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爱情

母亲嫁给父亲的理由很简单，仅仅因为父亲比她读书多，有文化。听到母亲这番话，我不禁哑然失笑。看过父母年轻时的照片。母亲高挑貌美，因为家里供不起，初中未读完就辍学回家。父亲肤黑瘦小，高考因为几分之差没考上大学，回到乡中学做了代课老师。在父母那个年代，高中生并不多见，在乡里人眼中已可归入“知识分子”的行列。

父母是自由恋爱，这在当年也不多见。父亲是舅舅的同学，偶尔得见随舅舅赶集的母亲，心里便有了念想。两村相邻，距离不过三四里，父亲寻着机会就赶去找母亲。父亲进得家门，劈柴挑水，自顾自的忙，也不管母亲对他有没有好脸色。逢母亲跟村里的姐妹们上山砍柴，父亲便沿着山路去迎母亲。半路上，姐妹们远远瞧见父亲瘦小的身影，打趣母亲说，那黑小子又来找你了，我们先走了。说罢，便担柴快步走开，只留下母亲。父亲赶到母亲身前，也不说话，拿过柴火担子，往家里赶去。母亲看着父亲晃晃悠悠挑担的样子，又气又笑，揉着衣角的手指也舒展开来。

母亲嫁给了父亲，虽然父亲家里只有简陋的木板房，流行的“四大件”一件都没有，喜宴也十分很简单，但看着父亲满心欢喜的样子和父亲满屋子堆着的书，母亲觉得很满足。婚后，父亲因为教学成绩突出，被学校安排带毕业班，课程安排得很满，父亲大多住校，周日才能回家半天。

我想，母亲那时最高兴的事，应该是每天清晨到后山种地，就能隐隐约约听到父亲带着学生晨读的声音吧。母亲不止一次跟我说起这件事：你父亲嗓门大，声音能传很远。长大后，我不止一次到母亲说的那块地，向远处望去，群山叠翠，乡中学隐藏在远处的绿色中，要说能听到学生的读书声，许是因为群山知晓母亲的心思，把父亲的声音特意传递给她吧！

父亲是个爱学习的人，做代课老师那点微薄的工资，被他拿出很大一部分用来买书。那年，乡政府招考一批聘用制干部，父亲窝在阁楼上复习，准备应考，吃住都在阁楼上。母亲如常下地干活、给父亲送饭菜，她担心刚学会走路的我吵着父亲，便带我到邻居家串门。邻居提醒母亲：你怎么这么傻，支持他去考干部，万一他考上后，变了心，你可怎么办？母亲淡然一笑，说：他不会的，我相信他。

父亲以总分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干部，分配到隔壁乡的乡政府工作。父亲多次让母亲跟他去乡政府，虽然母亲也想离父亲近些，但考虑父亲工资不多，自己在家种地喂猪多少都有点收入，再不济，菜和米总能自给自足，无需外购，便坚持留在老家种地。直到父亲转正，乡政府答应将母亲安排到单位食堂上班，我也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母亲才离开老家，住进乡政府的宿舍。

跟所有夫妻一样，父母之间也有磕磕绊绊。父亲脾气不好，性子也急，遇事不顺，或者有所争执，嗓门一下抬得很高，偶尔还会动手打人。有一次，父母产生激烈冲突，一时失控，父亲动手打了母亲。母亲气急，进屋收拾衣物要回娘家。走出家门的那一刻，我见到父亲坐在门板床上，双手抱着脑袋，一声不吭。而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突然发生的一切，傻傻站在原地，突然间，我感到有人在背后推了我一把，我回过神来，将母亲追回来。母亲回到家后，父亲坐在离家不远的台阶上，直到母亲熄灯睡下，才进屋。第二天，我在父亲坐的台阶附近发现一地烟头。父亲本来不抽烟，我是知道的，因为母亲跟父亲说，我受不了烟味，你别学抽烟啊。

在我成长的过程中，父母间的争吵一直存在。父亲对我要求严，我成绩不好，或调皮捣蛋时，父亲总会狠狠教训我，气急败坏了甚至要把我赶出家门。在父亲教训我的时候，母亲大多一声不吭，等父亲教训完，将我拉到身边，轻声细语地对我说，爸爸说得对，他是为你好，你要听进去，乖乖的。只有在父亲动手打我或赶我出门时，母亲才会跑过来护着我。父亲见母亲护着我，便将矛头转向母亲，嚷嚷着慈母多败儿。母亲大多沉默，有时会反驳：你凶什么凶，你还真要把儿子赶出家门啊？差不多就得了。

直到我的女儿暖暖出生，父母得意地讨论教育孩子一定要一人唱黑脸，一人唱白脸，我才意识到，父母之前那些争吵，或许不是我见到的、想象的那样。

父亲读书多却不懂浪漫，这让母亲腹诽不少。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父亲也慢慢开窍了，先是写了《妻子爱上广场舞》，将刊登这篇文章的报纸送给母亲当礼物；后又将母亲十八岁时拍的黑白照片交给照相馆补色、放大、装裱，挂在家里最显眼的位置。这些举动都让母亲暗自高兴了许久。

不过，在我怂恿父亲给母亲送束玫瑰花时，父亲却拒绝了，说，送那玩意干啥，你妈是居家过日子的人，我要是花钱买花，你妈肯定得埋怨我。反复劝说无效，我只好在母亲生日那天，偷偷订了一束花，以父亲的名义送给了她。花送到时，父亲出去买菜还未回家，母亲捧着那束花，脸红扑扑的，笑容溢出脸庞，嘴里小声嘀咕：结婚几十年，第一次收到老家伙送的花。可父亲买完菜回到家，母亲马上变了脸色，接过袋子的菜，边清理边说，反复跟你说买生姜，你却买了子姜。还有啊，你买那花干什么，都能买一兜排骨了。父亲不清楚事情缘由，看见我对他挤眉弄眼，才明白过来，笑呵呵地说，你看我还是有优点的吧，没把玫瑰买成菜花。听完这话，我忍俊不禁，母亲也笑了。

时常在想，父母间的爱情是什么样的呢？或许就在母亲回家时，跟我说的第一句话“你妈呢”，母亲回家时，跟我说的第一句话“你爸呢”；或许是日常生活里父亲对母亲的称呼“老太婆”，母亲对父亲的称呼“老家伙”；或许是母亲给我带孩子这段时间里，母亲电话里对父亲说的那句“按时吃饭”，父亲电话里对母亲说的“注意身体”……他们的爱情没有鲜花满屋，缺少甜言蜜语，而平淡生活的点点滴滴藏着他们最真的爱，最深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