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春节,一波雨雪后,天晴朗且暖和起来。
穿过阳台和卧室的玻璃射进来的阳光,仿佛被滤掉了刺目的成分,只剩下了温暖与柔和。这阳光打在床单上,床单这块儿就格外鲜艳、明亮,格外温馨。
这似乎就是一种不可抵御的诱惑。尤其对于感染新冠肺炎在医院二十天,回家又躺在床上十来天慢慢恢复的老娘。
我晓得娘的这种心思和渴望。
每天上午九点多太阳照进来的时候,她都会对我说:我想起来坐坐。扶老娘起来,她就立刻挪到那缕阳光里。
娘迎着那缕难得的阳光,一动不动,盯着窗外,甚至长时间地盯着这缕阳光的来处,像一盘葵花。窗外,侧面是一棵粗壮的雪松,它舒展的枝干苍劲而庄重,阳光正是从它枝干的罅隙里钻过来的。
这缕阳光让人浑身酥痒,似乎有无数的虫子隐在光中,让沐在其中的人急想打开紧闭幽暗的身体,甚至恨不得把身体隐秘的内部彻底裸露开来。
坐在阳光里,娘放松起来,她坦然接受着阳光的照射,像一株接受着天光恩泽的草木或庄稼,忽然间就现出生机,变成了一个孩子,一个少女——失去的青春气息似乎又在眼光中流动。岁月的皱纹似乎变浅了许多,花白的头发闪着光泽,额头有细密的汗珠,风干的往昔又都一幕幕在记忆里复活……
喃喃细语中,娘的声音渐渐变得更低,变得模糊……椅子里娘沐着阳光打起了盹。那不时因瞌睡抬起又垂下的头更像是一次次面对阳光的祈祷。阳光像一床暖和的被褥,更像一个襁褓包裹着老娘——一个熟睡的婴儿!
娘的内心此时定是通透的,蓄满了阳光的,那种透明是阳光穿过的透明,是彩云与溪水进进出出的透明,是经过所有的苦难与煎熬后的那种豁达、释然与放下的透明。无有杂质和瑕疵,纯净,纯洁。
娘的内心又一定是宏阔的,在布满五彩的天光中飞翔,在风云雨雪的宇宙天体间舒展。装着太阳月亮,装着雷电风雨,装着一生的炊烟,装着所有的饮食生计和亲人的冷暖,装着众多生命的诞生、繁华与落幕……
光是有根、有来处的,它来自遥远的恒星。这缕光是有形的,有规则的几何形状却又是无穷无尽,无限延生的。光线应该是平行的,我却觉得是圆锥的,从高处的某一点源源不断地斜洒下来,像瀑布,像水帘——光的瀑布!光的水帘!它无声却热热闹闹,它有声却安安静静,就像当年娘为我轻轻吟唱的摇篮曲,让娘得以安静地打盹。
这样的阳光是乡村晒场上的阳光,让娘的小麦、谷子、玉米干燥脱粒,让娘的豆荚、芝麻迸裂炸开的阳光,这样的阳光是把石头晒烫,把娘锄掉的草干枯,把娘的汗水蒸干留下碱花的阳光,这样的阳光是曾经划开娘的皮肤,留下皱纹与色斑的阳光……
老娘在阳光里打盹,浑身都处于放松自由的状态,不悲不喜,不嗔不怒,微微的鼻息声,均匀地呼吸阳光和空气,似乎她经历的所有风雨、痛苦与不幸,此刻都随着均匀的吐纳,变得轻淡如烟。霜雪汗水和灶间的熏烤随阳光沉淀在皮肤的表层,成为一粒粒的黑子潜藏。古铜一样静美坦然的面色和表情,又让人觉得这些风雨和痛苦从不曾降临过,从不曾经历过。那些苦似乎只与旁边的我有关,与他人有关。苦只是一个名词,苦与甜相同,苦与幸福一样。
阳光是行走的时光,从上午到下午,从照在左侧到右侧,再到隐入城市的高楼后,房间渐渐暗淡下来。
这是娘一天中最舒服、开心的光阴,而这其中十多分钟的打盹似乎就是娘一生中最惬意的睡眠。
2023.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