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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之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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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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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寻宝玉

前事小叙:《石头记》第十九回写贾宝玉胁了茗烟,从后门出府,骑了马望袭人家而去。行了一半里路,到了花家门口。书上写:

“······茗烟先进去,叫袭人之兄花自芳。彼时袭人之母接了袭人与几个外甥女儿(己卯本夹批:一树千枝,一源万派;无意随手,伏脉千里。)、几个侄女儿来家,正吃果茶。

读到这里,竟不知这“千里”之外,是何时、何地,何人、何事,何情、何景

在后面文字里,己卯本又夹批:补明宝玉自幼何等娇贵,以此一句留与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等处对看,可为后生过分之戒。叹叹!

至此,心里几回痴念,几番痴想······

 

不知是哪一年,哪一月的哪一日,天气入了冬,京城里早已冷过了好几回。昨夜,又刮起北风,半夜纷纷飘起了雪。

雪夜里,几家门前亮着的灯笼晃灭了。空濛濛的雪光中,没了打更人的影儿,只偶尔远远地传来三两声梆子的空响。

一个黑影,有些踉跄,远远地地行了过来,身后的雪地上,歪歪斜斜地留了一串浅浅的步履迹踪。

来到前面暗处的一个井窝子旁边,黑影歪着上了井台,伏在井栏上,双手伸往井栏里,似乎要掏出什么,终于什么也没捞出,只侧身倚坐在井栏边,仰起头,张开嘴,大口呼出白气,接着天上飘来的雪花,这样子好像像是要吞这个飘雪的天宇,吞这个混沌的天地。

 

远处的鸡已经叫过几遍了,天上的雪些,只还刮着阴冷的北风。街巷里没有一点人声、一个人影,昨夜留在地上的一串浅迹,也被雪覆了不见。

街西头的一个巷口,走出一个一身青黑裤褂的小丫头,双手笼着,肘间挎着泛白桶。她低首来到井边,一脚踏上井台,抬眼望见井里散着水汽,井栏边斜靠了一个黑影,浑身铺了一层薄雪。唬得“呀”的一声,丢了水桶,跌跌地往回跑。小丫头的尖声细嗓,并未传远,很快消失在雪地里

不一会儿,只在东街头不远处,迤迤地走来几个灰白的身影,走近了,她手里都或提或挎了大小不一的水桶,原也是来打水的几个婆子。一个先到的婆子,上了井台就要放下水桶汲水,才发现井边斜靠的人,也唬了一跳,几年轻一点儿的婆子得连忙退下井台一个行在后面的年老的婆子只上前,下水桶,双手合十,念着“阿弥陀佛”靠近井台,凑近看了看,伸手在黑影人的嘴鼻处探了探,嘴里囔囔着:“造孽啊,造孽。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婆娘,竟被一个活人唬成这样。”那几个婆子听了,才又上了井台,远远地观望着。

“这也是个可怜人儿,幸好这雪天雪地,竟没死,也是上辈子修了阴功的。”老婆子不停地絮语着,“唉,我说几个婆娘们,你们也来积点儿德,把他挪个窝儿,挪到那边被风处。”

说着,老婆子双手欲拉起黑影人,只是力怯拉抬不动,反把那人扳倒在雪地里。“我说你们几个娘们,平时见了男人,就像苍蝇见了肉,今儿一个大男人横在这儿,你们还拄在那儿,还不过来搭把手。”说着,老婆子指使着几个年轻婆子,架着肩,抬着脚,把那人挪到井边不远的龙王小庙侧面的背风处坐着。

一阵儿搬弄,那人微微张开又合上,最后连眼皮也不抬一下,只微微昂了头,张着嘴,大口地呼着气。

“活了。活了。”站在边上的几个婆子喊道。

“人家本就没死,只是醒了。”那老婆子说着,也走下井台,来到婆子中间,望着那将死才苏的男人。“你们算做了件好事,好人会有好报哟。

“你瞧瞧,别看一身又脏又破花子形儿模样儿长得还挺好挺俊的。

“是不错。这身板儿、这身形儿,可比你枕边那个强多了。”

“你看上,你领了去,看看有多强?”

“你别说,你看那破袍里还着了细罗汗衫儿,说不准是哪家的公子哥儿呢?

众婆子说笑时,那原先跑了的小丫头也慢慢走了回来。她寻了自己的水桶,打了水,把水桶提下井台,也跑过去,看那死了又活过来的人,只见那人身上披了一块脏污的破毡子,上面的雪抖落不见了,兀自靠在庙墙根儿上,嘴鼻间呼着白气。

“罪过。罪过。这世道,别说富贵人家,就是那皇亲国戚也有落难的。”老婆子说完,念了声佛号,忙招呼众婆子打水去了。

天色更亮了些。那小丫头在那人面前立着,似乎觉得有些面熟,又看了一会儿,可还是想不起来。只听身后一个婆子大声说道:“你们瞧,你们看不上,可有人看上了。说不定,一会儿就领回家,上了热炕了。”婆子们又是一阵哄笑。

小丫头不及再看,只低头跑来,拎起水桶,快步走了回去。背后,几个婆子的说笑声,还在风中传来。

 

到了午间,刮了一早上的风渐渐小了,雪却越下越大了。

小丫头收拾了早饭的碗筷儿,正要到屋里的炉子上暖手,只听得门外一阵轻轻马蹄声渐近,有人下了马。小丫头连忙走下天井,把门拉开,只见门里进来一个人,一身雪白,连忙半蹲行礼,喊了声:“姨父,您回来啦?”说着,接过白衣人脱下的雪笠。

那人不及解下落了雪的宽大斗篷,快步走天井微跺了跺脚底的污雪,抖了抖肩上的积雪,就上了正屋,转进里屋去了。

里屋的炕上斜坐着一个年轻的妇人,听了外面的动静,正慢慢地双手支着身子,欲下炕来,只见帘子一掀,人就进来了。那人一边解下斗篷,递给跟了进来的小丫头,一边说:“别忙下来,小心身子。”妇人仰面,一脸笑意,叫小丫头出去烧水,给“姨父”暖暖手脚。见小丫头退出了屋子,妇人下了炕,靸了炕脚边的一双半旧的粉缎撒花鞋,忙问:“可有甚么消息?”

男人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妇人连问:“到底是有?还是没有?你倒快点儿说。”说完,两颊因了急奋,红晕透过了脸上刚刚补过的薄粉。

“看你急的。”男人走过去,不紧不慢地说。妇人听了,脸更红了,退回身子,坐上炕,倚着炕桌,脸子只望着桌上的几个小碟儿,缓缓地说:“我有甚么好急的。都是你们男人家儿的事,管我甚么?我只不过主仆一回,人家了难,我不过随口问问。我急甚么?”说着,两眼竟有些泛红,“怎似你,大雪天的,径去了三两日,人影儿不见,一点讯儿也不回。还说我急,我有甚么好急的?”不等说完,掏出手绢儿拭了拭眼角。

那男人趋上身,把手在嘴边哈了口热气儿,又搓了搓,上前揽住妇人。连声说:“好了,好了。你不急,我急,我急。”说着,抱着妇人,歪在炕上。

妇人挣脱开男人的手,半支起身,说:“可别来这套!”说完,用眼瞟了瞟门帘,把手放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转脸对着身后的男人说:“你急你的我可不急,我们娘儿俩可不能依你。

男人伸手,从背后抚着妇人,说:“我不是想让你急,只是事儿就是这么回事儿。说一点儿消息没有,偏偏又有。说有吧,去了偏又不是,说来,我才是真急呢。”

妇人回手握住男人冰凉的手,幽幽地说:“你说,都仨月了,一个活人,不能一点儿信儿没有?你倒说说,这几天,你出去,听了些甚么?历了些甚么?”

男人也半直起身,说:“亲一下。然后,待我慢慢禀来。”

妇人推开男人,冷面说:“别唬人了。出门三天了,回来,脸不洗,衣也不换,还不知沾了多少泥污尘垢哩。”说着,从桌上的小碟里捡了一小块果子干儿放进嘴里,含混着说:“说不准儿,还找了哪家儿的花儿、朵儿的,玩儿了,跑儿累了,才想起回来了。

男人一骨碌站了起来,说:“花姐姐,没有,绝没有!我可没做你说的那些事儿。”

妇人见状,直起来,柔声说:“我只是与你玩笑呢。看你急的——”

男人叹了口气,说:“你让我说,其实我真的不知如何说好?”

“你慢慢说吧?”妇人挪了挪身子,引男人对面坐下。

“其实这几天,我找了好几个人,都是从前的兄弟,着了些人四下打听。从西城到东城,从城南到城北,都有人去找寻。”妇人听男人说着,取了水壶和杯子,用手绢儿搌了搌杯沿儿,倒了一杯热茶过去,细听男人继续说道,“一有信儿,就骑马过去,一会儿城东,一回城西的,颠得浑身散了架似的。欸,你帮我捏捏,可好?

妇人恨了一眼,说“我可不会捏,打小儿我只会给人提鞋儿。”说着伸手就去拧男人耳朵。男人一翻身,躲了过去,顺势斜身过来在妇人的耳际亲了一口,说:“你会提鞋儿,我也会。”

妇人红了脸,扭头向了炕边埋头哽咽着说:“有话,不好好儿说。还尽说些恼人的胡话。亏你,这样儿的话,你也说得出口儿?”说着,双肩微颤,用手绢儿捂住嘴,小声哭了起来。“你这话,别人听去,还以为我是什么人了。传出去,我以后如何出门?

男人见妇人真恼了,赶紧下炕,连忙作揖,连声说:“我不是,不是你说的意思。我不过学了你的话,说了一遍。好了,好了,快别哭了。”然后,尖着小嗓儿,小声道:“娘子——休恼——小生这就给您跪了,给您陪——”

妇人闻声,正直了身,犹作气恼的样儿,说:“谁让你跪了,我可受不起,要跪,等生了儿子再跪不迟。看你——好的不学,只学些女人家儿的话儿。”

男人把弯下的腰的挺直起来,说:“学女人家,可是我打小儿的本事儿。不过,学虽学,我依然是七尺男儿身,堂堂伟丈夫。”

妇人“扑”地破啼笑出了声,说:“不害臊!我咋不知,我嫁了个伟丈夫?”

“是吗?那我就让你再见识见识。”不等说完,男人就宽衣,欲扑上来。

妇人见了,连忙闪开,下了炕,穿上鞋,高声喊道:“汐月,水热了吗?打水过来给你姨父洗脸。”

屋外应了一声。

妇人转身,向着仰身躺在炕上的男人,小声说道:“白日青天的,一点儿不正经。”

“水好了,大姨。”外面的小丫头传进话来。男人起身,妇人走到边的妆台理了理头发和发上斜的绒线花。

那个叫汐月的小丫头端了一个铜盆,盆里散着热气,放在门边的盆架上,退了出去,垂手立在门外边。

男人过来,捧水洗脸,拧了手巾抹了抹脸。这当儿,妇人进了隔间,取出衣服,帮男人换了,系着扣子和丝带,理着腰间缃黄丝绦的穗儿,悄声说: “好了。现在可说正经的。”

男人拉住妇人的手,缓缓地舒了口气,说;“前日午后,有人报信儿,说城东有个人,年岁和二爷差不多,只在道上个儿独行,半道上寻了一户人家儿,要一碗水喝。人家倒了一碗热茶,那人喝了,临走在窗台上放了一块玉。

“宝玉?”妇人止不住,一声惊呼。

“可不是。我得了消息,快马赶了过去,好几条道上都没找见信儿里说的那个人的踪影,只好去寻那户人家。不过,等找到人家,一打听,才知原来那人比咱二爷老多了。

“那玉石呢?”妇人有些急不可待。

“也见了,只不过是一个小扇坠儿,并非什么稀罕物,只是那户人家当了宝,传得到处都晓

妇人默了,只把头靠紧男人胸前。

男人抱了妇人,过了一会儿,又说道;“昨天一大早,有探消息的来说,在城南的一座荒庙前,躺了一个锦衣男子,八成就是了。我和着一个兄弟赶了过去,只见庙前的石阶上,一床草席下面伏着一个人,旁边有两个差役,一个仵作正好也赶了过来。”

“二爷,他——”妇人不等话说出口,眼泪已如断线珠子落了下来。男人扶着她,回坐到炕上。

“别哭,快别哭。你听我说完。”男人安慰着,继续说,“我拿了几钱银子分给了仵作和差役,我们上前揭了席子。等拉开席子,只见一个穿着倒还齐整的男子,俯身躺在石阶上,已经没了气儿。等翻过尸身来,看见竟是一个又黑又瘦的小子,一点儿不似咱们二爷。

“你可看真切?”

“那还有假!鼻子瘪塌,细眉小眼,一点儿不像。”

“那后来呢?”

“后来,又与兄弟四处找寻,至今儿早上,还是一点儿消息没有。”男人不及说完,眼眶里也噙了两湾泪水。

妇人拿手娟儿,轻轻地擦了擦男人流出眶的眼泪。自己也流着泪,更加紧紧地贴在男人的胸上。

 

“姨,姨父——”屋外传来汐月的唤声。

妇人忙直起身,擦干脸上的泪,说:“汐月,进来,把水端出去倒了。”

汐月掀帘进来,立在门口,并不去端架上的盆儿,只立着,两手无处安置,一直纠着青布小袄的下摆,低着头,怯声说道:“刚才,你们说的二爷,可是前几年,来过大舅家的那位宝玉宝二爷?”

炕上的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并无言语,妇人只默默地点了点头,说道:“怎么?你还记得?”

汐月听了,只摇了摇头,说:“不大记得了。只是,今儿一大早,我去打水,在井边看见一个男人瘫坐着,披一块破毡子落满了雪,里面穿着一件细白罗汗衫子。当时,我只觉得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刚才,我在门外,”说到这儿,汐月停了下来。

“没事。你继续说。”妇人已经站了起来。男人也起身,立在妇人旁边。

汐月红了脸,更加小声地说;“刚才,听见你们说起二爷。我才想起来,那人白净的脸,虽长了些须子,不过与那天见过的宝二爷倒有五六分相似。”

“你说的人在哪儿?你说细一些,再说一遍。”男人有些激动。

妇人看了男人一眼,定定看着汐月,有些惊喜,颤声说道:“你别怕,别忙,慢慢说——”

汐月把一早所见细细说了一遍,只把婆子们的玩笑话儿略了。

男人不及汐月说完,对妇人说;“我看,倒有九成是了。我这就过去。”边说,边寻了斗篷,望身上一展。

汐月端着盆出去。妇人也忙着过来帮着结好领口的结儿,低声说:“有了消息,可要快些回来。即使一时寻不见,也要早些回来。”

男人望了妇人,轻轻搂过,在背上拍了拍,说:“我会的。我会早些回来的。”说完,掀帘出去。

妇人追着,撵出房门,男人已走下正屋,接过汐月递过的雪笠,戴在头上,系好脖间的笠绳儿,回头向追至天井边的妇人点了点头,没说一句话,走出了大门。

 

大门外,又起风了,风搅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天地愈发混沌。

男人走出大门,没走多远,就看不见影儿,整个儿消失在了茫茫的风雪里。

                                  2020.09.25  凌晨

 

后记:曾读过一书,今不记得了书名,只记得有专家言:在今北京恭王府附近,有一“井窝子”,旁有井龙王小庙。有传言,当年落魄的曹雪芹,曾在井窝子附近避风雪。因此,随心所记,缀以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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