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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永生(修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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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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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地

          (一)

三角地上的所有房屋作为违章建筑将要限期拆除!这消息对于三角地上那二十几户商家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经营了许多年的生意即将面临被迫关张而由此必须重新考虑未来的生计,这些三角地上的小老板们在震惊、抱怨、议论纷纷之余,表情大多都是一脸的茫然。

三角地位于两条斜街终点的交叉处,因地形而得名。两条斜街一条叫安心街一条叫安宁街。这一带因街名中都含一个安字而被老百姓称其为“安字片儿”。

九十年代末兴起了房地产热,一家房地产公司开发了这安字片儿的大部分区域。三角地上这些联排的房子就是当年开发商各种户型的样板间和售楼处还有施工单位的一些现场办公房。工程竣工后,这些临建本该拆除,这时一位梁姓老板提出来要把这些临建买下来。开发公司也乐得省钱又轻松,就这样梁老板用不多的钱买下了这些临建的房子,开始对外出租,于是就有了今天的这个“三角地商圈儿”。

这位梁老板也是神通广大之人,很长时间里这些房子都办有临建许可,不过近几年好像有了些问题,如果临建手续仍旧齐全的话何来违建之说?不过这对梁老板而言已经无所谓了,二十多年的房租已让他赚的盆满钵满。

梁老板相信风水,当年买下这排临建房屋前还特地请来了风水先生。风水先生拿着风水罗盘里外四周一阵忙活后得结论:房子吉凶中上,安心街斜对着的高楼是房子的一煞物,此煞会挡风水、折运气。就在梁老板心冷之际,风水先生又说:不过没关系,煞是可破的,你这里就有一个现成的风水吉物。接着指了指立在屋顶的那溜漆着“迎接新世纪,开创新未来”的大号广告牌告诉梁老板房屋尽可以买但是这些牌子万不可拆除,这牌子有反冲之功是房子克煞的神器。

于是梁老板没再犹豫很快去找开发公司签约并改了临建许可证的台头,不久这片联排的房子就开始对外招租了,而所有的租房合同里都有一条固定的条款:屋顶上的广告牌不可拆除!

不知是得益于风水先生说的这克煞神器还是梁老板在社会上的人脉关系,总之这排只有临建身份的房屋竟然在岁月的风雨中昂然挺立了二十余年。

二十多年的时光里三角地的商户们换了一茬又一茬,这片房子的主人也从不惑之年变成了花甲开外。而今随着城市管理整改之风的来势迅猛这排商铺房的命运十有八九是走到了尽头。其实梁老板自己心里最清楚,房子早已成了违建,因为临建许可好几年前就办不下来了。精明的他已料到了这样的结局,为了规避风险近几年与租户的合同都改成了一年一签。

在高楼林立的街道尽头有这么一片外表花花绿绿、灯光闪烁的平房和一堆小门小户各自做着小生意的人群也算是城市的一道别样风景,这风景平庸却不乏现实的烟火气。

夜幕降临时分,三角地上各色招牌的灯光陆续亮了起来,明明暗暗、高高低低。那些生意兴隆的小饭馆儿、什么麻辣烫、皮皮鸭、王爷面之类的小吃招牌都做的极为亮眼且门前挂满了高亮度的满天星,远远望去有如一片火树银花。而那些餐饮之外的店铺则显得安静多了,相邻的两家发廊和一间成人用品店不知何故招牌和橱窗都不约而同地选用了粉色的灯光,看过去颇有些神秘与暧昧。

不过任何事情都会拥有例外,三角地中段的一家名为梅春馄饨的店铺因为馄饨做的味道鲜美又价格实惠也是生意兴隆,却没挂那片亮眼的满天星,不仅如此就连店铺的招牌也做得样式低调、中规中矩,大有酒香不怕巷子深的架势。

馄饨店的老板叫周晓,在三角地开店大约有十多年的时间了。周晓老家在本省乡下,年轻时外出南方打工,后来又转回省城在三角地开了这间梅春馄饨。尽管是三角地的老户可大家对这个馄饨店的老板还是知之不多,只是知道他单身一人带着个十多岁的孩子且那孩子还是个哑巴。再有就是性格上的感觉了,不像大多数小老板们没事喜欢扎堆儿,这个周晓不善交际,偶然说话也总是一板一眼,闲下来时就自己坐在店里捧着本书看,以至于有些人说起这馄饨店老板就撇嘴,认为这是个不合群的另类。

周晓和开调料店的秦大爷关系不错,有时候会凑在一起聊聊天。秦大爷有一次跟周晓说:“你没生意的时候也出来坐坐和大家一起扯扯淡,省的有些人轻了说你不合群重了说你各色。”

周晓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嘿嘿一笑了之。

此刻周晓正站在灯火闪烁的夜色里,刚刚走了一大拨客人,借这空当的时候出来歇歇手脚也消消汗。环顾这片被夜色和灯火笼罩的三角地,他心里蓦然掠过了一片阴影。也许过不了多久这里的一切就会不复存在了,而那些用十几年光阴写就的人生记忆也会随之一起灰飞烟灭吗?

         (二)

下午秦大爷正坐在他的调料店里发呆,串珠门帘一挑,一个戴大墨镜、红衣飘飘的老女人闪了进来。

“老爷子,有川崎酱吗?”

“有,海鲜麻辣要哪种?”秦大爷看了一眼来人又把眼睛瞄向了窗外。

“要麻辣的。怎么卖呀?”

“两块五。”

“两块钱吧,行不?”

“我两块二进的。”

“得嘞,要两个算我照顾你生意了。”

秦大爷收了钱把川崎酱装进一个塑料袋递给老女人,嘴里不冷不热的说了句:“拿好了,慢走。”

红衣老女人叫庄韵,年纪和秦大爷相仿约七十岁的样子,是这一带挺出名的富婆。

庄韵早年在模范监狱做会计工作,年轻时因为找对象挑剔,结果高不成低不就一直到三十大几了也没有嫁人,后来经狱长介绍嫁给了在监狱里服刑后来又平反就业的刘嘉勋。

刘嘉勋是一位电气专家,是当年南京中央大学的最后一届毕业生。毕业时同学们有的选择了留洋、有的选择了南下而刘嘉勋却一路向北跑到了最早的解放区。他从解放军南下势如破竹的态势判断战争会很快结束,战后国家面临的一定是大规模工业建设,而工业建设最需要无疑是自己这样的技术人才。刘嘉勋的判断没错,不久他就在一家大型钢铁厂里当了一名技术员。

一九五二年,已经晋升工程师的刘嘉勋接受了一项给改造平炉设计控制系统的任务,然而就是这项极为普通的设计却让他原本光明的人生之路发生了彻底转折。改造好的平炉首次投产因为温度失控而烧穿了炉底,造成了炉前工人伤亡炉体报废的重大事故。事故调查结论是人为破坏,且疑点指向了设计与调试的总负责人、来自国统区的刘嘉勋。而当时正值镇反运动,所有案件都要从严从快,于是没多久刘嘉勋就以特务和反革命破坏罪被判处了无期徒刑。对这次事故刘嘉勋一直百思莫解。怎么可能呢?那系统在投产前是经过一整套调试试验的啊!直到很多年后的一天,当年同在工厂动力科的一位同事病死前的一段忏悔才让问题有了最终答案,也让本已经准备把牢底坐穿的刘嘉勋意外迎来了人生的峰回路转。原来是这个人利用设备巡查上的管理漏洞在已调试好的控制器上做了手脚。其动机也很明确:该人嫉妒刘嘉勋的才华和学历且认为刘嘉勋的存在阻碍了他在动力科的发展。这位同事病痛之中皈依了基督,而按教义基督徒要灵魂得以救赎是要认领和忏悔自己所犯的罪过的,于是当年的高炉破坏案大白天下。接下来平反就业、娶妻生子,自由之后似乎生活一切都恢复了正常,然而时光荏苒对刘嘉勋而言无论是个人还是世界早已变得物是人非了。

九十年代初,已经退了休的刘嘉勋开了间电气公司生产一款特种电源,因为性价比高而大受市场欢迎。接下来公司一路发展做大做强,二十年下来公司成了行业里的小明星企业,夫妻二人也有了不菲的身价,这是刘嘉勋人生里最为扬眉吐气的一段日子。

刘嘉勋八十四岁寿终正寝。半年后庄韵嫁给了小自己二十五岁的贴身司机。夫妻俩转让了公司套现了股权,开始出双入对的满世界旅游,过起了神仙般的日子。知道底细的人都背后嘲笑这位吃软饭的小丈夫,不过小丈夫倒从来都是自我感觉良好,金戒指、金手链、金表金项链戴的金光闪闪,足以令人底气十足。

庄韵出门的时候差点儿和周晓撞了个满怀,她闪了下身子一脸不屑的表情。庄韵讨厌这个馄饨店的小老板儿,开了个屁大的小店儿还整天一本正经的,去他的店里吃饭竟然一点笑模样都没有,以为自己是董事长、企业家吗?于是庄韵就赌气不去馄饨店吃饭心里还暗自较劲:看那副德行我有钱可偏不让你赚!不过有时候还是忍不住带着小丈夫去吃上一次,那鲜嫩的馅料、味美的汤汁还有薄如蝉翼的面皮想想都会让人口水连连。

“秦大爷这会儿不忙吧?”进了门的周晓问了一句。

“不忙不忙,你周晓来我就是忙也不忙了!来来随便坐。”看到周晓秦大爷笑了,没有血色的瘦脸上涌起了笑容。

“还是秦大爷看重我哈。怎么样?房子的事儿您都听说了?”周晓也笑了,随即把话切入了正题。

“能不听说吗?这两天三角地的买卖家都嚷嚷翻天了,这不我刚才还坐在这儿犯愁呢么。我这泡的都是花茶沫子,你将就着喝。”秦大爷一边说着一边给周晓倒了杯茶水。

“将就啥呀,挺好的。酒喝情分茶喝感觉,只有心领神会之意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您说呢,秦大爷?”周晓接过茶杯吹了吹浮起的茶叶沫子认真品了一口。

“知道你秦大爷为什么看重你吗?不仅是因为你对我好,更重要的是你周晓说啥都会说在点儿上,经得起琢磨。唉,只可惜你秦大爷我说不出来。”秦大爷伸出大拇指冲周晓点了几下,露出了手上的青筋爆跳。

“哈哈,也就秦大爷您夸我吧!大爷您看是这样啊,这两天我一直在琢磨,咱们三角地这些业户能不能合起来再加上房东联名给城管局写一个报告,市政整改工作咱们老百姓支持,可也得具体情况具体对待。这三角地上的这些房子都有二十多年了,应该算历史遗留问题,最重要的是关系到这么多业户的生计。看能不能不拆实在不行哪怕是缓拆也好啊。“周晓说话时眼睛一直没有离开秦大爷那张黄脸。

“我说没看错你吧?满脑袋装的都是正事儿!成,这事儿我赞成!刚刚我还琢磨呢,你说咱们这些商户在这三角地干的好好的,有的都连着干了十好几年了,客户里净是固定的回头客,这冷不丁的说拆就给拆了,让这些业户怎么办呢?真要是家底厚也行,可咱这片儿都是些小门小户,哪经得起大折腾。不用说别人就我这调料店要是拆了就够我喝一壶的了,还有那元兴仓买就那么一个小媳妇带个孩子又要看店又要弄儿子,那房子即是店也是家要是拆了你让她咋办?行,这事儿你看着弄,用得着我的你就言语一声。”

“是呀,这两天我也寻思要是房子真拆了这一溜商户里要数元兴仓买最难了,孤儿寡母的也没个帮手,要真到了那一步就得靠我们这些左邻右舍多帮衬了。那就这样,材料由我来写,然后去打印社打印出来,咱三角地这些商户里数您年纪最大,需要找业户和房东签字时就得请秦大爷出马了,到时候咱们一道去。”

“没问题!就按你说的,大爷随时听你招呼。”

“大爷您这脸色可有些黄啊,没有什么不舒服吧?”周晓看着秦大爷的面孔一脸的关切。

“也没什么不舒服,就是有些消化不好,都有一阵子了。人老了,有点什么毛病都正常。”

周晓说消化不好也不能轻视,哪天得空儿我陪秦大爷去医院检查检查,秦大爷点头说好。两人接着又屋里屋外的聊了一阵。

周晓起身要走时门帘哗啦一响有顾客进来了,抬头一看进来的是庄韵的小丈夫。

“老爷子,有韭菜花儿吗?”

“有。顺义的两块、天津的两块二。”

“行,要包顺义的吧。”

小丈夫付过钱拿了东西走了,那包韭菜花儿被他拿在手里摇来摇去,金戒指金手表也跟着一阵金光四溅。看着小丈夫远去的背影秦大爷忽然笑了:“你说这人可真有意思,怎么越是有钱人越是抠门儿,这小丈夫有两块的不买两块二的,刚刚老妖婆买个川崎还跟我砍价。也真是难为这些富人,都不知道怎样才活的舒服。我要是有那么多的钱……”

“秦大爷要是有多了钱想怎么花呀?”周晓笑着调侃。

“怎么花,哼......”秦大爷只说了半句就没了下文。

           (三)

周晓和秦大爷说的那个元兴仓买是三角地联排商户东边的第二家,第一家是个叫黄焖鸡米饭的快餐店。

元兴仓买的老板男的叫陆毅女的叫柳三变,老家是河南商丘人,两口子是一个村里的老乡,来这儿开店的时候还是新婚燕尔。看房子时两个人一直和房东老梁说老家是山东人,签合同一出示身份证,老梁说你们也不是山东人啊这身份证上不明明是河南商丘吗?老梁上下打量两个人的眼光满是狐疑。男的低着头没说话,女的赶忙解释说“这不社会上很多人都说河南人不好,我们怕租房谈不成,就把老家说成了山东,好在我们说普通话的口音也和山东差不多。”

“说河南人不好那是搞地域歧视,哪都有好人哪也都有坏人,说河南人不好,那从杜甫、岳飞到吉鸿昌、杨靖宇哪个不是河南人?不过要说口音吧你们说的还真对,河南的商丘濮阳是鲁豫皖三省交界的地方了,咱们中国凡是多省交汇的地方口音都有点杂。”老梁说的一派慷慨仗义又见多识广。

“说的太好了!梁老板一看就是有大文化的人!以后我们就不说是山东人了,谁再问俺就明明白白告诉他俺是河南人!”柳三变漂亮的脸蛋儿因为兴奋而一片绯红还特地拉着长声把“俺是河南人”说成了标准的河南话。看得出这对小夫妻男的沉默寡言女的快人快语。

受了夸奖的老梁也挺兴奋,把柳三变的身份证拿在手里端详着又沉吟了几遍柳三变的名字随即转过头去问道:“你的父亲是教师?”柳三变摇摇头回答说不是。“那是个乡野文人?”柳三变仍旧摇头。“那你名字为什么叫柳三变呢?”小媳妇一下子笑的前仰后合:“你问的是这个呀,俺爹一直想要个儿子结果老天也不成全他让他连生了三个丫头。生我二姐那会儿乡里的接生大夫跟俺娘说看出来了,下一胎肯定是个男孩儿。俺爹娘就赶紧忙着生第三胎,为了逃避计划生育俺娘还躲到舅舅家呆了半年,结果这第三胎生下来还是个女孩儿。俺爹给俺起名叫三变,意思是三胎之后要是再生一定要变个性别。”老梁听了哈哈大笑:“我还以为你父亲也是什么文化人呢,宋朝有个有名的诗人叫柳永,也叫柳三变!”

元兴仓买开张了,烟酒饮料、泡面面包、饼干糕点、香肠罐头一应俱全,女的迎客卖货、男的搬搬扛扛,一间夫妻小店很快就红火起来了。

自打开了张,隔壁鸡米饭老板就成了元兴仓买的常客,有时买上个香烟白酒什么的,有时不买什么也过来坐一坐然后会找上几句搭讪的话题。

黄焖鸡米饭的老板儿姓杨,三十多岁,是个本地人,拿手的绝活就是炖鸡。他做的鸡色泽金黄、肉质松嫩、味道香浓,再配上香菇和粉条泡上飘着油花的鸡汤,让人吃着都会上瘾。因为鸡做的好吃,上班族、回头客颇多,平日里鸡米饭生意兴隆,只是每逢周六周日顾客里少了上班族,生意才会略显清淡。如果赶上饭口鸡米饭老板钻进了隔壁的仓买,柳三变就会笑吟吟的说上一句“看来杨老板今天是头疼了哈!”杨老板低头嘿嘿一笑,抽出支“玉溪“在烟盒上撴着:“还是妹子了解我,我就没有不疼的时候!”

“忙时腰疼,闲时头疼”是鸡米饭老板的名言。这家伙人机灵也爱搭讪,元兴仓买才开张几个月他就把人家摸了个大致门儿清还兄弟妹子的叫的好不亲热。

鸡米饭也算是夫妻店,只不过比真正的夫妻店多了一名雇工刘嫂,说是雇工其实也就是个清洁工,只负责刷盘子洗碗扫地倒垃圾。雇工是鸡米饭老板娘亲自面试录用的,她给丈夫提出了个录用标准:男人标准不限,女人必须要四十岁以上、身高体重都不在正常范围之内的才够录用资格。鸡米饭老板有招花惹草的毛病,老板娘觉得只有这样的办法才能在根儿上解决问题。事实也证明此办法确实行之有效,这么长时间了丈夫对刘嫂连正眼都没看过一次,于是老板娘时常为自己的英明暗自得意。

自从隔壁元兴仓买开张,鸡米饭老板娘心里就不再踏实了。柳三变年轻漂亮人又开朗活泼,这是一颗随时会引爆的定时炸弹。因为老板娘还要负责下一天的食材采购,于是刘嫂的工作又添了一样新内容:监视老板去元兴仓买的举动随时汇报,而老板娘则私下里给刘嫂每月加了二百元的工资。

“下午老板过去买了包玉溪烟,呆了九分钟。”

“下午老板过去买了瓶泸州头曲,呆了十五分钟。”

“老板去隔壁买烟,碰到烟草专卖局上门登记,老板帮忙跑了趟复印店印了柳三变的身份证。”

刘嫂的情报源源不断。

柳三变是个十足的精明人,她善于观察判断也善于联想思考,来了没多久这三角地上的老板和伙计们谁是什么人品大致给估摸的八九不离十。不像有些乡下出来的人直脾气、喜欢厌恶都统统挂在脸上,柳三变对所有人都是热情相待、笑脸迎接。日子久了大家都爱和这小女子打交道,那张漂亮又喜庆的脸蛋儿再加上几句远近适当的玩笑话足以让人们心神愉悦。

“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那戏文里不就是这么唱的吗?柳三变喜欢这段戏文,耐琢磨、经推敲,唱的是人生之道也是经营之道,当然,人生和经营是分不开的,或者可以说人生就是一场经营。

柳三变对男人也有自己的基本判断:说话时眼睛看着你眼睛的多是庄重之人、眼神上下打量游移不定的心思也一定游移不定、而目光总是留在你前胸大腿上的人肯定是心思不正。柳三变认为鸡米饭老板就是最后一种人。然而这并不影响大家相互间的热情和玩笑,热情点,开句玩笑又不会让自己少啥亏啥,最重要的是这些人都是自己身边稳定的客源。

不过柳三变从来不和周晓开玩笑,她觉得周晓和那些小老板儿不一样,尽管开的也是一间规模不大的小店,但人的感觉就是不同,应该是一种气场吧。他不像一些人不正经、也不像一些人假正经,而是属于那种正经的正经。

日子就这样流水般流过,一切都是岁月静好。因为柳三变的人气元兴仓买生意兴隆,若不是一件不是意外的意外打破了这岁月的宁静,柳三变真的会认为这身边的岁月静好可以天长地久。

那是一个秋天的上午,明媚的阳光刚刚把三角地商户的门脸全部纳入怀抱,两辆闪着红蓝警灯的警车开上了三角地,停在了元兴仓买的门前,片刻之后几个荷枪的警察带走了陆毅。可能是因为挣扎吧,陆毅被押出来时双手背在身后被反铐着手铐。柳三变不顾有孕在身发疯一般从后面追过来,挡在前面抱住了丈夫。此刻的柳三变满脸是泪一声声嚎啕里充满了凄凉。

因为警察在执行公务,谁也不便去询问什么,围观者只能为这个平日里总是热情洋溢的女人和她凄惨的嚎啕声暗自动容。

少顷两辆警车在人们的围观中绝尘而去,三角地只留下了柳三变不断的抽泣和人们同情的目光。

据消息人士说陆毅是一个身负命案的逃犯。

刘嫂夹在议论纷纷的人群中,鸡米饭老板东问西打听时,刘嫂的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她老板的那张脸。

陆毅归案半年后柳三变生了个儿子,儿子大名叫陆盼,小名叫小宝。

          (四)

给城管局的报告已经送出近一个月了还没有回音儿,拆违建的事也没见什么动静,三角地商户们的日子暂时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中午庐记者来了。小哑巴见了庐记者满脸笑容地打手势让客人坐下又在庐记者的肩上拍了拍。小哑巴非常机灵,他知道庐记者是周晓的好朋友。庐记者看周晓不在坐了几分钟就要走,小哑巴拉着客人一个劲儿的摇头摆手表示挽留,这档口周晓回来了。

“怎么我没在就要走?赶上饭口跑到外边去吃不怕回头挨骂吗?”周晓说话间用手指点着庐记者的脑袋。

“哈哈,老板回来了,赶的早不如赶的巧,老板回来我就有吃有喝啦!”庐记者说完笑嘻嘻的重新坐下。

“这还差不多。怎么今天这么有空呀?”周晓说话间脱去了外衣换上了白服。

“我跟着一个报道组出了趟现场。采访结束从你这里过,我就下来了想看看这里拆违的事情有什么动静。”

“我说么,关心我的还得是庐兄。”周晓一面说着一面拧开了一瓶矿泉水递了过去。

庐记者叫庐山,是电视台的新闻记者,还是主管社会报道的副主任。这个家伙思维敏捷、伶牙俐齿,读大学的时候曾经得过大学生辩论赛的亚军。当年是台长亲自出马才从一家体育台里把他挖了过来。当时那家体育台正办的如日中天,因为米卢要带领国足冲出亚洲走向世界,而那家体育台的记者就在国足随队,可以随时报导前方的各种动态,再加上密度颇高的各种国际赛事每每都有现场直播,于是这家体育台的收视率屡创新高。

要在高峰时期跳槽到一个地方台来,尽管这地方是自己的故乡那也要下很大的决心才行。不过庐山还是来了,原因就是挖他回来时满头白发一脸诚挚的老台长那一番语重心长。其实老台长说的内容大学新闻课里也都讲过,但庐山的心却被打动了。

庐记者与周晓相识于一次关于城市残疾人的调查访谈,周晓因为家里有小哑巴而去参加了访谈对话,还就残疾人的身份、社会地位、福利保障等等做了一个书面发言。庐山觉得这个人说得不错很有见地、周晓也觉得这个记者提出的问题意义非凡,于是会后两人就互留了电话,终于有一天一个电视台的大记者和一个馄饨店的小老板聊天喝酒一拍即合成了不错的朋友。

“我进来之前周边看了一圈儿,基本上是日子如常,一切照旧啊。”庐山接过矿泉水喝了一口又放下。

“太阳每天照常升起,不照旧还能怎么样?报告送出去快一个月了,没有音讯。估计大家都是一个心态,靠到哪天算哪天吧。尽力了就不后悔,兴许还真有个好结果呢。”

“心态还不错。不过也不能太乐观了,这次的整治决心和力度都不同以往,你还真是得做些准备,保留下来估计是个小概率事件。”

“我还好,等有拆的准信儿了就去找一找差不多的门面房,然后搬一次家。不过那几户前店后家的就比较困难了。”

“这几天我一直在惦记你这事情。你看这样,你呢按拆了做准备,门面房可以先物色着,我再找下台里的都市夜航栏目组,看看能不能搞一次现场采访,从新闻关注保民生、促就业的角度呼吁一下。不过我得把话说在头里,不一定会有什么作用啊,咱这就是死马当活马医。”

“那太好啦!我是没想到这茬儿,不然早就把你给揪过来了。”周晓一边说着一边对小哑巴打了几个手势,小哑巴一溜烟儿似的跑去后灶,不一会儿的功夫就端来了馄饨烤饼和四个小菜,还有一瓶啤酒。庐山把小菜和啤酒都给推了回去说自己中午不喝酒午饭也历来简单,一碗馄饨再加个烤饼已经很不错啦!

两天后的下午,电视台都市夜航栏目组新闻采播的一行人来到三角地。面对摄像机镜头商户们七嘴八舌地反映了各自的问题和意见,不过大家说得明显缺乏系统性,显得有些杂乱无章。最后还是周晓从这些房屋的历史沿革到现实存在、从商户们各自面临的实际困难到国家保民生促就业的相关政策,说得有条理也很全面。

三角地的商户们都大为惊叹:别看这个馄饨店的老板平日里少言寡语,原来是胸怀内秀之人,你看他面对镜头不慌不忙还说得一套一套的!夹在人群中的秦大爷冲着人们一脸的得意:“这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你们才知道?”

然而人们没等到采访节目播出却先等来了城管局的通告。通告给出了拆除的最后期限。不过这期限还挺人性化的,考虑业户的实际困难给了三个月的缓拆期。

周晓把通告拿给秦大爷,秦大爷叹了口气只说了句“那咱们就做准备吧”。周晓觉得秦大爷的面孔变得更加黄了。

(五)

门诊医生看了超声报告对周晓说:“情况极不乐观。你是患者的儿子吗?”周晓本想说不是或者说就算是吧,人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你看是这样啊,他这个占位发生在胰头部位,因为肿瘤压迫了胆管导致胆汁不能正常分泌让患者全身出现了黄疸还有消化系统的一系列症状。所有医学逻辑都相互印证得非常清晰,胰腺癌晚期。”医生指着超声报告说的一脸的严肃。

“医生他这个可以手术吗?”周晓说话时瞟了一眼诊室外面,秦大爷去洗手间还没回来。

“没有意义。手术的结果是人财两空。另外因为有病死率的考核我们医院原则上也不收晚期的患者。”医生的话说的平静又淡漠。

“那他还会有多少时间呢?”问这话时周晓的目光有些黯淡。

“两个月是一大关。后面的事情可以早做准备了。”

“那患者的那些症状怎么办呢?可以用些药吗?”

“可以考虑一些对症治疗,用来缓解症状。过一段他的疼痛会加剧,到时候可以凭诊断证明开一些杜冷丁止疼。”

医生的话音刚落,秦大爷推门走了进来。正要说话的周晓见状给医生使了个眼色。于是医生一面敲着键盘一面对秦大爷说:“情况都和你儿子说了,没有太大问题,但是你这胆囊炎还是比较重的,回去要吃药控制一下。以后肉要少吃一点,尤其是肥肉。”

“我基本上都是吃素啊,就是有时候吃点鸡肉。”

“那好。鸡肉营养价值丰富,含脂肪少可以多吃一些。”

医生最后敲了下回车键,一阵打印机打印的声音响过之后他把那叠处方单交到周晓的手中,末了向周晓嘱咐按药局的用药提示服药后又冲秦大爷说了一句:“你这儿子不错!”

回来的路上周晓心思沉重,但表面故作轻松。

“要早知道是胆囊炎咱就不来这医院了,害的咱们都耽搁了一上午的生意。”周晓的话明显不在状态。

“是啊,早知道这样的结果真就不来了。”秦大爷冲周晓笑笑,随即把目光投向了远方。

回到三角地,已经是中午了。周晓要秦大爷在他店里吃午饭,秦大爷说不了,我还得回去拾掇拾掇。周晓也没强留,随后亲自动手煮了碗三鲜馄饨让小哑巴给端了过去。

秦大爷和周晓之间的忘年之交由来已久。两个人前后脚的进入了这三角地。最初秦大爷只知道周晓在东头和自己隔不几家开了一间梅春馄饨店,去过的食客都说馄饨做的好吃,馅料充足、汤汁鲜亮、价格实惠。周晓偶然会来自己的店铺里买点酱油姜粉花椒大料什么的,不过那都不算是什么交道。

有一回周晓在秦大爷店里买了一堆铜钱榨菜和几斤原味虾皮,这对调料店来说应该算是大生意了。秦大爷眯着眼睛按了半天计算器最后还是把账给算错了,整整多找了周晓二十块。周晓把多找的钱退给了秦大爷,还笑着补了一句:“您这大爷这么开店还能挣钱吗?”于是秦大爷双手打拱表示感谢。周晓摆摆手说:“不用谢,这不是应该的嘛!搁谁都会这样。”秦大爷向周晓竖起了大拇指:“年轻人,像样儿!”谁知走了没几分钟周晓又转了回来,给秦大爷拿来了一个大显示屏的计算器,周晓说大爷我看您眼神儿不太行,您用这个吧,这个字大!于是两人你来我往的就成了一对忘年的朋友。秦大爷觉得这个年轻人不一般,正直、善良、为人厚道,还有就是他那气场,什么事都能出口成章而且还能说到点子上。这样一人怎么就开起了这不起眼的馄饨店了呢?

秦大爷老两口一辈子没儿没女,三年前秦大娘去世里里外外就全靠周晓了。又是医院又是火葬场派出所的忙得不可开交,为此馄饨店整整关了三天的张。想起这些秦大爷心里就老大过意不去,时常会自言自语地感叹:“唉,我一个有老又穷的糟老头,你周晓对我这么好图什么呢?”

夜里看三角地的商户都打烊了,秦大爷打电话把周晓找了来。

周晓说“这么晚了秦大爷您还不睡,怎么找我有事儿吗?”

“当然是有事啦。我也知道你都累了一天了,不过寻思着还是把你找来吧。大爷我怕万一今晚要是睡过去,一些事儿就没机会跟你说了。”秦大爷示意周晓拉把椅子坐在床前。

“大爷您说哪儿去了?您看您这不好好的么?”

“你就别宽慰我了。别看你秦大爷人老又没什么文化,很多事儿我心里明白着呢。今天头午在医院看你给大夫递的那个眼神儿我就立马明白,我的日子没有几天了。”

“大爷您想多了!您会没事的,您是好人,不是有句话说好人一生平安嘛。”周晓说的声音不大显然没有什么底气。

“我说了,你不用宽慰我,你就好好听着,让大爷我把话说完。”

看秦大爷有些嘴干,周晓起身倒了杯开水递了过去。

秦大爷接过水杯喝了一口继续说:“咱爷俩前后脚来的这三角地,有十多年的光景了吧。一辈子里十多年不算长可也不算短了,想想还真有些舍不得。可舍不得也没用啊,到时候该走还得走。走前有些事情我得给你嘱咐嘱咐,你人可靠,心眼儿好,什么事儿托付给你我放心。事儿呢也不算啥大事,不过你得帮大爷做下去给大爷收个场。你看是这样,这些年来我供了一些上大学的孩子,前前后后加起来有那么十来个吧。

听到这里周晓感到吃惊:“供大学生读书?就凭您开的这间调料店?天哪,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他们的助学贷款交了学费什么的就没剩多少了,我就是给填补些生活费。这事儿没人知道,也不想让人知道,本来也不是啥稀奇的事情,因为事儿没做完才不得不告诉你。“秦大爷说这番话时蜡黄的脸上居然泛起了血色,眼睛里还透出了一丝浅浅的羞涩。

“这做事情得讲个有始有终,把这几个在校的孩子供出来我在那边儿也就心满意足了。这些孩子回头都是对国家有用的人才,帮了他们也算是我老秦头给国家做贡献了,没白来这世上一回。我这床底下有个柳条箱子,那是当年你大娘嫁给我时唯一的嫁妆。箱子里有给那些在校孩子的汇款收据,人名地址都在上面。存折的密码是一二三四五六,存折里的钱估计供他们到毕业是够的,多了归你、缺了你添上,这事情你得帮大爷我做完。还有店里那些调料都送给你,够你用一大阵了。大爷我卖了快半辈子的调料也没把自个儿的日子调理的有滋有味儿。可你不一样,你年轻还有文化,过一阵子咱这三角地就没了,可你的日子还得过呀,找个好门脸儿接着开你的馄饨店。说到你的事大爷我还得再啰嗦几句,你人好,实诚,不耍奸,按常理日子会越过越好的。不过你也不能总这么单着啊,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小哑巴开店想想也不是个事儿嘛。我看元兴仓买那柳三变人挺好,知道好赖、人也拿事儿。眼下她一个人带个孩子也不容易,原来的男人听说犯的是命案死缓转了无期,也就没有指望了。我看你们俩一起过吧,你要是把日子过好了我活着会高兴就是到了那边儿我也高兴!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猜到自己得了绝症还这么高兴吗?就因为医生最后说的那句话!医生对我说:“你这儿子不错!”回头见了你秦大娘我会告诉她:“老伴儿,咱现在可不是无儿无女咱有儿子啦!”

听秦大爷说话时周晓一直低着头,他不敢去看老人家那蜡黄的面孔和昏暗的眼睛,更怕自己眼眶中不断打转的泪水会控制不住喷涌而出。

“大爷这次真不行了,这人要是到了大限自己会知道的。我呀很知足,大半生里有你大娘和我相依为命,还在最后这十来年里遇到了你。大爷的后事就交给你了。你大娘的骨灰就在二火葬的寄存处,那年还是你帮着办的呢,存放证也在那个柳条箱里,到时候你把我们俩的骨灰都洒在江里就行了。你大娘活着的时候总是抱怨我一次也没有领她旅过游,这回行了,这回我要领着她沿江游个够!”说到这里秦大爷的脸上竟然挂上了一线开心的微笑,昏暗的眼睛也瞬间明亮了起来,似乎在憧憬一种即将开始的新生活。

听到这里周晓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一瞬间就哭的泪流满面。秦大爷藏在箱底的故事让周晓想起了自己的身世。他为那些受秦大爷资助的学生感到庆幸:这是几个幸运的孩子,遇到了善良的好人,已经启航的梦想就不会搁浅了。

           (六)

周晓几乎通宵未睡,秦大爷身上的故事让他想起了自己那些曾经的过往。他不知道如果命运让自己在二十一年前认识了秦大爷或者是另一个秦大爷的话自己该是一个什么样子的人生?

睡意全无的周晓跳下床,从床底下拉出来一个棕色的猪皮箱子。箱子不大,是一款很多年前流行的皮箱样式,猪皮、硬盖、皮拎手、铜暗锁,典型的老派。这还是他当年在上海打工时在地摊上买的一件二手货。箱子里装的就是家当之中的全部“金银细软”了。

周晓倒腾了半天拿出了一个大号的牛皮纸信封,当他从中抽出一张水蓝色的十六开硬纸捧在手里时禁不住又一次泪流满面。那是一张二十年前复旦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上面赫然印着周晓的名字,录取的专业是中文系语言文学专业。

夜深人静,灯光有些亮白。水蓝色的纸面在周晓的泪眼中晃动了起来,一时间似乎真的变成了水波荡漾、变成了一条时光的河流,把他的心载到了二十年前那个难忘的秋日。

上海北站。

站前广场上搭着许多红色的遮阳棚。那是各个大学的新生接站处,几乎每个遮阳棚前都站着几个新生模样的男女。

背着简单行李的周晓转了一圈找到了复旦的接站处,不过他没有走的很近只是站在对面的空地上好一阵张望。此刻他的心情很复杂,热切又失落、难过又惊喜,遮阳棚上那个手写体的校名和学校徽章的图标他太熟悉了,收到录取通知书后几乎每天都会悄悄拿出来看上几遍,以至于闭上眼睛就能在脑海里画出它们的模样。而此刻那校名校徽和老师同学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可自己和她们的缘分却只能到此为止了,想起这些热泪瞬间蒙住了他的双眼。

九月初的上海依旧闷热,周晓从行李里抽出两个矿泉水瓶,那是在火车上接的自来水,下了车路上再要喝水就得花钱买了。他把一瓶水一口气喝光,然后把另一瓶水底朝天的从头顶浇了下来,于是水流夹着头上的汗水眼中的泪水与周晓曾经的梦想一起蒸腾在了这个九月酷热的午后。

人生有时候会因为什么而被迫放弃一条光明坦途。周晓这次就是这样,怀揣着录取通知书的他放弃了他的大学之梦,这一天注定成为了他人生转折的三岔路口。

周晓九岁时死了母亲。父亲一个人起早贪黑的一面种地一面拉扯这三个孩子。在年复一年的贫困中,孩子们渐渐长大了。不过这个一贫如洗的家庭也有令人欣慰的地方,三个孩子不仅没有辍学而且学习还都不错,也知道心疼父亲。尤其是老大周晓只要在家就会不停地帮父亲忙地里的农活,能帮父亲出力是他心中最大的快乐。

然而快乐的背后是阵阵辛酸。周晓感觉父亲的身体正在一年不如一年,背驼了、腰弯了、身材变得比从前瘦小了很多、原本黑里透亮的面孔也没有了光泽,干重活时脸上的线条都在一根根吃力地扭曲。

看了周晓的录取通知书后父亲着实高兴了两天,接着脸上就愁云满布了。那些天父亲放下了地里的农活,整日东奔西走。周晓知道父亲在为自己的学费和生活费四下奔波,心里很是不安。

看看瘦弱又疲惫不堪的父亲和尚未成年的弟弟妹妹,刚刚拿到通知书时的喜悦已经完全被现实的贫困所替代。

那些天周晓经常问自己:难道自己的前途就一定要用家人的生活作为换取的代价吗?有说知识可以改变命运,可父亲和弟弟妹妹的命运就不是命运吗?如果是,他们的命运谁来改变?面对这些沉重的命题,在心里诅咒贫困的同时周晓不得不要在理想与现实之间做出一个艰难的选择。那一段他几乎夜夜失眠。

开学的日子一天天临近。早上父亲把一包面值不一的钞票交给儿子:“凑了好些天,该借的都借到了,就凑上这些,离你说的那个数还差了一半,这些你先拿着,不够的我再想办法。”父亲低着头,窘迫的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不用啊,哪用得了这么多!都怪我没跟你说清楚。学校有助学金和奖学金,应该都用不完呢!”儿子说话一下变得热情洋溢了起来。

就这样儿子把父亲借来的钱大部分留在了家里,用录取通知买了张半价火车票开始了他的“求学生涯”。

一间出租地下室里弥漫着阴暗和潮湿。从夜班货场回来的周晓筋疲力尽地斜躺在床上。

为了挣钱他同时打了两份工,白天在一家建筑工地当力工,推车、搬砖、捆脚手架、运混凝土,有什么干什么,晚上就去给一个中转仓库卸货。累是累了点,不过两份工钱加起来还是有些可观的。工地上发的是月薪,仓库卸货的报酬是一天一结,周晓就用仓库的报酬支付日常开支,把工地发的薪水按月寄回了家里。每次寄钱还要附上几句什么关于助学金奖学金之类的留言。

因为劳累,周晓的失眠症倒是没了踪影。只有一次例外,那天他在报纸上无意间看到了一条新闻:“从明年起我国高等教育将对有困难的学生全面实行助学贷款”这条消息让周晓彻夜失眠。

父亲为儿子倍感骄傲,常给人讲儿子大学的助学金和奖学金多的花不完,还把多余的钱寄回家资助弟弟妹妹,由此引来许多乡亲羡慕的目光。不过这事情在第三个年头还是穿了帮,父亲为此气的大病了一场,说是气,其实是为周晓感到委屈。好在这时父亲又有了新的安慰:小儿子考取了省里的一所交通专科,这回父亲是陪着儿子去学校报的到。

沪上第四年,周晓碰到了一件事情又一次改变了他的生活。

那是夏天的一个深夜,卸完货从货场仓库走出来的周晓走了没几条街就听见了一阵女人的呼救声,他寻声跑过去,看见一个男人正用匕首逼住一个女孩子欲行施暴,于是大喝一声冲了上去。那个歹徒起初还挥着匕首威胁周晓少管闲事,结果周晓也不知道从哪里抄起块板砖就扑了上去,歹徒于是落荒而逃。

女孩吓得已经不会走路了,周晓就把她送了回去。

女孩儿的家在不远处的一个弄堂口,说是家实际就是一间不大的店铺。这父女二人是从安徽来的,因为在老家过的不好,女孩妈吃不了苦扔下丈夫女儿跟别人跑了,于是父亲就带着女儿南下沪上来讨生活,从一副走街串巷的馄饨挑子做起,多年后兑下了这个里弄小店。

女孩父亲听了事情原委对周晓说:“太感谢你了!因为我发了烧女儿半夜非要跑去买药结果遇了险。老天借你的手保护了我们梅春,你是我们全家的恩人,女儿要是真有什么闪失,我也就不活了。”父亲说着要俯身一拜,却被周晓拦住了。

周晓说:“快别这样,我是正好路过,这事情换成谁都会出手相助的,真的不算什么。”

女孩父亲又拿了些钱欲送周晓以示谢意,周晓用手推开莞尔一笑:“这可不行。您刚才还说老天借我的手保护了您的女儿,您这样岂不是轻视了老天?”

被几番推辞后女孩父亲说:你救了我的女儿既不要谢也不要钱实在是让我心里过意不去,那这样我给你煮碗馄饨吃总该可以吧?

这次周晓欣然同意,卸了一晚上的货,早已是饥肠辘辘了。

不一会儿,一大碗冒着热气的馄饨就端上来了。清汤、绿叶、白虾皮、黄蛋丝,透过薄如蝉翼的面皮可以看到馄饨里粉粉嫩嫩的鲜肉馅。

周晓尝了后不由一声赞叹:“哇,天底下还有这么好吃的馄饨!”

女孩父亲立在一旁,毛巾搭在胳膊上,双手相互揉搓着一脸的憨笑。

这位父亲叫黄天佑,女儿叫黄梅春,老家安徽凤阳……趁周晓吃东西的档口女孩父亲做了一番自我介绍。这时那个叫梅春的女孩情绪已经恢复了正常,她坐在角落里静静地注视着这个救了自己的年轻人。

馄饨吃完又聊了一阵,周晓起身告辞。女孩父亲对周晓说:“你干活的地方离我这儿不太远,你要经常来呀。我们都是外地人,要尽量相互照顾。”接着转过头对女儿说:“来呀梅春,我们一起送送你的救命恩人。”

周晓这时才注意到梅春是个媚气十足的女孩。

接下来的日子周晓就成了黄家的常客。没工的时候周晓就会去黄家的店里帮忙。他喜爱黄家父女的热心善良和爱人如己。就说这个捡来的哑巴孩子吧,吃过饭大人走了,把孩子留在了店里。看了孩子身上的纸条才知道这是一个弃儿而且还是个哑巴,父女二人觉得孩子可怜于是就给收养了下来。当然,黄家父女也都喜欢这个热诚实在、善良机智的周晓。日子久了周晓和梅春就产生了感情。

弟弟妹妹都供出来了,和梅春之间也由朦胧转成了热恋,就在周晓鼓足勇气开始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之际又一次沉重的打击将他推进了痛苦的深渊:梅春父女在返乡的途中遭遇车祸罹难!

人生最大的不幸不是遭遇命运的不平,而是命运让你痛失挚爱。

梅春死后,周晓带上了小哑巴北上还乡在三角地开了这间梅春馄饨,这一晃就是十几年的光阴。

           (七)

在一片推土机和挖掘机的隆隆机声中三角地变成了一片废墟。那些曾经几年或十几年在三角地上谋生的人们都无不满是惋惜,一双双眼睛里扑闪着心痛与不舍。不过有两个人已经不在这惋惜的人群了,一个是调料店的秦大爷,一个是鸡米饭的杨老板。

秦大爷在半个月前去世,因为想着要和老伴儿团聚,他走的很安详。

鸡米饭老板上周被警察抓走了。原因是他一直在做的鸡汤里放罂粟壳,这正是那些回头客为什么吃鸡米饭上瘾的原因。而这个“秘方”他竟然一直延用了十几年!说来也巧,那天一个中医大夫从这路过,正赶上中午就在店里吃了个鸡米饭。喝第一口汤他就感觉不对,那糊香的味道是什么呢?再品两口想起来了,是罂粟壳,中药里叫米壳。于是他就没再喝汤,而饭后又点了一份外卖说是要带给小孩子,出门却开车直奔了市场监督局的食品安全检测中心。接下来市场监督局与公安机关联合突查,在鸡米饭后灶的吊铺上查获了不少罂粟壳,警察就把鸡米饭老板带走了,据说这汤里下药的行为已经触犯了刑法。

警察带走杨老板那天,刘嫂夹在围观的人群里和大家一起议论纷纷。刘嫂说怪不得我在他家做了那么多年炖鸡熬汤老板从来不让我动手,今天才知道原来这里面有害人的猫腻!

刘嫂还说出了一个让三角地商户们更为震惊的秘密:元兴仓买的陆毅被抓就是因为鸡米饭老板的举报!

杨老板和柳三变两口子混熟了之后,成了元兴仓买的常客。日子久了精明的他就发现了问题,一是仓买的男主人从来不出头露面,所有的租房合同、工商登记、香烟牌照、卫生许可、城管备案都是女主人出面操持,用的当然也都是女主人的身份证件。二是社保局进店核实就业人数时男主人竟然推说自己是临时工逃避登记。而最重要的是有一天因为急事风风火火回来的柳三变冲男主人开口喊了一声宏伟哥。

于是鸡米饭老板在一次帮忙跑腿给柳三变复印身份证时多印了一份,之后把这所有的疑点写成举报信连同柳三变的身份证复印件一起寄给了河南商丘公安局。而这个收信人写着商丘公安局的信封却被刘嫂无意间看到了。

杨老板本以为元兴仓买的男主人归了案,自己会多了对柳三变下手的机会,哪知道这柳三变自从丈夫被抓走几乎是变了个人似的,郁郁不乐、沉默寡言,而且半年后还给丈夫生了个儿子!

身负命案的陆毅被判了重刑,图财害人的鸡米饭老板也将面对高墙铁窗,上天似乎在诠释一个朴素的道理:命运注定是一场因果循环,所做与所受必然相称,在这个因果逻辑里任何人都不会逃掉。

庄韵和她的小丈夫也站在围观的人群里。周晓有一段时间没看到她了,上一次见到她还是三角地的商户们被挨家贴了通告的第二天。那天元兴仓买清仓大甩卖,庄韵指挥着小丈夫一会儿背包袱一会儿扛纸箱一上午跑了好几个来回。庄韵用红纱衣袖捂着鼻子对也在看热闹的小丈夫说:“也挺可惜,原本出门儿就能端碗馄饨面条买个啤酒调料什么的,这下再没那么方便了。”小丈夫一边跺着脚试图弄掉皮鞋上的灰尘一边对庄韵说:“没啥不方便的,有我在哪儿都方便!”

自打通知的告示贴出来后三角地的商家们就开始自找门路各奔前程。最困难的就是元兴仓买的柳三变了,孤儿寡母的总得先找一个栖身的地方。周晓对柳三变说你先到我在安心街新找的门店来吧,暂时有个地方呆,晚上你们娘俩住在后房就算是帮我看店了,先解燃眉之急,后边的事情再慢慢想辙。柳三变落泪了,周晓的好意让她无法拒绝。

一个月后,看柳三变做馄饨的手艺已全面过关,于是周晓把这间小店连同梅春馄饨的工商卫生手续和租房合同一起给了她,还告诉她无论多难生活都要继续下去,人在这个世界上是有责任的,你的亲人就是你的责任。

与此同时周晓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带着小哑巴回故乡的山村。一来自己的户口十几年前就落回了村里,尽管父亲已经不在了,但自己还可以拿到村民承包土地。现在农村的政策好,从前那些困难户不仅脱了贫日子还都过得有模有样,只要肯劳动生活是不成问题的。二来是小哑巴已经长大了,他应该有自己名正言顺的身份,不能再这样黑下去,而给小哑巴办身份回故乡是当然的必由之路。

这么多年了,故乡的土地一直在心中魂牵梦绕。周晓相信能长出庄稼和日子的土地也一定能长出生活和希望。他想一面当农民一面重拾自己曾经的文学之梦,有梦想的日子就是好日子,值得期待也值得守望。人生里那么多的故事、那么多的好人都住在自己心灵的殿堂里,而这殿堂是永久的。他想好了,要写的第一个故事就写这生活了十多年、在心中即是风光也是历史的三角地。

周晓联系了秦大爷资助的几个大学生,临行前和他们约到一起,租了条舢板把秦大爷秦大娘的骨灰洒进了江里,同时洒进的还有那些勿忘我的花瓣和周晓的一掬热泪。秋日的江水宁静澄澈、波光粼粼,浆声里一波一片的涟漪就像是秦大爷脸上千沟万壑的皱纹,周晓在这涟漪里分明看到了秦大爷的音容笑貌。

几个大学生想看看秦大爷生前生活的地方,于是周晓和他们一起来到了三角地。

三角地上已没有了拆除建筑时的烟尘滚滚,两辆铲土车和运土车正在慢吞吞的作业,伴随着柴油机加负荷时的轰鸣声,排气管排出的缕缕青烟像一串串低沉的音符在三角地上空淡淡缭绕。从前那幅满是生活气息的图景已了无踪影,只有那些尚未运走的广告牌,似乎在向人们昭示着三角地曾经的历史。

一个大学生的问话打破了大家长时间的沉默:“拆了那些房子这地方腾出来做什么呀?”

周晓答:“兴许是个街角花园?”

  两年后。

又是秋天。承包地里的庄稼已经丰收在即,那一簇簇饱满的颗粒正趁着零落和黑暗没有来临之前贪婪地汲取着金色的秋阳。

老家的屋子让周晓收拾的整洁利落,院子里还栽了海棠果树、搭了养食用菌的棚子,一派兴旺的农家院儿景象。

与普通农家不同的是周晓家的正房里摆了张写字桌,桌上除了有台灯和电脑外还有一架枭龙战机的模型,那是离开省城时庐记者送给周晓的分别纪念。凌厉的机身一派升空的姿态,周晓用记号笔在模型基座上写了两个端正的楷书:起飞。

小哑巴的户口已经落好,周晓给他起名叫周晓声,比周晓多了一个字,名字的含义当然不言自明。拿到身份证那天小哑巴兴高采烈的拥抱了周晓好几次。周晓指着身份证上周晓声三个字念给小哑巴听,还说以后你就不再是黑人儿了,再不用导大巴出行,今后可以坐飞机坐高铁满世界旅游了!

《三角地的故事》已完成初稿,还有待精雕细琢,新开写的《梅春》正在创作之中,一篇散文《世界上所有的生命》已经被一家大型刊物采用,尽管尚未刊出,不过得到通知的周晓还是为此高兴了好几天。那篇小文儿的最后一句让他自己颇为得意:“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都应该得到珍爱和眷顾,不单是那些高贵的生命也不单是那些卑微的生命,而是世界上所有的生命。”

九月里的一天,午饭后周晓正躺在炕上歇晌,小哑巴疯了一样地跑了进来,他满脸通红又是笑又是跳的嘴里啊啊的大叫不止,随即拉起周晓就往外跑。周晓嘴里嚷嚷着:“等我穿上鞋!你这孩子什么事儿啊把你激动成这样?”然而小哑巴却不管不顾一口气把周晓推到了街上。

秋天的阳光有点慵懒,它不光自己慵懒还勾引着别人的慵懒和困意。不过此刻周晓已睡意全无,顺着小哑巴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个戴着遮阳草帽背包罗伞的女人手里牵着个孩子正延着前街向自己走来。

周晓还在恍惚之间那女人却远远的喊了一句:“看什么呢,还不快来接我一下!”

周晓吃了一惊:天哪,是柳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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