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的节日
我却找不到属于你的那一个
我只好在你从不知道的洋节日里
去给你读诗
弯弯曲曲的草径尽头
你荒凉的墓地在你曾劳作过的园子
当香烛表燃起
父亲:你的门前就升起了一股青烟
青烟的形状和色泽
像罩着村子屋顶和飘荡在庄稼上空的炊烟
缭绕着坐在父亲膝前读诗的我
我把一首首炊烟的诗读给父亲
读给那一堆杂草丛生的黄土
读给四周环立的果树……
我相信父亲此时肯定端坐着
边抽烟,边仔细地听
我相信他能听到烟火的诗句中
有咳嗽、有眼泪、有汗滴,还有疼痛……
我相信他一定把故事
当成了另外一个人的故事来听
他一定在听一个年近五十的儿子如何说出
从来没有说出口的爱——
汹涌的潮水拍击脆弱的堤岸
婆娑的果树用微风放大我的吟诵……
——它们都是你的儿子啊
都已挂着垂垂的果实
一辈子与你作对的野草,此时
也在羞愧地聆听
那些经常挂破你衣衫的圪针
把头低下,收拢它招摇显摆的刺针
田地裸露的卵石,你终归没能拣拾干净
雨水一过,它们都还闪着骨色的光芒……
父亲:一晃十六年
你一直用黑瘦的面孔出现在我的梦里
你一直用掩饰的微笑,欺骗
早已识破骗局的我
我知道,你只有在黑夜里才会喊出疼痛
才会露出你痛苦的表情
而我,早已习惯了惊厥、盗汗
习惯了在梦呓里和你直面诉说
习惯了在尘世里小心地行走、轻声地说话
习惯了如履薄冰的生活
我知道,我是个没了父亲的孩子
一定得面对很多艰辛
人前低下头来,——那些曾经被你抵挡的东西
都将直接冲我而来……
我也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无处存放,尽管再多的爱和泪
也只能对荒草说,对果树说,对庄稼说
对黄土说,对白云说,对黑夜说……
父亲:我断续的文字,叙述的只是你一生的断章
也许你会羞赧一笑
我只是想用一些碎片——你断续的音容
连缀缝补你残破的一生
就像那件打了无数补丁的汗衫
仍旧披在你的身上
父亲:你存留于世的照片只有两张
一张是属于第一代的身份证
那上面记录着你来世的时间和你生活的地盘
一张是你抽烟的黑白照片
——恰好证明在逼仄的人间,你曾用烟草
驱逐、麻醉时光给予的艰辛,逼出体内
生活给予的苦水和毒素
你大部分生命都耗费在田间和果园
死后,你将自己的骨头和血肉又还给了它们
你只用行动,并不用言语表达你对庄稼和果树的爱
你把所有的爱和汗水,都给了
子孙、庄稼、果树、野草和毛驴……
它们和我一样幸福,有过无忧的童年
它们都已长出了繁茂的枝柯
结出了饱满的籽实
只是你却……越来越瘦弱……越来越干瘪……
父亲:你用咸涩的汗水疼爱你的庄稼和果树
你用蜜一样的糖分滋养你所有的孩子
以至于你的器官有了分泌糖分的惯性
你的身体比玉米棒子甜,比红薯甜,比结出的果子甜
你的身体是甘蔗,是甜菜、是产蜜的腺体
即使日渐枯瘪,你还是有用不完的糖分
在身体里堆积沉淀
肠胃消化粗茶淡饭
身体却跻身富贵病的行列
——不能吃这,不能吃那
香甜可口的好东西都与你无缘
上苍啊,只在你肿胀的身体里盛装
无数富贵的糖粒,昏花的双眼里
世界也在渐渐变得朦胧一片——
注射的胰岛素已不能分解你积下的糖分
最终,你倒在你制造的糖堆里
倒在你汩汩流淌不竭的父爱里……
父亲节,一个干涸又庸常的日子
可能就是一再让我想你的理由
那天,我脸上爬着的两行泪,口里发颤的诗句
也许正好催开了今日漫天的大雨
没有雷声,只有哽咽,只有横流的泪水
沙沙沙,淋着庄稼、果树和野草
它们都张开了所有的叶子,贪婪吸收
沙沙沙,淋着你单薄的身体,淋着你所有病变的器官
一再替你稀释体内的糖分,刷洗顽固的病毒
沙沙沙的雨啊,也淋着我
——从我仰天张着的嘴和眼里
直流进关闭了很久的
干渴的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