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作者:李永生(修黎)
这是大一下学期的某天中午。
和往常一样,随着讲台上老师的一声“下课”指令,同学们便迅速背上书包从阶梯教室里鱼贯而出,飞也似地奔向了宿舍或食堂。刚才还是安安静静的校园瞬间充满了高分贝的说话声、匆忙的脚步声还有饭盒饭勺的碰击声。
青春时的消化代谢周期相对短,而几百人吃饭的食堂里就那么十几个打饭窗口,去晚了肚子饿得难受不说搞不好就只剩下没有选择的残汤剩菜了,于是就有了这每天中午和晚上的两次“只争朝夕”。
饥肠辘辘的我冲在最前面,跑进宿舍楼的外廊我一下愣住了。天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父亲和母亲竟然都笑眯眯地站在我的寝室门口!我随即扑过去大叫着爸妈喜极而泣。
“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也好去成都起码也要到峨眉车站去接你们呀!”我边说边打开了房门。
母亲说:“都是你爸的主意,说要对你保密。不过这样也对,省得你早早就惦记着,弄不好还会影响学习。”父亲在一旁哈哈大笑:“就是要给你来个惊喜嘛!”
把几个陆续回来的同学向父母做了介绍,同学们问好、客气了一阵后又都夹着饭盒去“只争朝夕”了。我这时想起要领爸妈去学校招待所。父亲摆摆手说:“我们来时是先到的学校招待所,开了房间放下行李才来电机系找你的。”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拴着把钥匙的红色塑料出入证给我看。
父亲和我讲了讲他们的一路行程,哪天离的家、到了哪里又都见了谁。这当口母亲开始给我叠被子收拾床铺嘴里还不停地数落我:“你看人家别的同学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你就这么散着。都上大学了,还和在家时一样,毛病一点都没改。”
我说:“妈你叠它干嘛,晚上睡觉还得打开。我就这么散着早晨钻出来晚上钻进去的挺好,省时省事还方便。”
父亲从来就不管我们这些生活琐事,不过这次好像听进去了。他从小书桌上拿起我刚刚放下的化学课笔记本随手翻了翻,然后拿给母亲看:“你儿子学习上还真不邋遢,你看这笔记做的多工整。”
母亲抬头白了父亲一眼:“笔记做工整了床铺就该乱着?你就会顺着他说!”
父亲长了母亲十九岁,对于母亲的责备也好唠叨也好永远都是笑脸相迎。
我冲父亲挤了挤眼睛然后转过头去说:妈,我饿了。“这句话果然奏效,母亲立马放下了手里的被单说:“走吧,那我们吃饭去!”
跑到学校服务楼底层的饺子馆和爸妈吃了鲜肉蒸饺,然后陪着他们转了转名山一带的校园还去了报国寺。在售票亭前爸妈对我只买两张门票有些不解,我从兜里掏出学生证神气活现地冲他们晃了晃:“我们交大的学生进门免费!”
那天是峨眉一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下青山如黛、涧水潺潺、林木丰茂。父亲说你这里的学习环境太好了,山清水秀,风景如画,大城市的嘈杂与喧嚣会让学习分神的,这样的环境更便于学生专心学习、可以做到心无旁骛。看到我们电机系宿舍楼上的牌子,父亲问我这东坡的地名是否与苏东坡有关联,还说苏轼是四川眉山人,眉山好像是就离这里不远。我不假思索地说:“应该有吧,校办大楼那个地方叫中山梁,苏东坡、孙中山。”于是父亲点着头感慨:“嗯,不愧是有八十多年历史的老牌名校,一座纯粹的工科院校竟然也会如此人文。”
父亲是一名外科医生,早年曾是傅作义部队里的军医。他性格直率、喜欢讲话、喜欢文学,还当过业余编剧和导演,领着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们排演过话剧。不过这些喜好再加上他那张管不住的嘴也让他的人生麻烦不断,大半生的日子过得颠沛流离、动荡不安,用他的话说自己是名“全能运动员”,几乎所有的运动都场场不落。
当晚我挤在父母在交大招待所开的房间里,和他们聊到了后半夜。家里家外、新闻旧事、山南地北、海阔天空。
父亲还给我讲了苏东坡因为乌台诗案被贬谪到黄州的故事,讲了东坡和东坡居士的由来。父亲说人生里难能可贵的就是永远积极向上、让生命总是保持在一种出发状态,正是因为这种状态苏东坡才能够身处逆境而东山再起。东坡就是苏轼的再出发之地。父亲还说你们电机系那里叫东坡,很好啊,那里就是你的人生出发地。经过这一大段拨乱反正,如今国家已经把工作重点调整到经济建设的轨道上来了,国家的未来希望可期,你们未来的人生也会大有作为。
想不到历尽人生磨难的父亲在运动结束后不仅没有任何抱怨之情,居然还有那么深厚的家国情怀。
两天后爸妈要走了,他们来时已经签好了车票,要去重庆看我在西师任教的舅舅。
把他们送到成都开往重庆的火车上,爸妈一人拉着我的一只手,母亲眼泪汪汪、父亲语重心长。
母亲说,照顾好自己,饭堂里伙食不好你就常去吃那家饺子馆的蒸饺。
父亲说,努力学习,珍惜这难得的学习机会还有那么好的学习环境。东坡,多么好的名字,地名好寓意更好。
列车一声长鸣在父亲的挥手母亲的挥泪和我的依依惜别中徐徐开动了。我追着车厢跑了一段后停下脚步,目送着这条巨龙般的庞然大物渐渐驶出自己被泪水模糊的视线。
我记住了父亲的话。
母亲的话不用记,因为我一直是那家蒸饺店的常客。
我的生活圈儿基本就在东坡这一带。电机馆、宿舍楼、食堂、名山电影场,远一点的就是服务楼和后勤处旁边的学生浴室了。日复一日,除了知识长进、饭菜不同、家书快慢、周末电影各异外,几乎今天就是昨天的翻版。每天,晨练的跑步声、间操的广播声、中午的蝉噪声、傍晚的打球声、还有夜里的蛙鸣声和时断时续的落雨声带着固有的节奏旋律与配器和声构成了每天的进行交响曲。那是生命中一段流金的岁月,恬静、纯粹中也不乏紧张和热烈,令人无限怀想和留恋。
我一直记着父亲那晚在招待所里对我说的:东坡是我的人生出发地。
后来学校发行了一版介绍学校的画册,我也买了几本准备寄给父母和中学的同学。在画册上看到了学校除东坡、中山梁之外铁工系那边还有西山梁,原来地名里的东坡、中山体现的仅仅是方位和地貌,与苏东坡孙中山并无关联,于是心中难免有些失落。失落之余有时也会为自己的奇思怪想暗自发笑,幸亏在那本画册上看到了西山梁的西山二字,假如仅闻其音又会联想到谁呢?难不成还能是当年的山西王阎锡山?
我们的东坡与苏东坡没有关联,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个结果告诉父亲。犹豫之中,那晚父亲在交大招待所客房里和送别时分在火车上的样子不断在我眼前浮现,于是我决定不说。
认真想一下我们的东坡和苏轼的东坡真的是无法比拟、不可以同日而语。苏轼的东坡不过就是一块荒地,重要的是他的坚韧顽强,能够在人生的逆境里重整旗鼓、二次出发。而我们的东坡就不然了,我们的东坡是众多学子的理想之国,有一群群星荟萃的老师教授为我们授业解惑、甘当人梯。他们朴素无华、默默付出,没有惊天动地的豪言壮语,而是把他们智慧的结晶毫无保留、无怨无悔地捧给了我们,也用他们高贵的品格影响了我们的今生。
记得最后一讲《普通物理》课,从不压堂的徐国忠老师在下课铃响过后,充满深情地讲了物理课的结束语,其中说到了一段牛顿的名言:“我不知道世人怎样看我,但我自己以为我不过像一个在海边玩耍的孩子,不时为发现比寻常更为美丽的一块卵石或一片贝壳而沾沾自喜......如果说我比别人看的要远一点,那是因为我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
徐老师一口标准又带着磁性的普通话说得非常动情,目光里也充满了悠远和深邃,那一刻我觉得他简直就是一位深情的诗人。
坐在讲台下的我这时颇有感悟:巨人的肩膀,我们不也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吗?
在我看来,我们那些默默无闻的老师们就是这样一群无声的巨人,他们诚挚、无私、宽厚、坚韧,不辞辛劳、呕心沥血,一副副铁肩上即肩负着时代赋予的重任又肩扛着通向未来的天梯。
大四下学期搞完毕业设计距离答辩还有一周的空闲,于是我和几个同学结伴上山再登金顶。与一路的景色不同,金顶的风光永远都在滚滚的高天里。看到云海苍茫、旭日壮阔的那一刻,我又一次想起了我大学里的这些恩师。不久的将来我就会离开他们了,想到别离心里就会感到一阵阵发紧。漫漫人生里别离总是难免的,然而人会离去心却不会离去。老师们的胸襟和思想、情操和情怀,以至于他们每个人的音容笑貌都会像眼前这金顶的日出云海一样,作为无限的风光在我心底化为永恒。
也是那一年,告别生活了四年的东坡,口袋里装着派遣证和户口迁移证,背着简单的行囊,大家相互别过,从此散落四方。离开东坡的那一刻,一阵莫名的伤感来袭,于是禁不住热泪沾衣。
东坡就是一座育种的温床,我们就是一颗颗种子,在这里获得了阳光的哺育、雨露的滋养,最后带着初萌的小芽播向四面八方,去扎根成长、去完成一个个固有的使命。
回望漫漫人生之旅,东西南北、国内国外,双脚所到之处难以计量,而真正令我刻骨铭心又魂牵梦绕的,永远是一个叫东坡的地方。
峨眉的丝丝细雨伴随着我们远行的脚步演化成了人生风雨。风雨人生中我偶然会想起当年父亲的那一句“东坡之问”。尽管我们个人的才识和气魄以及对文明的贡献难及苏轼的万分之一,好在我们的人生如父亲所说是从东坡出发,于是每个人都有了“竹杖芒鞋轻胜马”,更有“一蓑烟雨任平生”。
因为父亲的这句话,在我的概念里此东坡即为彼东坡,而我们的东坡也变的真是与苏轼有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