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前的一个晚上,突然接到父亲的来电,电话那头,是父亲哽咽的声音。我心里不禁“咯噔”地跳了一下,正想追问发生了什么事,电话却突然断线了,我疯狂地拨打着父亲的手机号码,却始终处于关机状态。这下我心急了,母亲到广州四姐的家中小住去了,父亲一个人在老家,村里多是老人和小孩,我又没有别人的电话号码,情急之下,我决定马上回老家看看。
车轮在路上飞驰,导航一次次提醒着我已经超速,可我归心似箭,很多时候是一边加油,一边踩脚刹。
一个小时后,我终于回到老家。此时天空幽蓝,繁星点点,凉风习习,虫鸣清越。可是我没有心情欣赏这幅美丽的乡村夜景图,一停好车,我便飞奔回老宅,只见铁门紧闭着,房子里面没有半点灯光。我凑近细看了一下,发觉门是从外面上锁的,父亲应该在外面。
我找遍了整个村子,最后在村东边的橄榄树底下找到了父亲。父亲呆呆地坐在大树根上,无精打采地抽着水烟筒,不时地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我朝着父亲叫了声“爸”,他抬眼望了望我,然后说:“强仔,这么晚了,你怎么还赶回来?你明天还要上班的哦,快回去吧!”我一下子懵了,忙问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父亲说没有什么事,只是手机坏了,打电话的时候之所以声音哽咽,那是因为他心中的圣树——眼前这棵大橄榄树明天就要被锯掉,他真的舍不得这棵树啊,可是粤西天然气管道要经过村的东边,而这棵树正好长在管道必经的路线中间。
父亲平时是个明白事理的人,这次之所以伤心,是因为他对这棵橄榄树的用情实在太深了,一时无法释怀。这棵树可是父亲出生那年,爷爷亲手为他种的。橄榄树与父亲一起成长,一起青春,一起变老。父亲对橄榄树亲如兄弟,哪怕是在最缺钱的时候也舍不得卖掉。听爷爷说,父亲去当兵那天,他绕着橄榄树走了好几圈才去入伍;退伍的时候,父亲又把从部队带回的大红花挂在了树头上。也听母亲说过,结婚的时候,父亲带着她绕树三圈,好像要把这一份惊喜告诉给橄榄树似的。
打我懂事起,父亲逢年过节就会给橄榄树除杂草、施肥,橄榄树在父亲的精心照顾下,茁壮地成长起来。橄榄树似乎通人性,懂得报恩。每年中秋前后,一颗颗乌黑亮丽的榄子便挂满了枝头,经过那里的路人都投来了羡慕的目光。父亲每次看到这一情景,眼睛会笑得眯成一条线。我家的橄榄从不喷药,到了采摘的时候,也是父亲亲自上树,用长长的竹篙把榄子打下来,我和姐姐、母亲则戴着草帽在树下捡,一颗颗榄子挤满了箩头,满满三只大箩头,里面全是中间肥黑两头尖尖的家伙。
小时候,我喜欢跟着父亲到大八墟去卖榄子,父亲的大罗马单车上用胶绳扎着一大箩榄子,而我则坐在三角架的横梁上。当时我很奇怪父亲为什么不带秤呢?后来父亲告诉我这是不成文的“行规”,卖榄子直接数数就行了。档口刚摆开,就有顾客来帮衬,父亲清了清喉咙,唱起了卖榄的调子:“一个系个啰一,一个系个啰二也,一个又系个系个三哎……”父亲一手手,十个十个地数着,把800颗榄子放入蛇皮包中,数完后,他还从箩中抓了一大把榄子送给顾客。回家的路上,我问父亲为什么要多给顾客一大把榄子,父亲说那是“添头”,意思是“有出头”,图个大吉大利。
在生活最困难的时候,是卖榄子的钱支撑着我去读书。我的一日三餐,也离不开榄角的身影。没菜的时候,榄角豆豉那可是美食;逢年过节或亲友来访的时候,榄角蒸瘦肉、榄角蒸塘鱼那是上等佳肴,吃完后我会不自觉地舔舔舌头。
以前,农村的柴火是很紧缺的,人们甚至连一棵针仔簕也不放过,而我家的这棵橄榄树的枯枝和枯叶则为我们提供了很多柴火。
每次介榄角的时候,就是上演“红与黑”的过程。父亲与母亲把乌榄煮熟,用小刀或白线把榄子从中间介开,取出泥土色的橄榄核,榄子变成了两个外黑内红的榄角,再加点盐腌制一下就变成了美味,而取出的榄核晒干后会有杂货佬上门收购用来做伍仁月饼。童年时代,磼榄核成了我的最爱。介榄角的榄核我可舍不得磼,那是要卖钱的。我磼的榄核主要是从树上自然掉下来的,用石头一锤一锤轻轻地把榄核敲裂,把榄仁取出来,放到口中,那个香呀,真舍不得一口吞下去,要慢慢地咀嚼,细细地品味。有时用力过度,被我磼烂的榄仁,通常舍不得丢弃,找根牙签把它挑出来吃,那也是唇齿留香的享受。
童年的夏夜,我家的这棵橄榄树下是最热闹的,小孩在树底玩游戏,成年人在树头谈天说地,《陈梦吉》《薛仁贵》《西游记》《聊斋》等故事,我就是在那里听大人们说的。
这棵橄榄树陪伴了父亲70多个春秋,看着我从幼年到少年,再由少年到青年,它算是我的长辈了,见证了我们家从贫困奔向小康,见证了村子的变迁。如今,天然气管道要从橄榄树的位置经过,橄榄树的生命要走到尽头了,父亲能不伤心吗?村里的小庙旁有棵榕树,村里人把它当作神树,而在父亲的心中,这棵橄榄树才是心中的圣树。
那一晚,我陪着父亲在橄榄树下过夜,夜风沙沙吹过橄榄树的叶子,一片片树叶上凝结着豆大的露珠,就像橄榄树离别的眼泪。
父亲终究没有留得住这棵橄榄树,它被截成了很多段。父亲用它的木材请人做了一张床,他要时时睡在它身边,好像它从来不曾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