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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永生(修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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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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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山街乡愁

   【散文】 作者:李永生(修黎)

从离家读大学算起,平生有过多段连年客居他乡的时光。在外的时间一久,心就不由自主地飘忽了起来,仿佛是水中浮萍在随波逐流,只是这延绵的水流与怅然的思绪永远都是在流向一个叫家的地方。这延绵不休的情结就是人们常说的乡愁。

乡愁是一种多维度交织的情结。空间、时间、亲人、故旧、一段恋情、一支歌曲、一件器物以及心灵的感受、味蕾的记忆还有生命里的那么多远去了的曾经......

乡愁是山峦起伏、溪流蜿蜒也是落霞缤纷、日出壮阔;乡愁是村落里袅袅炊烟斜称着夕阳也是湖水间粼粼波光辉映着月色;乡愁是晨光射进了迷雾森林也是冰雪覆盖着边陲小镇;乡愁是村口那棵遮天蔽日的老槐树也是秋收后那散着浓郁麦香的打谷场;乡愁是父亲背着箩筐和柴刀走在山路上的背影也是母亲亲手做的那碗飘着油花和葱香的热汤面......

故乡和童年都属于乡村的人们是幸福的,有那么多乡土的气息和如诗的景致融进了记忆伴随着他们生命的成长,以至于许多年后心底的那线乡愁都由此而变得丰富和厚重了起来。而对于那些生于城市长于城市的城里人来说,乡愁除了父亲的教诲母亲的怜爱以及童年的玩伴少年的友情外还有什么呢?说来就一定是那些纵横交错在记忆深处或恢宏宽广或繁华热烈或典雅幽静着的街道了。那数不清的街道就是一根根敏感又独特的神经,传导着对家乡的思念,让那些漂泊者对故乡的思念越发牵肠扯肚、魂牵梦绕。由此联系着心底的现实与梦幻、昨天与今天、当下与未来。

当年在外读大学时每个假期都要回家。离家的日子一久心就变得沉甸甸的了,如果再稍长时间没有收到父母的来信心里就会滋生出一种莫名的焦虑。于是思乡的情结便开始在心中悄悄蔓延,往往是在期末前达到极致,不过好在距回家的日子已经屈指可数了。想家的内容几乎是包罗万象,包括父母亲人、好友发小,也包括故乡那些熟悉的大街小巷,还有那夏日里的清爽阵阵和冬日里的瑞雪皑皑,甚至包括那些开起来隆隆作响的有轨电车和它们偶然离线产生的火花把城市夜晚照得如同白昼的瞬间。

故乡就像恋人,当你与她朝夕相处耳鬓厮磨时就像在读一本情节与人物都谙熟于心的旧书并没有感觉到这一刻的新鲜和珍贵,而一旦分别就会体会到那原本已是生命之中固有的组成部分,无法淡忘更无法删除与割舍。

乡愁是漂泊者的情结。对于漂泊者而言乡愁的产生多是源于空间上的疏离。然而还有另一种乡愁的体验:即使不是漂泊者,即使从没有过长期与故园分别的人也会在心底拥有一份淡淡的、别样的乡愁。那多半是一种对旧日的怀念、是一种旧日的回味或是时光的印记。日子久了、年纪大了,这种由时光远去导致的乡愁就开始慢慢在心间氤氲、弥漫。

既然街道是构成城里人乡愁的神经,那么在纷繁丰富的神经中就总有一根是最为敏感又执着的,它往往是一个人乡愁情结的主脉。和那些风格不一的各色建筑一样冰城的街道也是多彩多姿风情万种。说来有趣,我的这根神经不是闻名遐迩集繁华热烈与风情浪漫于一身的中央大街,不是江风习习里沿街车水马龙、高楼鳞次栉比的友谊路,也不是宽阔恢宏贯穿东西座落着诸多知名学府的大直街学府路,而是一条不起眼的小街,记忆中一条静谧安详树影斑驳的小街。它叫巴山街,童年和少年时的家就座落在这条小街上。

那是一九六二年,已经在北大荒农场劳动改造了五年的父亲因为在抗击一场叫“出血热”的疫情中立了功,按着他的防疫和治疗建议创造了农场辖区内无一人因疫情死亡的记录,以至于省里的领导为此要亲临现场视察调研。农场领导们大喜过望,对父亲说了许多褒奖的话,而这在过去的几年里是绝对不可能的。不过父亲对此的反应很平淡,即没有谦虚谨慎地表示成绩应该归功于组织更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喜形于色或是受宠若惊,只是淡淡地说:“其实这也没什么,科学技术和专业手段都有固定的规律和原则,只要不人为违背就是了。”

不久省里的主要领导如期来疫区视察,于是父亲的人生之路迎来了又一场峰回路转,不仅结束了劳动改造被一纸文书调往省城重新拿起了他心爱的手术刀,甚至还被安排当上了医院主管医疗技术的副院长且分配到了一幢带前后院子的俄式小洋房。

这座小小的院落就是我们在冰城最初的家,我大部分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都是在这里度过的,也是从那时开始我们全家就在这座城市扎了根。

巴山街是一条小街也是条短街,东起文教街路口西止雨阳街,满打满算与南北方向也就是六七个街口的交汇。街上绝大部分都是俄式建筑,不远处有一座哥特风格的天主教堂,走在街上可以从不同角度看到教堂那尖尖的穹顶还有上面的十字架。

每逢周日早晨,教堂的钟声会悠然响起,钟声里有成群结队的鸽子咕咕地鸣叫着在教堂的上空盘旋。

小街的特点之一是树多花多,榆树、梧桐、丁香布满街道的两旁,加上每家院子里的那些什么杏子、海棠、山楂之类的果树还有篱笆外那一墩墩草本的格桑花凤仙花夹竹桃,巴山街几乎就是一座开放的花园。每年进了五月,满街的丁香盛开得如云似锦,花香似乎增大了空气的浮力,让人的心都在这浓浓的花香里漂浮了起来。

晚上,一些花园洋房里会飘出阵阵悦耳的钢琴声,那声音宛如流水,经常引得一些行人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在这样一个由绿树鲜花掩映的城市一角,斑驳的树影、悦耳的琴声、浓郁的花香,构成了由视觉听觉和嗅觉共同组成的多维印象。

因为在很短的时间里生活就发生了巨大的逆转,家里从父母到孩子都显得有些亢奋,看母亲的脸就知道了,刚刚迁进冰城的那些天她总是一脸的喜气洋洋。母亲出身望族,跟了父亲后的日子颠沛动荡、起伏不定、忽悲忽喜。接下来几年的日子无疑是她生命里的一段快乐流年。

把家安顿下来后的一天,母亲做了一大桌饭菜算是作为一家人的乔迁之喜。

母亲冲父亲举起酒杯:“怎么觉得像做梦一样,天堂地狱之间好像只有一步之遥。”

父亲笑了说:“哪有什么天堂地狱。人活在世界上就总要碰到各色各样的日子。好日子和坏日子都是生活,既然是生活就都要认真面对。老百姓不是有句话说三穷三富过到老嘛,人生的意义就是认真而且顽强地活过。”

母亲点着头眼睛一直注视着丈夫,目光深深。

那时这一带是冰城几个外国侨民集中居住的区域之一,小街上住着很多俄国还有一些其他东欧国家的人家。我家的前院是独门独院,街对过住着一户女主人叫达玛拉的中俄混血和一户捷克人。据说那个捷克男人是一名作曲家,至于为什么会跑到中国又为什么以教钢琴为生就一概不得而知了。

我们的后院一共有四户人家,另外的三户也都是俄国人。挨着我家隔壁的是一家四口,男人叫巴鲁沙是铁路局的一名建筑设计师,女人叫克拉拉,两人膝下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叫沃莉亚小女儿叫柳芭。

我们搬来不久母亲和克拉拉就成了好朋友,两人有时间就会聚在一起。克拉拉挺早就来了中国,中文说的不算流畅但还基本通顺。聊天时母亲有时也学上几句俄语口语,为此克拉拉还送给了她一本蓝色漆皮封面、散发着香水味儿的《俄汉口语对照手册》。她们在一起的话题也是无所不包:家庭、丈夫、孩子、厨艺、民族习俗、出身历史、邻居故事、社会新闻......总之是话题不断。母亲和克拉拉都属于那种性格外向型的女人,两人聊天时经常会发出阵阵朗朗的笑声,有时还要为领受了对方一件什么小小的礼物而拥抱上一下。

俄式的房子外面都带有一个玻璃凉亭,我们家和巴鲁沙家的玻璃凉亭也是薄薄的一墙之隔。因为母亲和克拉拉经常在一起的缘故,我和柳芭也时常玩在一起。午睡起来不久,随着玻璃凉亭木板墙上发出两声咚咚的敲击声柳芭那稚嫩的声音会紧接着响起:“勃列,玩儿不玩儿?”于是我赶紧也在木板墙上敲了两下表示同意,接下来就是一个天真烂漫的下午了。有时午睡起来没有柳芭的动静我也会主动在墙上敲上两下,于是墙那面就会响起克拉拉明显提高了的嗓音:“勃列,柳芭上课去了”。我知道柳芭在跟街对面的捷克人学钢琴。勃列是我的俄文名字。后院里的几户俄国邻居都挺欢迎这个医生一家的到来,我们搬进来不久就给我们都起了俄国名字:我叫勃列姐姐叫妮娜哥哥叫舒拉。

母亲和克拉拉要好的几乎快要成了一个人。母亲格外喜欢她的小女儿柳芭,克拉拉说;“那就让柳芭也给你当女儿吧”,于是母亲欣然接受把柳芭抱在怀里亲了又亲。那一刻我半点都没有嫉妒,嘴上不说心里还挺高兴的:我终于有妹妹了,而且还是个白皮肤、黄头发、灰眼睛的妹妹。

无愧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国际六大音乐之都之一的称号,在冰城这座音乐之都里除了音乐本身之外好像很多东西都和音乐有关,从广场上拉小提琴的街头艺人到那些教堂和火车站的钟声,从建筑造型是一架手风琴的国际饭店到外墙立面看过去酷似钢琴键盘的第一百货,还有那些音乐会音乐厅歌剧院就不用细说了,随便哪里都会发现一些明明暗暗大大小小的音乐元素。母亲有一天逛百货时买了枚镶着人工钻石的胸针,造型居然是一个略带变形的高音谱号。胸针被她别在一件黑色金丝绒的外套上。那时母亲还年轻,格外喜欢这些优雅别致的东西。

有一天巴鲁沙家请我们一家人去共进晚餐。晚餐前扎着围裙的克拉拉还亲自上门跑了一趟,告诉我们说都要来,一个都不要少,为这晚餐她已经准备了整整一个下午了。为了郑重起见父母都特地换上了正装,母亲穿上了她那件金丝绒外套。父亲还让母亲带上了一份伴手礼,两瓶产自烟台的金奖白兰地。

晚餐很丰盛:火腿凉盘、酸黄瓜、土豆蔬菜沙拉、鱼子酱、奶汁肉饼、烤猪排、还有面包和红菜汤。两家男主人频频举杯,干杯的理由也林林总总:为太太们、为孩子们、为友谊、为健康......不一而足。依偎在母亲怀里的柳芭对那枚人工钻石的高音谱号胸针格外感兴趣,不断伸手去抚摸。母亲见状就把胸针摘下来送给了她。母亲就是这样,慷慨大方了一辈子。

克拉拉一家人后来回国了,我那时还小并不知道那些外侨扎堆回国是为什么。街对过的捷克人走后我只是感觉到生活里少了那经常飘在耳畔的钢琴声,克拉拉家的离开却让我伤心了很久,要知道没有了柳芭这个玩耍的伙伴该是一件多么令人沮丧的事情。

她们回国前我们两家去照相馆照了张合影,母亲为她们做了一桌子送别的饭菜。那顿饭很丰盛但却没有了从前聚餐时兴高采烈的气氛,我看见母亲和克拉拉一直都在悄悄擦着眼泪。

克拉拉一家走后来过两次信,知道她们家定居在伏尔加河畔一个叫乌法的城市,日子过得还不错。

再次有她们家消息时已经是十年之后。为了中国父亲一直没走的邻居达玛拉转来克拉拉的来信和几张照片。其中的一张格外亮眼:透着似乎与年龄不符的成熟柳芭身着一件黑色布拉吉站在莫斯科世界青少年钢琴比赛冠军的领奖台上,镁光灯下她胸前那枚人工钻石的高音谱号显得格外光闪夺目。

日子过得像一部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在一次次命运的叩门声和一段段低沉与高亢的循环交替中时间进入了八十年代中期。

政府实施城区改造规划,巴山街上的所有房屋都拆迁了。改造后的小街没有了原来的洋房和院落,取而代之的是耸立在沿街两侧高高的楼宇。原本是石板铺成的小街路面改成了平整的柏油马路,从此下雨天再也没有积水了,不会再为碰到水坑而躲躲闪闪。只是因为两侧高楼的缘故街面看上去显得比从前似乎狭窄了许多。

后来随着城市车辆的不断增加巴山街成了这一带的交通要道,因为车流量大时常拥堵而改为了机动车单行路。

再后来,父母亲相继离去,我也一年到头四海奔波很少有机会再从小街经过,只是在偶然回忆起童年少年时代的故事时,才会依稀想起她当年的样子。

和很多当年的文学少年一样,我的少年时代也格外喜欢杨朔先生的散文,至今还可以把他的一些名篇名段倒背如流。杨朔的《茶花赋》开篇说:“久在异国他乡,有时难免要怀念祖国的.怀念极了,我也曾想,要能画一幅画儿,画出祖国的面貌特色,时刻挂在眼前,该有多好。”受这句话的启发,我用电脑打印了一张当年巴山街九号的门牌,挂在家里的一片照片墙上,于是每每看到都会倍感亲切与温馨犹如童年少年的时光扑面而来。

记得自己不久前发表的一篇短篇小说《青春》中的女主人公说过这样一段话:“人老了后最好的现实生活就是把回忆里最为珍贵的片段重新开启。一个人能在一个可以重温青春的地方慢慢老去应该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轮到自己了,我很想把这句话中的“青春”改成童年或是少年。如果想用重温人生的美好片段来装点未来的生活那就从童年和少年时代开始吧。

巴山街,一条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小街,承载着我多少童年少年时的记忆。她曾经的模样就是我心底永远挥之不去的乡愁。穿过岁月的雨幕这乡愁四季往复、烟火漫卷,里面住着我的父母亲人、住着我的童年时光和少年梦想,还有柳芭,我的那个童年玩伴以及我长大后回忆她时写下的诗句:“你走了\去找寻你的\艳阳天\那遥远的异乡\是你的故园.......白凉鞋\粉白的脚尖\下雨天\溅一鞋泥沙\跑到我的近前......真希望\时光会倒转\有一天\春阳照耀着\你我又在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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