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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秀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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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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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白鹭上青天

闫河市白鹭湖湿地公园养护科科长潘长远知道,管理处主任乔景峰在这个时候向他透露,湿地公园马上要封园收费的事,是暗示他关于自己儿子潘跃进入湿地公园管理处工作的事,不要急,别一天来找他几回,等封园收费后,那是水到渠成的事。

后半夜里,闫河市入冬的第一场雪,来的有点突然。潘长远早上一上班就换上雨鞋,亲自到白鹭湖中心的芦苇岛去了一趟,大雪的到来,气温剧降,他担心受伤的那只白鹭,黑土会发生意外。

说是芦苇岛,其实不过是在白鹭湖中间隆起的一块不到1000平米的高地,由于四周芦苇茂盛,所以湿地公园把他叫做芦苇岛。

雪后的芦苇岛,白茫茫一片。冬季枯黄的芦苇在寒风和大雪的摧残下,大部分已经倒伏,坚强站立着的,伴随着白鹭的阵阵叫声,在寒风里摇曳。

由于芦苇岛远离岸边,不会受到游人的干扰,这里也成了白鹭,特别是受伤的白鹭最爱聚集的地方。湿地公园养护科也在这里专门建立了几个养护笼,收养那些受伤的白鹭,给他们治疗和喂养。今年初冬,白鹭迁徙来到闫河市白鹭湖时,在例行巡视时,养护科科长潘长远发现一对黑白的夫妻白鹭,其中雄性的黑白鹭,翅膀受了伤,已经不能飞翔,潘长远他们把它放入了收养笼,进行人工饲养和疗伤。没有了老公的比翼双飞,雌白鹭常在养护笼上方凄惨的鸣叫,养护人员不在时,还偷偷给黑白鹭送湖里捕到的小杂鱼、虾米等食物。

潘长远把黑色的雄白鹭叫做黑土,黑土的伴侣白色雌白鹭被叫做白云,这肯定是赵本山和宋丹丹的小品看多了的缘故。

潘长远在芦苇岛发现黑土的伤势不容乐观,这几天的进食量明显下降。尽管他已经向乔景峰主任,申请了几次经费,说要运送黑土到北京动物园去治疗断翅。乔主任都说,再等等,现在经费紧张,等有了钱再去也不迟。潘长远明白,单位确实没有钱,几乎到了发不出工资的地步。

这个市级全额财政供养的事业单位,本来只有50人的编制,现在已经超员到了近300人,每年财政拨款700万,几乎全被发了人员工资。

查看完了黑土的伤势情况,潘长远站在芦苇岛上,才有了放眼欣赏白鹭湖美丽雪景的心情,尽管他对这里的一切再熟悉不过,雪景年年有,但还是年年大不同。

潘长远发现高处的牡丹园方向,隐隐约约好像有很多人在雪地里施工。他便问跟着的科里同事小李,那些人在干什么,小李说,科长,你真不知道?已经开始几天了,那是我们公园在建设围墙,准备封园收费了,潘长远说,不是要先听证吗?围墙建起了,万一收费听证会通不过,咋办?小李说,潘科长,你也太OUT了吧?你见过政府的收费听证会有不通过的先例吗?涨水费、涨暖气费、涨电费,哪次通不过?这些关系千家万户、国计民生的收费都没有一次不通过的先例,难道咱们这个湿地公园,于大多数人来说,可有可无的收费就通不过了?真开个全国先例?那咱们湿地公园也绝对要名扬全国了。

潘长远回头看了看小李,第一次感觉这个和儿子潘跃一样大的90后,很不简单。尽管潘长远知道,他是主管湿地公园副市长老山的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远方亲戚,去年才进到湿地公园,分到他们科。由于儿子闫河市职业技术学院毕业后,潘长远都在找门路,想把儿子安排进湿地公园上班,但一直没有进展,所以,潘长远对这些靠门路关系进来的人,平常都不怎么待见。今天却感觉,对这个年轻人,以后应该刮目相看了。

潘长远明白小李平时对自己还是很尊重,这么大的雪,科室里三十多个人,他喊了一圈,只有小李愿意跟着他,冒着雪、顶着风寒来了芦苇岛巡查,其他人没有一个愿意。论靠山关系,小李的关系靠山够硬,潘长远知道,那些不来的,自己也奈何不了人家,单位里除了他们建园初期,最早的几十个人员是根据业务和能力从各单位抽调来的,基本没有什么背景靠山、根基。这些后来超员进入的人,哪个都是背景不简单,背景简单能超额进人吗?别说自己,就是主任潘景峰又能怎样?

尽管闫河市白鹭湖湿地公园不是什么好单位,但对于一个既无工业、又无商业,人口不到三十万的地级城市,虽然这个全额财政供养的事业单位,不如行政机关,市里各级领导的直系亲属也瞧不上,但绝对是领导们送人情、安排人情关系户的好地方。国家对于事业单位虽然也有进人必考的规定,但那只是对老百姓规定,领导们总有办法绕开这些规定。

潘长远为儿子能进入湿地公园工作的事,多次找过主任乔景峰,老乔说,长远呀,你也别难为我,咱们都是自己人,不说废话,能办我早给你办了。像你这种的中层干部,咱们湿地公园有50多个,我知道你家里有困难,爱人有白血病,病退,孩子刚毕业,经济压力大,但你知道,如果潘跃进来,其他的50多个中层干部都会要求进人,这怎么可能?所以,类似潘跃这种子弟,暂时只能一个也不进,不是我不帮你。你如果不在咱们单位上班,那就好办了,我早让潘跃进来了。老乔说,我让你去找你大伯,退休的政协副主席潘文正给我写个条,我好应付其他中层干部找麻烦,你又不去。

潘长远说,他要能给我写条子,你感觉我都奔五的人了,还是现在这种落魄的情况吗?混的连个孩子工作都安排不了?乔主任苦笑着说,那也是。

市里为了堵住白鹭湖湿地公园进人的口子,规定,必须有市级领导的条子才能进人。所以,这个单位现在基本成了市里领导的远方亲戚家属队。

潘长远前一段时间,又去乔景峰办公室找他说潘跃的事的时候,乔主任神秘的告诉他说,我们白鹭湖湿地公园准备封园收费,潘跃的事,等等再说。但潘长远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潘长远看看了小李,又望了望牡丹园方向的施工队,说,封园收费好呀,那时咱们就有钱赶快去北京,给黑土治疗断翅膀了。其实潘长远心里高兴的是,封园收费后,湿地公园有了充足的金钱收入,儿子来单位工作的事,应该很快解决,但他并没有给小李流露。

站在回办公室的摆渡船上,潘长远的心情非常愉悦。湖面部分地方已经结了薄薄的一层冰,河堤和公园的大部分陆地基本上被昨晚突如其来的大雪覆盖,8千多亩的白鹭湖湿地公园以往游人和着白鹭的喧嚣,却在这初冬早上显得格外空旷而不寂寞。近万只白鹭在冰冷的湖面上按照它们的规则,东一片、西一片的集结成群,咕咕的啸叫着,偶尔会有几只拍打着湖水,腾空而起,在天空展翅翱翔。除了几个举着摄影机的摄影爱好者和远处的施工队,几乎看不到一个游客。

潘长远明白,白鹭湖湿地公园绝对是上天对闫河市的恩赐。这个三省交界的小城市,不知道从十年前的什么时候开始,在每年冬季到来的时候,有大批的白鹭从远方的西伯利亚飞来,集结在黄河岸边的湿地里栖息越冬,来年的春天翱翔而去,周而复始,白鹭的冬来春去,成为籍籍无名的闫河市的一道亮丽风景。江大畜牧学院动物学专业毕业的潘长远,是在八年前,市里成立白鹭湖湿地公园时,被从市公园第一批调入的技术人员之一。

望着刚才自己和小李在芦苇岛上留下的脚印,渐渐的模糊起来。潘长远知道,黑土的治疗应该加快速度,否则,明年春天来临前,白云和黑土将无法飞回西伯利亚度夏。并且交代小李说,我不在的时候,你多来看看黑土,有什么突发状况,你随时给我说,小李说,知道了科长,你放心吧,咱们养护科几十个人,每年不就冬季这点事吗?我知道阿姨有病,家里事情多,你家里有事就忙着,我闲不住,我给你随时盯着。

潘长远拍了拍小李的肩膀,心里感觉暖暖的。望着一对从眼前,划着弧线飞过的白鹭,随口即兴吟道:“寒水薄冰白鹭,渡船苇岛笼护,快道大雪晨雾,黄河南处,看鹭人在冬湖。”

尽管丈夫潘长远早上上班前给自己交代过,要记着去买菜,中午潘跃的女朋友张怡阳要来家里吃饭,他会提前回家做饭。但谢幕婉还是准确无误、一如既往地接到了丈夫的再次叮嘱电话,问她去买菜没有,一定要买活鱼,谢幕婉说,路上,知道了,走到我们厂门口了。丈夫的啰嗦,有时候令长期患病,本来心情就不好的谢幕婉很烦。

谢幕婉挂断电话,发现自己曾经工作的闫河市印染厂门口围着好多人。这里虽然已经面目全非,早已没有了工厂的模样,瓦砾遍地、一片狼藉。但那个自己几十年来曾经无数次进进出出的大门,依然可见。大门两侧,“我是主人翁;洒汗献青春”的红色对联标语,已被风雨侵蚀地斑斑驳驳,仅露痕迹。

自己虽然在八年前,自从患上慢粒白血病后,就办了病退手续,厂里按照病退给发着工资,很少再到厂里来,但每每从这里经过,谢幕婉还是感到一种温暖,毕竟自己20多年的青春年华,完完全全奉献给了这个工厂,洒了热汗、也无私地献了青春,工厂就是自己的依靠。

但一年前,市里突然决定要把负责累累的印染厂给卖掉,引入万世房地产集团,在这里建万世商业广场,开发房地产。谢幕婉接受不了,但接受不了又能如何?自己一个小小的病退工人,怎能决定工厂的命运。工人聚集抗议,抗议的结果就是给每个工人三万块钱,打发了事。谢幕婉知道从此自己成了病退下岗工人,再没有人给自己发病退工资。为给自己治病,欠了三十万外债的家庭日子,将会更拮据。

谢幕婉挤进人群后,发现是自己原先的车间主任李光头,正抱着一个啤酒箱制作的简易捐款箱,站在一堆破砖烂瓦上,摇头晃脑地在大声说着什么。冬日早上雪后的太阳,没有一点暖意,懒洋洋地照在李主任的光头上,投在高低不平瓦砾上的身影,显得渺小而又散乱。

李光头说:“我们是主人翁,不光洒汗献青春,还像一头被榨干了最后一丝气力的老黄牛一样被贱卖,天理何在?”

听了一会,谢幕婉明白,李光头准备组织三个人上北京信访,上访市里违法出卖工厂,给工人的赔偿不合理的事。因为大家都很拮据,并且是为给全厂工人争利益,希望工人同事捐款,筹集上访经费。

谢幕婉看到有很多自己认识的同事再往钱箱里塞钱,一元、五元、十元……不等。谢幕婉摸了摸自己口袋里的五十块钱,想了想自己治病欠下的三十多万外债,还是低着头挤出了人群。

十点多的菜市场很是热闹,小贩的叫卖声和着鸡鸭生禽的叫声,混杂着牛羊肉的腥气,无序地喧嚣着。

谢幕婉在污浊的菜市场里转了三圈,基本上摸清了市场里,自己要买的各种菜的最低价。讨价还价,按照丈夫老潘的要求买好了各式青菜。站在鱼贩子的摊前,手里攒着仅剩的20元钱,她开始犹豫。老潘要他一定买一条20块钱的活草鱼,活草鱼做出的菜,味更鲜。但她发现死草鱼一条只需要10元钱。她摸了摸案子上横七竖八的死草鱼,又搅动了搅动水池里游动的活草鱼,又想着李光头怀里的捐款箱,琢磨着、盘算着,不断地揉搓着手里的20元钱,拿不定主意。穿着沾满鱼鳞、血淋呼啦围裙的鱼贩子,拿着抄网在水池里搅动搅动,又往案子上捣了捣死鱼说,大姐,死鱼也是早上运来的,路上死的,不影响吃,还便宜,自己家吃很合算,又不是饭店,客人要吃活的。

谢幕婉又捏了捏手里的20块钱,看了看一脸真诚相,呲着一口黑牙的鱼贩子说,那你给我称一条10块钱的吧。

潘长远是在提早回家的路上,无意间发现潘跃和娜娜的。

棉衣裹得严严实实的潘长远,沿河提路骑着那辆跟随自己快十年,破的再也不能破的电动自行车,迎风而行。路上的积雪已开始融化,电动车在雪水里趟过,嗞嗞作响。环卫车在不停地清扫着马路上的余雪。

路过闫河大厦的时候,潘长远用余光隐隐约约扫见迎面路边停的汽车里,坐在驾驶座和副驾驶座的一对年轻人好像在拥抱接吻,老潘心里乐哈哈地想,还是年轻好呀。当他穿过汽车时,突然感觉那好像是儿子潘跃的汽车,他便刹住了电动车,回头看了看汽车号牌,发现果然是潘跃的汽车。老潘知道,这个时间点,张怡阳一定在行政审批大厅上班,忙的不可开交,那个女孩肯定不是怡阳。

潘跃听到咚咚的敲窗声,摇下车窗,当看到敲车窗的是自己父亲潘长远时,吓了一跳。立马从驾驶座上窜了出来,并关上身后的车门,把父亲往远处推。

潘长远说:“你要死呀?那女的是不是娜娜?我和你说过多少回了,不要和她来往了,一心一意和张怡阳谈朋友,你是聋子?还是诚心气我不是?你叫她出来,我给她说清楚……”

潘跃一边把父亲往远处推,一边嬉笑着给老潘说:“爸爸、爸爸,我知道错了,总得给别人留点面子不是,你先回,你不是要给张怡阳做饭吗?我马上回去、马上回去,咱回去说,好吗?”

潘长远涨红着脸说:“你是要气死我呀!人领着不走,鬼牵着直跑?鬼日的东西。”这是潘长远第一次粗鲁地骂儿子潘跃。

潘跃还是一脸歉意地笑着说:“爸爸,不生气,我马上回……我马上回。”连说带哄地把父亲送走。

当李光头看到谢幕婉气喘喘,提着菜,挤到人群前头,往捐款箱里塞十元钱时,他红着眼说,妹子,你就算了吧,我们知道你为治病拉下一屁股外帐,不容易,现在厂没有了,就更没有依靠了。谢幕婉说,我也是厂里的人,我也是主人翁,不光洒汗献青春,也有为自己和大家讨个公道的责任。

李光头抹了把红着的眼说,妹子,你放心,就凭你这十块钱,我们三个人一定要在北京为我们全厂工人讨到说法。我们为工厂工作了一辈子,三万块钱就把我们打发了?真的还不如一头牛值钱?

其实,潘长远也知道,儿子潘跃很懂事,跟着自己,在这个家里受了不少委屈。别人家的孩子,同样是90后,被父母娇惯着、溺爱着,自己的儿子,早早就懂事,为这个家庭负起责任,从来没有半句怨言。

自从八年前,妻子谢幕婉患上慢粒白血病后,这个家就像天塌地陷了一样。前前后后,为给妻子治病,花光了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还拉下了30多万的外帐。高中阶段潘跃的学习还可以,报考大学时,上个三本没有任何问题,懂事的孩子为了给家里省钱,在父母不知道的情况下,偷偷地改了自愿,报了本市的闫河市职业技术学院,吃在家里,住在家里,一年为家里省下两万多费用,整个大学阶段为家里省下8万多的费用。

闫峡职业技术学院计算机专业毕业后,别的孩子都到外地打工、找工作,潘跃为了就近帮忙照顾妈妈,就在闫河市几个网吧打工,做网管。去年,和两个朋友为一个公司配置信息化系统,没日没夜地干了四个月,挣了10万块钱。潘跃一分不少地把钱交给潘长远,让爸爸把欠别人的帐先还一部分,潘长远知道,孩子喜欢车很久了,单位里别人家的孩子也都买了车。潘长远告诉儿子,钱,爸爸慢慢还,你自己挣的钱,你还是自己买个车吧,有啥事也方便点,商量来商量去,儿子说,那我就买个不超过5万的车吧,剩下的钱,咱们还账。

潘长远和谢幕婉时常感觉对不起儿子潘跃,所以,一般的事,也很迁就儿子。但惟独工作和找对象这两件事,老潘和谢幕婉把得很紧,几乎寸步不让。

潘跃闫河市职业技术学院毕业,考公务员没有任何希望,连名都报不了,进别的什么事业单位更没有什么路子。

刚毕业那年,市里环卫局招收事业编制的清洁人员,对学历没有过多的要求。潘长远和谢幕婉让儿子去报考,潘跃说,那是招收扫大街的人,我就适合扫大街吗?谢幕婉说,扫大街也是给政府扫大街,事业编制,现在都机械化操作,哪有什么扫大街的人,反正是是公家人、铁饭碗,给政府扫大街,也比你干网管挣多钱都强。报考的有985、211大学毕业的学生,还有研究生,招收50个人,都报考了三千多人,难道还亏了你个职业技术学院毕业的?

潘跃无奈地看着妈妈说,你们的思想真是不可理喻,别人是别人,哪怕他博士毕业愿意扫大街,我管不了,但我就是不想端什么铁饭碗,进什么狗屁事业单位,过那种,二十岁就知道自己五十岁时,什么摸样的生活。但为了妈妈高兴,他还是去参加了考试,结果很自然地落了选。谢幕婉一直怀疑,儿子不想去那样的单位,是故意考砸的。潘跃说,我一个职业技术学院毕业的学生,能考过那么多重点大学毕业的,愿意给政府扫大街的研究生吗?谢幕婉看着一脸无辜的儿子,便不再说啥。

别无他法,老潘一心一意就想把儿子弄进自己的单位—闫河市白鹭湖湿地公园工作。这个单位尽管不怎么样,但好赖是个事业单位,清闲、稳定,吃饱饭不是问题。

谢幕婉工作的闫河市国营印染厂,曾经多么的辉煌,效益最好的时候,工资曾经是老潘的两倍,但最后还不是说倒闭就倒闭了,现在卖给万世房地产公司,厂区连影子都没有了,别说工人吃饭了。夫妻两个攒了劲,一定要把儿子最少弄个事业单位的工作,放任潘跃现在在网吧当网管,那只是暂时的。

潘跃在网吧做网管,认识了娜娜,两个人很投缘,整天黏糊在一块,也带回家让老潘和谢幕婉看过。但两人斩钉截铁地说,那绝对不行,你的工作将来还不知道咋样?又找个没有工作,没有着落的媳妇,那怎么行?娜娜第一次去家里吃饭,老潘两口子还勉强面带微笑,潘跃第二次再带娜娜回家时,两个人已经黑丧着脸,没有了好气味,从此娜娜再没有上过门。

从心眼里潘长远和谢幕婉两口子,是喜欢娜娜的。这个在潘跃打工的网吧里,做收银员的女孩要比张怡阳漂亮很多,尽管只有中专文凭,但很有眼力架,也很阳光,来到家里什么都干,潘长远明白以自己的本事,连儿子的工作都安排不了,别说又来一个儿媳妇。娜娜自己的父母亲戚都在农村,更依靠不上,这个女孩这辈子是不可能吃上皇粮的,喜欢归喜欢,儿子一辈子的婚姻事大。尽管有一阵子,两口子差点要向儿子潘跃妥协了,最后还是咬咬牙拆了这对鸳鸯。

潘长远最后红着眼对潘跃说:“爸爸知道,我儿是凤凰,可惜你生在了咱们的鸡窝家,爸爸是老了,这辈子也就这了,你成家立业,怎么也要有所改变吧?总不能再搭个鸡窝吧?两个人都没有正式工作吧?”潘跃很是不能理解,爸爸妈妈为啥把工作分为正式工作和非正式工作,但看着不到50岁,就已经满头白发,略显驼背、满脸沧桑的父亲,和被疾病折磨的孱弱不堪的妈妈,便没有再说啥。

潘长远两口子一有空闲,就开始给潘跃灌输有个正规单位,端上铁饭碗,找个也是铁饭碗,公务员的媳妇,生活前途是如何光明灿烂的思想,不断地给儿子洗脑。

被白血病缠身的谢幕婉,大部分时候是鼻涕一把泪一把,以身说教,告诉潘跃说,妈妈要不是工人,工厂活着时,拿着可怜的工资;工厂倒闭了,下岗失业,一毛钱也没有了。咱们家何至于拉下这么多的外帐?你千万不敢走妈妈的老路,找个没有正规单位依靠的媳妇……

张怡阳这个女孩,就是老潘两口子在知道儿子和娜娜交往后,托人给潘跃介绍的女朋友,是专门用来拆台的。

这个女孩长相一般,毕业于江大,前几年考上公务员,在政府的审批大厅上班。女孩第一次来家时,心细的谢幕婉看出来,女孩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潘跃。上帝在给你关上一扇窗的时候,一定会给你打开另一扇窗。这个因病致贫的家里,外债累累、不堪重负,但儿子潘跃的长相,却继承了潘长远和谢幕婉两口子的所有优势基因。孩子出落地一表人才,要身高,有身高;要体魄,有体魄;要眉眼,有眉眼,用浓眉大眼、玉树临风来形容,一点不为过。关键是,还很懂事,很有上进心。物以稀为贵,这样的男孩,在拼爹的高富帅盛行的当下,应该也是一种稀缺资源吧。

潘长远知道潘跃对张怡阳没有感觉,也知道儿子根本不想端什么铁饭碗,当什么公务员,进什么狗屁事业单位。但两口子认为,感觉可以慢慢来培养,思想可以逐步驯化。洗脑这活,需要有恒心,坚持不懈,没有多大技术含量。况且和儿子同在一个屋檐下,有的是时间和机会,老潘很有信心。

两口子知道儿子潘跃的软肋在哪里,那就是听话、孝顺。于是两口子互相配合、软硬兼施,一有机会就开始给潘跃洗脑。特别是谢幕婉几次在劝儿子时,装着几乎要晕倒。

儿子终于承诺,断绝和娜娜来往,一心一意和张怡阳谈对象,等着爸爸给说好了工作的事,就去湿地公园上班,结婚生子,满足父母的心愿。

潘长远认为,一个江大毕业、有公务员身份的女孩,在当下,动辄都百万大军参考公务员的形势下,能看上没有正式工作、技术学院毕业的儿子潘跃,那绝对是上辈子祖上的积德造化。所以,绝不敢掉以轻心,三天两头喊张怡阳来家里吃饭,自己亲自下厨,时不时还在网上学点新菜的做法,笼络收买人心。尽管潘跃对此很是不屑一顾,但并没有当面顶撞爸爸妈妈,张怡阳来家时,表现得倒也很有热情。

今天老潘发现儿子居然还在和娜娜偷偷来往,明白潘跃以前的承诺,那是在应付他和妻子谢幕婉,所以,表现的很冲动,几乎是怒火冲天。

发现儿子潘跃还再偷着和娜娜来往,回家又发现妻子谢幕婉为了省钱,没有买活鱼,买的是死草鱼,还捐款10元钱,资助李光头他们的上访活动,潘长远一肚子不爽。

潘长远的父亲潘文方就是在这个时候,黑着个脸进屋的,还带着大哥家的儿子潘飞。潘长远和谢幕婉本来还在为鱼的事赌气,一看父亲和潘飞提着大包小包的香菇等老家的土特产,突然来家里,马上就面带微笑,倒茶、嘘寒问暖。

父亲黑着脸放下大包小包,并没坐下的意思,而是急着要回老家五山县。潘长远说,这怎么刚到就要走?也不吃饭?侄子潘飞说,我们早上就来了,从我大爷那里过来。潘长远听说父亲他们是从大伯潘文正那里过来,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潘长远笑着对父亲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大伯的脾气,我说不让你来,你非要来,一口给你回绝了吧?肯定还吵了架,不值得生气,亲兄弟俩,又不是外人,你吃完饭再走。

父亲并没有理他,而是对孙子潘飞说:“飞飞,你想玩就在你二叔这里玩两天,爷爷走了。”说完就径直出了门。潘长远知道父亲的倔脾气,说多了也没用,也没有阻拦。而是从厨房里用食品袋装了两个热馒头和火腿肠,外加200元钱,让媳妇谢幕婉撵出单元门,追上塞给父亲。父亲接了两个热馒头和火腿肠,谢幕婉推让了半天,父亲还是没有要200元钱,并且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皱巴巴的50元钱,在谢幕婉眼前晃了晃说,我有钱,够回去的路费了,你多注意自己的身体,赶快回去吧。

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潘长远心里有种悲哀,这些年媳妇谢幕婉有病,父母把一辈子省吃俭用,攒下的两万块钱也全给了自己。潘长远之所以让谢幕婉去追上父亲送东西,而不是自己去,也是想让父亲知道来自儿媳的感恩。父亲知道自己过着一分钱掰开,当两分钱花的恓惶日子,哪肯要那200元钱。

潘长远看着远处往回走的谢幕婉,一手拿着钱,一手在抹眼泪,骨瘦如柴,走在寒风里,犹如一片落叶,漫无目的地随风飘。心里想着,这个印染厂的曾经厂花,当年何等的骄傲,要脸盘有脸盘;要身段有身段;前凸后翘,可惜这一切现在都变成了微缩版,岁月就像一把无情的杀猪刀,也没有放过曾经靓丽的老婆。媳妇嫁给自己,真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自己把日子过成这。潘长远强忍住鼻子的酸,往前走了几步,用纸巾帮媳妇擦了擦眼泪,顺手把她羽绒服的帽子给扣上,便忘了她买死鱼的不快。

潘长远知道父亲来找大伯——退休的闫河市前政协副主席潘文正,是为了给侄子潘飞安排工作的事。前几天父亲不知道从哪里听说,自己所在的白鹭湖湿地公园要封园收费,特意给潘长远打了电话。按照父亲的分析,要是封园收费,肯定要进一批人,需要卖票的吧?需要把门的吧?需要巡逻的吧?收了费有了钱,进些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所以他告诉潘长远,要来找大伯潘文正,把潘飞弄进湿地公园。这孩子高中毕业两年了,也没有个正经营生,整天在社会上晃悠,也不是个事,将来媳妇都不好找。

潘长远给父亲说,他要能给潘飞安排工作,早些年就给我大哥安排了工作,大哥也不至于现在还在老家务农,别费心了,他是真正的布尔什维克,特殊材料做成的。父亲说,此一时彼一时,人老了,也许慢慢都会变。

父亲没有听潘长远的,最终还是来找大伯潘文正了。

潘飞告诉二叔潘长远说,大爷和爷爷吵得红脖子涨脸,把大奶都气哭了。大爷说,湿地公园封园收费,是胡作非为,明显得不顾全市的旅游发展大计,顾小家而毁大局,我正要找市领导反映这事,它们收不成费。给飞飞安排工作更不可能,那是不正之风。爷爷把一口痰“呸”在了大爷面前,就气冲冲地走了,还把给大爷带的土特产全部拿走,给了你们。大奶追到门外悄悄给爷爷说,我的工作她想办法,不让我们给大爷说。

潘飞还问,二叔,你说大奶能给我工作的事办成吗?潘长远说,只要她肯张嘴,那是简单地像一一样的事。潘飞听了很高兴。

潘长远的大伯潘文正,那在闫河市绝对算是知名人物。这个在文革受到迫害,后来担任过县长、县委书记、副市长,最后在闫河市政协副主席任上退休的老同志,用潘长远的话说,那绝对是真正的布尔什维克人,一身正气。

当年潘文正在五山县做副县长时,父亲潘文方去找大伯潘文正,要求把潘长远高中刚毕业的大哥,给安排到乡政府里上班。八十年代末的机关进人,并没有什么逢进必考的严格程序,基本上是单位领导的一句话,就可以搞定,我们国家的公务员队伍,也是在那几年迅速膨胀的,直至今天。别说是副县长,那年月,一个乡长也可以把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安排进乡政府里上班。一家几口人,那时候,都在一个机关里上班,根本不是什么奇观。在潘文方看来这就是大哥潘文正动动嘴,甚至连嘴也不用动,一个眼神,就有人替他把事办了,根本不值得一提的简单事。

然而,副县长潘文正却对兄弟潘文方说,如果领导都这样,“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那还是共产党吗?不成了封建王朝的家天下了吗?在家种地有什么不好?潘文方说,种地好,别的领导家的亲戚、孩子,咋不在家种地?都要当干部?种地好,当农民好,你咋不回家种地?还当啥副县长?潘文正说,你这不是胡搅蛮缠吗?潘文方恶狠狠地把一口痰,“呸”在了大哥潘文正家的地板上说,你叫潘文正,还以为自己是“包文正、包青天?”说完,拔腿就走,从此二十年,再不与大哥说话。

有两件事更让潘文正在闫河市声名远扬。

那还是潘文正在做副市长的时候,为了解决闫河市地市级领导的住院就医问题,市委市政府出台土政策内部规定:地市级以上领导,无论退休还是在职,住院全部费用,由市财政全额报销,个人不用负担一分钱。身为副市长,本身也是受益者,但潘文正却提出异议,认为此规定没有法律依据,按照医保法律法规,和国家关于干部的福利待遇规定,除解放前参加工作的老革命,地市级领导是没有这个权利的,一般干部职工住院,却要自己负担近百分之五十的费用,而领导们却可以自己给自己出台土政策,绕过医保法规,这是变相脱离群众,是集团化腐败。

潘文正的异议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这个土政策至今依然再沿用,并且全国各地都在用,基本上也扩大到了县一级的干部。但他却把闫河市所有的地市级以上领导全得罪了,官路一片光明的潘文正,也很快被转到市政协做了副主席,直至退休。

地市级领导在本市的医院住院,是不需要交任何钱的,只要输入身份证号码和名字,你只管住院,无论是进口药还是国产药,只管用,随便用,最后由市财政来统一结算。医院放宽了操作,这个土政策甚至惠及了大部分领导的家属们住院。潘文正几次住院,却拒绝享受此特殊待遇,坚持按正常的医保规定走,自己负担该自己负担的那一部分费用。

退休的前政协副主席潘文正也并没有让人更省心。

闫河市的房价也在几年之内,忽忽悠悠涨到了六千多元,正在奔万的路上。在这房地产信息充斥在生活各个角落的年代,你相信县级以上领导没有住房吗?或者他们的住房条件不够好?不知出于什么考虑,闫河市政府决定以团购的价格三千元,组织县级以上领导团购住房,名曰:改善领导们的住房条件。

潘文正向政府建议,既然是市场化团购,那团购的人越多,房价应该越便宜,为啥仅仅包括县级以上领导,老百姓也没钱,很困难,谁想加入团购都可以,而不应仅仅限于县级以上领导。在位时都没有人接受你的建议,人走茶凉,自然是人微言轻,更没有人搭理他。潘文正愤愤地对老伴说,集体腐败就是集体腐败;利益输送交换,就是利益输送交换,还他妈起个互联网科技的名字,叫“团购”,以为老百姓都是傻子?穿个马甲就合法合理了?老百姓为啥就团购不到三千元的房子?

政协的后勤机关,在电话通知报名时,潘文正明确拒绝报名,后勤的小伙子说,潘主席,你不要房子,可以先报上名,然后转让名额,一倒手,就可以赚十多万呀,别的领导都是这么干的,潘文正说,钱还是让他们去赚吧,老子不赚,啪的挂了电话。

老伴说,没有办法,这就是个傻子,倔驴。

潘长远说,他不是傻子,是太爱惜自己的羽毛,爱惜自己的羽毛,到了六亲不认、众叛亲离的地步。

潘跃说,这就是真正布尔什维克人,信仰的力量。你见过五十年如一日,爱惜自己羽毛的人吗?你见过拒绝真金白银,爱惜自己羽毛的人吗?你见过六亲不认,爱惜自己羽毛的人吗?内心深处没有真正信仰的人,是不会理解的。

潘长远和自己的大伯潘文正的关系,因为自己提拔,调动单位等事,都被大伯明确拒绝帮忙,伯侄俩显得很生分。然而,自己的儿子潘跃却和这位老布尔什维克关系非常好,甚至超越了亲爷孙关系。大奶做了什么好吃的,家里的电脑、网络坏了要修,潘文正都会第一时间给自己的侄孙潘跃打电话。潘跃进出大爷潘文正的家,就像进出自己家一样,家常、胆壮,潘长远很是不能理解。

老布尔什维克潘文正尽管显得有点迂腐,与时代格格不入,没有用权利为自己的亲人谋取什么利益,对自己的亲属显得过于无情,但在金钱上还是给予亲戚们了,力所能及的照顾。两口子的工资,除了自己的日常开支,基本上都接济了老家的亲戚。潘长远的妻子谢幕婉生病的这些年,大伯也断断续续地接济了几万元。

潘长远大部分时候想起大伯潘文正,心情是很矛盾的。哪怕他帮一次忙,也不至于自己现在还在这样的鬼单位混日子,还是个副科级待遇,一屁股外债,连给自己的孩子工作都安排不了。

闫河市印染厂车间主任,李光头他们5个人为了去北京上访,尽管费尽心机,不敢在闫河市坐火车,绕道山西,没有买票,混上火车才补的票,没有敢直接在北京西站下车,提前在河北涿州下车。但当他们一在国家信访局的大门前出现,还是被闫河市信访办的截访人员逮了个正着。

李光头三个人显得有点垂头丧气。截访的人,倒没有怎么为难他们,告诉他们说,有啥咱们都可以回市里谈,别在这里给咱闫河市丢脸。带头的信访局人说,李主任,你赖好也是党员,上过自卫反击战的战场,应该有点觉悟。李光头说,现在想起我是党员了?想起我还上过战场?为国家流过血、拼过命?厂子卖了发钱时,都没有说党员多发点?打过仗的多发点?说是说,李光头感觉还是不能硬来,乖乖地跟着截访的人离开。

截访的人,大部分李光头都认识。有街道办的,有派出所的,有信访办的,还有以前厂里的老厂长。一见厂里的老厂长,李光头心里就有火,好好的企业就是在这些龟孙手里玩倒闭的。前些年,厂里被抓起来了一批人,就包括这个厂长,闫河市印染厂的销售科,原料科几乎整窝被端,据说从销售科的科长家里搜出了500多万现金,原料科的科长家里搜出了600多万现金,令李光头不明白的是,案子拖了两年,这些人最后居然都都顺顺当当的出来了,一点事没有,有些人不好意思再回厂里上班了,就到南方自己去办厂子了。本来就病歪歪的厂子,从那时候起就再没有缓过劲来。李光头知道,厂子早晚都要倒闭,国有企业就是没有主人的企业,唐僧肉,领导们、销售的,进货的,都是能捞就捞,能吃就吃,能拿就拿,没有人会去为厂子的长远着想,苦就苦了谢幕婉和自己这些一线的工人,但真倒闭时,还是接受不了。自己25岁部队转业进厂,现在已经五十多岁,茂密乌黑的头发,已经荡然无存,成了光头,自己的所有青春记忆都被永远埋在了那些瓦砾下。

从北京回来,李光头他们感到了无比的压力。自己在政府部门工作的亲戚们,几乎是齐上阵,说单位已经给他们放了假,说服不了李光头不再去上访,就不用去上班了。

最狠的是李光头的弟弟,这个在区政府里副科已经干了十多年的兄弟,平日里,李光头一年也见不了他几回,几乎是哭着给李光头说,自己能否再进一步,升为正科,就在此一举了。看在一奶同胞的份上,希望哥哥无论如何放过他,不要再去上访了,接受政府的条件。只要李光头马上和街道办签了息访罢诉协议,不再带头上访,他借自己的那两万块钱也不要了,就算赞助哥哥了。还说,领导已经承诺,只要说服哥哥李光头不再上访,这次晋升正科的事优先考虑。

李光头怎么也不明白,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自己在厂里兢兢业业干了近三十年,最后厂子被卖掉,去搞房地产开发,自己就拿到了三万块钱,还没有一头牛值钱。但李光头明白,凭印染厂的位置和厂区面积,将来的万世广场,将会赚得盆满钵满,自己不想多要,就想帮同事们要回大家按法律规定,应该得的。前天,他在网上看到苏州的一家日资工厂关门倒闭,居然按工人工龄一人一年一万赔偿,最长工龄的一位工人居然拿到了15万,李光头看后,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语道,日本鬼子都比他们仁慈,真是世事变了?

李光头的息访罢诉协议是在街道办里签的,多管齐下、软硬兼施,李光头是再也顶不住了。在学校教书的儿媳已经半个月不和他说话,孙子也不让他和老伴带了,儿子早上回家说,媳妇准备和他离婚,离婚后,就和李光头没有亲戚关系了,就可以回学校上班了。他没有理弟弟为了升正科的哀求,但听到儿子说的儿媳要离婚,李光头还是认怂了,在弟弟的陪同下乖乖地去了街道办。

息访罢诉协议主要约定,李光头从即日起,不得再因厂子被卖,赔偿事宜带头上访,万世房地产公司一次性补偿李光头3万元,并且从即日起,他可以到万世房地产公司保安部上班。包括李光头在内的,闫河市印染厂的三个上访带头人,一次性被瓦解收买。

签字的一瞬间,谢幕婉拖着病怏怏的身子往捐款箱里塞那10元钱的身影,不断地在李光头眼前晃着,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了出来,滴在协议书上,洇湿一片。

回来的路上,李光头的弟弟显得很兴奋,好像他熬了十几年的副科马上就变成了正科,说晚上要请亲戚们会餐吃饭,李光头大吼一声,“滚!”一个人独自离开。

以潘长远对大伯潘文正的了解,他说要向市领导建议,白鹭湖湿地公园不得封园收费,应该是真的。潘长远感觉还是应该向乔景峰主任汇报此事,如果真被大伯挡住了封园收费的事,那儿子潘跃进入湿地公园工作的事,就很可能黄了。

乔主任听完潘长远的回报后,哈哈一笑,对潘长远说,我知道了,但他肯定挡不住。你也知道,咱们50个人的编制,却有300多个人要吃饭。我和市里说了,你要么按照300多个人给我拨款,要么给政策,让收费。你想想,人都是这些鳖孙们安排进来的,都是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朋好友关系,他们能看着他们领不到工资吗?市财政又不想增加拨款,不封园收费,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

他们往自来水公司安排人,就涨水价;他们往暖气公司安排人就涨暖气价;他们往电力公司安排人,就涨电价;他们往石油公司安排人就涨油价。公务员人满为患,自然要多收税,要不如何养活这么多人?为啥我们的工资不是全世界最高的,而油价、电价、水价、税收,却是全世界最高的?因为我们要养人吃饭。咱们单位一样,你安排人又不给钱,那就得允许我收费,不给钱就得给政策,就这么简单。又想马儿跑得快,还要马儿不吃草,没有那种好事。

放心吧,这几天就要开听证会了,谁也挡不住,别说你大伯一个退休的政协副主席,就是市长他也挡不住,看似300多个人的工资吃饭问题,其实这300多个人的背后,基本上全是咱们全市有头有脸的人,得罪一个有头有脸的人可以,没有人想得罪一群有头有脸的人。

最后,乔主任对潘长远说,你来的正好,我正要找你,明天有十个新进来的人报道,去你们科三个吧!潘长远听后,瞪大了眼睛,乔景峰说,别吃惊,这都是得罪不起的,并且是现在必须马上安排的。咱们要收费,要市里批准吧?要发改委批准吧?要物价局听证吧?要财政局拨款修围墙吧?要报社、电视台造舆论吧?哪个爷,咱也不敢得罪,不让进来行吗?潘跃的事,你放心,我明确告诉你,听证会已完,马上让他来上班。

潘长远随手从潘景峰的桌子上拿了一根烟,叼在嘴里点上说,知道领导你也很难,你也是没办法。另外,要赶紧弄钱送黑土去北京,北京动物园那边我已经联系好了,要不真耽搁了。乔主任苦笑一下说,现在是真没有钱了,你也看到了,封园收费建设围墙工程已经开始了,这需要两千多万,政府拨款和贷款都没有下来,账上的一点钱全给施工队了,你再多想想办法,坚持一下,钱一来,马上给你。潘长远苦笑一下说,只能这样,别无它法。

潘长远和乔景峰很熟,他也很了解乔主任,从心眼里认为他是个好人。

刚开始他们一起在市动物园上班,乔景峰是动物园主任,一把手,潘长远是办公室副主任。后来市里建设森林公园,把乔主任调到森林公园当主任,他要潘长远和他一块去,森林公园离家有点远,妻子谢幕婉那时刚好病得很厉害,潘长远没有去。等到带头建设白鹭湖湿地公园时,乔主任又想到了他,告诉他,跟着自己一起去白鹭湖湿地公园,过去可以解决副科待遇,你那个大伯潘文正,我看是靠不住,你看你都四十多了,还想瞎混下去?潘长远便跟着来了。

潘长远的副科待遇,一进到白鹭湖湿地公园就解决了,也成了有级别的人,行政事业单位里混,不就图个级别吗?他心里明白,主任乔景峰是把他当自己人。

妻子谢幕婉患上慢粒白血病后,家里的经济捉襟见肘,拉了一屁股外帐。乔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告诉他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帮他,闫河市职业技术学院,现在正好需要一个动物学的兼职老师,副院长和自己是伙计,每月八个课时,两千块钱,问他愿不愿去。潘长远说,这会耽误上班,学校的上课时间和咱们的上班时间是重叠的。乔主任说,单位有我给你罩着,咱们单位平常也没有啥事,闲地蛋疼,你别担心,上课时间,你尽管去吧,有谁问,就说我派你出去有事,每个月2000块钱不多,但总能救救你的急吧。

江大畜牧学院动物学专业毕业的潘长远,给一群技术学院的孩子们上动物学课,对他来说那是稀松平常的事。潘长远刚开始不明白,闫河市职业技术学院怎么会缺老师呢?知道他们有8000多学生,2800多名教职工。上了一段时间的课,他清楚了,这个有着2800多名教职工的学院,能上课的一线老师不到一半,其余的都是管理和后勤人员,而按照教育部的规定,所有院校的一线老师必须占到全部教职员工的百分之七十。

一个要好的老师在闲聊中告诉潘长远,都是领导们和各路神仙的关系户,占着编制,却上不了课,能上课的调不进来,还要外聘你们这些兼职老师,你说荒唐不荒唐?还给潘长远讲了一个笑话,一次院长开会说,图书馆的藏书太少,四大名著要多买几套,就弄一套,咱们这么多学生,怎么够?散会后,图书馆管理员追着问院长,四大名著是不是琼瑶的《彩云飞》、《碧云天》还有金庸的《雪山飞狐》?院长铁着脸说,是,还有梁羽生的《白发魔女传》。潘长远听了,笑笑说,也不错,很有胆识,敢直接向院长讨教,也还算博览群书,言情的、武侠的,都有所涉猎。

哪个单位不是人满为患,学校里管老师的比上课老师多,医院里管医生的,比看病的医生多,机关里领导比科员多。想想儿子潘跃为了给家里省钱,就在这样的学校上学,潘长远心里一阵难过。

潘长远知道,乔景峰有个外号叫“乔好人”。

他在市动物园当主任的时候,这个事业单位,在两年内,人员从100人增加到200多。有好多个人,只见发工资,从来不见来上班,作为办公室副主任,起着上传下达作用的潘长远,居然连人都不认识。在森林公园当主任时,人员从200多增加到400多。动物园、森林公园对外承包的盈利设施,基本上都包给了领导们的关系户。所以,当市里在讨论白鹭湖湿地公园的领导人选时,乔景峰几乎是被领导班子全票通过,都知道老乔去当主任,大家都有好处。

潘长远知道,这个“乔好人”的外号,有点贬义的意思,但他感觉,这也没有什么不好,社会风气使然,他不这样,别人也会这样。像自己大伯潘文正那种,真正的布尔什维克,只可偶遇、不可强求。

潘长远是在闫河市职业技术学院正上课时,接到派出所电话的.派出所的警察告诉他,儿子潘跃在那里,让他去一趟。潘长远骑着破电动自行车,一路也没有琢磨明白,潘跃为啥被带到派出所,以他对儿子潘跃的了解,孩子应该不会干啥违法乱纪的事。

潘长远赶到时,发现已经两年多没见面的大伯潘文正也在派出所,所长正恭恭敬敬地在陪着老头聊天。

潘文正看着侄子潘长远一头大汗,不紧不慢地告诉他说,别着急,没有啥大事。广东的公安调查网上售卖假药的事,潘跃在网上给妈妈买的治疗慢粒白血病的药,格列卫是印度产的,没有经过国家药监局许可进口,按假药对待,卖家阿勇在广东已经被抓起来了。他们从网上账目往来,看到潘跃买的不少,一来调查,看潘跃是否是贩卖的,二来,希望潘跃作证指证卖家。你儿子不配合调查,还给我打了电话,我就过来了,你去看看吧。

潘长远知道潘跃在网上买印度产的格列卫,给妈妈吃,治疗妈妈的慢粒白血病。绝没有贩卖,贩卖假药犯法,买假药自己吃,不犯法,这个他知道,他便常常松了一口气。

一个警察把潘跃带到潘文正和潘长远所在的房间,给潘长远说,你给孩子好好做做思想工作,我们已经搞清楚了,他没有贩卖,给自己妈妈吃,这个不犯法,但我们希望它能在笔录上签字,作为证人,指证犯罪嫌疑人阿勇,他就是不签,固执的很。

潘长远还没有开口,潘跃几乎是红着眼激动地说,爸爸,我们不能作为证人指证阿勇,他是我们的恩人。自从妈妈患上慢粒白血病后,第一年我们不知道阿勇在网上卖印度产的格列卫,我们在医院里、药店里买瑞典诺华公司的格列卫,一瓶要两万二,一年妈妈要吃五瓶,要花十一万多。第二年开始,我在阿勇那里,从网上给妈妈买印度仿制生产的格列卫,一瓶才要一千多,药效是一样的,每年要给我们节省十多万块钱,六年来为我们节省了近六十多万块钱。不是阿勇,我们有六十万去给妈妈买药吗?要不是阿勇,妈妈坟上的茅草,估计都比我还高了。阿勇在上个月还给我寄了一包药,我问他为啥这次寄这么多,他说,他要出一次远门,要很长时间,害怕妈妈的药不够。我现在明白,阿勇肯定是感觉自己要出事,最后一次给我们寄了那么多药。现在要我们去指证阿勇,那是忘恩负义,绝不可能,潘跃愤愤的样子,站在那里瞪着父亲。

潘长远知道这一切。瑞典诺华公司生产的,治疗慢粒白血病的格列卫,在美国卖20000人民币,在香港卖17000人民币,在韩国卖3000人民币,在中国却要卖22000人民币。美国、香港、韩国格列卫是医保报销药,也就是说,无论多钱都是国家医保给病人买单,不需要病人自己出钱。印度更狠,不但医保报销格列卫,还强制许可自己国家的制药厂,仿制生产诺华公司的专利药格列卫,统一零售价1000元左右,药效基本一样。妻子谢幕婉,诺华公司的也吃过,后来全吃的是阿勇卖的,印度的仿制药,感觉没有任何区别,谢幕婉的病情也得到了很好地控制。

潘长远不明白,我们国家,医保既不报销,又保护诺华公司的专利,不实行专利强制许可,格列卫药价在全世界还是是最贵的,难道我们国家比美国、韩国、香港更富裕?难道我们国家还没有印度强大?我们有十四亿的消费人群基数,难道我们国家和大型国外医药企业的谈判能力还不如印度?

更令潘长远不明白的是,既然在印度是合法的药,吃了可以治病,为什么就因为没有一张国家药监局的许可证纸,到了我们国家,就变成假药了,难道它不治病了吗?

新闻曾经报道:美国的葛兰素史克医药公司,在中国的商业公关、贿赂费用,每年高达一千多万美元,这并不是给医生的处方回扣,被美国国内的反商业贿赂局自己查处,通报给我们国家,我们这里却一切风平浪静。这一千多万都去了哪里?我们普通人永远也无法明白。我们的感觉,仅仅就是药真贵,特别是国外药,真的吃不起,用不起。

儿子潘跃曾经说,那是因为制定医药政策的杂种们,他们吃药住院是不用自己掏钱的,所以,药价再贵,与他们有什么关系?没有人会真正关心像妈妈这种,全国有几十万的慢粒白血病患者的死活。连我们市里的地市级领导们,住院吃药都是全额报销,何况能制定全国医药政策的人?就像房价一样,你靠住着别墅,名下有几套房子,根本不缺房子住,亲戚子女、关系人,都在搞着房地产开发,等着卖地收入养活政府财政的人,来制定政策降房价,这不是白日做梦,与虎谋皮,是啥?

二十年来,天天在喊降房价,房价降了吗?二十年里,闫河市房价从一千多涨到了六千多,正在奔万的路上。房价不是六千多吗?没关系,县级以上干部不是照样能“团购”来三千多的房子吗?权利单位还可以集资低价建房,不影响他们能买来低价房,我们老百姓能买来三千多的房子吗?

潘长远感觉儿子潘跃长大了,不仅孝顺听话,重情义,还对重大的社会问题,也有了自己的见解。这就是一个男人成熟、有担当的标志。潘长远突然想到了科里的同事,那个90后小李,还有卖药的阿勇,心里想,谁说90后是毁了的一代,是自私的一代,是扶不起的阿斗?潘跃、小李、阿勇他们就不是,他们都是有担当的男人。

那个在网上卖印度产的格列卫药的阿勇,其实潘长远也认识,是一个和潘跃一样的90后。潘跃常年在他那里给妈妈谢慕婉买药,后来便成了很要好的网友。前年他还专门来闫河市白鹭湖湿地公园旅游,看白鹭,潘跃全程陪同,还到家里吃过饭。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慢粒白血病患者,他也不是专门卖印度的仿制药的,他是在自己吃印度产的格列卫的同时,顺便卖给白血病的病友们一些。

南方人个子矮,又被疾病折磨,阿勇瘦的基本就剩骨头了,常年带着个口罩。潘长远看到他第一眼的时候,感觉阿勇就像飘在风里的一片纸,风大一点,就可能把他吹地无影无踪,潘长远知道这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听了潘跃的慷慨陈词和痛说家事,所长拍拍他的肩膀说,孩子,你是个好儿子、好男人,孝顺、重情义,但你不是一个好公民,公民都有义务作证,指控犯罪,你却不配合我们办案。你走吧,我们和你爸爸谈,他也算是当事人,笔录也不用你签字了,其实我们从你们的快递和银行往来账,一样可以指证阿勇,不是非要你出具书证,签署笔录。

潘跃走的时候,用乞求的眼神看着潘长远说,爸爸你也不能签字作证,那样做,就是忘恩负义,咋能对得起阿勇。

后来潘跃告诉妈妈谢幕婉说,刚到派出所的时候,警察给他拍桌子瞪眼睛,吓唬他,说要给他带回广东审问。他知道买假药不犯法,不作证也不犯法,但怕他们胡来,打他。他趁上厕所的时候,给大爷打了个电话,大爷潘文正一来,警察就客气多了。知道为啥吗?潘跃说,在闫河市,他们都知道大爷潘文正是专门“找茬的”,监督违法乱纪的,是个个体户纪检委,警察也怕他。

大伯潘文正能在第一时间赶到派出所,了解潘跃的事,尽管这不影响他一身正气,潘长远还是很感动。

这些天潘长远发现,单位最近多了很多陌生的面孔,他知道,白鹭湖湿地公园即将封园收费的消息,在闫河市已经人人皆知,这些陌生人,应该是各路神仙趁着收费的东风,新安排进来的人。

公园的中层干部大会在单位的大会议室召开。一个编制50人,超员到300多人的单位,中层正职干部竟然有50多人,妇联、共青团、计生科、工程科、养护科、宣传科人事科等部门,是应有尽有,没有的,因人设事,也要设置起来。

会议的主题只有两个,一是,要求单位的所有职工,在自己的QQ上、微信上、微博上,尽量做好封园收费的舆论宣传引导工作;二是,最近要召开听证会了,每个中层找一个听证会的参会人,作为消费者代表参加听证会抽签,父母、媳妇都行,其实就是听证会的会托,冒充消费者,保证封园收费在听证会顺利通过。

白鹭湖湿地公园对外宣传的,之所以要封园收费的原因是,游客太多,影响到了白鹭的正常栖息,不利于白鹭的生存,收费是为了限制游客数量。

其实这个说法连傻瓜都知道是蒙人的,既然是游客太多,那你封园可以,每天限制旅客数量,早到早进,晚到不进,不就得了,为啥要收费?

这个三省交界的国家湿地公园,历史既不悠久,名气不过百里,要说游客多,影响了白鹭的栖息,那真是是天大的笑话。潘长远明白,封园收费就是为了养人,财政不增加拨款,人员在不断增加,不封园收费,是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这些年由于白鹭湖的兴起,免费畅游,对于整个闫河市旅游经济发展的带动,贡献是不可磨灭的。这些乔主任肯定明白,但自己都吃不饱饭,那还能顾及别人。再说,整个闫河市的旅游经济大局,也不是小小一个白鹭湖湿地公园的领导,应该考虑的事。

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曾经管着300多号人的闫河市国营印染厂车间主任李光头,还是听弟弟劝,乖乖去了万世房地产公司当了保安。

不到退休年龄,没有什么积蓄,总不能在家里饿死吧?本来李光头两口子这些年还有点积蓄。房价一千多的时候,没有上心,总认为人们才拿多少钱工资,房价怎么可能再涨,当房价涨到4000多的时候,突然发现孩子要结婚,不可能和自己挤在50多平的工厂房改房里。工作了一辈子,当了一辈子主人翁,洒了汗也献了二十多年的青春,所有的积蓄竟然还不够给孩子买套房,还借了亲戚们十多万块,给儿子买了房,结了婚。

虽然没有谢幕婉那么惨,欠了几十万的外帐,李光头的日子也是基本上天天等着米下锅的光景,紧巴巴地。

所以,当弟弟给他说,不要想着你以前是什么国营企业的车间主任,正科级待遇,是个有什么身份的人,连你们厂长都下岗了,还说你一个车间主任?

李光头瞥了一眼弟弟说,老子是不能和厂长们比,这帮孙子早捞够,吃饱了,盼着厂子早卖掉,安安全全地走人,我他妈是辛辛苦苦一辈子,到头来,欠人一屁股帐,能和他们那些蛀虫孙子们比吗?

弟弟说,别竟说没用的,那些事咱们也管不了,现在吃饭最重要,不要和钱过不去。李光头知道,弟弟是想让他尽早挣钱,还借他的两万块钱,以前说,只要哥哥签了息访罢诉协议,就不要李光头借他那两万块钱,算是赞助了,李光头压根就没有信他的,他很了解这个弟弟。不是为了要他那两万块钱,他才不这么上心大哥挣不挣钱,吃不吃上饭的问题。

李光头发现,人一当官脸就变,这个小时候,没少骑在自己脖子上,被自己背上背下的弟弟,自从升了副科级,就和自己说话也开始官腔十足,也不愿再和厂里的一帮子弟们,夏天光着膀子在夜市的大排档里喝酒了。一年也见不了他几回,每次有事找他,不是在喝酒,就是在唱歌,整天醉醺醺的。倒霉的副科级虽然干了十多年,但每每回到从小长大的印染厂生活小区,总是西装革履,大背头梳地爬个苍蝇都能滑下来,芝麻大点的官,但官架子从没有倒过。

自从弟弟从他们的父母就开始工作的印染厂小区走出去,到了区政府机关上班,就开始从心底里瞧不起自己曾经的玩伴和兄弟们。李光头明白,社会上,瞧不起工人的,已经不仅仅是自己的这个亲兄弟了。

在家里闷了半个月,老婆尽管精打细算,天天做得不是白菜面条,就是萝卜面条。李光头最后吃地,看见白菜和萝卜都想呕吐。他就乖乖地去了万世房地产公司的工地,当了看大门的保安,月薪1500元,无节假日。

国营闫河市印染厂的家属区就在厂区的周围。看大门的活不累,但李光头感觉每天坐在在门卫室里,看着自己曾经的工友们,无精打采、来来回回地从门前的马路上走过,心里实在是难过。还害怕被工友们知道,自己当了万世房地产公司的保安。特别是前天,他看到谢幕婉,带着口罩,穿着十几年前厂里发的,洗得已经发白的工装棉衣,提着两个包菜和萝卜,拖着病歪歪的身子,走几步歇歇,慢慢悠悠地走过厂大门时,他又一次落泪。

他强烈要求保安部把自己调到工地里面的保安岗位,哪怕活重点,眼不见心不乱,自己再也受不了这种刺激。

其实谢幕婉给李光头也打过几次电话,询问他们上访的结果。他都支支吾吾地给应付过去了,说上面正在给解决,要她不要着急,有消息就马上通知她。他实在是没有勇气告诉谢幕婉,自己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被收买,拿了万世房地产公司的钱,把工友们们给卖了。

这个上过自卫反击战战场的汉子,心里备受煎熬。

十一

潘长远趁着家里没事,闫河市职业技术学院那边也没有课,和小李又亲自去了芦苇岛一趟。

两千多万元的封园工程已经基本成型。售票处、停车场、检票栅栏已近建设完毕,卖票的和检票的人员好像已经在进行前期培训,最少也有几十个人。南大门和北大门显得特别气派,绝不亚于任何一个5A级景区的入口处。潘长远明白这一切费用,最后都需要从游客的口袋里找回来。

原先从办公楼抄近路,很快就可以到达前往芦苇岛的摆渡船处,现在围墙环绕,办公楼也被隔在了围墙的外边,他和小李也是绕了半天才从正门进入景区,然后到达摆渡船处。

春节临近,今年冬短春长,初冬的一场大雪之后,再没有了雪天,温度也出奇的暖和。再过几天就要立春,暖冬的日子里,总会令人心情舒畅。

这些天,虽然儿子潘跃还是和自己有点生分,但并没有影响到潘长远在暖冬里的好心情。无论咋说,听证会已完,潘跃就可以来白鹭湖湿地公园上班,也算是个有单位、有组织的人了,这也算是自己这辈子办的最有成就的一件事吧。

自从潘长远从派出所回来,告诉儿子,自己在询问笔录上签了字,儿子潘跃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怎么和他说话了,在家里好像陌生人一样,潘长远感觉很别扭。

妈妈谢幕婉告诉潘跃说,你爸爸是有单位的人,是共产党员,是有组织的人,和你不一样,他如果不配合公安机关办案,会对自己很不利。

妈妈谢幕婉用期盼的眼光看着潘跃,瘦如干柴的整个身子歪在叠好的被子上,犹如一件衣服随意地扔在在那里,让人揪心。潘跃知道妈妈是想叫自己别和爸爸赌气,整天不和他说话。潘跃看着妈妈病歪歪的样子,实在是没有勇气再和妈妈争个对错。摸着妈妈整天冰凉瘦削的手说,自己不是和爸爸赌气,以后会和他说话,但还是和潘长远显得很生分,还是没有父子俩从前的那种亲密。

谁叫那是亲儿子,潘长远明白,作为父亲真的没有必要和儿子一般见识。自己也可以不在笔录上签字,但自己是有单位、有组织的人,忘恩负义和组织纪律比起来,简直就可以忽略不计。虽然潘长远对儿子的成熟很欣慰,但对于阿勇的案子,潘长远无法认同儿子的做法,他知道儿子也很鄙视自己的做法。父子争吵时,潘长远很清楚地告诉潘跃说,无论我们两个怎么做,作证或是不作证,都不会影响到阿勇案子的走向和最后的判决结果,你要的不过是心理安慰,爸爸是有单位、有组织的人,考虑的更实际一些罢了。

潘长远和小李穿着雨鞋很快通过摆渡船到达了芦苇岛。

受伤的黑土,越来越令潘长远感到焦虑。这种野生动物,长期圈养,本身就会使它们失去野性,况且还受了伤,断了翅膀,尽管小李按照潘长远的吩咐,按时给它们喂食,喷洒消毒水,潘长远凭经验发现,黑土的状况还是在逐渐恶化。

由于小李的长期喂养,黑土和小李已经建立起了信任关系,潘长远靠近笼子时,黑土会显得很惊恐,叫声惨烈,小李靠近时叫声就显得很温柔。小李说,这个傻瓜,连领导也不认识,我们领导可是天天缠着主任要钱,要送你去北京治疗断翅呀!潘长远看着小李笑着说,你以为他们和人类一样,论官职大小?他们就知道,谁喂养他,谁就是亲人,再朴素不过。

潘长远看了看远处水面上,数万只的白鹭在阳关普照下,咕咕地鸣叫着,显得蔚为壮观。成双结对的白鹭,一片一片地在湖水里嬉戏游弋,时而有几对拍打着水面冲向天空。

他告诉小李说,白鹭的爱情观才是最值得人类学习的,它们一旦结下连理,即开始建设她们温暖的家庭,每天成双成对,到处捡拾巢枝,一根又一根,一趟又一趟,筑窝建巢,乐此不疲,并且永世不会分开。一旦一方死亡,另一方将孤独寂寞地生活,直至死亡,绝不会再续情缘。

小李笑着说,这简直是封建式婚姻,愚昧而落后。潘长远说,有时候落后的才是最好的呀。所以,咱们要尽力把黑土救活,如果黑土发生意外,白云将会很惨地在寂寞孤独中死去。

潘长远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对小李说,你再去看看咱们放的虾笼有战利品没有,也让黑土改善改善生活。

潘长远在芦苇岛边上的深水里,放了两个诱捕虾米的虾笼,在里面放些剩余的米饭,用来诱捕小虾米。有受伤的白鹭时,用来喂养白鹭,没有受伤的白鹭时,就自己拿回家做菜吃。特别是潘跃和张怡阳交往以来,他还摸索出了一个用虾米做的新菜,起名叫“龙门跳”,张怡阳吃过一次后说,龙门跳做的真好吃,潘叔叔可以用这个菜开个饭店,一招鲜吃遍天,绝对地火。

潘长远听到未来儿媳的夸奖,心里很高兴。

“龙门跳”这道菜做起来其实也简单。潘长远通常把捕捞上来的虾米,活着拿回家,放在一盆清水里,放少许咸盐,咸盐的量很难掌握,既要让小虾米吐出肚子里的泥土和脏东西,又要保持他们活着。四个小时的浸泡,小虾米基本吐完了肚子里的泥土,再放到清水里淘洗,就可以下锅做菜了。在锅里放上油,直接在凉油里放上各种调料,准备加热,油炸活着的小虾米。这个环节,油的温度和量是关键,当活着的一盘小虾米被扔进油锅里,大约有一半会在锅里飞跃而起,最后落到油锅上面的笊篱里,顷刻死亡,另一半体质弱的,入锅后就被炸死,无法跳起,就说明油温正好,油量正好。落在笊篱里这些小虾米就是这道菜里最好吃的,要放在锅里捞出来的那些被油炸死的虾米上面。

“龙门跳”的菜名由此而来。

潘长远为了笼络张怡阳这个未来的公务员儿媳,也是费尽了心机,尽管儿子潘跃对此感觉很滑稽。

小李提着两个虾笼,还淋着水,冬季虾米不容易诱捕,并没有多少,还在笼子里活蹦乱跳,但应该够做两盘菜的份量。潘长远给小李说,我拿走了一半,把另一半留给黑土,家里有重要客人,要回去做菜招待,小李说,科长,你全拿走,黑土有别的东西喂,这么大个湿地公园,却要靠咱们来打鱼逮虾米来饲养白鹭?有损形象呀!潘长远笑着说,不是那个意思,一半就够了,黑土还是要好好补补身子,去北京给黑土治疗断翅,估计要到年后了,这段时间你还要多辛苦。小李说,我现在每天都来两次,喂它吃东西,我感觉一天不来,就想它,说完小李呲着嘴笑了笑。

潘长远知道小李已经开始和黑土有了感情。人和动物之间感情的建立,要比人和人之间的感情建立,简单地多。

他不用太担心什么,小李一定会尽心照顾黑土的。

十二

芦苇岛永远是欣赏白鹭湖湿地公园全景,最佳的位置。太阳照得人有点懒洋洋的,整个湿地公园几乎没有一丝风,没有倒伏的枯黄的芦苇静静地站立着,天上随意地飘着几块云彩。站在芦苇岛上,放眼望去,除了西南方铝业公司自备电厂的烟囱,排出的黑雾,用晴空万里来形容八千亩白鹭湖湿地公园的景色,一点也不为过。

潘长远还想到了“水天一色、风和日丽”这俩成语。

潘长远知道,坐落在三十里外,白鹭湖湿地公园西南方的铝业公司,是十多年前市里引进的投资项目,当时市里很以为自豪,其实现在却成了一块污染的心病。这个铝业公司,市里免费给地、给政策,培养了十多年,一年给市里交上来的税也不过就几个亿,还没有今天的随便一块地,卖的钱多。但十几年前,闫河市的地不值钱,房价才一千多,这就是此一时彼一时。

现在闫河的房价也六千多了,奔万的日子也为时不远。政府每年卖地有近百亿的收入,谁还会在乎一个税额几个亿,却要用十年时间来培育的企业?全民都在搞房地产,已经没有人耐着性子去搞实体经济了。领导们要立马出政绩,等不及!财政要急等着米下锅,等不及!卖地,搞城市建设,搞房地产开发,是政府来钱快,出政绩快的最好办法。

这个地球人都知道,全国也都是这么干的,闫河市当然也这么干。

潘长远突然想到在微信上看到的一句话说:“房地产行业就像一个很有姿色,但名声不好的女人,政府每年都在严肃的指责她,但私下里又和她不断暗度陈仓。”

潘长远想想,暗暗笑了,自言自语道:“谁他妈不想和有姿色的女人暗度陈仓?除非他有病!这何尝不是唇齿相依、唇亡齿寒的关系呢?”

闫河市这些年,除了房地产,几乎没有一家上规模的企业起来。“老八厂”也一个一个地被房地产公司蚕食,所剩无几。谢幕婉所在的印染厂,当年在闫河市“老八厂”里是何等的风光,照样不是变成了一堆瓦砾,等待着万世广场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

这也是湿地公园为什么人满为患,潘长远却坚持要儿子潘跃到湿地公园上班的原因。房价六千多,马上奔万而去,除了政府机关和事业单位,却没有一家能很好吸纳就业人群的企业,连潘长远这个教动物学的兼职老师,都知道没有真正的高就业率,一味地靠房地产养活政府财政,摊大城市面积,这很可怕。

白鹭湖湿地公园马上要封园收费的消息,在闫河市早已是人尽皆知,人们趁着暖冬里的好天气,赶在收费前的最后免费期,蜂拥而至。公园里的人流显得熙熙攘攘,甚至有点拥挤。芦苇岛对面的观赏台阶上站满了人。

小李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喃喃地说,要是收费后,有这么多人,咱们就发了,狠涨工资,我就可以在闫河市买房子了。

潘长远知道小李是农村来的,在闫河市安个家,是他最大的心愿。年轻人有理想是好的,万一实现了呢?总比一天混吃混喝,啥也不想的好。

但潘长远还是说,那是不可能的,人都是便宜虫,这些人都是做免费的最后一观。即便到时候人多,收钱多,单位发了财,和咱们也没有太大关系,钱多就会有更多的人进来,来分食这些钱,工资也不会涨多少,这就是国家单位的规律。

现在的公务员队伍臃肿庞大、人浮于事,裁掉一半人,把另一半人工资翻一倍,办事效率还能提高,多好!我的主意不错吧?但这能办到吗?

潘长远拍拍小李的肩膀继续说,那是不可能办到的,利益交织、关系复杂,没有人愿意去干得罪人,不讨好的事。

曾经有个领导总结地很到位,有背景关系的人就像一群蝗虫,哪个企业、机关、单位好,就纷纷进去,至到把他们吃垮搞垮,再寻找下一个目标。现在国营企业没有了,公务员要考试,那只有咱们这种单位了。

十三

谢幕婉按照潘长远的要求,也是他们单位的统一安排,要白鹭湖湿地公园中层干部的家属,都拿着身份证去行政审批大厅的物价局服务窗口报名,准备作为消费者代表,经过抽签,参加白鹭湖湿地公园的封园收费听证会,也就是尽可能多地有自己人占坑。本来也可以在电脑上报名,但谢幕婉不会电脑,在家里闷着着急,她便亲自来了现场报名,顺便也出来溜达溜达,散散心。

在报名窗口,谢幕婉一眼就看到了大伯潘文正。他旁边放着个那种蔬菜市场里免费送的,破旧的环保蔬菜袋子,戴着个老花镜,正爬在窗口的柜台上一笔一划地填表。

大伯潘文正在抬起头的一瞬间,眼光从老花镜的上方翻出来,闪了闪,也看到了她。

笑哈哈地对她说:“有病还不在家好好休息,到处乱跑?我知道你来干什么的,我和你一样也是来报名的。”

大伯看着她有点吃惊,接着说:“他们害怕报名参加听证会的消费者多,抽不到占坑的自己人,掌控不了局面。故意把听证会的公告,登在礼拜六的闫河日报最不起眼的位置上,想让尽量少的人知道,真是费尽心机。但我一直在关注这件事,怎么可能看不到?我还亲自要来现场报名,他们必须给我出报名回执。电脑报名,我怕他们黑了我,我要参加抽签,参加听证会。”

人岁数大了就啰嗦,见了谁话都多,也不管别人爱听不爱听,当过多大官的人,老了也一样,潘文正就是这个样子。

谢幕婉笑笑对大伯说:“你也多注意身体,毕竟七十多了,一切都是身外事,身体最重要。”

大伯潘文正说:“没事,我身体好着呢!别一天老想着把潘跃,弄到湿地公园去上班,端什么铁饭碗。男孩子,人又聪明,还有电脑技术,好好出去闯闯,有啥不好?长远就是个糊涂虫,社会变了,眼界格局也要跟着变,别老是几十年都用一副眼镜来看这个世界,多听听孩子们的意见。他们才是这个社会发展肌体,最敏感的体温计。”

谢幕婉根本就不认同大伯潘文正的说法,但她知道大伯对儿子潘跃是真的好,自己有病的这些年,也没有少给自己添钱帮忙。

她还是恭恭敬敬地笑着说:“大伯,我知道了,我回去就给长远说……”

大伯走的时候一脸严肃地说:“我知道是长远他们单位,让你们这些家属来当消费者代表,故意占坑的。别的听证会都是这么干,他们当然也会这么干。”

当潘长远把这一切都转告给主任乔景峰的时候,乔主任并没有吃惊。

而是慢悠悠地说:“报了名,抽签就一定能抽到他了?抽住他了,就会让他在听证会上发言?听证会这里面有很多道道,听过网上关于听证专业户的传说吗?”

乔长远摇摇头,吃惊地说:“真不知道,听证会,还有专业户?”

乔主任躺在老板椅上,顺手给潘长远扔了根烟,又把打火机扔到潘长远面前,他知道潘长远是个“三无牌”吸家。没烟、没火、没瘾。自己也从来不买烟,也没有火,更没有啥烟瘾,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从来不吸烟,见别人吸,就嘴贱,想冒两口。

套用当下时髦的话说,潘长远吸地不是烟,吸地是寂寞和生活中的无限忧愁。

乔主任看着潘长远点上了烟,就继续说:“知道为啥现在的听证会,都被老百姓叫做‘涨价会’吗?并且收费、涨价听证会,也从没有不通过的吗?听证不过是个形式而已,一切都是操控进行。消费者代表会上发言,会后接受媒体采访都是按剧本演出,你大伯他兴不什么浪。”乔主任说完躺在宽大的老板椅上,自信地吐个了烟圈。

潘长远突然想到,前两天看到电视上报道说“全国人民喜迎汽油价上涨”的新闻。画面里,有个老太太大谈油价上涨的好处,他怎么都感觉别扭,即便就像自己一样,不烧汽油,骑电动车,他想,也没有哪个傻瓜会因为汽油价上涨而喜悦吧?除非是生产汽油和卖汽油的。他知道,那肯定是汽油涨价的舆论操控了。

潘长远说:“就那,也应该有所准备,我大伯万一被抽中签,在会上乱发言咋办?虽然他退了休,也没有哪个领导待见他,但在闫河市,他还是有点分量的人,特别是在普通群众中,还有相当多的粉丝。”

乔主任沉思了半天,摸了摸光脑门说:“也是,到时候听证会也可能有外地的媒体参加,现在手机自媒体也无孔不入,这些咱们都把控不了。出意外,也不是没有可能。我想想,再和上级领导商量一下。你这个大伯,真是个神人,无处不在呀!”

潘长远又一次向乔主任出卖了大伯,但他丝毫没有羞愧的感觉。他认为自己做的一切,是人之常情,仅仅就是为了给儿子潘跃安排工作,大伯的所作所为才是不近人情。

十四

二月中旬,是李光头上班第一个月发工资的日子。

早上一上班,他就领到了工资,他将1500元工资放在贴身的口袋里。中午回家吃饭,老婆还问什么时间发这个月的工资,他并没有给老婆说工资已领,而是告诉她要再过几天,公司现在没有钱。

老婆嘟囔着说:“以前咱们在厂里干,经常几个月几个月地拖欠工资,现在你到了当下很吃香的房地产公司里,还是不按时发工资,也拖欠工资,你说你狗日的,是啥命?”

李光头不耐烦地说:“贱命!啥命?过几天发,谁说不发了?”没有再多理会老婆的啰嗦,他知道老婆是穷怕了。

二月虽然已是早春,闫河市的夜幕来的还是很早。

口袋里揣着第一个月工资的李光头,傍晚下班后,并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带着一个来自闫河市下面,五山县农村的年轻小保安同事,去了附近的菜市场。转悠了半天,他在市场里,买了两条草鱼和10斤苹果,把它们一块装在了一个苹果纸箱里,并从早上发的工资里抽出了1000元,装在了一个信封里,也一起放进了苹果箱子的最上面,用胶带纸封好。

小保安看到李光头还往纸箱里面放了1000块钱,笑眯眯地说:“叔,你准备给咱公司领导送礼,买官不是?等你当了保安部的头,要好好提拔我,我一定给你伺候好。”

李光头愤愤地说:“美死他们狗日的,老子恨不得宰了这帮孙子,还给他们送钱?别磨叽,骑着电动车赶紧走,咱们去动物园家属院。”

谢幕婉和潘长远的家就在动物园的家属院里。这还是潘长远在动物园干办公室副主任时,分的房子,二十多年里她们一家人一直住在这里。夜幕下破旧黑暗的院落,没有一点生机,与闫河市这几年拔地而起,晚上灯火辉煌的高楼大厦,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谢幕婉有病时,车间主任李光头代表厂里和车间,不止一次地慰问过她,看过她,对她们家是熟门熟路。

摸到谢幕婉的单元门口,李光头交代小保安,上去敲门,就说自己是她们家属院门口的保安,有人给谢幕婉家送的东西,放在家属院的门卫室里就走了,让保安给送上来,别的不要多说。

谢幕的家在三楼,李光头就站在谢幕婉家门口,二楼和三楼的楼梯转角处。谢幕婉给小保安开门的一瞬间,并没有看到他,但他听到了谢幕婉的说话声,声音他很熟悉,但就是很微弱。

小保安下到楼下,笑着对李光头说:“叔,这是不是你的相好?年轻时一定很板正,可惜有点老,还太瘦,你咋不敢见人呢?”

李光头朝小保安的头上拍了一下说:“你小子想啥呢?这是以前我们厂里的人,我欠她钱很长时间了,不好意思见她,当面还她,只有这样了,别瞎想,不要给别人乱说。”

小保安看看李光头,还是有点怀疑地说:“叔,你真仗义,现在哪还有还钱不见面的,偷偷还,还不留名,都是赖账的不见面,不留名,不留电话!”

李光头抬头看了看谢幕婉家亮着灯的窗户,又想起了她提着菜,往捐款箱里塞那10元钱时,病歪歪的样子,心里一阵难受。

他没有理会小保安的絮叨。自言自语道,有啥都别他妈有病,普通人得了重病的日子,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走,叔请你喝酒,一醉方休,老子心里很久没有这么畅快了。”李光头坐在电动车的后面,拍着小保安的头,大声地说。

出了动物园的家属院,电动车很快就没入了闫河市流光溢彩的夜幕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天晚上,是李光头从印染厂被卖掉一来,喝得最痛快的一次酒。他和小保安俩整整喝掉了三瓶老村长,他也见识了啥叫五山县年轻一代人民的酒量。

李光头虽然知道五山县的人能喝,也领教过他们的酒量。刚开始他没有把小保安放在眼里,感觉就是小屁孩一个,还没有自己的儿子大。

等两瓶酒下肚,自己已经有点晕乎,但小保安给没事人一样。他知道碰见高手了,心想,这五山县人民不但他妈能喝酒,还是革命传统代代传,后继有人呀!三瓶酒下肚后,是小保安几乎背着他,把他送回家的。

酒醉话多。最后李光头还是没有忍住,把为啥给谢幕婉送钱,原原本本地秃噜给了小保安,小保安被李光头的做法,感动地痛哭流涕,整整给李光头敬了三大杯酒,一句话一句叔地叫着。最后,一定要认李光头当师傅。

李光头说:“工厂里干,我有技术,是师傅,现在当保安,要气力没有气力,要机灵不精灵,老没用了,还能当啥师傅?”

小保安说:“叔!你就是个好人,现在都是坑蒙拐骗,哪有你这种好人?你以后就是我师傅,你指哪我打那!你让我打谁,我就打谁!”

最后李光头也被小保安的举动感动哭了,感觉做个有良知的人,还是好。自己也被自己感动哭了,认为这也是自己有生以来,干得最正确的一件事。

两个人一起哭,最后哭地一塌糊涂。

第二天早上起来,李光头把剩下的350块钱,给老婆了300,自己想留下50块当零花钱,说钱是借同事的,让老婆应应急。老婆把他手里拿着的50块也夺了过去,又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了一张20的,塞到了李光头手里。

李光头见老婆夺走50给自己换了个20的,俩眼瞪着她,整排上牙咬着卷回去的下嘴唇,想发火,但张了半天嘴,啥也没有说。

想想,自己辛辛苦苦干了一个月,挣了1500块工资,弄得只剩了350块,还不敢对老婆说实话,老婆要知道自己把1000块,偷偷地给了谢幕婉,那还不反了天?

老婆见李光头就咬了嘴唇,张大了嘴,半天没有发火说话,她感觉很奇怪。

一要发火前,就整排上牙咬着卷回去的下嘴唇,瞪着大眼,这是李光头发火前的习惯性动作。

虽然昨天晚上,被小保安崇拜地有点飘飘然,还收了他做徒弟,但感觉自己不和老婆商量,就给谢幕婉偷偷送了1000块钱,还是有点很过分,自己家的日子也是饥荒光景。

他知道,要是和老婆商量,老婆肯定说他脑子进水了,坚决不会同意。还会怀疑他和曾经的厂花谢幕婉,有一腿,这是所有女人的正常思维。这个怀疑也很符合当下的现实,让人无法不怀疑。自己曾经是车间主任,谢幕婉是手下的工人。现在的领导要不和自己手下的女人有一腿,都不好意思出去说自己是领导,何况谢幕婉还是个漂亮女人。

李光头前思后想了半天,虽然坚持自己做的没错,但还是感觉有点理亏,便没有再搭理老婆。把20块钱塞进屁股上的口袋里,蔫处处地出了家门。

闫河市初春早上的太阳,很亮堂,像李光头的心情和脑袋一样,纯洁光亮,没有一丝瑕疵。

十五

潘长远的侄子,大哥的儿子潘飞,能在收费听证会前就来湿地公园上班,令潘长远很吃惊。

虽然儿子潘跃的事一直还在等,作为亲侄子能先进来上班,他没有任何嫉妒的心理,只是感觉有点出乎意料。他知道,这一刻,已经改写了大伯潘文正的从政历史。虽然是大娘去找的人,但人家看的肯定是大伯的面子,大娘一个退休的普通干部,她能有啥脸面?

他总感觉潘飞能这么快地来上班,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名堂,应该亲自去问问乔主任。

在乔景峰的办公室里,乔主任说:“长远,你侄子潘飞是拿着山副市长的条子来报到的,听说是你大娘找得关系。”

潘长远说:“这个我知道,我大伯哪肯出面去干这种事,并且到现在为止,我敢说,他肯定还不知道潘飞来上班的事。”

乔主任说:“潘飞找我时,我还想让他等等,等听证会完了再来报到,后来想了想,还是让他马上就来上班。”

乔景峰很随意地说完这句话,狡黠地笑了一下。

阳光从乔主任背后的窗户里透射进来,照在他那没有几根头发的脑袋上,又衍射到桌子上,洒出一片亮光。逆光,潘长远坐在远处的沙发上,看不太清乔主任说话时的表情。他从沙发上起来,挪到了乔主任老板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潘长远苦笑着说:“我明白你们心里的小算盘,到底怎么打得,想用这去堵我大伯的嘴,让他不要在咱们收费的事情上,乱发言。但他的脾气你们不知道,他根本就不会吃这一套,我怕最后伤到潘飞,孩子是无辜的,不就想有个正式工作,想上个班吗?”

乔主任看看一脸凝重的潘长远,笑笑说:“那不会,也就试试,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影响到潘飞在咱们这里上班。不说你大伯,也不说山副市长,就凭咱俩的关系,还能难为孩子?最后不让孩子在这里上班了?啥事还能没有一点底线了?”

潘长远看乔主人一脸真诚地说到这里,心里便松了口气。笑着对乔主任说:“既然是这样,那就好,我就不操那么多心了。”

最后乔主任给潘长远说,咱们这单位,也不行使啥执法权利,也没有钱,亲戚也不用回避了。就让你侄子潘飞去你们科,跟着你,给你当个好帮手。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免得你整天就有一个小李可以使唤,几十个人的科室,科长混得整天像个光杆司令一样。

潘长远说,领导知道这情况就好呀,理解万岁!

潘长远给从人事科办完报到手续的潘飞说,让他就住在自己家里,和潘跃一起住,要按时上下班,别瞎跑。并叮嘱他,在单位要少说话,多做事。让他在科里听小李的指挥,这段时间,主要就是和小李一起去芦苇岛,喂养照看黑土。

潘飞高兴地跳起来说:“好,二叔,我知道了。”看得出来,孩子感觉能到湿地公园来上班,很兴奋。

潘长远和大哥的关系,远比父亲和大伯的关系要亲密地多。老家的父母一直是大哥在跟前照看,虽然说父母现在不需要伺候,但毕竟岁数大了,不能没有一个亲人在跟前。老婆谢幕婉有病的这些年,大哥也没有少给添钱,但农村人,土坷垃里刨食吃,能有多钱,但心意是最重要的。为了给潘长远省钱,大哥常年让从老家给他们捎带面粉、蔬菜等,自己地里种的东西,这虽然说不是钱,但那都是辛苦劳动换来的,卖了都是钱,和钱一样,没有区别,给自己省下的不就是钱吗?父母的积蓄两万块钱,全给了媳妇谢幕婉治病,大哥大嫂是知道的,但从没有对父母有过埋怨,说他们偏心。

潘长远知道,以自己的能力,帮不了大哥啥忙,但潘飞既然来了自己单位,自己就应该尽最大努力照顾好潘飞,别让侄子受了委屈,出了什么事,免得大哥大嫂伤心。

潘长远知道,乔主任他们想用潘飞来湿地公园上班这件事,做文章,来阻止大伯在公园收费问题上的不同意见。

他们认为,潘文正你再耿直,你总不能端着我白鹭湖的饭碗,走关系开后门,让你侄孙潘飞来上班,还骂我们收费,砸我们的锅吧?这也是人之常情,符合常理的。

这些潘长远都管不了,大伯也不会听他的,甚至他还是和乔主任一他们伙的,他已经两次向乔主任透露了大伯的行动计划。但他的前提是不能伤害到侄子潘飞,孩子是无辜的,没有来上班,也就算了,既然来了,如果最后因为他们的争斗,再把孩子打发会去,不让上班了,那是绝对不行的。父亲和大哥大嫂的脸,在老家往哪里放?农村人就讲就个脸面。

乔主任的真诚承诺,令潘长远放了心。

十六

闫河市白鹭湖湿地公园,封园收费听证会按照公告的日期,于礼拜五的下午,如期在闫河市白鹭湖大酒店举行。

前政协副主席潘文正是在最后一刻,匪夷所思地获得听证会的入场权利的。

以消费者身份报名,最后公布中签的15名消费者代表中,并没有他。他认为是组织方白鹭湖湿地公园,故意黑了他,他中了签,也不会公布他的名字的。但并没有什么证据,只是猜测而已。

是官场就有江湖,是江湖就有利益,是利益就有博弈。对于闫河市白鹭湖湿地公园收费一事,虽然从白鹭湖管理处的角度来看,收费的意见绝对是占了上风,但在整个闫河市有权决定这件事的人那里,也不是众口一词,还是有反对的声音。

潘文正本来已经放弃了参加听证会的希望。然而在听证会的前一天里,物价局在电话里很客气地,向他发出了邀请,邀请他以退休老同志的身份参加听证会,并且直接把邀请函送到了他家里。

他半天没有反应过来,也不知道为啥会如此。

还是老伴说,有人不想出面,怕得罪太多人,想用你这个二百五,两响跑二踢脚,放在前面当枪使。他感觉老伴说的有道理,但他说,老子只想表明自己的观点,也说明老子的观点是有道理的,是有人支持的,不管是不是被当抢使。

老伴已经和潘文正几天没有说话了,害怕他上了别人的当,今天是第一次开口和他说话。

自从有人故意告诉潘文正,他的侄孙潘飞,是打着他的旗号,已经被安排进了湿地公园,开始上班好多天了。他就猜到是老伴干的,他暴跳如雷,要求老伴去马上把潘飞领回来。老伴说,听你一辈子,但这次绝对不行,我已经答应你弟弟文方了。领回潘飞也可以,那你以后就自己做饭,洗衣服,别指望我再伺候你。潘文正说,不伺候拉倒,我找保姆。老伴蔑视地说,你还找保姆,就你的名声,咱家能找来保姆吗?

其实关于潘文正家招不来保姆,那是有故事的。

别的领导,保姆、司机、秘书跟着干干,该安排工作的,安排了工作,该提拔的提拔了。跟着他干的保姆、司机、秘书,基本上哪来回那了。司机、秘书平常都被严格要求,没有什么油水可捞,提拔,他又不帮忙,谁还愿意跟他干?到后来,在机关里,基本上是,谁都不愿意给潘文正当秘书和司机。

潘文正知道这些,别人也提醒过他。但他无所谓地说,爱干不干,保姆有工资,为啥要给她或者亲戚们安排工作?如果领导家的保姆,最后都走后门安排工作,那全国得有多少领导家的保姆需要安排工作?秘书、司机能不能提拔,那是组织部的事,我如何能乱插手?

到最后,他们家的保姆也是真不好找了,有人愿意免费给别的领导家当保姆,但他家出钱多,别人也不愿意来,认为他太寡情,没有人情味。

最后还是外地的小女儿,打回来电话,摆平了老两口的争执。

小女儿说,爸爸,你要让潘飞回来,你以后是不准备回老家了,把老家那条路卖了?以后不见我二叔,不见我大哥他们了?每年还回去给我爷爷奶奶上坟不?潘飞该上班上班,你高兴干嘛,就干嘛去。现在端上碗吃饭、放下碗砸锅的人,多了去了,也不在乎多你一个。不要和妈妈生气,把她气下了病,我看谁照顾你?

潘文正说,闺女!他们这就是一圈套,想堵我的嘴。问题是,我是不想让潘飞去那里上班的,年轻人干啥不好?我就想阻止他们收费,砸他们的锅,为闫河的旅游大局,再做点贡献。

小女儿说,我说爸爸,人各有志,你感觉端铁饭碗不好,但别人不这样认为,要尊重别人不是?还有,你咋那么糊涂,即便是你让潘飞去湿地公园上的班,你就不能提出,不让它们收费的不同意见了?这是两回事,不要搅和在一块。

不要太爱惜自己的羽毛!老了,自己高兴就好,不要管别人怎么看自己。你高兴就去砸它们的锅吧!

人都有个怕。天不怕、地不怕的潘文正,一辈子怕的就是自己的小女儿。这个小棉袄的一顿数落,他便不再提让潘飞回来的事。

十七

听证会按部就班地进行,闫河市物价局是组织者,白鹭湖湿地公园是经营者,也是听证会的申请者。

以前潘文正是重点防范对象,捣乱分子,既然是上面最后正大光明地邀请人家来参加听证会,那就说明矛盾已经摆上了桌面,就要用合法的规则来解决。最起码要在台面上看起来是合法的,台子下面怎么弄,那是另一回事。

参加听证会的15个消费者代表,除了代表消费者发言,坚决拥护支持收费的,“听证专业户”薛英妩,其他14个人都是白鹭湖公园的家属,看来占坑策略很有效。其实不是占坑策略有效,是根本就没有人对这种事感兴趣,所有报名的人中,只有潘文正一人不是白鹭湖公园的自己人,其他的全是被白鹭湖公园安排去报名的家属。

中国人除了挣钱,还是挣钱。没有人会对这种牵扯到自己切身利益的事上心,都在等着别人去给自己争利益。

作为主任乔景峰的嫡系人马,像这种大事,潘长远是必须紧紧跟在乔主任的屁股后边,做好服务。

尽管消费代表的发言稿,已经早几天就给了听证专业户薛英妩,让他熟悉。但在听证会现场,乔主任还是让潘长远再去给她交代交代,让她发言一定要流畅,一定要像真的群众消费者一样。

听证会来来回回,按程序进行,一切不过是个形式而已,没有啥意外。

薛英妩发言时的流畅性和那种真实感,还是令潘长远很吃惊,乔主任也十分满意。她恰到地表现了,一个消费者为了保护白鹭,支持拥护封园收费的朴实形象。把收费的理由从消费者角度诠释地非常到位,丝毫看不出来是个托在表演。

这个年近六十的老女人,看起来要比实际岁数小很多。红光满面,五官周正,虽然岁数大了,发福了很多,还是可以想象出,年轻的时候,她一定是个窈窕的美人胚子。现在不过是横了过来而已,依然是个美人。

见潘长远对薛英妩的表现很佩服,乔主任轻蔑地告诉他说,你以为人家仅仅是听证专业户?就当各种听证会的消费者代表,配合经营方发言表演?人家还时常客串新闻里的“群众代表”。看潘长远不明白,乔主任继续说,你以为电视新闻里,接受采访的群众,都是在大街上随便找的?其实,很多都是有底稿,配合演出的所谓随机采访。参加的多了,当然练出了一身表演好才能,让你经常这么干,你比她还出色,她初中毕业,你大学毕业,还干不过她?

潘长远现在才明白,那些在电视画面里,满脸洋溢着幸福表情,说自己很幸福的人,可能不一定真幸福,也许是在表演幸福。以前他一看电视新闻里别人都说很幸福,自己日子过得却紧紧巴巴,心里就很纠结。现在知道那些人原来可能是在表演幸福,实际的日可能和自己一样,是在忍耐中煎熬。想到这,潘长远心里顿时就畅快了许多。

潘文正的发言还是令在场的人感到了压力,特别是听证会申请方,白鹭湖湿地公园的人,也看得出来,老爷子是花了心血的。

潘文正的的观点,就是坚决反对白鹭湖湿地公园封园收费。

他说,我先给大家举两个例子。一个是杭州的西湖,西湖是先收费后放开,不收费的例子;另一个是湘西的凤凰古城,凤凰是先免费,后收费的例子。

先说西湖。西湖在2002年以前是收费的,每年的门票收入2000多万元,这是在当时的年门票收入。如果西湖坚持收费到现在,以他的景区规模和名气,门票肯定不止一次涨了价,每年门票收入应该在一个亿左右。但在2002年10月1日,杭州市政府,放开了西湖景区,免费游览。西湖为什么要先收费,后开放,他们傻吗?当然不是,数据统计,因为西湖虽然没有了门票收入,但引来了更多到杭州旅游的游客,游客在杭州的停留时间也比收费以前长了一倍还多,由于西湖的辐射效应,周边旅游景点的收入,也大幅增长。对比免费前后,因西湖免费,整个杭州地区的旅游及旅游衍生收入,整整翻了五倍多,达到一千多亿。你们说杭州市,是赢家还是输家?

当然,没有了门票收入的西湖管理处,是由政府全额拨款,支持运营的,要不他们就会饿死。

再说湖南的凤凰古城,这里也是文学家沈从文的故乡。这里本来是一直不收费的,但从2013年5月1号开始,凤凰县政府,突然封城收费。当然这也是开过听证会的,在听证会上,群众消费者代表也是强烈支持封城收费的。说到这,他轻蔑地用眼瞟了瞟薛英妩,继续说,这些年凤凰古城的门票收入了多少,不知道,但各种反对声音此起彼伏,甚至闹出了群体性事件,城里面的旅游业经营,也一片萧条,旅客人数在逐年下降。终于在2016年10月1号,他们熬不住了,又开始了免费入城旅游。这是一个非常失败的收费案例。

潘文正基本上是放下稿子,站着侃侃而谈。

现在再说咱们的白鹭湖湿地公园,刚才你们公园的代表和支持你们收费的英妩代表,都说了必须封园收费的很多原因。潘文正没有带听证专业户薛英妩的姓,而是叫她“鹦鹉”代表,听到这,大家都哄堂大笑。

潘文正继续说,我的总结是,你们需要收费最最根本的原因就一条,那就是:你们要养活人。政府原先的拨款,已经不足以支撑公园管理处,快速增长的职工人数。既然是探讨,大家也没有必要回避问题,人员猛增这个问题,也不是完全由白鹭湖公园自己造成的。前几天,我的一个侄孙还被安排了进去,造成人员猛增的原因,各方面都有责任。上面安排人又不增加拨款,那不收费还有啥好办法让职工们发工资?没有!

乔景峰对潘文正的开诚布公,还是吃了一惊。

潘文正继续说道,白鹭湖收费利弊,显而易见。我们闫河市没有什么优质的旅游资源,这些年,白鹭湖的发展算是一个吧,之所以白鹭湖的发展如此快,在全国也算小有了名气,和免费开放是分不开的。整个闫河市的旅游,必须一盘棋规划,不能各自为政。形成白鹭湖免费,吸引人流,再导流带动五山等几个县区的旅游发展,这才是纵览全局的闫河旅游发展模式。参照西湖的模式,白鹭湖应该继续免费,而不是封园收费。现在的封园收费行为,就是典型的顾小家而坏闫河市整个旅游大局,各旅游景点各自为政的行为。当然,责任不应该全部由白鹭湖公园来承担,谁往里边不按规定安排人,谁就有责任,也包括我自己。

乔景峰听完这句话,感觉这老爷子,哪是来砸锅的,哪是什么来拆台的,简直就是自己人。

潘文正最后说,我把这些意见,已经形成了文字材料,递给了市里的相关领导,希望他们能采纳我的意见。也算是我发挥点余热吧!

听证会并不需要当场做出决定,只是把各方的主要意见,形成会议纪要,15日内做出最后决定。

散了听证会,出了白鹭湖大酒店的门,潘文正发现,闫河市电视台正在采访听证专业户薛英妩,薛英妩看起来神采奕奕,讲着一口的闫河市当地土话。潘文正知道,晚上的电视新闻里,一定又是“我市群众喜迎白鹭湖湿地公园封园收费的”电视新闻画面。

想到这,潘文正便想恶心恶心这帮满口谎言的家伙,就走了过去,也拿腔拿调学着闫河市土话说:“你们是不是在录制,我市群众喜迎白鹭湖湿地公园封园收费的新闻?专业户专业户,要很专业嘛,咋能说土话,要说普通话,最起码也是闫河的普通话吧?”

手持话筒的女记者,知道潘文正是在讽刺薛英妩和恶心自己,但听他说完了蹩脚的闫河市土话,还是笑得捂着嘴弯下了腰。

听证专业户,发福横过来的老美女薛英妩,一下子涨红了脸,娇滴滴地说:“潘主席……”

潘文正没有搭理她们,扭头迎着冬日里的阳光,大步离开。

十八

闫河日报礼拜六的头版,刊登了标题为“筑起篱笆墙、为白鹭营造安全的家;守护白鹭湖、让闫河旅游再创辉煌”,副标题是“为限制人流白鹭湖湿地公园将从3月1日开始封园收费”的头版新闻。

潘文正抖抖手中的闫河日报说:“真是急不可耐啊!15天的决定时间,两天就决定完了,收费礼拜一就要开始了。还他妈修个篱笆墙,修个篱笆墙需要花两千多万?还让旅游再创辉煌?啊!呸!”狠狠地把一口痰,吐到了院子里的花池里。

老伴幸灾乐祸地笑笑说:“被人当枪使,还一本正经、慷慨激昂地发言,最后屁用也没有管,被当了猴耍,感觉怎么样?”

潘文正看看老伴说:“老百姓说的‘收费听证会、涨价听证会’没有不通过的,真是没有冤枉他们呀!名不虚传。”

春天来了,潘文正院子里的花,已从寒冬的萧杀里醒来,开得五颜六色,一派生机。

“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潘文正扔了手里的报纸,比划着用洪亮的声音唱了四句《智取威虎山》里杨子荣的京剧唱腔。

最后用京剧道白说:“老婆子,准备烧菜做饭,洒家要喝庆功酒哦……”

正在扫地,多一会都没有听见动静的老伴,听到潘文正唱戏,被吓了一跳,扔了扫帚,快步走到潘文正跟前,用手摸摸他的额头说:“老头子,你没事吧?可别气糊涂了,不值当,湿地公园收费也不给咱,不收费,也没有咱啥坏处,啊!”

潘文正扒拉开老伴的手说:“去,去去,我没事,妇人之见、妇人之见,快做饭,做饭、弄酒……”

老伴感觉潘文正真没事,就笑着说:“有模有样地搞了几个月,啥也没弄成,还好意思喝酒?”笑着扭头就去了厨房。

潘文正的目光跟着老板的身影说:“老婆子是拆台的,兄弟是拆台的,侄子是卧底奸细,全他妈是猪队友,我是一个人在战斗,你说咋能弄成事?”

老伴从厨房伸出半个脑袋,撇着嘴说:“手不利索,你还怨袖子长,你干的事,是断人生活门路的事,能有人支持你吗?”

潘长远看着老伴,一只手背后,一只手指着她,不停地晃着,愤愤地说:“妇人之见,妇人之见啊!”

这就是闫河市前政协副主席潘文正,永远在战斗!从来不言败!从来不气馁!

他何尝不是21世纪的堂吉诃德?乐观、孤独地战斗着。

十九

闫河市白鹭湖湿地公园封园收费听证会,虽然有潘文正搅和捣乱,但还是顺利地通过。各种利益博弈的结果,最后按白鹭湖提供的第二套收费方案执行,闫河市人不收费,只收外地人的钱,门票80元,市里收费许可的文件已经发了下来。

在两天内完结所有听证和收费手续,并且文件也发下来,潘长远知道,这是支持收费的一方,怕夜长梦多。

有时候你不得不佩服,政府的办事效率还是蛮高的,他们并不总是拖拖拉拉得。

这一收费方案在听证会上,潘文正已经明确指出,本地人和外地人区别对待,只收外地人钱,是违反国家法律规定的价格歧视行为,是违法的。要么全收,要么全都不收,才是合法的。

一个地方政府出台的政策,明显违反国家的法律,这会让人笑话,但没人听他的。

违法的又怎么样?县官不如县管,国家在北京,远的很!法律在纸上。大家都在这么干,闫河当然也敢这么干,违不违法,笑不笑话,不重要。

乔景峰主任没有食言。3月1号,礼拜一一上班,就通知潘长远去人事科,拿潘跃的入职通知书。白鹭湖湿地公园50多个中层干部,每人给一个指标,安排自己的近亲属。

潘长远很兴奋。人事科科长,一边给他拿潘跃的入职通知书,一边摇着头唉声叹气地说,没有钱就收费,收费有啥用?还没有开始收,人员就增加了200多个,现在咱们都500多人了!收费养人、养人收费呀!

可能是感觉,给来拿儿子入职通知书的潘长远,嘟囔这些不合适,好像自己是不高兴潘跃来单位上班似的。人事科长突然住了嘴,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老潘,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随口一说,你别多想啊!”

潘长远笑笑说:“不会,人人有份,有啥可多想的?最难受的恐怕是财务科,折腾来折腾去,估计米还是不够下锅的。”

潘长远拿着潘跃的入职通知书,从人事科出来,正准备给老婆谢幕婉打电话,把好消息报告给她,然后去找乔主任要钱,马上去北京给黑土治疗断翅膀。这时却接到了侄子潘飞的电话。

潘飞在电话里急促地说:“二叔,你在哪里?你赶紧来,黑土出事了!”电话里还传来小李的哭声,和一只白鹭的凄惨地哀鸣叫声,潘长远知道那是白云的声音。

潘长远一边跑,一边把潘跃的入职通知书往口袋里塞,还在电话里对潘飞说:“潘飞你听着,你看着小李,别让他哭,你们离黑土的养护笼远点,小心白云啄你们,听见没有?听见没有?不要动白云,我马上就到……”

潘长远气喘吁吁,七绕八绕地跑到北门口,今天是白鹭湖湿地公园第一天售票,门口搞得喜气洋洋。

他被两个新来的,不认识他的检票小伙子挡住,给他要票或身份证,潘长远推开他俩说:“滚开!”准备往里闯,但还是被他俩拉住,就是不让进。他正要发火,保安科的科长这时端着个茶杯,一步三摇地走了过来,对那俩小子说,胡闹,不认识吗?这是咱养护科的潘科长,两个小子才松了手。保安科科长说,老潘你干啥?火急火燎的?潘长远没有理他,一步冲过了收费栅栏,趔趄着往前跑去。他隐隐约约听见保安科长在后面说,靠,这么急,给抢钱似的……

潘长远赶到芦苇岛的时候,知道一切已经无力回天。

白云扒在黑土养护笼的外面,使劲地扇动着翅膀,地上的草屑被扇地到处飞舞,不停地凄惨叫着,眼睛里流着泪,保护着黑土不让人靠近。

养护笼里的黑土仰着身子躺在地上,修长的脖颈耷拉着歪在一边,断了的那只翅膀根部,红肿发黑,它双眼圆睁,怒目注视着潘长远。潘长远和动物打了一辈子交道,凭经验,他知道黑土已经走了。

永远,彻底地离开了这个肮脏的世界。

小李正在一旁,蹲在芦苇草上,抱着头,低声地啜泣着,从后面可以看到,他的双肩不停地抖动着。

潘长远是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哭地这么伤心。受到传染,自己也感觉隐隐地痛上心扉。

潘长远蹲下,拍了拍小李的肩膀,酸着鼻子,微微的轻声说道:“别哭了,不怪你,怨我,是我没有用心,我们还是好好照顾白云吧……”

潘长远一边劝着小李,一边告诉潘飞,让他掂着一袋消毒用的白石灰,马上去芦苇岛最高的土山包上挖个坑,准备掩埋黑土的尸体。

潘飞挖好坑,掩埋黑土的时候,出了乱子。

潘飞提着黑土的尸体在前面跑,白云不停地在他头顶上盘旋着,惨叫着,扑扇着翅膀,随时准备俯冲下来袭击潘飞。潘长远,脱了上衣,双手展开举起在潘飞的头顶,保护着潘飞。

潘飞把黑土的尸体放进坑,刚铲了一铁锹土,本来蹲在地上一直哭泣的小李,像疯了一样,冲向潘飞,把潘飞推向一边,双手在坑里开始扒拉,痛哭着,扒拉着;扒拉着,痛哭着……

小李的哭声和着白云凄惨悲凉的哀鸣声,在芦苇岛上空回响。

潘长远一边扔掉衣服,一边恼怒地说:“小李,你干什么?疯了!黑土已经死了,不马上埋了它,白云会更难受,也会传染疾病,危害到其他白鹭。”潘长远一边说,一边去拉爬在土坑边上的小李,并使眼色让潘飞赶紧填土。

潘飞刚一填土,小李就去推潘飞;小李阻止潘飞填土,潘长远就去拉小李;头顶上白云还在不停地盘旋啸叫着;远远看去,四方混战成了一团。

愤怒、哀痛到了极点的白云,终于趁着潘长远他们三个拉扯不休的时候,一个猛子俯冲下来,对着潘长远的后脖子,狠狠地叨了一口。潘长远“啊”的一声,鲜血瞬间流了出来。

潘飞一看二叔潘长远的脖子,被白云叨出了血,便挥起铁锹向空中去打白云。潘长远大吼一声:“潘飞!你干啥?”不顾自己的痛疼,冲上去按住了潘飞。

潘飞扔了铁锹,用手按着潘长远的脖子看了看说:“二叔,疼吗?咋办?”

潘长远一边说:“没事!”一边给潘飞使眼色,让他立马往坑里填土。

小李见潘长远的脖子被白云叨出了血,也就不再固执地去阻止潘飞填土,而是呆呆地蹲在地上哭。潘长远趁机拉起小李往山包下走。还交待潘跃填完土后,一定要压瓷实,并在上面放上石头,不然的话,白云会把黑土的尸体,用爪子扒拉出来。

二十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潘长远是在他们用白石灰掩埋黑土的尸体时,收到儿子潘跃微信的。当时乱成了一团,脖子也流了血,没有顾上看。

现在他们干完一切,三个人终于精疲力尽地坐在了地上,他才细细看起儿子的微信:

我最最亲的爸爸妈妈:

对不起了,我和娜娜去深圳寻找我们的世界了,我有同学在那里开网络公司,喊我一起去创业。

生活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我想飞得更高,飞得更高、更高、更高……

爸爸,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希望我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但我不希望过你那样的一生,二十岁时,已经看到了五十岁时自己的模样和生活状态。真的不想!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理想,希望你能理解我们。我爱你爸爸!

妈妈,你曾经告诉我,怀孕我期间和生我时,你是多么地痛疼。既然生命来地如此不易,不去折腾,如何对得住你的十月怀胎?人生苦短,不去折腾,不去做我想做的事,如何对得住生命的短暂历程?我爱你妈妈!

如果我在二十岁就知道,我后三十年的一切,你说那还有什么生活乐趣?那该是多么恐怖的事情啊!

妈妈,你要多保重身体,我会每天为你祈祷,上帝一定会保佑我漂亮、坚强的妈妈,长生不老。阿勇媳妇告诉我了其他网上购药的渠道,你不用担心,我会按时在网上给你买药,你一定要多保重,我的亲妈妈,我爱你!亲你,啵……

爸爸妈妈,你们也不会开车,我把车子给卖了,卖了三万块钱。给阿勇媳妇汇了一万元,阿勇的案子还没有结,她媳妇和孩子的生活很困难。阿勇是我们家的恩人,你们常说,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阿勇于我们家,何止滴水之恩?简直是恩重如山,我想你们是会同意的。其余的两万块,留着给妈妈看病吧,我放在你们屋里的抽屉里了。

你们不用担心我没钱。大爷给我了五万块钱,说是给我创业办公司的风险投资,挣钱了,给他分点红,失败了,钱他就不要了,大爷说,他对我很有信心。我对自己也很有信心。

娜娜还有八千块私房钱,也给了我。娜娜还说,她把自己也风险投资给了我,你们如果愿意,她现在就可以叫你们爸爸妈妈。我们可以随时回来结婚,娜娜说,不要房子,啥也不要,裸婚。娜娜还说,她不怪你们以前那样对她,她说,天下的父母都是这样的,都想孩子好过。

我已经和怡阳说清楚了,她是个好女孩,但我们是在不同空间里跋涉的人,人生旅途的轨迹,永远也无法交汇。

爸爸,怡阳说你做的“龙门跳”菜,真的很好吃。他很感谢你和妈妈对她那么好。

最亲的爸爸妈妈,真的对不起了,我会常回来看你们的,想我了就和我微信视频。我永远爱你们!亲你们,啵……

爸爸妈妈,我爱你们!永远爱你们!

你们的宝儿:跃跃

潘长远看完微信,已是泪流满面。

潘长远认为,潘跃的出走,其实是有兆头的。这段时间,家里老出奇怪事,还他妈都是好事。

不明不白地收了1000元钱,还有两条鱼和苹果。送的人肯定是好意,钱不说了,是想周济他们。送苹果和鱼,肯定是祝福他们一家“平安有余”,不再过苦日子。送东西的人,肯定是一个对他们家很了解的人。如果是送礼办事的,那也不会不留姓名,再说,谁会给潘长远这个无职无权的人送礼?但谢幕婉和潘长远到现在,也没有捋出这个好人是谁。

潘跃这段时间更懂事了,对爸爸妈妈的体贴,超出了想象。从不做饭的孩子,这段时间还在妈妈的指导下,给三口人做了很多次饭,尽管味道不敢恭维,但潘长远吃得还是很开心。前天,潘长远喝醉了酒,回到家不省人事,潘跃亲自给爸爸洗了脚,把他背上床。站在旁边的谢幕婉,也开心地流了泪。

两口子睡在床上,潘长远问谢幕婉说,你说,儿子是不是有啥事瞒着咱们?总感觉这段时间有点反常,谢幕婉说,不理你,你烦恼,对你好了,你又睡不着觉,你就是个贱命,生来让人不搭理你,你就安心了。自己亲儿子,有啥反常?

听完谢幕婉的话,潘长远便不再多想。今天终于知道,儿子潘跃这段时间为啥子这样。

二十一

看完微信,潘长远一个人走到芦苇岛的湖边,将儿子潘跃的入职通知书,从口袋里掏出来,拿在手里,端详了好一会。最后,横过去,竖过来,来来回回,把它撕得粉碎,嘴里还不停地嘟囔着:“我让你飞得更高、我让你飞得更高……”

随后,扬手将碎片抛向白鹭湖的空中,并大声唱道:“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更高、更高……”然后一屁股坐到地上,仰面躺在倒伏的,枯黄柔软的芦苇上,并顺手折了个芦苇的枯叶,叼在嘴里,呆呆地望着湛蓝的天空。

潘跃的入职通知书碎片,像雪花一样,自由地在蓝天里飘呀飘,飘呀飘……,最后从潘长远的视线里,彻底消失地无影无踪。

潘飞看见二叔的举动有点奇怪,就跑过来坐在潘长远身边问:“二叔,你咋了?你没事吧?扔的啥东西?”

潘长远说:“我扔得是,二十岁就能看见自己五十岁时摸样的人生。”

潘飞诧异地说:“扔地啥呀?”一脸问号。

潘长远瞅着侄子潘飞一头雾水地看着自己,他仰望着远方继续说:“潘飞,你看,春天来了,白鹭就要回到西伯利亚去了,它们将在蓝天里,尽情自由地翱翔。去愉快地开始它们那诗和远方的旅途,多美呀!

潘飞顺着二叔手指的方向发现,一行白鹭正展翅飞上青天,它们飞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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