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得早,母亲成为了一个孤独的老人。父亲走后的十多年来,我们总是认为母亲是快乐的,这快乐是因为自由,这自由至少不会因为父亲对儿女过于严厉的神情和姿态而感到惶恐不安。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母亲和父亲在传统的观念里继承着祖辈的嘱托,讨了不少多子多福的吉祥,所以后来就有了我们五个兄弟姊妹。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个严厉的人,严厉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我不敢近他的身。我们五个兄弟姊妹都因不同缘由在不该犯错处受过不同程度的严厉打骂。因此,父亲世后多年,大家都似乎还记恨着他。对此,我心里愧疚万分。
其实母亲快乐并孤独着,一起生活了几十年的伴侣说走就这么走了,带走了一些悲伤,带走了一些快乐,同时也带走了儿女们心中还没除尽的怨恨。母亲孤独,是因为没有了日子里和父亲的拌嘴,没有了委屈时父亲的将就,也没有了枕边的窃窃私语,一切都并不习惯,所以孤独。孤独的人其实并不快乐,但在回味快乐的点滴时母亲的确是快乐的。我很少和母亲聊天,每当正儿八经地聊起来时,她总少不得提起父亲。每每提起父亲的过去,她心里多少有些暗自窃喜,但从母亲眼角泛起的那一汪已经愁了很久的眼泪里又看得出是无比的忧伤,这忧伤一定是对父亲的念想。母亲好几次与我说,父亲在的时候对她很好,虽然在日子里吃了不少苦头,但父亲从来不打她,不骂她,不像有些男人,动不动就把“妈”和“娘”挂在嘴边,三言两语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打自己的女人。
母亲回味着父亲的爱,所以快乐,在回味中怀念着父亲的爱,所以孤独。
听母亲讲,父亲年轻时耍过刀枪,很有些气力,徒手竟能拿起两三百斤的重物,因此后来一合计和母亲经营起了打铁持家的铁匠铺子。数一数又要到开春腾土的日子,母亲帮衬着父亲,开始张罗修整铺子。从火炉开始,母亲照样像往年一样,挖来黄土。父亲用自己编制的竹筛将黄土的杂质筛将出去,然后掺和一些不知名的东西,浇上适当的水把黄土搅成糯糯的黄泥,搁在一旁备用。铺好炉桥,把黄泥堆在炉桥的两侧,用手像抚摸孩子的屁股一样,直至将黄泥磨平。那被磨平的炉灶泛出油亮的光色,着实像极了孩童光着的两瓣屁股。
风箱是个圆筒盒子,若是旧风箱还能再用,至多用竹条箍紧即可。若是漏风,那就只能重新箱一口新的。抽风助力杆是风箱的重要组成部分,一端固定着一个圆盘,沿着圆盘的边缘扎满一圈鸡毛——这是用来尽量避免漏风用的。另外一端做一个横着的把手固定在助力杆上,用以抽拉之用,然后在风箱两端的圆形盖子边缘用牛粪敷好,这样风箱就做好了。生铁墩子还在,即便有些锈迹斑斑,但并不影响使用。
万事俱备,只欠钳锤。父亲左手拿钳,右手拧小锤,母亲双手握着大锤抗在肩上,各就各位,愉快地帮衬着左邻右舍修锄打镰。母亲抽拉着风箱燃起火炉,父亲把铁板插入炉子的煤火中翻滚,助其凤凰涅槃。待铁板烧红到像柿子熟透的样子,再用铁钳夹出来平整的放在生铁墩子上,然后母亲和父亲就你侬我侬“嘿着嘿着”地将铁板捶打成一个又一个新的物件——像锄头钉耙啊,镰刀斧锤啊,犁头环扣啊等等。但凡是农里农舍用得上的家什,没有一件是父亲和母亲捶打不出来的。讲到这,母亲那个笑早已装满了欢喜,末了一声叹息,那叹息里又装满了无助的孤独。
父亲是个很讲义气的人,是个练家子,也因为如此,叔辈们在以武力反抗父亲严厉时并没有占得便宜。因为过于严厉,父亲并不被同辈的兄弟待见。他是这家族的兄长,眼里向来是容不得沙子,更是见不得族人不懂规矩,即便是犯点鸡毛蒜皮的小错也容不得,所以总是会让犯错者受些并不值当的惩罚。在他看来是要把这个大哥当得像个大哥的样子。而母亲呢!也常在父亲“晒”脾气时出来调和,所以她成为这个备受尊敬的大嫂自然也是名正言顺理所当然的了。
母亲还给我说起过父亲年轻时因意气用事管过了一件不光鲜的事情——满嬢同别人吵架,两个女人之间的口角之争升级为“漫天凤爪舞,片片桃花开”的打架气势。原本是为劝架,竟演变成了吵架打架的参与者。父亲因气不过别人的辱骂便动手打了人,之后在牢狱里吃了一些日子的哑巴亏,结果这事害了自己,也把家给害了,被冤枉地安排去修了铁路。以父亲的为人,于外人来说,没有触碰到他的底线断然是不会动手的。父亲是一个慷慨、仗义、大方的人,在铁路上又结识了好些“英雄好汉”,这些英雄好汉后来竟跟我们家还礼尚往来,到现在我还隐隐约约记得一二。其实,父亲的行为在母亲看来都明白这是为了保护自家人不被别人欺负的道理。从此之后,父亲也温柔了许多,只是除了对我们儿女以外。
我至今还记得我差点死在父亲的荆条之下,后来我慢慢长大,母亲也常给我说些父亲的“英雄事迹”,我便对父亲没有那么真的恨意,所以我始终没能把父亲恨得起来,那毕竟是我的错,而且是大错,之后我便对父亲是虽远而敬之。这一切应该归功于母亲的教导。与母亲聊到这些话题,她真的是很享受,显得特别的快乐,快乐之后又是很忧伤,显得特别的孤独。
母亲年迈,我们已不再允许她去做些零活,所以在大哥一家外出打工这些时日里我把她接进了城。老人家对城市的陌生就像她十八岁时看见陌生男子那样的不自在。比如进屋要换鞋,上卫生间要冲厕所,睡觉时要换睡衣——这些在农村是不兴的。好在母亲尚也知道入乡随俗,一半我们教,一半她自己使眼色看,渐渐地也兴起了这些“规矩”。
在岁月里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我以为母亲会很习惯,不曾想她总是站在窗前眺望,然后独自悄悄的擦拭着眼泪。好几次我问她是怎么了,她总是说“眼睛落渣渣了”。我很不耐烦的把声音提高了几个度,问她:“妈,你是不是又想回去嘛?”她回我一句:“是噻,你们又不送我回去,在这里我都要闷死了。”我知道她还是很怀念老家的,怀念她炤前的背篓,怀念同她一起上山下山干活的同伴。若是在农村老家,她从来不会担心明天没有事情做,从来也闲不住,生怕谁把雇主挖草药、采茶叶的活给做完了,所以只要是在老家,她一定会拿起干活的家什,拔起飞毛腿就往土里跑,很乐意的用力气换一些碎零钱,然后裹在衣服的夹层里,等到赶集时上街去买些自己需用的物什,想吃的东西。此时的她是极快乐的。
很多时候我也想回乡,回去就不想再回到城中,可是现在已经不能永远的回去了。家中的壮牛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换了主人,分家后的田地有的暂时赠与了别人耕种,有的退耕还林养成了大生态,就连居住的房屋也被贴上了“危房”二字。大哥一家为了生计和侄儿的教育事业都外出务工去了。回头说我这个小家庭,我这一双儿女怎会陪我回乡下去呢!至于妻子,恐怕更是没有任何的希望,休想打动她回去的念头。这种种的因果关系就是我不想送母亲回去的缘故,希望她能在喧嚣的城市里越来越习惯。虽然母亲自认为还能自己打理自己的生活,可我们并不觉得她还硬朗。
母亲老了,她在孤独中快乐着,更在快乐中孤独着,只有在回想起以前的往事时,才能稍微的自我欣慰些。
注:《母亲的快乐与孤独》在2022年6月14日首发于《东方散文》杂志社“大雅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