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尘世如烟
我对狭窄的空间和幽暗的环境怀有恐惧,所以一个人呆在窄小的地方,或者空寂的屋子里,心里就难免发虚。我独自在家的晚上从来都不拉窗帘。我喜欢关灯后,躺在床上看着别人家的灯火。那一个个亮着灯的窗户,和街上一闪而过的车灯,让我意识到自己不是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些遥远而微弱的灯光,会驱走渗入内心深处的孤独,有过相同经历的人肯定体会过这种孤独,它看不见摸不着,却会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噬咬着一个人的灵魂。
我最喜欢天气晴和的夜晚,半夜里醒来,看到白白的月光如水一样洒在床前,内心会觉得分外宁静,仿佛自己已经融化在清净的月光里。而没有月亮的夜晚,会看到一些星星在蓝宝石一样的天空散发出幽微的光芒——这是渭北黄土高原小城的夜晚。
所以写作时,我喜欢把笔记本电脑抱到阳台上,推开窗子,让明亮的光线和清新的空气一起流泻进来,窗外尘世的人和事,也就如烟一样飘进来,让人豁然开朗,心情愉快。
我们这个小区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建起的。绿化不错,窗外就是一棵柏树,原来是像灌木一样丛生的,几年前修剪后,只留下两根并生的枝干,已经长到碗口粗。还有一棵棵冬青,几棵石榴树。每年开春的一场新雨之后,首先泛出新绿的,自然是柏树,而后,冬青会萌生出一片片鹅黄的新叶,三月底,小区街道两旁已经是一片新绿,还有火焰一样热烈鲜红的花朵,那是木瓜海棠的花。石榴树要五六月才能开始开花,一直开到霜降前,以六月前后开得最旺盛,那同样鲜红的花点缀在翠绿的叶子中间,特别耀眼,吸引着过路人的目光。
这样的小区,春天会有淡淡的花香,特别是雨后,花的味道和柏叶的清香混合在一起,让人眼目清明。小鸟们便经常在栖落柏树上,唧唧喳喳喧闹不休。这些小鸟以麻雀最多,它们成群地从树上飞到地下,又从地下飞到树上,有人走过时,再“轰”地一下飞到高处。偶尔还有一两只火燕、画眉,它们特别警觉,见人就飞得无影无踪。可到了今年,我忽然发现,原来成群结队的麻雀很少见了,偶尔见到一两只,也是仓皇而来仓皇而去,很少在枝头停留。
我想起不久前看过得一篇报道,说麻雀已经成了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当时我还没在意,现在才暗暗吃惊。小时候的麻雀是那么多,一群又一群喧闹着飞过乡村的天空,或者栖息在一棵棵树木、院墙、屋檐上。每天早上,太阳照到屋檐上的时候,它们就聚在屋檐上,跳来跳去的,叽叽喳喳,像开派对一样热闹。
可如今的村庄,天空依旧蔚蓝,却看不见麻雀成群飞过的景象了,至于喜鹊和其他的鸟儿,似乎已经绝迹。农药的使用,让农人从除草除虫的繁重劳动中解放出来的同时,也消灭了虫子的天敌。人和自然之间的关系,是值得思考的。小时候,村里的老人都不允许孩子毁坏鸟窝,他们说谁要烧喜鹊窝,谁就会遭到报应。可如今的人已经失去了这种对大自然的敬畏。在利欲熏心的时候,人内心的柔软和善良就慢慢地被侵蚀了……
可以想见,没有鸟雀的乡村天空,该多么寂寞。而乡村的街道,也同样清冷得见不到几个人,连过去成群地在街巷里戏耍的孩子,也像麻雀一样一去不返。甚至在一位亲戚的葬礼上,来往端茶送饭招呼客人的都是些老年人,难得见到几个四十岁以下的人。每次我回到老家,都不得不为乡村的未来感到忧心忡忡……
我在这间不大的住所里,写了十多年,十多年的时光,似乎就在转眼之间。这十多年时间,该有多少事情发生,有多少人从我窗外走过。我见到了一对对夫妻的聚和散,见到一个个孩子的成长,娶妻生子。一些人在渐渐老去,就像我自己那样。我觉得自己的窗子,就是一个通向外界的窗口,人世间的一切在这里都看得一清二楚。
我见过一对老夫妻,那大叔是个退休干部,一头银发,腰板挺直。老太太腰已经不能直起。每天早上太阳出来的时候,他们就到院子里散步。每次,大叔总是走在前面,牵着老太太的手,向前走一步,就停下来用安宁的目光望着老太太,等着她迈出迟缓的一步。那目光,看似淡若清水,却又饱含脉脉的温情,让人感动。他们的曾经成为小区的一景。
终于有一天,老太太没有出来,过了不多久。小区里搭起了灵棚,原来老太太去世了。后来小区院里就只剩下大叔一个人在散步,可是没过多久,小区再次搭起灵棚,原来大叔也去世了,这真令人难以置信,因为大叔的身体看上去很硬朗,就在几天前,老太太百日,他还跟着去了坟地呢。想到他们,就想起人生无常,又觉得,原来人世间真的有一种感情,叫做生死相依……
经常能看见的,还有爷孙俩,十年前,那爷爷也不过刚退居二线的样子,头发还是黑色的。每天早晚牵着孙子走过,后来他孙子大概上了幼儿园,每天早上八点前后,他准时背着书包送孙子上学。他走的时候身体前倾,脚步匆匆,那孩子就跟着一路小跑。后来孩子穿上了小学校服,再穿上初中的校服,他还是那样,每天早上替孙子背着书包,带着孙子去学校,那孩子空着手跟在他身后。我看见那孩子已经跟他一样高了,还没有自己背过书包,不由暗暗替他着急,觉得孩子这么大了,还一天三次地接送,连书包都不让他自己背,未免太娇惯了。
这两年,很少见到那个孩子,那爷爷的一头黑发已经成了一片银白的。他每天早早起来,提着两只五升的空食油桶,急匆匆地顺着河沿向山上走去,回来时,必然提着两桶洁净的山泉水。忽而一天,是暑假了,我再次看见他的孙子,他已经长成个小伙子了,比他爷爷高了很多。爷孙俩的相貌和身形、走路姿势几乎一模一样,都是身体前倾,迈着匆忙的步伐。这回爷爷的步履明显跟不上孙子,他空着手,跟在替他提着两桶水的孙子后边。孙子走一段就不得不放慢脚步,那情形就像小时候爷爷送他上学时那样。这时我就觉得自己以前的担忧真是杞人忧天。孩子的心本来就是一片空白的土地,春天播下什么种子秋天就会结下什么果。而播种者,便是陪伴在他身边的亲人们。
经常见到的,还有我们对面楼上的一对夫妻,男的矮瘦,大概比我大几岁,是单位领导,女人好像是教师。比丈夫高,细细瘦瘦的,一头披肩长发烫成细微的波浪,相貌平平,却亲切和蔼。可能因为瘦,女人喜欢穿长及脚踝的深色裙子,跟小区的人相处得很好。夫妻俩在一起很默契,他们经常一起出门一起回家,让人觉得他们是一对模范夫妻。
忽然一天,他们搬了家,搬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听不见,所以也不得而知。过了大概不到两年时间,他们忽然将房子重新装修了,又搬回小区,我看着女人抱着花盆跟在男人身后向楼道走去。进楼道的时候,女人回过头来,我却惊呆了:她并不是原来那个女人,她穿着跟原来的女人一个款式的长裙,长发烫成同样的细微的波浪,连走路姿势都一样,唯一不同,就是她比前一个女人相比要丰满了些。
很快,从别人那里得知,原来的那个女人已经因病去世了。这么短的时间,一个女人就香消玉损,她也不过五十岁左右吧?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看到同辈人的去世了,所以感到惋惜。我也很诧异男人这么快就再婚。但想想也是,逝去的人已经逝去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自己的日子,选择什么时候再婚,选择什么样的人,都是各人的自由。但我还是感叹,人活这一世,没有谁离不开谁的,一个人离去了,会有别人很快地填补你的位置,时间会渐渐地擦去一个人在这个尘世留下的痕迹。所有的爱,所有的悲伤,都会在岁月里随风而去。所以一个人唯有自己珍惜自己而已。倒是这个新的女人,若果看她的背影,确实跟原来的那个女人一模一样,这大概就是男人选择她的原因吧。
还有一个拾破烂的女人,也是每天都会走过的。她智力有问题,所以显得无忧无虑。她推着一个老式的竹制童车,仰着脸,见人就开心地笑着。她的心那么单纯,一个纸箱,几个瓶子,都足以让她快乐,她没有尘世的凡人的那些烦恼,不纠结钱多钱少,没有太多的物欲,也没有爱恨情仇,只要能捡到垃圾,换来果腹的食物,她就显得满足。二十多年了,她风雨无阻,每天都游走在每个小区的垃圾桶之间。她开心的表情让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大惑不解,她们觉得她那么可怜,衣服都是捡来的,没有人爱,也没有人可以爱,享受不了世间的荣华富贵,怎么还那么开心呢?她们不知道,正因为她思想简单,所以就没有那么多的苦恼。设若人都像她那样,世界岂不是变得很单纯,没有战争,没有对大自然无穷无尽的索求……
跟这个女人相同的,是一个患有精神病的人,四十多年前我刚搬到县城就见到他了,如今他也该有七十多岁了吧?他带着一个破旧的大盖帽,腰扎皮带,一边挂着一把玩具手枪,一边斜背着一个黑色的皮包。他喜欢在路上突兀地拦住一个人,问了姓名,然后给他写下一张“委任状”,上面总是写着:任命某某为某部上校团长(或者处长),落款总是“总参谋部少将某某”……他的字其实写得不错,比如今那些笔走龙蛇的书法家强多了。三十多年过去了,他每日还是无忧无虑地穿行在街道上,唯一不同的,就是他现在也喜欢在垃圾桶里翻翻捡捡……
日子一天天过着,我见惯了太多的人生无常。比如小区里的一个教师,大约五十来岁,每天早出晚归地上班。忽而一次,我外出几天归来,得知他已经安葬。疾病,从来不问人的高低贵贱,只是这几年,英年早逝的人似乎越来越多。比如一个长期在外打工的男人,没见他挣到多少钱,倒在外面惹了不少风流债,被家人抱怨不已。忽然一天,他从工地的脚手架上掉下来,医治无效去世了,给家人留下一笔为数不少的赔偿款。也有人好好地守在家里,却突发脑溢血,或者癌症的。一个单位的领导,平时让下属望而生畏,忽然一天我在医院碰到他,被人七手八脚地架着,痛苦得面孔扭曲,再也没有什么威严可谈……
我看到那么多孩子在一个个地长大,结婚生子。就想起贾平凹的一句话:看呀,那个娃也抱上娃了……我也常常为一个自己以为还是孩子的女娃,忽然抱上娃娃感到惊讶。这时才觉得,人生就是江河里的流水,旧的流去了新的又来。我们这一代人,正在一天天地老去,渐渐漂离了这个世界舞台的中心位置,现在它已经属于年轻的一代了。以至于我一次次听到同辈人去世的消息,就产生来日无多的忧虑,就思考自己这一辈子,到底做了些什么,还有什么心愿没有完成,还有多少要写的作品没有写出了?这种危机感经常让我产生焦虑,再也不敢松懈。
我就这么坐在窗口写着,每天在键盘嗒嗒的声响中,看着阳光升起又落下,看着一个个卖豆腐,卖水果、换窗纱的小贩开着三轮车一路吆喝着来去,看着尘世那么多事情从眼前流过。连小区都变得日渐陈旧,几座楼的下水道都不得不全部做了更换。有些退休的干部,或者手头宽裕的人家,要么搬到新建的高层住宅里去,要么跟随儿女去了西安咸阳这样的大城市,小区一半的房子都出租给刚进城的年轻人。连小城的城区,都伸展到很远的地方。
我在家写了十几年。在写作的时候,我心是明净的,却又是孤独的,我感到自己离这个尘世这么远,好像所有人都抛弃了我。甚至在别人的眼里,我都像个苦行僧,不问世事,不操心什么。其实我真的想忘却尘世,然而,尘世却一次次地闯进我的空间,穿衣吃饭,孩子上学,无处不需要钱,而写作是挣不到钱的。我一直在现实与梦想之间挣扎,有时候甚至被这些痛苦折磨得彻夜难眠。曾有朋友建议我干脆不要写这劳什子的小说了,不如去一个市场补鞋,我真的去了那个市场,却看到整个市场,除了靠近门口的三家小饭馆,其余的地方便空荡荡的难觅人迹。我走在里边心里真不是滋味,想不到自己写了十几年,依然面临穷途末路。
然而不管怎么,我没法放下写作,我知道,我这一生,写作就是我的生命,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尤其是做了高位截肢手术之后,生死已经置之度外,我对这个世界还能有什么要求呢?我只觉得需要尽快地把自己心里已经构思好的文字写出来,这样,即使那一天我要离开这个世界,我也会觉得,自己是无愧于这一生的,因为我努力过,并留下一点属于自己的文字……
(连忠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