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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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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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涧西记忆

在《芝兰园》去横水镇涧西村采风之前,我还从没去过涧西村。所有的涧西印象和记忆都是儿时从父亲的嘴里得到的。 

  记忆里儿时的冬天都特别的冷。每年秋后冬麦播完,赶在上冻之前,村里就有人相跟上去远方的涧西推回来冬天取暖做饭的煤。

乌黑的煤堆成一堆,把块儿砸碎,掺上倍二倍三的煤土,反复和成黏糊糊的泥状,再一锨一锨的塞入炕洞的煤池里。冬天取暖做饭的烧烟就准备好了。有了烧煤,冬天就有了温暖,有了热乎乎的煤火台和火口边那一圈时常嗞嗞响着的软甜的红薯,甚至有的都烤出了褐色的薯糖。 

于是,心里就想着,生在涧西的人该是多幸福啊!不用推煤,不用俭省用煤,冬天通红的火炉甚至会热得还需开窗。于是觉得涧西就是个生产温暖的地方,是个让人向往的神秘的地方。

父亲搭黑起五更用可怜巴巴的几个钱推回来的涧西煤,我们兄妹从不敢浪费一点。父亲推煤回来,卸下的两只长形的大粪篓要反复磕打,一定要把缝隙里的小煤粒全都磕出来。存煤的地方一定得打扫干净,石板铺底打帮。和煤时,一心想着多和点,以至于不觉煤土就掺的多了,和出的煤泥变成了黑黄色,不得不再加煤重和。煤土多了,火不旺,容易灭。可谁家都是最大限度的掺煤土,以获取更多的煤泥。和罢煤的地面更是被清的干干净净,甚至都要刮去两层染成黑色的地皮。

天不冷不许烧煤。那就只能烧柴做饭,饭熟了不久,火也就熄灭了,屋内顿觉清冷。只有当天气特别冷了,里外间挂上了门帘,才开始烧炕洞里的煤泥。可是问题来了,涧西的煤烧起来特别呛人,被人称为“臭煤”,现在明白那是涧西煤含硫高的缘故。晚上睡时,为了躲避呛人喉鼻的味道,母亲让我们蒙头睡觉,或是掀起半个门帘跑烟,生怕中了煤烟。

熏得黑黄的里间墙壁被母亲贴上一层报纸,可不长时间,报纸就又变成黑黄的颜色。以至于粗布门帘都会熏得一把就会揉碎,不再结实。

中年后,我与乡间的朋友喝酒“甩煤”(划拳),对方调侃我老输“煤”,就会说:你挪是涧西煤。意即“臭煤”之意。我哈哈大笑之余,涧西却深深刻印在我的脑海里。

我曾问父亲:涧西的煤就都是臭煤呀?咋不推些“香煤”?父亲只是笑笑说:涧西只有“臭煤”,“香煤”还在更远的地方,推不回来。稍微大些,我才知道:身体单薄可怜的穷父亲,哪会拿出更多的钱去买和涧西离得不远的“香煤”。而能有“臭煤”烧,就已经不错了。

关于涧西的记忆,不单是冬天的温暖,更多的是父亲的辛酸。虽然去涧西推煤的不单单是父亲,并且也只是父亲太多辛苦中的一件,但给我的记忆却是一生的。

涧西在很长一段时间是林县唯一产煤的地方。山西有煤却隔着太行大山。涧西所产的煤几乎全部用于林县百姓的越冬取暖、烧烟用度。而推煤确是一件极其艰辛的事。来回近百里的山路,还要翻山越岭。为了能有照应,大家都相跟上去。鸡叫头遍,父母就起床了(好像父母压根就没睡),迅速的抹把脸,父母来回嘀咕几句,母亲就直奔灶间,点燃瓤柴,火光冒着蓝烟映衬着母亲疲倦的脸。父亲则是检查推车的襻,检查轮胎的气足不足,然后把两只大号的粪篓用粗绳设紧,衬上一些破布堵住可能漏煤的缝隙。吃了稀饭和糠菜窝头,把母亲塞过来的干粮包挂在车上,就在街门的开关声中,父亲推车消失在黑黢黢的夜里。 

只等天又黑下来,父亲吭哧吭哧的推着整个夜色而回。村口张望等待的母亲听到咳嗽和喘气,马上向前快跑几步,把拉车绳上的铁钩钩在车上,满心欢喜的将满满一车煤拽进自家院里。 

此时的父亲早就像散架的木头,软泥一样一屁股坐在草编上,再也懒得站起来。 

母亲极其心疼的慌忙俯身递上毛巾,端上止渴打饥的稀饭和糠窝。父亲闷声不吭的一口气喝个底朝天,一个糠窝下肚,缓过劲的父亲话语才渐渐多了起来。此时我们兄妹带着敬畏远远的看着父亲,觉得坐在黑暗里的父亲特别的高大,父亲的肩膀就是全家的大梁和躲避风雨的屋顶。

于是,去涧西推煤的许多艰辛从父亲带胡茬的嘴里一点一滴的像传奇故事一样,印入脑中。

涧西,家乡东边远方的涧西,又与推煤和饥渴、汗水紧紧连在了一起。

一车煤最少也有四筐(四百斤),近百里的路程,翻山越岭。一个人,两个菜糠窝头,甚至只是几个红萝卜就是一天的干粮。我只能在想象中刻画父亲推煤的场景和画面:沉重的煤车,撅着比天高的屁股、襻在脖颈和肩膀处勒出深沟、双手握紧车把、两脚蹬着地面、眼睛直瞪着车前的道路,一步一步向前移动。

身上有多少水分和盐分?胃里又有多少粮食?又饥又渴、汗水流干的父亲推着的分明就是全家的生活,就是一个男人的责任和担当。

每一个陡坡都是致命的考验和较量,每一个下坡又成为幸福的期盼。

我有时常恨远方的涧西,恨涧西遥远,让推煤的父亲承受不堪的重负;有时我又恨自己的家乡,怎么只有漫山的槲栎、荒草和石头,却挖不出一锨能燃烧的黑煤来!

三 

我十岁那年曾牵着毛驴去给推煤的父亲接车(拉车),说是要在县城的北吊桥汇合。可是那次童年最远的徒步远行(其实我才走了到涧西三分之一的路程),却没有接住父亲的煤车。天黑多时,我才牵着毛驴在四周的恐惧中回到了家。其时,父亲的煤已经像小山一样堆在院子中央,展览似的。父亲没有责备,却一再安抚我的难堪。又用带着兴奋和幸运的口气述说当日的顺利。

排队、交款、领条,再去排队装煤。来自全县各地推煤的男人排成了一长溜,推车挨着推车,或坐在车上或站着观望。挨着你时,会有人问你要几筐,马上有人装筐倒在分煤的空地上,要煤者匆忙过去装煤。人人着急装煤回家,路远的人需要两三天才能推回去一车煤,吃的苦自然比父亲大多了。

此时的涧西,在我的想象里好像就是一片煤尘飞扬又高低起伏的煤山,父亲只是在高大的煤山边装了一点点;就像一只蚂蚁搬了一堆米中的一颗米。在我的想象里,涧西就是一个斜斜深入大地的黑黑的煤洞,一群头带矿灯安全帽的人把一筐筐的煤从大地深处采掘、提升出来。

装好煤,父亲对着煤山和煤尘,啃几口干粮,然后迅速上路。我敢肯定,父亲啃的窝头上都留有黑黑的指印和齿痕。

今天,我不敢想象:如果不是涧西,我的父亲又该到哪里去推回那冬天的烧煤?推回寒冷的冬天我的温暖?不觉,我对涧西的“老臭煤”又情有独钟起来。 

虽然年年父亲都要去涧西推煤,可我从来没有到过涧西。

我嗅着涧西的“臭煤”味儿渐渐长大,直到经济、物质和物流发达的今天。但涧西仍然像一朵带刺的花朵,在心中某个地方小心的藏着,让我既爱又恨!

九十年代以后,有了四轮拖拉机,父亲的推煤也就成为了历史。没几年,我与涧西的那一点微妙的联系也随着两千年父亲的去世而彻底中断了。

以后不管烧别处的“香煤”,还是山西的好碳,或者更高级的“煤球”,但涧西的“老臭煤”却像一羽撩动神经的鸡毛,将涧西、将我冬天的温暖、将父亲推煤的辛酸和汗水紧紧的绑在一起。

2018年9月8日,我与《芝兰园》文友一同走进了涧西,走进了这个在心底藏掖了一生的地方。 

面对荒凉的煤矿遗址、宽阔的场院,似乎当年推煤的长队仍在眼前蜿蜒摇晃,矿井的皮带和罐车从地心带出黑色的煤流。隆隆的机器声里,笼布包着的干粮蘸着嘈杂的声音混着煤尘,被吞进推煤人的肚里。

同行文友的父亲更是忍不住叙说了十八岁那年的一次推煤经历,刻骨铭心的记忆,让老人几乎落泪。“我说,我一定要来亲眼看看涧西、看看当年我几乎翻不过去的那些陡坡……今天我终于实现了……”

听着老人的话,父亲装煤、爬坡、下坡的影子又活了过来。在涧西和家之间的路上,父亲在拿命推煤,在拿命推回一家的温暖。

在如今的涧西,村庄整齐,街道俨然,绿树和庄稼环绕四周,安林高速村边横卧,近处的小山披着浓浓的绿装。在当年的煤矿遗址,我没有见到父亲经常说到的煤筐,荒草藤蔓缠绕的建筑和煤井口,朦朦胧胧让我看也看不清。

我忽然觉得,我心中关于涧西的记忆和印象都在这荒草下,都在这片高低起伏的山峁间,都在那口掩埋的矿井里,再也不会清晰起来,再也不会……

我知道我所有的涧西印象和记忆,已经永远藏在了四百米的矿井地下,并终究会变成一筐涧西特有的“臭煤”而永藏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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