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今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些。才六月中旬，天气就热得不像样子。正中午的时候，气温曾一度飙到35度，这是高明手机上显示的数字。高明骑着电动车虽然能带出一丝风，却是火风，高明还是热得不住地揩着额头上涔出的汗。大地似是要着火一般，不断蒸腾的热气让马路看上去明晃晃的，似是有火苗在不停地跳跃。路旁的树木也受不了这恼人的鬼天气，个个耷拉着脑袋，叶子上也蒙了一层灰，似乎已无心情再净化这小城的空气。

街上行人不多，偶尔一辆小汽车从高明身边呼啸而过，卷起的灰尘夹杂着汽车尾部喷出的尾气，肆无忌惮地钻向高明的鼻孔。高明本能地一手掌着车把，一手捂着鼻子，似乎要通过手巴掌心把空气过滤一遍。等把账还清了，再攒了钱还是要再买一辆车，高明幻想着，有一朝一日能够东山再起。然而，目前来说，他还只能靠送外卖来维持眼下卑微的生活。

太热了，高明实在有些扛不住这热浪的侵袭，干脆把车子骑到万达广场附近的一块阴凉处，从车子后面的小货箱里翻出刚才一个客户退掉的午餐，准备就地解决温饱问题。一想起刚才那个退餐的王姓客户，高明心里就想发毛。

二十分钟前，高明接到一个单子，要送一份午餐去一个老旧小区。当高明火急火燎地赶过去的时候，才发现那个老旧小区根本没有那个姓王的客户所说的那栋楼。打电话才知道，客户下单的时候自动获取的地址不准确，那个王姓客户实际上住在旁边的另外一个小区，与那个老旧小区只隔一堵墙。无奈，高明又绕出老旧小区，赶到客户刚才说的那个小区。在七拐八绕地找到那个客户所在的楼栋时，已经超时了。客户等了半天没等到午餐，一气之下，就取消了订单。没办法，高明只得把这份退掉的午餐合着委屈一并咽下。

“爸爸，等会儿到超市了，我想吃根雪糕。”不远处，一个小女孩牵着爸爸和妈妈的手，正朝万达广场1号门走去。小女孩大概五岁的样子，跟亮亮差不多大，走路一蹦一跳的，快乐得像个小天使。看到别人一家幸福的样子，高明不可遏制地思念起自己五岁的儿子亮亮，他已经两个星期没有看到儿子了，不知道这会儿亮亮睡午觉了没有。高明找出妻子玉华的电话，准备拨打过去，但想了想，还是放弃了，他知道玉华到现在还没有原谅他。

两个星期之前，高明曾去看过亮亮。当时高明已到亮亮外婆家门口了，玉华愣是没让高明进屋，只是把亮亮喊出来让高明看了一下，说了一会儿话后，就催着高明赶快走。就在高明转身准备走的那一刻，亮亮喊道：“爸爸，你别走。”高明听后顿时泪如泉涌，他何尝不想留下来多陪亮亮一会儿。他朝玉华看了看，希望玉华能够成全，可玉华却把头扭向了一边。“三年之内，不还完所有的账，不要去我娘家找我们。”当耳边再次响起玉华当初离家时丢下的那句话的时候，高明一咬牙，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玉华的娘家。他要赶快回去继续送外卖，为了看亮亮，他已经耽误了一小半天的时间了。

高明并不责怪玉华的决绝。谁要自己当初不听玉华的劝阻，非要从玉华娘家亲戚手里借钱呢？谁又能想到那60万会打了水漂呢？都怪王超那孙子，一想起自己的窝囊处境，高明心里就对王超恨得咬牙切齿。

王超曾是高明非常要好的一个朋友，出事之前，他在本地的A公司当出纳。本来王超在公司做得好好的，可他为了捞快钱，竟动起了歪心思。

那段时间，股市如日中天。看着股市形势这么好，王超就想着从公司搞点钱投入到股市，想着等赚了钱，再把公司的钱还回去。对于搞财务的王超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在一番运筹操作后，他大胆包天地真从公司搞了60万放到自己的股票账户。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在资金投进去后的第五天，股市风云突变，大盘急转直下，投资江湖杀机四起，王超的股票硬是直接跌停。此后三个多月的时间，王超的资金直接缩水60%。王超估计股市已经跌到底部了，亏红了眼的王超一不做二不休，准备再追加投入，以拉低成本。

王超不敢继续挪用公司的公款，他找到了高明，并向高明承诺，如果把钱存入A公司，将得到二分的利，但A公司有规定，公司内部职工个人最高存款限额为100万。现在王超名下还可以吸收六十万的存款，多了不要。他说看在老朋友的份儿上，要把大好机会让给高明。二分的利呀，远远高于银行存款利率，高明心动了。但由于高明开汽修店的时间不长，他没有那么多的钱可以存进去。于是，高明就跟玉华商量，打算找玉华的两个舅舅和姨妈各借20万，并给予他们一分二的利息。如果成了的话，高明每年就可以躺赚将近五万块钱。

玉华自然是不同意的，她是一个非常谨慎的人。当初高明要开这个汽修店的时候，她就反对过。她不能理解，高明在一个汽车4S店干得好好的，收入可观又稳定，干嘛非要出来单干。汽修店是开起来了，却欠了一屁股的账。这次又要搞这样的投资。虽说两分的利的确诱人，但她总觉得心理不踏实。在玉华看来，人应该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不能妄想一步登天。她力劝高明不要走钢丝绳，但高明依然像之前开汽修店那样的坚决，玉华终究没有拦住高明日益膨胀的野心。

高明绕开玉华，直接向玉华亲戚借钱，并说A公司实力如何如何雄厚，不会倒闭还不了钱的。玉华的那些亲戚被高明允诺的高利息说动了心，自然是把钱交给了高明，六十万终于凑齐了。

高明转手把钱交给了王超。在把那六十万交给王超的第一年，王超还能照付利息。但之后，王超就开始以各种理由推脱，不是说公司资金周转有问题，就是说快了，快了，再等等，总之是能拖就拖。有一天，玉华的大舅舅急需用钱，想把本金要回来。然而，在高明去找王超要求退还那笔本金的时候，王超却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硬说没钱。其他亲戚知道这个情况后，也纷纷要求取出本金。等高明再次联系王超时，王超电话已关机。高明慌了，急忙去A公司找王超。高明一打听才知道，A公司并未向员工集资，而且，王超因挪用公司公款，被公司开除了，现在不知去向。听到这个消息后，高明犹如五雷轰顶。自己开汽车维修店借的钱还没还完，这下从亲戚那儿借来的60万块钱又打了水漂，高明顿时感觉天都要塌了下来。

不仅高明觉得要塌天，玉华更是觉得天塌地陷。当初她极力阻止高明，叫他不要那样搞，可他偏不听，现在倒好，旧债没还完又添新债。这日子没法儿过了，玉华收拾了东西，带着亮亮就回了娘家。临走时，丢下几句狠话：“三年之内，不还完所有的账，不要去我娘家找我们。我只给你三年的时间，三年之后，如果你还是没有还完所有的账，我们就离婚。我说到做到。”

其实，玉华回娘家还有一层考虑。回娘家也是为了给娘家亲戚一个定心丸。玉华回娘家了，不仅带着孩子，还带着对高明的怨气。娘家亲戚见有“人质”在，不怕他高明跑路，也就放下心来。

事实上，高明的确曾有过跟王超一样的想法：跑路。但他转念一想，能跑到哪儿去呢？如果自己跑了，那自己的妻儿怎么办？难道我要让他们替我承受这痛苦的煎熬？他王超不讲诚信，但我高明不能那样做，不然我以后还怎么做人？在经过一番苦苦思索后，高明还是决定留下来，想办法把欠亲戚的钱给还上。

巨额欠款似是压在高明心头的一块石头，一天不还完钱，他的心一天就不踏实，更何况妻儿都还在老丈人家里等着他去接呢。高明实在承受不了来自各方的压力，在玉华回娘家后不久，高明便低价盘出了自己的维修店和自己那辆八成新的汽车，可依然还欠亲戚将近18万块钱。

高明也曾想过再回到原来的4S店工作，但他实在抹不开那面子。其他工作他不熟悉，问了几家用人单位，开的工资又太低。在听说送外卖一个月能搞七八千块钱的收入后，高明就决定从这最简单的工作做起。

送外卖不需要什么成本，只要人肯吃苦就行。不仅要肯吃苦，还要学会忍受客人的刁难。起初，高明实在难以忍受客人的刁难，几次想放弃送外卖。但一想着还有十几万的债，妻儿还等着自己去接回来，他就忍了下来。

今年已经是高明送外卖的第三年了。三年来，高明起早贪黑，风雨无阻，节衣缩食，总算把亲戚的钱还得差不多了。再干一个月，高明就能把最后一笔欠款还上了。一想到马上就能接妻儿回家了，高明心里就充满了激动与期待。

吃完午饭，高明拿起事先准备的大水杯，一扬脖，咕隆咕隆地喝了起来，来不及灌进喉咙的水从嘴角处溜了出来，高明用左手一抹，再把沾水的左手在裤子腰围下方擦了擦，然后从裤兜里掏出手机。从早上6点到现在，已跑了18单，纯利润已经有100多块钱了，不过，离一天300块钱的纯利润还差200，高明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休息了一阵儿，高明再次打开接单软件，准备继续接单。在打开接单软件的空挡，高明无意向万达方向瞟了一眼。就在这一瞬间，高明突然发现，在离万达1号门不远处，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王超？高明脑海里立刻闪现出王超的影子。高明有些不敢肯定，便连忙骑上他的电动车，迅速朝那人赶过去。走近一看，果然是王超这王八蛋！高明立即停好车子，悄无声息地靠近王超。待摸到王超跟前了，高明一把抓住王超的胳膊，大声咆哮道：“王超，你个狗日的，还老子钱！”

王超见是曾经的好友高明，一脸镇定地说道：“老高？实在对不住兄弟，当初我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才那样做的......”

原来，王超在挪用公款购买的股票被深套后，又把从高明那儿筹措的60万块钱一股脑儿地投进了股市，可是追投的60万如泥牛沉海，亏损继续扩大。王超深知已经无力偿还公司的公款和高明的60万块钱，因担心要坐牢，便躲到了外地。王超出走后，王超父母也知道了王超挪用公款的事儿。他们担心儿子要坐牢，便卖掉了城郊的房子，填平了王超挪用的公款。但王超的父母不知道王超还另外借了高明的60万块钱。王超在外东躲西藏三年后，才跟父母联系了一次。在听说A公司的账已经还完后，王超蓦然想起，出走之前，自己的股票还在账户里躺着。在外的三年，王超过得胆战心惊，如履薄冰，根本就没有心思再想他的股票。他整天想的就是如何打黑工，如何在陌生的城市生存下去，全然忘记了自己还有那些亏损严重的股票。当王超再次想办法打开自己的股票账户的时候，他惊呆了！他惊喜地发现，在经过三年漫长的潜伏后，他之前买的股票竟然翻了5倍，足足赚了400多万。他前天才从外地回来，就是想取得高明的谅解，希望在补偿高明后，让他撤诉。

高明是在王超出走两年后起诉的。本来高明之前还抱有侥幸心理，以为王超会念及之前与他的那份交情，会把钱还给他，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高明似乎看不到希望，便向法院递交了起诉书。

逮住王超是高明今天天大的收获。在他即将不抱什么希望的时候，竟然“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见到王超，高明三年来所有的心酸与屈辱如山洪一样在王超面前倾泻而下：“你他妈的把老子害惨了。你知不知道，为这事儿，老子老婆带着儿子跑了，汽修店也没了。三年来，老子天天风里来雨里去地到处送外卖，受尽人家白眼与戏弄。你他妈的倒好，一走了之，落个耳根清净，老子呢？老子就该替你背锅？”

“对不住，对不住，实在是对不住。当时但凡有点办法，我也不会就那么一走了之。我现在就把钱还给你。当初借你60万的时候，答应给你2分的利，我现在按3分的利，连本带利一起还给你，但我只有一个条件：你撤诉，好不好？”

“那你先把钱还给我，我要先看到你的诚意。”

“每年按三分利率计算利息是18万，三年的利息是54万，我多给你1万，连本带利共给你115万。”王超快速地计算着。

高明是在三天后收到王超还回来的115万块钱的。收到这笔巨款，高明总觉得还有些不太真实，他似乎是做了一场噩梦。幸好梦醒时，一切恢复正常。高明见过不少类似的这种死账坏账，他本已不太抱什么希望的，却又失而复得。幸亏当时没有像王超一样跑路，要不然，估计自己也会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一大早，高明就朝老丈人家赶去。在去接妻儿的路上，高明反复咀嚼着妻子玉华曾经说过的话：“人要踏踏实实地过日子，不要妄想着一步登天。”是啊，脚踏实地才能行稳致远。他更加笃定，路要一步步地走，饭要一口口地吃。想到这儿，高明觉得脚下的路似乎更坚实了，脸上也写满了坚毅。

（此文为原创非首发，首发于“随州文艺”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