶的银质刀叉一起摆在她家小酒柜的玻璃门里，老柳芭总是把它们擦拭的晶莹剔透，到了周末以及各种节日或是有什么客人到访就会取出酒杯摆上餐桌。看得出这对无儿无女彼此关爱的俄国夫妇很是注重生活中的仪式感。

代表诚挚的礼物就应该得到珍惜和爱护。这是父亲常说的一句话。然而不幸的是在一次父亲和朋友的聚餐之后，帮母亲收拾餐具的姐姐失手把盒子掉在了水磨石的地面上，六只杯子无一幸免地被摔得粉身碎骨。姐姐知道父亲对这套杯子的珍爱，吓出了哭腔。

父亲望着满地水晶酒杯的碎片呆立了一瞬间，却又平淡地拍了拍他女儿的头说：“算了，以后做事一定要当心，别难过了，杯子碎了爸爸还有这个牡丹花盒。”说完父亲真的举起了牡丹花盒冲还在抽泣的姐姐晃了晃。

这就是我对牡丹花盒第一次深刻的记忆。

那时候，即没去过地处中原的九朝古都、也不知道牡丹是中国的花后素有国色天香的美誉，而对牡丹美丽娇媚的最初概念，就来自这个红枣木的盒子。

酒杯没有了，加上有那么两朵漂亮牡丹的吸引，我很想成为牡丹花盒的“霸主”，然而发现盒中已装进了许多信件和照片，包括一张老柳芭夫妇和父亲母亲在我家葡萄架下的合影。那两年许多俄侨都在选择离开，柳芭和丈夫巴卢沙没有回国而是去了澳洲。那张照片就是父亲母亲请他们夫妇喝分别酒时，巴卢沙用他的那架“莱卡”照的。

牡丹花盒里的信件和照片不少，差不多全都是父亲经手主治的重患们病愈后留给他的纪念。信件或照片的主人五花八门：有军分区大院儿的将军、有政府部门里的干部、有衣袖与前襟上总是沾着粉笔灰的小学教师、有身着白服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医生同行也有蹬三轮车的车夫和写信还要请人代书的农民......可谓林林总总、形形色色。尽管还小，但我已十分理解患者们在父亲心中的份量，于是便打消了想占有这个牡丹花盒的“奢望”。

历史进入了令人痛楚困惑却也如火如荼的十年。

作为一院之长的父亲自然难逃被打倒揪斗的命运。父亲当年是傅作义部队里的军医，部队起义后经过整编并入了东北野战军也就是后来的四野。一个凭着手术刀转战南北的人自然不会积攒下什么金银财宝，于是抄家时寻找历史上和现实中的反动证据就成了重点的重点。最后来抄家的人终于如获至宝地在牡丹花盒里找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

在家门口当着许多邻居的面抄家的那伙人又把父亲批斗了一场之后，大卡车在一阵咚咚锵的鼓镲声中载着他们的战果一路绝尘而去。

几乎被吓坏的我望着被捣毁的家突然扑进父亲怀里放声大哭。

“别难过，你都是一个小男子汉了，怎么还动不动就哭？爸爸这不还好好的嘛。哎，你看这个漂亮盒子一点都没坏。想要吗？想要就归你了。”

父亲使劲抱了我一下又拍了拍我的脑袋，然后走过去从一片狼藉的地上捡起那个牡丹花盒子冲我摇了摇，甚至还笑了一下。后来的很多年间每当回想起这一幕我都会感叹父亲的从容与镇定，面对如此巨大的灾难和打击能够安之若素处变不惊。这也许是一个优秀的外科医生应该具备的素质？

后来我才知道因为牡丹花盒里那张父亲母亲和柳芭夫妇的照片，在父亲原有的走资派、大军阀、反动学术权威的后面又加上了一个新的罪名：里通外国。

听了父亲的话我止住了哭声破涕为笑，从那天起我成了牡丹花盒子的新主人。

一年后，疾风暴雨的斗争会被劳动改造所替代，于是父亲用他那双拿了一辈子手术刀的手认真地操起了扫帚和拖把。不过他依旧达观依旧对未来充满信心。看着孩子们个子长高了体魄坚实了他曾笑着对母亲说：“你看无论日子是阳光明媚还是阴雨绵绵生命的成长都会是义无反顾。”

光阴荏苒。

十年间沉积的阴霾，终于被一个十月的惊雷震撼得云消雾散。太阳又露出了喷薄的笑脸。

又是秋天。

由于众所周知的历史原因，我们姐弟三人同时迈进了大学的门坎。那个秋天父亲格外兴奋，历史好像开了一次充满喜剧性的玩笑，要么就是喝醉了酒的幸运之神突然一觉醒来，把这本该由他一次次分别享受的喜悦，集中起来一次性地还给了他。

我要远行去求学了，家人去车站为我送行。马上要踏上独自的征程，似乎有许多话要讲，却不知为什么变得语塞了。眼泪，尽管我尽力地控制还是涌了出来。别离，真正是“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在月台的灯光下，我看到父亲一脸的慈祥，凝神注视的眼神闪烁着惜别的泪光。我觉得此刻我已经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于是向父亲伸出了握别的手。父亲在握手过后，把一个方形的小包塞在了我的手上。

列车一声长鸣，在一片数不清的挥手和呼唤中启动了，父亲的身影，家人的身影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最后终于消失在一片迷茫的夜色。列车在加速，我仿佛被拉上了一付新的坐标系，时间和空间都在飞速向身后掠去。

打开手上的小包，原来是两瓶“宝尔康”，是一种用蜂王浆和复合维生素制成的粉末胶囊，我心里一热，那是父亲为我挤掉了他那唯一用来保养的“口粮”。

四年后，我们把一本本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交给了父亲。父亲像欣赏一幅幅传世佳作一样，把这些红色绿色的本本看了又看、读了又读，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了那个已经被我丢弃了的牡丹花盒。这时我才惊异地发现，这牡丹花盒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归了它原来的主人，而且在里面存放了许多东西：有我们写给父母的信件、有学校开运动会时的照片、有获奖的证书、奖状以及假期里丢在家里的校徽和学生证......

我们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牡丹花盒里保存的内容日渐丰富，文学奖、医学奖、科技奖......父亲把盒子放在了他的枕边，上面放着他的枕边书和老花镜。看得出这牡丹花盒已经成了父亲心中的宝盒。

牡丹花盒，是父亲的“银行”，里面储蓄的是父亲全部的心血与企盼。

牡丹花盒，见证着我们人生攀登的道路。山路蜿蜒、风雪弥漫，但每一处足迹，都是理想的写意，每一次眺望，都别有一番风光，我们正沿着这条实现与创造之路拾级而上。

父亲的晚年，是在希望、欣慰和满足中度过的。抚拍着他的儿女们丰厚健壮的臂膀、倾听着他的儿女们奋进忙碌的脚步、品尝着他的儿女们带给他的每一份温馨，他的脸上经常是欣喜的目光和热切的笑容。有时也会有几分落寞和怅然，于是便独自一人面对都市楼宇间那一线可人的天空，低声沉吟：“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父亲在感叹什么？是故友的人事苍茫、是儿女的天各一方、还是夜幕下的归者在怀想回味那片早上的晨光？

拿到硕士学位的时候，父亲离开我们已经是整整四个春秋。

牡丹花盒上的牡丹依旧美丽娇媚，然而我和父亲间已隔着一条生与死的界河了。那个学位的光环，在我得到的时候已经失去了它的魅力，变得无足轻重。倒是把证书放进牡丹花盒的那一刻想起了这盒子的主人，我的正直、善良、热诚又坚强了一生的父亲。

那天我用一条白丝巾盖上了娇艳的牡丹，上面摆放了一束父亲喜爱的九月菊，在追想与冥思中独坐了一个下午......

后来因为工作调整、生活变故、居所改善等因素搬了若干次家，每次搬到新居的第一件事情总是先给牡丹花盒放置一个安妥的空间。家中不乏保险柜和密码箱，我却总是固执地把最重要的证件文书和父亲的那些珍藏一起存放在牡丹花盒。我知道因为父亲的缘故这个浸满岁月斑驳的枣木盒子已经成了我灵魂的安放地。

这就是牡丹花盒的故事，说起来是那样的遥远，想起来又是那样的亲近。

牡丹花盒，我心中珍藏的空间。当你一次又一次被打开的时候，可曾听得见那殷殷慈父和款款儿女的心音？当你被一些也许是微不足道的荣誉和成绩盛满的时候，可曾还记起那么多光阴写就的故事和岁月刻下的留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