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你还记得我吗

奶奶，你还记得我吗，我们在阳台上争论哪片云更像凤凰。你指的那片云真的很像一只下坠的凤凰，巨大的翅膀着了火，惊慌地向上呼扇着，直直落入太阳的蕊芯里。那时的天空要比现在宽广，晚风吹散夕阳的骨朵儿，金红色的花瓣铺满整个天空。凤凰只栖在你一人眼里，我再也没见着比这更有灵气的凤凰了。多么气人！我悄悄地崇拜你，却又不服输，索性高声喊着：“世界上才没有凤凰呢！”

橡皮树筛下黄昏的余晖，光影绣在你的围裙上，围裙暖烘烘的，散发被窝的香气。你扛起整轮落日，一边拍打被褥，一边对我说：“下雪啦，下雪啦！”我在凤凰的翅膀下雀跃，周身拢一份薄薄的暖雪。

奶奶，你还记得我吗，我们用草珠子编长长的门帘。你把断了腿的老花镜架在鼻梁上，抿一抿线头，皱着眉认上针，在草珠子的前后一扎，就贯穿一枚坚硬的小种子。乳白色草珠子的像是蒙了雾，怎么擦都有些泛蓝。棕褐色的草珠子有带棱的暗纹，两颗成对儿，像是我俩的眼睛。我把黑色的草珠子挑出来，水滴的形状刚好是小蝌蚪的脑袋，只要将弯弯绕绕的线放在尖头那一边，我就有了一个小小的池塘。

我拿着小板凳坐在你跟前，学青蛙叫学到嗓子哑，你从厨房端来薏仁莲子百合粥给我润喉。我讨厌粥里青黄的莲心，赌气一口也不吃，你骗我莲心又香又脆，看我苦的直咋舌，你只笑着许诺我今晚吃青椒小炒肉。香气卷着门帘而来，薏仁竟是肉香，那是我还不知道，莲心连心，为何会那样苦。

奶奶，你还记得我吗，你带我去院子里捉蜗牛。蜗牛壳带着浅浅的花纹，阳光下像是一枚鲜活的琥珀。我们在鸡冠花丛里收获满满。鸡冠花高出我几个头，你轻轻俯身，往最高处的鸡冠花上撕一片花瓣，粘在我的额头。你说，我是最美丽的公主。我们继续在草丛深处挖宝，蜗牛像亮晶晶的矿石闪耀。

我的小手掌根本放不下那么多的蜗牛，你找来宽大的紫苏叶，在手心卷成一个漏斗。这个漏斗再也装不满，我的欢欣也装不满，寻宝似乎一直继续着，绵延每个夏天 。

真希望我们相处的时光能冻在蜗牛的小小琥珀里，真希望属于我俩的寻宝之旅能像装在漏斗里一样永不结束，奶奶。我替你背着壳，我们攀着草叶，一并到朝晓的清池子里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命运突然拉宽了你的路，把你孤立在世间。你变得渺小了，走失在生命的荒原。你的夜晚什么也不剩，只有干涸而迷茫的月亮。月光明晃晃地印在你脚下，你佝偻在轮椅上，垂下脑袋，再也不见回家的路。我努力过了，我想要攥紧你的手，你却记不起我的样子。

你问我：“你是谁？”

那一刻，童年的回忆如流星滑落，在我们的天空撕开一道血口，那些绒絮、薏苡、蜗牛壳，扑簌簌落下，生生把我们隔在两岸。你还披着阳光在缝纫机前编织神话，但你的脸已被阳光磨蚀得不成样子。

记忆像是藏在我心里的刀片，每当你问我我是谁时，我的心口都会被削下肉来。离别从来不是一瞬间，疼痛会生出更多的枝桠，它们相互碰撞，摩挲出血，直至季节翻新，才会逐渐枯萎。直到某天清晨，冻成一堆不起眼的白灰。

奶奶，我想钻进你的怀里。不知浓缩多少黑夜，才能重新变成你胸口那颗小小的痣，随着你的呼吸，长成另一枚与你相似的心脏。也许，奶奶。也许我也不记得你是谁。当我们一样，就能手牵着手去桑树下数树干上的花斑虫茧了。

忘记你需要多久？漫长漫长的，我要在人生里画一个巨大的逗号，往后看是相聚，往前看是死亡。奶奶，你的生命只剩下寂寥的旷野，你什么都听不懂、什么都看不见。篱笆墙上的凌霄，院子里的紫阳，大风刮走所有的色彩，只把空白揉进风鸣。我举着风筝想追上太阳，可太阳走得太快了，冬天绕断风筝的线，从那时起，我遗失了所有的春。

凤凰是有的，只是我再也没缘分遇到罢了。后来的高楼耸着肩排开，天空只能在夹缝里生存。凤凰和你一样，都自顾自远去了。晚霞从破了底的搪瓷盆漏出，沥沥拉拉淌了一路。你总说阳台的橡皮树是“厚脸皮”，好养活，可它终究是闷在雪里，不见雪霁的霞光。

我见过不少草珠子的门帘，都没有我们当初做的那般好看。我吵着要草珠子手串时，你为我做了手串和项链，甚至做了一对小耳环，你笑着同我讲：“等你长大了就能戴啦！”现在我长大了，却再不能戴了。奶奶，我所在的地方结不出草珠子。我的手腕与脖颈戴遍欢喜之物，每当我想起你为我准备的那套脆生生的首饰，我身上的挂饰只如落叶一般枯脆单调。

我们捉蜗牛的蜀葵丛，野草已然淹没我。奶奶你看，我有蜀葵高了，我可以自己贴鸡冠花了。我应当问问你，我还是不是最美丽的公主。如果你不说话，我定要像小时候一样，追着你问个明白才行。我再也不会弄丢蜗牛了，这次我把紫苏叶子卷得紧紧的，就这样箍住所有我放任流逝的夏天。

可是你呢，你呢，你去哪儿了呢？

山上的风铁一般冷，冻在永不醒来的银河里，直直砸在身上，带着雪的腥气。山下的风柔滑许多，想必是被松尖打磨后，沁入人烟的暖，自然带着流淌的生机。

奶奶，我们回家，我带你去吹吹人间的风，好吗。

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