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细细密密的雪开始洒落,轻轻巧巧地停留在窗台上。一顿晚饭的时间,已变成了一张浅浅白白的纸。夜深,成了松松软软的棉花被。窗户上结了几片冰花,晶莹剔透,仔细看,还可以看得到冰花触角的毛棱呢。
窗户上冰花的触感,将我的记忆拉回到了童年。
“落雪了!”隔壁小伙伴海峰在墙外高喊。欢笑声在屋外响起,关在屋里的我再也按捺不住了,也跟着出去野了。村口的门前塘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用脚使劲跺跺,居然坚如磐石;村队室(大队公家的平房)的檐下,吊着石钟乳似的冰棱,拿竹竿敲打,“咯嘣咯嘣”当冰棍吃;晒场上,木炭眼睛、红萝卜鼻子的小雪人,叫“小白”“小熊”,还是“小懒”,要吵个半天;玩得最嗨的是打雪仗……
童年的冬天,雪美,雪趣多多。如果不幸长了冻疮,那可有你受的了。
脸上冻出一坨青紫色,崩得很紧,连笑都只能微笑,笑得放开点,那些冻疮与细纹仿佛就要裂开;耳根是红肿的,用手一捏,硬硬的一坨,使劲一掐,都没知觉;一双瘦得鸡爪一样的手,像馒头一样发酵起来,轻轻一摁,一个凹陷,红的变青,好一阵才能恢复;脚后跟硬邦邦,走路都踮着脚,摩擦起来发疼。
我的手脚每年都长冻疮。冻疮这家伙,仿佛有记忆似的,今年长过的部位,来年肯定又长。所以,冻疮成了诗意冬天里的硬伤。至今想来,那些生过冻疮的部位,似乎还在隐隐发痒。
冻疮的痒,冷时不觉得,烤烤火或者放口袋焐热,雪藏于毛细血管内的“痒虫”便蠢蠢欲动,四处游走,无法抓挠。我恨不得剥开这层皮,抓出里面作怪的“痒虫”,或烤火时无限靠近,用高温杀死这可恼的“痒虫”,甚或想直接拿把关公大刀将手脚砍下来送给别人算了。
最要命的是晚上,我常常半夜被痒醒。被窝里的温暖十分诱人,可我压根就不敢把手脚放进去,只有让它们在冰冷的空气中啜泣流泪。过了一会儿,被子里的暖气因为我把手脚放在外面都纷纷溜走了,又不得已将手脚重新放回被窝里。
痒极必痛。实在忍不住了,指甲挠着挠着,皮肤就破了。溃烂了,有水流出,晚上脱下手套就得小心翼翼。睡前脱袜子也须万分小心,得先手指头蘸了热水,一点点滴到伤口边上,让它慢慢浸润,然后用指尖把伤口处袜子轻轻往上提,尝试数次,才不至于撕掉一层皮。
母亲看着心焦,用尽了土办法。
晚饭后,取挂在檐下的红辣椒六七个。洗净,加水,煮沸。倾入洗脚盆内,让我把手脚长时间浸在其中。长冻疮的部位则用辣椒擦,直到火辣辣为止。
切一截萝卜,在镬灶的灰膛里煨一阵后,往我的冻疮处烫。萝卜烫在手上脚上的那一瞬,总让我联想起通红的铁夹烫在厚厚的猪皮上冒起一阵青烟的情形。几次烫下来后,萝卜伸过来,我不躲,反而迎上去了。比起那种蚀骨的痒,一瞬间的疼,真的不算什么。
用雪搓。母亲不敢用,也不舍得用。听村里的老人说,用立春当天的雪搓,特别灵,好得快,而且不复发。母亲怎么也没想通,本身就是冻烂的,还拿那么冰的雪来搓,不怕更严重吗?母亲没搞清楚这个道理,不敢贸然尝试。
对于冻疮化脓部位,可千万不能用这些法子了。母亲听说一个偏方,猪蹄壳儿烧成灰,对刚破皮的冻疮伤口很管用。所以每年杀猪时节,母亲便在村子里挨家挨户讨要猪蹄壳,烧成灰,跟香油调和,小心翼翼涂上,还剪了自家猫身上的毛,敷在上面,再包扎好。冬日的灶火里,就时常冒出烧猪蹄壳儿的焦味,跟灶上烤年糕的味儿、烤番薯的焦香味氤氲在一起,形成特殊的年味。
细细的毛棱在窗户上继续蔓延,仔细听,还有嘎吱嘎吱的声音。如今,我们室有暖气、出有车,冻疮早已远离。母亲当年说的“穷生虱婆,懒生冻疮”,再也得不到印证了噢。哈哈,好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