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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自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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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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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烟记

    (一)

我高中毕业,还不到十六岁。

学校通知领取高考成绩的那天,是我一生中最难过的日子。我还没从老师手中接过“成绩通知单”,老师那失望的目光已经告诉了我高考的结果。我捧着那沉沉的纸条,站在校园的老槐树下,望着熟悉的校园,那操场,那小径瞬间好似陌生起来,耳畔似乎又回旋着琅琅的书声。眼看着那些能升入高一级学校的同窗,将眼泪忍了又忍。我很清楚,自己能上高中,已是万幸之极了。家庭成分的不好,家中经济的拮据,本来年岁不高的父母几乎都成木偶人了。两年前,父亲送自己上高中的情景,还是那般的清晰——

初中毕业时,我还不到十四岁。当我从老师那里拿回高中的《录取通知书》时,心里很有些不是滋味;当我从父亲那里听到“没钱,不再上学”的决定时,心里也没有了太多的想法,只是叫父亲给我编个“笆笼”,准备秋后给生产队拾稻穗挣点“工分”。

初中的老师知道了我的情况,特意找父亲谈了话,谈些什么我不知道,只知道父亲让我上学了。在那时,“劳动”在学校生活中是占重要地位的。《通知书》上就规定了:每位学生在开学时必须交“矿篼”一挑(后来才知道是由于学校没通公路,用来在集镇上挑煤的)。于是,父亲就开始砍竹编篼。由于我人小力薄,父亲说不要编得太大。开学那天,父亲帮我将行囊(衣服、大米、红苕等)装在矿篼里,亲自送我到这离家三十多里外的高中学堂。一路上,父亲坚持一个人挑,只是让我跟在他的身后走;一路上,父亲有说不完的话,什么“不要思乡”啦,什么“努力学习”啦,我都一一地听在耳畔,飘在风中,只觉得空着手紧赶慢赶才能跟上父亲的脚步。

在经过一处悬崖时,忽然上前方垮下一大滩泥石,距我们不过丈把远,着实把我们吓了一大跳,只感到那一瞬间,父亲肩上的矿篼一滑,一把将我拉过去,飞速地向后奔跑。好一会,父亲才停下脚步,喘着粗气道一声:“好险!”待垮塌处平静了,父亲才又挑上担子,叫我在这边等着。只见他挑着矿篼,飞一般地冲过垮下的泥石,放下挑子,眼睛盯着上方,对着我说:“快冲!”在父亲的掩护下,我也飞一般地冲过了“敌占区”,这才又放松神经继续赶路。

由于是第一次出“远门”,对一切都感到陌生。在新的学校里,报名入学者甚多,真可谓“门庭若市”。父亲问一位老师我在哪班,那位老师一指前边的墙说:“那里贴着哩!”于是,父亲说让他看着行李,叫我去看看在哪班。我腼腆地挤进人群,在密密麻麻的几大张“榜示”中寻找了好半天才看到了我的“大名”。于是,我们根据提示找到了班主任,交了学费,来到早就安排好的寝室。寝室里已经有些同学了,他们有的已经铺好了床,坐在那儿聊天;有的正在操作,他们的“脸皮”好像都比我厚。父亲为我选了一个下铺,并亲自为我铺好稻草……

天色还早,父亲回家还走得拢。心里想到父亲就要离去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留在这儿了,想在心里,泪在眼眶。嘴里虽然没说,但父亲看得透我的心思,“知子莫如父”呀!他看了看天色,说:“今天不早了,我就不走了,明天再回去!”我心中暗自高兴,也深深地懂得了父亲的“借口”。

那一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想到十多年都是在父母身边度过的,可谓“呵护有加”呀!如今,让我一个人“独立”生活了,我能适应吗?由于学校有纪律,不敢说话,但我分明也感受到了,父亲也没有入睡的。

起床铃响了,我和父亲同时起床洗漱。

早饭后,父亲又像先前路上般对我叮咛一番,便迈开了回家的步子。我随父亲转过学校旁的山头,目送父亲渐渐远去。父亲的背影越来越小,但我分明看见父亲在不时地回头、挥手……

“愣什么?抽支烟!”

有人在背后拍了一巴掌,我吓了一大跳。我转脸一看,原来是王东,他嘴里熟练地叼着香烟,手里递过一根来。这王东是班上成绩不好而思想开放的那种,抽烟、喝酒早会了,虽然曾经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修理过好几回,但他意志坚强,从来没有屈服过,即使认个错,也是黄盖奔曹营——假投降。

“这——”我不知道该怎样应付。从小学到高中,我都是不违纪,不惹事的好孩子,抽烟、喝酒是想都不敢想的事——虽然有好心的同学“腐蚀”过我好几回。

“都毕业了,怕什么?还装什么正经呀!”

就这样,我在极度的烦闷中抽了人生的第一支烟——虽然呛出了眼泪。

(二)

怀揣着已经失去的梦想和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回到乡下,回到父母身边,我却没有太多的高兴——虽然以前常想和父母在一起的温馨。复读,是不可能的——虽然父亲提出让我复读!那两间家徒四壁的茅屋,还在上小学的两个弟弟,都无声地告诉我:不能复读了!

那乏味的农村生活几天就让我筋疲力尽。无聊之中,我不顾父母的阻拦买了人生的第一包香烟——2角2分钱一包的“红缨”牌香烟。自那以后,我便随时身上有了烟,一为解闷,二为交际——哪怕父母一再阻拦。

那一天,村支书找到我,说村小学缺一名教师,问我愿不愿意代课。作为年纪轻轻的我,觉得事情有些突然,心中又浮现出自己上这所村小学的情景——

在这穷山洼里,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娃娃,“幼儿班、学前班”这些名词术语是闻所未闻的。孩子们的童年生活就是在小院同伴的追追打打中过去的。那一天,我正在院子里玩陀螺,母亲在“生产队”干活回家,带来了一条“好消息”:“华,老师说你该上学读书了。”我闻言,一蹦老高:“妈妈,我要新书包!”

夜里醒来,我便看见油灯下的母亲在用一块蓝布缝着什么(后来才明白,那是母亲用搁放了多年的陪嫁布为我缝制“新书包”)。第二天,我便背着新书包随爸爸来到学校。

说“学校”,好象有点辱没孔圣人。那是两间土墙矮屋,墙壁上最大的裂缝已经用稻草塞满了。屋子里有一些长短不一的高凳矮凳和几张破旧的小桌,还有一块斑驳的木黑板。此时,我已经看见有十多个娃娃在那里读着“毛主席万岁!”之类的课文了。

屋子里惟一的大人——老师——是一位五十多岁的白了头发的穿着对襟褂子的满脸皱纹的说起话来抑扬顿挫的手里捏着一枝“烟杆”吸着“叶子烟”的老头。这老头姓张,据说是全村惟一的德高望重的“文化人”,人称张老秀才。他是从私塾里出来的,写点人情、拜帖、对联之类是其看家本领,在村里颇受人敬重,就是爱抽烟,拇指粗的“叶子烟”抽着呼呼响。

村子僻远,距山外的中心小学有二十多里山路,村上就将这两间平房办成了学校。起初,中心校曾派两名教师前来任教,村民们都把喜悦写在脸上。可没过一个月,两位年青的教师死活都要回去,还不惜动用了好几方的关系。后来,中心校又曾派过几位老师,但情况都没有什么两样。再后来,就再也派不来了。可不能就这样让小娃娃们失学呀!就在村长束手无策时,“张老秀才”站出来了。他给村长说,能不能让自己试试。这一下呀,可真是解了村长的燃眉之急。于是,“张老秀才”便成了“张老师”,负责这三十多个孩子三个年级的复式教学——当然,这些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此刻,我来到张老师面前,不好意思地低着头,爸爸将报名时应该说的话向张老师说了一遍。张老师在小本本上一一记下了,我就被安排在一根长凳上挨着几位差不多大的孩子坐下来。于是,我觉得自己正式成为一名学生了,那种自豪呀,爸爸走了都不知道。

要说识字,张老师简直是“两个哑巴睡一头——没话说”,可他读的是旧学。现在教这新学呀,识字教学全靠汉语拼音。对于这个,张老师与六、七岁的娃娃处在同一起点上。怎么办呢!我记得,那时是每周上六天课,只有星期日休息。那一天星期六下午,张老师带着伞背着帆布旧包往山外赶。原来呀,他要到中心校“取经”。

第二周开学后,张老师便在课堂上教孩子们读“a、o、e、i、u……”。当时,孩子们和山民们那股子新鲜劲就甭提了。每次教拼音,窗外都会站着几位村民边听边笑。我现在回想起来,张老师教的拼音简直“歪”到了极点,不过在当时的穷乡村来说,已经是难得一听的“洋玩意儿”了。

从此,每周星期六下午,张老师便背着帆布小包踏着崎岖不平的二十多里山路赶往山外的中心校,星期日下午又从山道上回来,下周便又能听到张老师在课堂上教那走调的拼音了。

晴天还好,用张老师的话说,颇有点辛弃疾“夜行黄沙道中”的意境,像他这样的“老秀才”还可以得一番自娱自乐。可山区多雨,每逢下雨,山道上便泥泞不堪。然而,这一切,从没阻挡张老师“取经”的执著。下雨天,张老师就穿上他那双陪了他多年的长统靴,打着他那把辨不清颜色的大伞。就这样,张老师风雨无阻地走向山外,又走回山里;就这样,张老师硬是将“汉语拼音方案”的全部内容学完了,并且教完了,我们也能用拼音来识字了。张老师呢,自然有说不出的喜悦。

我当时虽然不懂什么,但就拼音来说悟性最好。比起标准音来,张老师教的“a、o、e”确实走调了;但比起张老师来,我不会走调。所以,我便在张老师的启示下担负起了辅导后进生学拼音的任务。那时起呀,我便有了一种想法——长大也当一名老师!

想到这里,我对村支书的话有点“受宠若惊”,连说“可以可以”,随后,我便受聘于村民小代课了。那烟,也一如既往地抽着……

(三)

当老师了,我尽量严格要求自己,除了“抽烟”之外,几乎找不到我的“劣迹”……夜晚,我爱坐在灯下,一边抽烟一边或备课或忆往事,看着依旧破败的校园,那位抽着土烟的“秀才”张老师的形象总在眼前浮动——

记得虽然教完了拼音,可张老师一直没有停止走向山外的脚步。用张老师的话说,不喝点新鲜水不行。什么标点呀,修辞呀,语法呀……张老师都得一一学习。因此,每周星期六的下午,仍然有一位老头走向山外;星期日的下午,自然又有一位老头走回山里。就这样循环着,从不间断。在张老师的“现炒现卖”中,琅琅的书声装点着大山的风景。我也在张老师的熏陶下迅速成长着。

转眼间,我上五年级了,张老师的头上几乎找不到黑发了。

那一日,又是星期六,下着大雨。下午,张老师照例又穿上长统靴,打着旧布伞拿着大烟杆走上了山道。记得当时师娘还叫他别去了,因为雨太大。但张老师说,如果不去,下周的课就不完美。于是,大雨中的山道上,依然走着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

黄昏时分,雨停了,师娘也估计张老师已经到了中心校。可就在这时,村里的二虎叔(刘二虎,我们都称他二虎叔)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在师娘面前比比划划说不出话。好一阵,师娘才明白了——张老师由于路滑踩虚了脚,已经掉下了悬崖。顿时,师娘差点昏过去了。随后,村长知道了,山民们知道了,我们也知道了……

雨后的夕阳火红火红的。村民们、孩子们在村长的带领下来到悬崖下——

张老师浑身是血,一只胳膊无力地垂着,头靠在张师娘的怀里。师娘泣不成声,村长泣不成声,村民泣不成声,我们更泣不成声……我哭着挤过人群来到张老师面前。张老师微闭的眼睛睁开了,抬起一只胳膊,胳膊下有一枝烟杆。老师拉着我的手,从嘴里挤出一句简单的话:“长大当老师……”话没说完,那只手便垂下了。“张老师——”村民的喊声震动山谷。

村民们把张老师安葬在他所钟爱的学校旁,孩子们也常到坟前看看,随手插上一朵野花。

想到这里,我吐了一个烟圈,抬头往窗外望去,因为窗外不远就长眠着敬爱的张老师……

(四)

后来,我患了“黄疸肝炎”,在医生的嘱咐下,开始了痛苦的戒烟历程。

虽说痛苦,但和生命相比,我还是选择了前者。“肝炎”治好了,那一年零三个月的时间里,我自以为完成了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戒烟!没有烟的日子真好,好像天空都格外的高远,前途也格外的灿烂!

那一夜,窗外,黑沉沉的。

我坐在灯下,批阅着厚厚的一摞作业。“王小明”,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瞬间,我脑海中浮现的,是一个清瘦而活泼的小男孩。

是呀,王小明已经三天没来上学了。虽然托人带来了假条,说是生了病,但在我的心中,始终是一块放不下的石头。

我很清楚,王小明的妈妈前年因患癌症去世了,家里就他们父子俩,父亲还是个老哮喘。王小明在我任教的班级里,虽然成绩平平,但那总是我心中的一朵花呀!

躺在床上,我怎么也睡不着。自己作为一位民办代课教师,耕种着几份家里的责任地。由于过度劳累,近几日,妻子病得吞不下饭,昨天铡猪草又把手砍了一刀……

天亮了,是个大晴天。

早上离家返校时,妻子再三叮嘱:“今天周六半天课,放学后早点回家挖红苕,我连猪都喂不了。”我嘴里答应着,脑中却全是王小明。

这一半天的课,我始终觉得不完美。中午放学时,我几次走向自家的脚步都被拉回了。我最终托人捎了个口信回家,说叫邻居张二嫂帮忙喂喂猪。于是,我掏出一张带着体温的五元币买了点奶糖,连同教本塞进那个褪了色的帆布包,开始登山了。沿途的断崖、古藤、秀竹、山茶都本是那样令人陶醉,可这对我来说,引不起一点兴趣。

流汗,喘气。

约摸一个半小时,才到了我曾经来过两次的茅屋。一次是王小明要辍学,我来动员,帮交了二十元学杂费才算解决了问题;一次是去年腊月,小明家杀了年猪,小明说是爸爸讲的,生拉活扯要我去坐一坐。如今,是“三顾茅庐”了。

推开门,小明坐在床上,一张苍白的脸,手里捧着一本语文书。见了我,小明不知说什么好,只见泪珠儿从他脸上滚落。

“爸爸呢?”

“挖红苕去了。”

谈话中,我才知道王小明这次是背上生了个大疮,已经化脓了。他爸爸说没钱送医院,只找了些“草草药”敷上,可疮越来越疼了。我撩起小东的衣服一看,那可真是“惨不忍睹”啊!

家长还没回来,我就着床沿,和王小明“师徒俩”摆龙门阵来……

又是两个小时过去了,小明他爸才背着一大筐红苕回来。看着这满头是汗,喘着粗气的家长,我什么也说不出。

最后决定,钱由我垫着,立即送小明去医院。我背着小明走了,那喘着粗气的家长还要留在家中喂了猪才去。

在医院里,医生一见那疮就埋怨起来:“你瞧,孩子的疮化脓成这样,我看你是不把孩子当回事了。”我不知说什么好,小明抽噎着将情况告诉了医生。医生疑惑了一会儿,立即给小明做了手术。看着小明睡过去了,我才稍稍放了心,预付了100元费用,对医生说:“大夫,烦你照顾一下孩子,他家长随后就到。我明天再来。”医生点了点头。

天,已经黑了。

我擦了把汗,背着那褪了色的帆布包在朦胧的夜色中回家。

妻子,已经睡了。

我敲开门,她没有说一句埋怨的话,随手递给我一封信。我好奇地接过信一看,原来是已毕业的学生陈小霞寄来的。我抽出信瓤,只见开头写道:

“敬爱的老师:

在您的生日即将到来之际,首先祝您生日快乐……”

“哦,今天是我的生日呀!”我这才想起来了。

(五)

我是1985年参加教育工作的。“1985”可不是个吉祥的数字——因为政府将1982年后任教的民办教师称为“顶编民师”了。在“民师”前还要加上“顶编”二字,听起来就让人窝囊。但自从受了张老师的感染,自从接了老村长的使命,我就热爱起学生来,喜欢起教育工作来,顶编就顶编呗!

那一年,国家有了新政策——要在民办教师中招考一批入师范学校“镀金”,然后“转正”。可我仍然没有机会,不因别的,就为“顶编”。

对于这些,我也没有在意。一日,一位学生家长问:“老师,你怎么不去考来‘转正’?”“没有资格!”我苦涩地笑笑。家长还当是玩笑,说你教的学生都好几批了,成绩又那么好,还经常在报上发文章,比你差得多的都‘转正’了,你还差什么?

“是呀,我差什么呢?”家长走后,我在反思——学生的爱戴,我有;领导的信任,我有;群众的称赞,我有;同事的尊重,我有……谁叫自己是“顶编”呢?——家长怎知道这些呀!

在清贫与尴尬中,我就这样啊Q似的过着。

直到有一天,新政策又出台了——今年允许1982到1985年任教的“顶编民师”参考了,虽然名额有限,全县只录取3人,但就这消息,也是足以令人欣慰了。“1985”这个数字,对我来说,又是多么吉祥啊,若是“1986”,那就又没戏了。

这样,我的耳旁多了一些善意的话题——

“今年你一定能考中,跳出‘农门’了!”

“好好复习,争取一次成功。”

“把学生那边松一松,自己的前途要紧。”

……

一次成功,自己的前途,谁不想呢?于是,我产生了一个念头:请人代课,自己复习三个月,准能考上(况且,有好多参考的教师都是这样做的)。我向学校提出,当即获得批准——多好的机会!

我把想法告诉了学生,全班四十多人都没有吭声,只是低声地抽泣。询问缘故,班长哽咽着说:“老师教我们,我们学得愉快,成绩进步大,师生感情深,眼看还有三个月就要毕业了,您一抛弃我们,我们就完了……”此时,平日里最“调皮”的王兵也说:“想留住老师,又怕耽误老师的前途呀!”……

多好的孩子啊,我心里陡地一沉。是呀,我这个毕业班是去年下期从几处村小学合并来的,一期下来,各科成绩都名列片区榜首。还有三个月了,正是紧张的时候,能舍得吗? 犹豫了一个晚上,强选择了放弃自己,一心投入到学生的复习之中。

此时,耳旁又有了新的话题:

“学生的成绩再好,也只是一时的赞誉,对自己没多大好处。”

“谁这样傻呀!”……

面对这些话题,我无言。

我还是我行我素,将全部时间和精力放在学生身上。

暑假到县城参考那天,学生都来为我送行,并祝愿老师凯旋。可是,我终没能竞争赢准备充分的对手,落选了,白白花掉了两个月的薪水。

“不,我没有落选,在学生心中,我是不会落选的。”我这样想着,又阿Q似的笑了……

其实,眼看别人吞云吐雾,我心中早已痒痒的了,别了一年多的烟朋友不时在眼前晃动。为了庆贺自己的“落选”,终于,我没能战胜那无声的诱惑,又开始吞云吐雾起来……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第二年,我以全县第一名的成绩考入了“民师班”,才得以继续留驻教坛。

(六)

那一年,我镇另一所学校来了一位王老师,听说叫王东,见面后才感受到了事情的戏剧性——王老师竟然是给了我“人生第一支烟”的王东。王老师说,高中毕业后,他到了另外的学校复读,后来在当局长的舅舅的关照下,读到了我市一所名牌师范,本来已经在外面工作好几年了,但为了……这次算“支边”来了!老同学经常来往,交流教学心得,使我不得不对王东刮目相看——他的执著、他的成绩都令人心服口服。由于我们都属于那种事业型的人,一段时间下来,大家都不错,教学成绩在全镇都是数一数二的。可不知怎么回事,后来,我的效果没了他的好了。

那一回,王东的成绩居全镇榜首,还进入了全县的前十强;而我呢,因班上有了那么几个“后进生”(都是二三十分甚至十来分的角色)影响了各项比率(平均分、差生率、及格率、优生率等),综合考核排在了倒数。

看着这样的结果,我真有些感慨莫名。与王东会面,问其经验,他谦虚地笑而不答。

第二期,我与他的教学成绩差距更大了——王东的成绩进入了全县前五强,而我则居全镇的倒数第一了。

就这样,他被评为全县教学能手,戴上大红花四处宣讲;而我则受到了学校领导、党委政府的严肃批评,说这些日子怎么退化到如此程度,立即调到最偏远的村小学以示惩戒。

我无言。

为了切实提高自己,我特意听了王老师的“经验报告”,发现什么认真备课、认真上课、细心辅导等等,自己都是做到了的,并且知道自己要被调离时,班上好多孩子都哭了哩——这问题到底出在哪儿,我真的好迷惘。

那一天晚上,我和王东出城开会,住同一间旅馆。好朋友嘛,反正现在的差距已经无法缩短了,我就和他聊起真心话来,并向他请教个中的奥秘,因为他说过,最经典的东西并没在“经验报告”中讲,也不敢讲。在我的再三恳求下,王老师笑了笑,神秘地对我说:“你附耳过来!”

我好奇地侧耳过去,他又故弄玄虚地说:“听好了,只三句真言:一曰‘赶走后进生’,二曰‘不收转学生’,三曰‘挖掘优秀生’——就是多给优秀生加点压,让他们只能考好,不能考差。”

啊,原来如此!

我细细品味这三句真言,怎么也睡不着了,只将那香烟大口大口地抽……

是呀,在这些“真言”面前,我真的不知所以了。想想自己班上,就是有那么些“后进生”,才让自己“身败名裂”的呀!须知,多一个后进生和少一个后进生,各项比率就会相差很大呀,何况是有好多“后进生”呢?想想自己,一直都以仁爱之心待人,以忠诚之心工作,对那些“后进生”们,自己没有半点歧视,而是给予了更多的关爱,但要使他们的成绩与优秀生同步,那是很难办到的呀,况且有些孩子本身还有智障呢!

再说,从外校转学来的孩子,多数都是有着这样那样的“问题”的学生——这些年外出务工的家长多了,好多孩子都被带到远方读“民工学校”,卷上的成绩很高,其实孩子的知识太少,世面是见了些,但无论是学习习惯还是学习成绩都不会很好。这些孩子因家长或别的原因,近年转学的不少。对于我来说,觉得这些孩子更需要关爱、更需要帮助,所以,基本上是“来者不拒”,因为教师无权不让孩子上学呀!这不——

小芳是上一届的学生,因厌学而随家长外出一年,觉得还是读书好,又回来上学,我毫不犹豫地收下了;小利家里很困难,在读村小学时就因没钱而失学,后来政府减免了学费,她又要来读书,我二话没说,收了;更有甚者,小权本在潮州读书,只因母亲生病回家,到就近的学校去上学,说是被该校的某老师一口拒绝了,又来找到我,我什么也没说,收了——后来才知道,那位拒绝收小权的老师正是王东……

如此种种,我是见得多了,也就觉得是很正常的。试想,别人是变着法将“后进生”赶走(据王东说,你要冷淡得让后进生自己不读,就找不到老师的头上,绝呀),而自己不但留住了后进生,还大量收留“后进生”,不说比率,单就班级管理的方方面面的难度就增加了好多;别人是给优秀生“加压”,非考好不可;而自己重视的是全面发展,老是说“不求结果如何,只求曾经拥有”……而这一切,旁人怎么知道呀,领导们也都是只看结果的,我真的好困惑!

哎,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失败在哪儿。虽然得到了“真言”,但这“能手”的称号,恐怕这一辈子也轮不到自己,谢天谢地,不下十八层地狱就行了。

想到这里,我又将手伸进了香烟盒……

(七)

我没有更多的爱好,闲时就喜欢写点乱七八糟的东西。每当夜阑人静时,陪伴我的就是一支香烟一缕青烟。渐渐地,我的“烟瘾”越来越大,几乎到了“烟不离口”的程度,不过,我在教室里绝对不会抽烟。

随着烟龄的增长,我虽没有照王东的“真言”办事,但在后来还是扭转了局势,在那偏僻的村小也干出了点业绩来。回原校后,又送走一茬又一茬孩子。在短短的时间里,校、镇、县、市、省各级的“优秀”、“模范”称号频频飞来。但我深知,不能骄傲,更不能学王东的“真言”。在香烟的陪伴下,我默默无闻地工作,孩子们也认认真真的学习。

我们学校地处山沟,“环校皆山也”。由于条件差,学生没有住校,每天早饭后学生到校后才开始晨读。那一日,我照例手捏教本踏着琅琅的书声走向教室。出人意料的是教室门紧闭。推门进去,孩子们读得正精神,只是讲台上摆着两盆塑料花。我微微一怔,莫不是昨日学校开什么会布置了会场还没有收拾?问一位同学,他摇摇头。我转身走向办公室问校长,他也摇头作答。

返身回教室,怪了,门又紧闭着。推开门,又是一惊——讲桌上除鲜花外,多了一大堆苹果橘子糖,黑板上写着几个不很工整的大字:祝老师生日快乐!

我愣住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的确,今天是我的生日,连我自己已忘了,倒是我的学生——一群十一、二岁的娃娃还记得那么清楚。我的眼睛湿润了,而同学们仍若无其事地读书——其实,他们在偷偷地看我,此时的我,又想起了那年过生日那天去看望王小东的情景。

我用双手压住了书声,向大家鞠了一躬,颤颤地说:“同学们,谢谢了!”教室里静啊,静得快要凝固。突然,从四十多张小嘴中飘出整齐而饱含深情的歌声:“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在一片祝福声中,我茫然不知所措,平日里的一桩桩一幕幕以及几多的苛求,几多的责备都一齐涌上心头,酸酸的。

歌声停了,我清清嗓子:“大家的深情厚意,老师全领了。鲜花老师收下了,这些水果嘛,大家品尝,就算我招待大家了。”此时,我分明看到好多孩子想说什么……我叫班长把水果分给每位同学。

“叮铃——”下晨读课了,我怀抱鲜花,不,是四十多颗童心,离开了教室。记得那半天的课我讲得最清楚,同学们也听得最认真。

我把两盆花放在卧室的书桌上,可是光线太暗。于是搬到窗台上。虽是塑料花,但在阳光的轻抚下便显得格外娇艳,格外精神。清晨,我常常口含香烟,将这塑料花细细端详……

(八)

那一期,由于工作的需要,我被调到了镇中学。多年与小学生打交道的我,在高高大大、精精神神的中学生面前,很有些局促不安。第一节课似乎有些语无伦次——我自我感觉。谁知就这第一节课,让这些中学生们似乎看到了新的希望,下课后都七嘴八舌地围着我说开了。尽管言语不同,但总的意思是“老师,你真棒”。特别是班里个子最高的女生——班长王英,更是向我投来了最多的敬佩的目光——我的感觉。

作为班主任,我极力寻找着中学生与小学生的差别。蓦然间,我发现,教师的人格魅力是能否感化学生的重要因素,这在中学里更加明显——中学生的人生观与世界观都与小学生层次不同。

于是,那一日,我在班会课上拍着自己的胸脯说:“同学们,在以后相处的日子里,希望大家养成良好的学习、生活习惯,除了抽烟,一切向我看齐,我随时接受大家的监督,凡能检举本人工作拖沓,惰性太强,或是参与赌博、酗酒等‘劣行’,本人先向全班同学赔礼,再给检举者加操行成绩!”我的话音刚落,教室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虽然学生的喝彩声和掌声一度将我陶醉,但我始终觉得今天的表现美中不足。是呀,“除了抽烟”,这“抽烟”为什么要除呀!灯下,我无奈地摇摇头,手又本能地伸向衣兜里的香烟,一边整理着今日的班务日志,一边又吞云吐雾起来。

由于多年的习惯,我手拿香烟的动作相当潇洒。将一支香烟夹在食指与中指间,悠然地将送到嘴唇,双唇微闭,轻轻一吸,两条小小的“烟柱”从鼻孔中均匀地流出,再张开嘴,口腔里没有一丝儿“烟”的痕迹——这是我的自豪。

这一夜,我又坐在灯下批阅学生的课外杂记本,发现班上的学习委员小勇写了一首小诗,题曰《老师的风采》:

敬爱的老师

白日里

您拿着香烟一样的粉笔耕耘

夜晚呀

您拿着粉笔一样的香烟吐雾吞云

其实呀

无论香烟一样的粉笔

还是粉笔一样的香烟

在我们的心中

都是那样的伟大

都是那样的精神……

第一次读到这样的小诗,我真有些哭笑不得,这“风采”倒也实在,特别是那“粉笔”与“香烟”的比方,简直是微妙极了,但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果然,通过明查暗访,终于弄明白了——班上有好多男生都说老师有风采,就连拿香烟的动作都酷毙了,于是纷纷在暗地里效仿起来。我知道后,先是在班里表扬了小勇写的诗,然后郑重地说:“现在你们是学生,不能抽烟,等长大后……”我自知这句话是何等的苍白无力呀!

第二天,我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封没贴邮票的信。我拆开一看,又是一首《老师的风采》:

敬爱的老师

您有雄鹰的志向

您有宽广的胸怀

您铿锵的话语

敲击着我们的心灵

您渊博的学识

赢得我们的爱戴……

敬爱的老师

除了抽烟

您无可挑剔

其实抽烟

已把您的身体伤害

您真棒呀

敢拍胸脯的人已经太少

您抽一口烟

我们就滴一滴泪

老师呀

慢性自杀

不该是您的风采……

敬爱的老师

为了人生

为了事业

为了我们

您应该在拍胸脯时

不要“除了”

这是我们对您的真爱

老师呀

愿您用香烟一样的粉笔

把粉笔一样的香烟取代……

诗的落名是“初二(1)班全体同学”,但我认得出,这执笔者是班长王英——那个高个子姑娘。我读着这样的诗句,怎么也笑不出,太多太多的情感交织在一起。我痛苦,我无奈!

沉默,沉默!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鲁迅先生的精辟论述,我开始诠释着。我猛然站起,掏出衣兜里那大半包香烟,使劲捏了捏,一下子扔向窗外。窗外,是一条奔腾的河!

次日,我又站在讲台上,拍着胸脯说:“同学们,感谢大家的关心。从此刻起,本人决定不再抽烟,并诚恳接受大家监督,若发现本人再抽烟,除以前的规定外,还另奖检举者50元零花钱!”班上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比先前还要响。

从此,同事们再没有看到我抽烟。

一年、两年、三年……过去了,大家还是没有看到我抽烟。有人问我个中原委,我笑而不答——戒烟的真谛只有我最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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