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槐
在中国北方的很多地方,古槐,是村庄的图腾,也是村庄和家族的历史记忆。那里有村庄,那里必有古槐。古槐的一圈圈年轮上,记满村庄密密麻麻的日子。
在几千年的历史上,总有一些日子,战乱、瘟疫、饥饿等数不清的灾难,疾风一样,把人们像一片片无力的叶子,从自己的土地上连根拔起,抛向四方,开始颠沛流离的日子。
离家的时候,人们肩挑手提的,除了锅碗盆勺这些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品,必然的,还有家门前的古槐的种子和一抔黄土。它带着故乡和家族的魂魄,带着人们熟悉的乡土气息。这种气息,让人们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能感到那一缕渗透心底的温情,这是人们流浪的时候唯一能让灵魂安妥的东西。
饥饿,死亡,在流离的日子里,随时都伴随着人群。一个人倒下,又一个人倒下。活着的人只能木然地掩埋了死者,在本能的驱使下继续前行。
他们走过多少路?翻越了多少山岭?经历了多少次硝烟的洗礼?只有一线希望,支撑他们不断地向前走去。他们知道,只要还有一个人活着,一个家族的根须就还有希望延续下去。
终于有一天,他们会到达一个偏僻的地方,那个空旷的山野显得格外地安宁,看不见人类的争斗。外面纷乱的世界,已经被绵绵不绝的大山所隔绝。
在这里,天空透蓝,覆满原始森林的山岭像起伏的波浪,互相追赶着奔向远方。阳光斜照着一道低矮的山崖,下面是一片丰茂的草地,星星点点的花朵,就像无数的小精灵的眼睛,散布在绿地上。一条小溪横穿草地而过,清清的水流在草叶下咕咕地流动。不远处的丘陵上,一棵杜梨树的叶子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是这片土地的一面旗帜,让这里显出异样的安详和美丽。
疲累的人们走到这里,心就忽然落地,他们知道,这里就是他们新的生存之地。他们在草地上躺了很久,便开始在山崖上开凿窑洞,把家什安顿进去。然后,就把随身携带的那颗古槐种子,种植到离家不远的地方,于是,一个新的村落便诞生了。
那颗槐树的种子跟随人们走过多少地方?承受了多少风雪严寒酷暑?穿越了多少战争的云烟呢?然而,当人们把它种植到这片土地上,经过一场场大雨之后,它还是苏醒过来,像个婴孩一样,偷偷地探出一对细小的叶子,打量着外面的世界。
第二年,等这棵槐树长到几尺高时,村庄的第一个婴儿也诞生了,那“呱呱”坠地的声音,给这块土地增添了新的生机。从此以后,村庄的一代又一代新人诞生,一代又一代老人死去,回归黄土。
人,最终都这样,从黄土中来,还回到黄土里去。只有岁月的沙漏从不停止,多少日子慢慢地流走,多少风烟升起又熄灭。唯一不绝的,就是古槐和人类的生命。所谓“野火少不尽,春风吹又生,”令你不得不感叹生命的顽强。
如今,那棵古槐已经生长了多少年?它粗壮的树干,几个人都合抱不了,它巍巍直上的枝干,要看到眼睛酸痛才能看到树梢。古槐的树皮斑驳,长满无数的裂纹,里面不知保存着多少深刻的记忆?
古槐是无语的,只有在它枝头筑巢的鸟儿们,叽叽喳喳的唱不尽自己的歌。它们唱的是什么,也许只有古槐能懂。那些鸟儿们,总是成群结队地、像一群离开母亲外出寻找自己世界的孩子,划破清晨的霞光,飞向远方辽阔的天空。到了傍晚,它们又成群飞来回来,栖息在古槐的枝头,嘁嘁喳喳的,说不尽一天的故事,然后和村庄一起入睡。
和古槐相伴的,还有和村庄一起诞生的涝池,它蓄存着村庄的雨水,润泽着村庄的牛羊。夏日的每天中午,那涝池畔的树荫下,就会聚起一些洗衣的妇女。她们总喜欢在棒槌捣衣声中,谈论方圆几十里大小小村庄的事情,不时,还响起一声声清脆的笑声。古槐总是默默地听着,默默地记着。年深日久,古槐的肚子里保存了多少人间的悲喜?
艰辛的岁月里,生活不都是欢快的,还有更多的伤悲。
古槐看到,挥舞马刀的马队经过处血肉横飞,飞扬的鲜血渗入它的肌肤里。
古槐见过,那些在庄稼地里劳累了一天,却依旧无法维持生存的男人,把弱小的女人吊在树上肆意殴打,发泄他们生活的苦闷。甚至有女人拿根草绳,在古槐上结束了自己悲苦的生命。
然而,活着的人依然要继续他们的生活。历史就在这些琐琐碎碎的日子里,飞一般逝去了。无数风流人物,都成了过眼云烟。古槐总是无声地看着,不言不语。
夏日,古槐用自己庞大的树冠,撑起一片浓荫。午饭的时候,人们总喜欢端着老碗,坐在古槐的树荫里,一边吃饭一边听一些老者说古论今。到了夜晚,萤火虫就在彼伏的蛙鸣声中,挂着灯笼在树影里飞来又飞去。
这时的树下,还有旱烟明明灭灭的火光。
在人们絮絮叨叨的述说中,村庄和家族的历史、文化,就这样一代一代传给后人,并且永远地融合在他们的血脉里,即使他们走得再远,都无法磨灭。
古槐树下的村庄,在一年一年不断地发展着。村庄的房舍和人,围绕古槐组成一圈一圈不断延伸的年轮。在这过程中,总有人因为各种原因离开。他们走的时候,也许会带走一棵槐树苗或者几颗种子,到了新的地方再种植下去,于是,一个更新的村庄又诞生了。它预示一个家族在新的地方长分出分杈。
千百年来。一个个家族,就是这样不断地扩展着,变成一个枝繁叶茂的庞大家族。
很多年后,那些离开的人,从远方来到古槐树下,在古槐熟悉的气息里泪如雨下。他们像一片飘零在外的叶子,终于找到自己的根基。脚踏在故土上,他们终于体会到“叶落归根”的心情。他们抚摸着古槐粗大的树干,犹如依靠在母亲的胸脯上,从心里感到释然,那是一种真实、安心的感觉,因为他们一生奔走,终于为自己的灵魂找到了最后的归宿。
玉米
玉米不是喜欢热闹的植物,它不追赶桃红柳绿的春天,不会张大嘴巴站在春风里呐喊,让自己的出场变得轰轰烈烈的。就像秦腔舞台上的主角,登场前先要咚咚锵锵地敲一阵锣鼓,待台下的观众都翘首以待时,她才从帷幕后边露出一条腿,然后才慢慢地挥着长长的水袖,水一样轻轻地飘出来,却仍背对着观众。等又一轮锣鼓敲过之后,她才转身亮相,这多夸张呀!
玉米的出场不是这样的。他是悄悄地,有些害羞,甚至些许不安。当桃花谢了,青青的、指甲大的毛桃从叶片下露出来,小麦都长到了一尺来高,一颗一颗玉米的种子才点播进土壤里。然后就没有了消息。他安静地等待,等待着什么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玉米地里都有了零星的苦菜,还是不见玉米的踪迹。终于有一天,立春来的第一场大雨哗哗地落下来了,一天又一夜的大雨,让空气变得甜丝丝的,也让农人心里甜丝丝的。农人们高高兴兴地冒雨走到地头,看见一棵棵小小的玉米秧顶着晶莹的水珠,正探头探脑地探望外面的世界呢。
夏天的太阳,一天比一天地火辣,整个田野也一天比一天热闹。作为北方夏季的主角,麦子扬花了,灌浆了,一天天的泛黄了,他做足了气势,占尽了风头。玉米却总是寸把高的样子,让你不由怀疑他是否可以长大。
当布谷鸟由南向北,一路“算黄算割……”地呼唤着,喊得农人们慌张地扑进一夜间变黄的麦田里。不几天时间,整个原野就变成光秃秃的。跟着,雨就来了。那天空似乎憋足了劲头,要把积攒了一年的雨水全都倾泻下来,把大地浇透。
大雨转为中雨后,整整下了一个星期。下得地面上都积起一层绿色的腻子,青苔也慢慢地爬上人家的墙壁。农人悠闲地躺在土炕上,听着屋檐下叮咚叮咚催人入眠的水声,口里吧嗒吧吐出的一口旱烟,飘到屋顶上去了。
雨终于停歇的日子,玉米已经蹿到二尺多高了。站在地边,每时每刻,你好像都能听见玉米拔节生长的声音。
风来时,玉米伸展着宽大的叶片,像翩翩的君子,施施然地向着过往的人们行礼。这时农人就走进地里,给玉米施肥,在根部壅土防止倒伏。
几天后,玉米的青纱帐,就覆盖了整个高原。渭北的原总是一头高,一头低,那田地就像台阶一样,一层一层向上堆叠,一直堆到与天相接之处。所以,那绿色,就好像是从天上斜斜地、缓缓地流泻下来的,翻起一波一波起伏不定的绿浪,淹没了原野上的一切,包括那一个个小小的村落。
北方的玉米都很粗壮。他们肩并着肩,就像北方的汉子,站成一片绿色的森林,一副足可抵挡远方来敌的样子。在过往的那些岁月里,北方的青纱帐里,确实发生过许多血与火的碰撞。
秋天的玉米林是看不到尽头的,足以掩藏一切。麦田里残余的蚂蚱躲了进去,无数的蟋蟋,还有数不清的、说不出名儿的虫子都躲了进去。还有一丛丛的豆蔓,也都拥挤在玉米的脚下。一些男男女女也走了进去。
那个遥远的年代,爱情在乡村还属于离经叛道,要受到严厉的惩罚的。然而,热烈的感情,又往往是世俗所无法左右的。爱情,是最具生命力的。人生在那里,爱情就会在那里。当光天化日容忍不了爱情的时候,爱情就会寻找一个隐秘的场所。玉米林无疑就是一个首选的幽会场所。
比人还高的无边无际的玉米林,一个人进去就像一滴水汇入大海,了无踪迹。玉米林掩藏一切,又可以及时听到来人的声音,让男女可以放心地做自己最想做的一切。
乡村的爱情,就是这样简单的,简单到不需要太多的语言,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就可意会。不像城市的人们,需要经过咖啡店里的吟风弄月,公园里的你追我赶,然后又是献花又是送钻戒,花费许多金钱经营铺陈之后,才去找一家豪华酒店开房。
乡村爱情是直奔主题的,男女钻进玉米地,确定没有危险,就宽衣解带。“玉米地里兔儿窝,妹妹你把裤儿脱……”民歌唱得粗野却又明确。
在封闭的乡村,爱情就是这样暗流涌动,人人都意会的。有时候它宽容得让人惊异,只要你不把它暴露在玉米地外的阳光下。在玉米地里交合,并不影响彼此在村路上以不相识的面貌擦肩而过。
但青纱帐里的爱情,也有暴露的可能,当那个女子腹部一天天地隆起,一切就超出容忍的范围,再也难以遮掩。听说有女子被发现后,暴怒的父兄把她吊在树杈上,用皮绳痛打了一顿,逼她招出那个惹祸的男人。而那个刚烈的女子,死活就是不吭气,最后投井自杀。令人不胜唏嘘。还有插队的知青,因爱上了村里的女人,从此改变了命运,永远落户在乡村……
当然,更多的事情,是在青纱帐里悄悄地发生,又悄悄地消失,一年一年,这些男女进来了,又走了,他们从那里来,到那里去了?谁知道。即使知道,也是掩埋在心里的,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
邻村的一个痴子,就是因为没有心机,说出了不应该说出的、夫妻间的隐秘之事,被老婆拖到田野狠狠打了多次。一排排玉米注视着这一切,他们见惯了太多的悲欢离合,见惯了太多痴情女子和负心的汉子。甚至看见,爱情暴露的时候,某些男人跑得比兔子还快,并且变成一个旁观者,站在围观的人群里,看着那个为自己付出一切的女人经受折磨却无动于衷。爱情在那个时候,就露出它悲剧的面目,让人知道人在有时候是多么自私的。
一个秋天,玉米地里会上演多少秘密?风知道,玉米知道,虫子们也知道,于是就有了风言风语,那是属于风,属于玉米和虫子自己的语言。虫子一天天说着说着,说的是哪一件?风来了,玉米也开始窃窃私语,他们互相碰一碰对方的叶子,或者摇摆一下身体。他们的感概在田野形成天籁一般的声音,是让人听着安然的声音。是流动的岁月,是把日子延长到无尽的时光。
对于玉米来说,无法理解的事情太多了,尤其无法理解人的风情。人类有那么多的欲望,却又遮遮掩掩,不敢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不敢说出来。玉米不是,他是在阳光下开花的,他让风传播自己的风流,展露自己的欲望。他把生命的过程,上演为一部连续剧。
风来了,玉米林里一片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玉米在为生命歌唱。他的歌声是清脆的,带着水一般的清凉。连小鸟听见时都低低地飞了下来。云和天空会做为他的背景,把这一幕演化成永恒。
偶尔,会有一两只獾或者野猪,打破这些永恒。他们是外来的袭击者,充满摧毁生命的欲望。但是农人会及时赶到,结束他们的暴行。然后,被压倒的玉米又悄悄地站起来。于是地头上就有了看守玉米的窝棚,那农人站在高处守望着玉米,也守望着玉米的窃窃私语,守望着乡村的秋天。
露水冰凉的早晨,看守人在地头燃起的一缕青烟,是带着诗意的,凝固的、田园的永恒画卷。
十月的劲风终于吹来了,虫子们的声音有了一点点寒意,夜晚的露水越来越浓重。玉米叶子终于慢慢地黄了。玉米的声音一天天地大起来,大到了在远远的村庄里,就能听见他们的呐喊。
他们无可避免地老了,感觉到腰间的沉重。他们知道,需要回归又一轮的生命历程。他们的籽粒饱满结实,足以让他们放心。他们不再留恋,从容地等待着最后的归宿。
村庄又一次忙碌起来,不过不像夏天那么慌张。人们的步子是沉稳的,他们拉着架子车走进田地,扳下一只只金黄的玉米棒子,然后一车车地运回村庄,由一个个老人剥去玉米的外皮,绑成一串一串,从屋顶一直挂到离地三尺。就连院里的白杨树上下,也挂满了金灿灿的玉米棒子。
这已经是另一种风景了。他们在这里,享受着阳光的抚摸,鸟雀的亲近。他们知道,这就是一生,就是生活。是一次次的经历,一次次的成熟。
生命,就是在经历中成为永恒,并绵绵不绝地延续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