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虫的记忆,在我小时候是一直密封在车胤的萤囊里。虽然家在农村,我似乎从来没有见过“闪闪凉萤入稻花”的夜晚。倒是在四月间无风的悄夜,村子前面大片麦菽割到的农田,黑暗中会不时跳动几簇磷火。不多时,栽秧放水,村前一片白荡荡,暗夜水光里偶尔有几个人影在打护田埂。等关了秧门,门前一片绿油油的稻田,田间白天飞着蜻蜓、燕子,晚上飞着水蚊,响着蛙鸣,就是没有见过一星半点的萤火虫。
印象中真正见到萤火虫,一直到我工作以后。我工作的地点在县城边上的一座小山上,同事们多住在依山而建、上下五台的破旧城隍庙改建的宿舍,我则住在山头不久前才誊空的办公室里。那时候贪玩,吃完晚饭无事经常会到山脚同事家打扑克、看电视。夜里十点以后才爬上三层又高又陡的青石台阶,穿过一道锈蚀的铁门,沿着一条小路走回山头。这条小路一边是高台上低矮土房,走在路上只能看见房顶上边一朵一朵黑黑的树影,另一边是残破的土墙,越过墙头可以看见山脚下早已灯火阑珊的小城。小路夹在两墙间一路缓坡,三道转弯,破损的水泥路面几个大的浅坑露出了碎石,这坑还不坑人,最难提防的是路上不时有一蹬、两蹬台阶,在没有月光的晚上,一路摸黑,不习估就会踩塌跌倒。跌倒下去,一声暗讶惊不醒高树上的鸟眠,止不住路边草丛里的虫鸣,往往是擀掉膝盖的一块皮,吓窜了墙角一只、两只夜行的老鼠。只在一天晚上,跌倒爬起后,抬头看见前面黑影影的草丛里闪着星星点点黄绿的荧光。
我想,这该是萤火虫了吧。不顾惊慌的心跳,不顾火辣的疼痛,悄声走过去,拨开长枝细叶凑近,什么也没有,星星点点的荧光只在不远处闪烁。走过去,拨开,又不见,荧光只隐隐亮在刚刚拨动的草丛。疑惑中慢慢直起身,不及一声轻叹,眼前的草丛里竟有几点荧光亮了起来。慢慢凑近,睁大眼睛,借着黑暗中微弱的萤星,看清了细细的草叶上,伏着细长不盈寸的节虫,在尖尾下面亮着两点黄绿的荧光。难道这瘆人的小虫就是传说中萤火虫?我不禁有些生疑。古诗里不是有“轻罗小扇扑流萤”、“苑废露萤飘”吗,这样一个细小的节虫只静静附在草叶上,经不起半点风吹草动,怎么流、如何飘呀,我甚至有些怀疑古人,乃至怀疑他们制作“萤囊”的胆量和哪来的闲工夫了。不过,对于“萤火难争两曜光”,倒是有了真切的感受了。
在这条夏夜闪着萤火的小路,我走了四年。黑暗里匆匆走过,我不再留心那些不及寸长的细小节虫,任由它们在身后闪灭。
此后,我只能在故书旧纸里看见萤火虫飘流夏夜清幽宁谧,了解到我们古人缺乏自然常识的“草化萤”的传说,二〇〇六年七月,梦蝶老尚吟“千载下,有萤火的所在,定知有/自吹自绿自成灰还照夜的腐草”,这里取其古意,无论如何总比日本的“死化萤”美好了许多,虽然腐草、坟墓、鬼魂有着并不遥远的想象关联。在高畑勋的《萤火虫之墓》里,漆黑的废弃山洞中,哥哥清太将漫天飞舞的萤火虫捉进蚊帐明灭,然而萤火虫终于没有点亮清太和妹妹节子的未来,生与死的挣扎,死与美的无奈,使之成为最令人心情沉重电影之一。而在另一部影片里,其中也有满天飞舞的萤火虫,美则美矣,却少了一份真,更少了一点善,也就没有动人心的力量。反过来,还是觉得古诗词里的“夜阑佛屋龛灯暗,时有飞萤点客衣。”“浥浥露侵鬓,飞飞萤点衣。”“但斜照断烟,淡萤衰草,零落旧春色。”以至于“流萤明灭夜悠悠,素女婵娟不耐秋。相逢莫问人间事,故国伤心只泪流。”“只认夜深萤聚处,便应泉下读书人。”更有着拨动人心的星星点点。
当然了,我从纸堆里也还觅见萤火虫的另外一些踪迹。原来我在山坡上、暗夜里、草丛间见到的长不盈寸的细小节虫,就是“萤火虫”,而且还有一个诗意的名字叫作“山窗萤”,只不过那是它们的幼虫。而我,终没留意这些幼虫展开怎样的鞘翅,在夜里是怎样的随风漂流、漫天飞舞,更没有看到它们飞落在我的客衣。故而,只能偶尔想象一下,想想草萤明灭夜悠悠的过去,想象或许那草丛下真的卧着一位骨朽名不存、夜读寂无声的儒生。
今夜,我也灯下读书,心里却追忆着早已远去的萤火虫的微亮,想着萤火漫天飞舞并不存在的记忆。我也将骨朽名不存,只愿在那不知名的去处,有一蓬衰草,每到夏夜,总有几点萤火闪灭,照着永不开启的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