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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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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2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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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父亲读诗

 

有很多的节日

我却找不到属于你的那一个

我只好在你从不知道的洋节日里

去给你读诗

弯弯曲曲的草径尽头

你荒凉的墓地在你曾劳作过的园子

当香烛表燃起

父亲:你的门前就升起了一股青烟

青烟的形状和色泽

像罩着村子屋顶和飘荡在庄稼上空的炊烟

缭绕着坐在父亲膝前读诗的我

我把一首首炊烟的诗读给父亲

读给那一堆杂草丛生的黄土

读给四周环立的果树……

我相信父亲此时肯定端坐着

边抽烟,边仔细地听

我相信他能听到烟火的诗句中

有咳嗽、有眼泪、有汗滴,还有疼痛……

我相信他一定把故事

当成了另外一个人的故事来听

他一定在听一个年近五十的儿子如何说出

从来没有说出口的爱——

汹涌的潮水拍击脆弱的堤岸

婆娑的果树用微风放大我的吟诵……

——它们都是你的儿子啊

都已挂着垂垂的果实

一辈子与你作对的野草,此时

也在羞愧地聆听

那些经常挂破你衣衫的圪针

把头低下,收拢它招摇显摆的刺针

田地裸露的卵石,你终归没能拣拾干净

雨水一过,它们都还闪着骨色的光芒……

 

父亲:一晃十六年

你一直用黑瘦的面孔出现在我的梦里

你一直用掩饰的微笑,欺骗

早已识破骗局的我

我知道,你只有在黑夜里才会喊出疼痛

才会露出你痛苦的表情

而我,早已习惯了惊厥、盗汗

习惯了在梦呓里和你直面诉说

习惯了在尘世里小心地行走、轻声地说话

习惯了如履薄冰的生活

 

我知道,我是个没了父亲的孩子

一定得面对很多艰辛

人前低下头来,——那些曾经被你抵挡的东西

都将直接冲我而来……

我也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无处存放,尽管再多的爱和泪

也只能对荒草说,对果树说,对庄稼说

对黄土说,对白云说,对黑夜说……

父亲:我断续的文字,叙述的只是你一生的断章

也许你会羞赧一笑

我只是想用一些碎片——你断续的音容

连缀缝补你残破的一生

就像那件打了无数补丁的汗衫

仍旧披在你的身上

父亲:你存留于世的照片只有两张

一张是属于第一代的身份证

那上面记录着你来世的时间和你生活的地盘

一张是你抽烟的黑白照片

——恰好证明在逼仄的人间,你曾用烟草

驱逐、麻醉时光给予的艰辛,逼出体内

生活给予的苦水和毒素

你大部分生命都耗费在田间和果园

死后,你将自己的骨头和血肉又还给了它们

你只用行动,并不用言语表达你对庄稼和果树的爱

你把所有的爱和汗水,都给了

子孙、庄稼、果树、野草和毛驴……

它们和我一样幸福,有过无忧的童年

它们都已长出了繁茂的枝柯

结出了饱满的籽实

只是你却……越来越瘦弱……越来越干瘪……

父亲:你用咸涩的汗水疼爱你的庄稼和果树

你用蜜一样的糖分滋养你所有的孩子

以至于你的器官有了分泌糖分的惯性

你的身体比玉米棒子甜,比红薯甜,比结出的果子甜

你的身体是甘蔗,是甜菜、是产蜜的腺体

即使日渐枯瘪,你还是有用不完的糖分

在身体里堆积沉淀

肠胃消化粗茶淡饭

身体却跻身富贵病的行列

——不能吃这,不能吃那

香甜可口的好东西都与你无缘

上苍啊,只在你肿胀的身体里盛装

无数富贵的糖粒,昏花的双眼里

世界也在渐渐变得朦胧一片——

注射的胰岛素已不能分解你积下的糖分

最终,你倒在你制造的糖堆里

倒在你汩汩流淌不竭的父爱里……

 

父亲节,一个干涸又庸常的日子

可能就是一再让我想你的理由

那天,我脸上爬着的两行泪,口里发颤的诗句

也许正好催开了今日漫天的大雨

没有雷声,只有哽咽,只有横流的泪水

沙沙沙,淋着庄稼、果树和野草

它们都张开了所有的叶子,贪婪吸收

沙沙沙,淋着你单薄的身体,淋着你所有病变的器官

一再替你稀释体内的糖分,刷洗顽固的病毒

沙沙沙的雨啊,也淋着我

——从我仰天张着的嘴和眼里

直流进关闭了很久的

干渴的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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