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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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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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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不孝子

手机响的时候,我正光着膀子,汗流浃背地蹲在裁床上赶货。我一惊,条件反射似地关了电剪,噌地一声跳下裁床,掏出手机看了看,是姐罗春娥的电话。她就嫁在我们禾丰村,经常抽空回家照顾娘和我九岁的女儿小菊。我摁下受话键,劈头就问:“姐,娘怎么了?不会有事吧!”一连几天,姐天天给我打电话诉苦,说娘快不行了,每天只喝了几勺粥水,命悬一线,朝不保夕。我一直有种不祥的预感。

电话那头沉默了十秒钟的光景,隐隐传来了哭声。

我眼睛一热,心咯噔一响,悬了起来,气急败坏地大喊:“姐,你倒是说话呀!我娘到底怎么啦!”我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声音有些颤抖、突兀,但更多的是毛躁和焦虑。

姐止住哭,泣不成声地说:“春满,娘快不行了,一口气悠着,只出不进,怕是活不过今天了,我和你姐夫买好了寿衣寿裤和落气钱纸,请了亲戚朋友来守夜,你和月红赶快请个假回来给娘送终,顺者为孝!”我心中惴惴。站在姐旁边的姐夫四牛皮也在帮腔。说:“春满,你再不回来,就会不到娘的活口了,你掂量!掂量!”姐夫四牛皮是禾丰村的治保主任,整天黑皮鞋套着白袜子,游手好闲,把田里的活都推给了姐,是村里有名的耍公子。他尤其喜欢拈花惹草。我很想请人好好地修理他一顿,姐却总是护着他,死活不让。

一时里,我呆住了,握着手机的手索索地抖个不停,泪水不知不觉地涨满了眼眶。我看了一眼乱七八糟堆在案上的裁片,叹了口气,弯下腰开了电剪,又横横竖竖弯弯绕绕地裁剪起来。端人的碗,服人的管,谁叫我只是一个电剪工哩!其时,厂里正在赶货,三万六千件贴牌生产的彪马牌羽绒服,出口欧洲,必须在十五天之内交货。车位、裁床、包装都在日夜连轴,一个萝卜一个坑。连制单部的文员、货仓部的仓管和采购都被总经理动员过来,在包装部帮着打唛、装袋、封箱、入库。

电剪嗡嗡旋转,我的脑子也在飞快旋转。怎么开口向黑皮主管请假哩?我一边干活一边暗暗盘算。说起来,裁床部主管吴黑皮还是我和妻子的恩人。三年前,湘北久旱不雨,河水断流,土地龟裂,庄稼颗粒无收。我和妻子李月红一商量,决定去东莞打工。投亲不遇之后,我们流落到长安乌沙这一带,兜里的盘缠花光了,工作也没着落,眼看着就要弹尽粮绝。在家时,报纸电视铺天盖地说广东缺工人、缺人手,谁知道全是他妈骗人的鬼话!其实,广东缺的不是一无是处的生手,而是有经验、有一技之长的熟手。从生手到熟手,需要一个过程。而这个过程就是成本。

那一天,我和妻子李月红正坐在一座岗亭旁分食一个压得瘪瘪扁扁的茶盐蛋。自己煮的,从家里带来的,最后一个茶盐蛋。蛋壳丢得到处都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广东保安东倒西歪地走了过来,亮了亮手上的对讲机,衰仔、仆街地骂开了。我觉得理亏,没动,况且我还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气。好汉不吃眼前亏。李月红用捏着茶盐蛋的手,抖抖索索的捏住了我的胳膊,捏得我的肱三头肌又酸又麻又痛。保安骂的是广东话,叽哩呱啦!我一句也听不懂。听不懂,可我的眼没瞎。我看得出保安是在故意挑衅。

保安歪着头,样子很凶,看李月红的眼神有点怪,就像蚊子见了血,连鼻尖上的毛孔都亮堂起来,男人都懂的。虽说我长得不尽人意,可我妻子李月红却个子高挑,眉清目秀,大屁股、大胸脯、大辫子、大眼睛,该凸的凸了,该凹的凹了,比T台上的模特还要性感。禾丰村的人和我现在的工友们都说,她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弄得我十分自卑。看着保安一步步地逼近,我找了一个靠树的位置站稳,暗暗地握紧了拳头,死死地把李月红护在身后。一天来,除了这个没吃进嘴的茶盐蛋,我没吃过任何东西,饿得四肢绵软,眼冒金星。我紧张,可我不怕。就在这个紧要关头,佛菩萨黑皮出现了,就像某些武侠小说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好汉。他舌绽春雷,大喝一声,分开众人,附住保安的耳朵叽哩呱啦地耳语了几句。保安点头哈腰,立马就软了下来,把个鸡啄米的动作模仿得惟妙惟肖。

我如释重负,李月红也停止了筛糠。出于感激,我不由得多看了那个人几眼。在我眼里,那个黑黑胖胖的广东男子,就是上帝!上帝径直朝我们走了过来,拍了拍我的肩,爽爽朗朗地笑着说:“我姓吴,叫黑皮,是前面那家制衣厂的裁床部主管,跟我走吧!”我憨憨地搔了搔头,李月红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吴黑皮,有些犹豫。沉默了片刻,李月红叹了口气,拎起了地上的编织袋,我也扛起了那只彩色条纹的蛇皮包,一前一后,跟着吴黑皮走进了长安乌沙的永成制衣厂——一家规模不大的港资企业。我从裁床部最底层的勤杂工干起,先后做过拉布工和电剪工,一步一个脚印。李月红也成了三车间的一个车位。

从生手到熟手,从一个握锄头把的农民,到有一技之长的蓝领,我已经很知足了。虽说加班加点熬夜守更是家常便饭,可我和李月红毕竟每个月有了五到六千多元的收入,与种田简直有天壤之别。我和李月红计划干上五年,一年毛收入六万五,剔去家里的人情开销和女儿小菊上学的费用,还可以净挣四万,四五就是二十万。在农村,二十万已经不少了。我和李月红计划花十八万盖一栋漂漂亮亮的房子,再添一个带把的儿子,一家人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计划赶不上变化。打工打到第三个年头,娘三天两头地生病住院。娘生的是间歇性癫痫和胃气痛。胃气痛可以报销百分之六十五,而间歇性癫痫属于遗传性疾病,不在报销的范围之列。这样一来,我手里的那点存款也就黄瓜打锣——去掉了一大截。在湘北农村,农民最怕的就是丧事和婚嫁。婚嫁还好,花了钱,图的是个吉庆,日后还可发旺添丁。丧事就不同了,凄凄惨惨戚戚不说,还落得个人财两空。一想到这里,一股寒意丝丝缕缕地透上了我的脊背,触电似地传遍了我的全身。

永成制衣厂座落在东莞长安镇乌沙村第三工业区,由制单、版房、货仓采购、裁床、车间、包装、后勤七个部门组成。麻雀虽小,肝胆俱全。

一是制单。制单也叫跟单,主要负责跟踪老客户、大客户、一般客户和有下单可能的潜在客户,把客户所下的订单翻译成中文,核准衣服的大小、尺码、颜色、款式,注明详细数据,交给版房打版。制单部的白领都很牛皮,挣得不比蓝领多,却从骨子里瞧不起蓝领。也难怪,白领们可以享受从住宿到吃饭再到假期的诸多优惠。住的是单身公寓,吃的是小食堂,每个星期还有两天假。这就是有文化和没文化读书和不读书的本质区别。

二是版房。版房也叫样板房,主要负责把订单上的衣服款式打成纸版,用规定颜色的布料和辅料,由裁板师傅按照纸版大小裁剪出来,交给车板的车位缝制成衣服,再用快递或电子邮件发给客户审定。客户签字同意后才算正式下单。说到底,版房其实就是制衣厂的技术核心和干部的储备部门。一位可以独立打版的纸样师傅,工资少辄七至八千,多辄一、二万。而裁板的裁床和车板的车位,一旦出了版房,就是裁床组长和车位组长。摇身一变,从挂蓝牌的蓝领变成了挂红牌的行管人员,住宿吃饭都鸟枪换炮,乌鸡变凤凰。我做梦都想进版房。进了版房,就有可能当上组长,就有可能吃上小食堂、分到夫妻房。可我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没文化,二没后台,三没长相,只有白天白想,夜里黑想。工友们都说我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三是货仓、采购。货仓,顾名思义,是储备货物的仓库,而采购就是购买这些货物的专职人员。逢年过节,凡是有业务往来的供货商,都得给采购和仓管行贿,红包少辄上千,多辄上万,跟业务量和资金额成正比。采购和仓管也不敢独吞,会匀出一些送给裁床主管和车间主管。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凡是遇到有毛病走纱的布料,裁床部和车间都会含糊其辞,或者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采购的,一般都是总经理的亲戚或者老板的情妇。肥水不流外人田。

四是裁床。裁床部有勤杂工、拉布工、电剪工、唛架工四个工种,归裁床组长统一管理。一般一个车间配一个裁床组。裁床组长根据订单从货仓领来布料后,先由唛架工按照纸样大小和衣服数量在白纸上画好唛架,一般是加小码(XS)和加加大码(XXL)搭配,小码(S)和(XL)加大码搭配,中码(M)和大码(L)搭配。拉布工按照布料颜色分层分色拉好布,一般三至四百张一床。然后再由电剪工把画好的唛架盖在拉好的布料上,用夹子固定,依次裁剪。裁好后,再由勤杂工分门别类,用小推车分送到车间的各个小组。比较而言,勤杂工最苦,拉布工次之,电剪工又比拉布工轻松,唛架工又在电剪工之上。所谓赚钱不费力,费力不赚钱,就是这个道理。

五是车间。车间就是生产部,一般以小组为单位流水作业。比如一件衣服,分成若干道工序,有的车领,有的车帽,有的车袖,有的开袋,有的上拉链,有的车前幅,有的车后幅,工序不同,价钱就不同,使用的机器也不同,主要有高车、平车、锁边车等。车间主管定工价,组长和组长的助手质检,可以根据关系的远近和技术的好坏分配工序。李月红就经常分到车领车帽的活,工序复杂,价格又低,费力不讨好。李月红在我的授意下,偷偷摸摸地给组长和质检送了几次香蕉和榴莲,才分到了开袋上拉链的活,工资自然也水涨船高。

六是包装。车间生产的成衣经质检查验后,有暇疵的返工,没毛病的交给包装工统一熨烫、打钮、贴牌,再按照大小尺码分拣装袋,用专用的胶纸封箱、入库。

七是后勤。后勤部是个大杂烩,主要负责安保、食堂、财务、车辆管理、卫生打扫。当然,与当地政府部门协调沟通以及应付村里、镇上七七八八的检查,也是后勤部门的职责。永成厂的后勤部主管姓麦,叫麦饭石,是乌沙本地人。他每天骑着一辆本田摩托来上班,摩托车半新半旧,衣架上绑着猪潲桶,空桶来,满桶归。据说他的亲弟弟是长安镇的镇长,手眼通天。他可以轻而易举地从食堂和车间的边角废料中捞到不少油水,老板和总经理明明知道,也奈何不了。

我和李月红商量后,趁着中午吃饭休息一个半小时的空档,在厂门口的杂货店里,我一咬牙给裁床部主管吴黑皮买了一条黄壳子的芙蓉王和一对五十二度的桂林三花酒,花了四百五十八元。吴黑皮是广东博罗石湾镇人,好烟嗜酒,性格豪爽。他尤其喜欢抽湖南烟,喝广西酒,吃广东新会的瓦缸烧鹅。李月红左挑挑右拣拣,手上的钞票捏出了水,也给她的主管阿桃买了五斤糯米糍和五斤芒果。每个月除了买兜腚的卫生巾,她几乎没乱花过一分钱。对自己,她节俭得有些苛刻。

裁床部主管吴黑皮和三车间的主管阿桃是一对夫妻,都住在三号楼。三号楼也叫主管楼,是厂里的中层骨干和白领们住的地方,在我眼里高不可攀。他们住的是一套二室一厅一厨一厕的夫妻房。对于那套房间,我和李月红都十分熟悉,来这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几乎每个节日,我和李月红都要来给各自的主管进贡。有时是烟,有时是酒,有时是水果,有时是从家里带来的糍粑和腊肉。要不然,我就不会在短短的三年之内,从勤杂工干到电剪工,工资从一千五涨到二千八,李月红也捞不到开袋上拉链的美差。舍得舍得,先有舍,后有得。不舍不得。

在三号楼的四○二室,我和李月红停了下来,互相对视了一眼,心怦怦乱跳,像做了贼似地有些紧张。其实,为了送礼,我们刚刚就吵过一架。李月红认为,吴黑皮和阿桃是夫妻,送一份礼就够了。我却不这么认为,吴黑皮和阿桃是夫妻不错,但各是各的职务,各有各的尊严,根本不必厚此薄彼,礼多人不怪嘛!善待他人就是善待自己。李月红理屈词穷。她想了又想,算了又算,抠抠索索地给阿桃买了些芒果和荔枝。

我掸了掸裤子上的灰,诚惶诚恐地坐了下来,李月红也眉开眼笑地把烟酒和水果放在桌子上。吴黑皮看了看桌子上的烟酒,又看了看我和李月红,耸出一支烟来叼上,然后又给我丢了一支。我赶紧掏出火机,先给吴黑皮点上,恭恭敬敬地笑着说:“吴哥,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瞒您说,老家来电话了,说我娘快不行了,等着我们回去送终,您是不是给我们批几天假,我们去去就回!”

吴黑皮不看我,也不看李月红,他鼻孔朝天看着开花板。他吸了口烟,掸了掸烟灰,慢条斯理地笑着说:“春满,你我是兄弟,你也知道,厂里正在赶货,一个萝卜一个坑,谁也缺不得。你走了,你们组就只剩下阿虎一个电剪工了,我要拆了东墙补西壁,才填得满这个窟窿。”吴黑皮仰头喷了口烟雾。

我拘谨地搓了搓手,有些紧张,冒冒失失地说:“吴哥,人都是父母所生,讲究的是大仁大义大孝,我就请七天假,恳请您破个例,法外开恩。”我拱了拱手。

“七天!”吴黑皮皱了皱眉,眼晴里掠过一丝不快,摇了摇头,笑着说:“不行,人人都请7天假,那老板的厂子就开不成了。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厂里正在赶货。”

“那就五天!”我憨憨地摸了摸下巴,下巴上的胡茬有点扎手。

“五天!五天就五天,我给你作主!”吴黑皮沉吟了半晌,摁灭烟蒂站了起来,挥了挥手,说:“春满,我丑话说在前头,五天之内你必须赶回厂里。你五天之内赶不回,我也不好帮你说话了,工资和奖金都有折扣,电剪工的位置我也留不住,十几个拉布工都虎视耽眈,你就只有从头开始,勤杂工的苦和累你不是没受过!”

“那是!那是!”我谄媚地一笑,鸣啄米似地点了点头。

我和李月红坐了火车换汽车,换了汽车转麻蜢,一路摇摇晃晃簸到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老家的人都把那种带蓬的三轮车叫做麻蜢。在鲇鱼须镇转麻蜢的空隙,我和李月红在镇上的ATM柜员机上取了一次钱。为了取多取少,我们还起了争执。我说娘只死一次,丧事要大办特办,钱财是身外之物,值钱的是名声和面子。李月红则说,钱又不是屙屎捡来的,一分一角都来之不易,死了死了,一死百了,而活着的人还要吃喝拉撒。丧事嘛!能俭就俭,能省则省,像个样子就行了。我说把存折上所有的钱都取出来。李月红说取二万就行了,不够再取。夫妻俩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说服不了谁。可李月红是家里的财政部长,掌管着家里所有的密码和存折。我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

我和李月红屁股还没挨板凳,姐夫四牛皮就带着杀猪佬王二、羊倌刘五、漆匠陈七、碾米佬细满找上门来。无非是杀猪佬王二吹嘘自已的猪膘肥体壮,包杀包送,服务到位;羊倌刘五卖弄自己的羊吃的是野草,是纯天然纯生态养殖;漆匠陈七炫耀自己的手艺好,垄断了方圆几十里的生意;细满夸赞自己新买的米机如何如何先进,等着我来一一定夺。我看了李月红一眼,正要开口。李月红暗暗地踩了我一脚,抢先说:“王二师傅,猪我们先调一头,先存在你的圈里养着,等我婆婆落了气再杀,要肉的话,你先给我们送来,等杀了猪再从中抵扣;刘五师傅,你的羊我们先定二只肥的,你先给我们再放一放;陈七师傅,你的手艺好,我们都晓得,我的嫁妆还是你漆的哩!最好你今天就进场,把我婆婆的棺材漆三遍,干透,打底刮灰一次都不能少哦!细满,你和我老倌春满是同学,你把你的米机开过来,我家里还有点陈谷,先碾五百斤再说。”细满的脑子灵,他把他的米机创造性地装在羊叉把的手扶拖拉机上,走村串户兜揽生意。

大伙揽到生意,欢天喜地地走了,只有姐夫四牛皮站着没动。李月红拍了拍身旁的板凳,笑着说:“姐夫,你坐,你冒长屁股啵!”姐夫四牛皮挠了挠头,脸红了半边,支支吾吾地说;“月红,我这里还有些账,你给我结结。”说话之间,姐夫四牛皮把手插进裤兜,掏出一叠揉得皱皱巴巴的票据。什么票据?都是些白纸条子,都是这几天来守夜人吃吃喝喝的开销。李月红把票据拂平,一一地在桌子上摊开,拿出手机逐张相加,一共四千八百五十二元。李月红磨磨蹭蹭地从坤包里掏出一叠钱,数出四千八百五十二元老大不情愿地交给了姐夫四牛皮。看得出,李月红的磨磨蹭蹭是故意的,她在等着我给她解围的那一刻。我也有种当了冤大头的感觉,只是我不说而已。

在湘北,在鲇鱼须镇,在我和李月红的老家禾丰村,丧事和喜事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称之为红白喜事。而白喜事又分为黑丧和喜丧。何谓黑丧?意味着死的是年轻人,年轻人上有老下有小,责任重大,正是养家糊口的年龄。喜丧哩?毫无疑问,死的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儿女成家,无牵无挂。死是死,却带着某些喜剧的色彩。算起来,娘已经六十七岁了,也算是喜丧。我们人还没到家,家里人就开始张罗了,做死人生意的都派了眼线上门打探,就等着老人抻腿、咽气。抻腿、咽气也叫放寿。等着老人放寿的亲戚朋友坐了满满一禾场,叽叽嘎嘎的像一群湖鸭。

亲戚朋友来守夜,是看得起,我也觉得脸上有光。人一高兴,我就吩咐李月红准备了点心瓜子,备了宵夜。每个来守夜的男人,不管抽不抽烟,都发一盒九块钱的精白沙。李月红虽然磨磨蹭蹭,却给了我足够的面子。按照她的意思,管点茶水就够了,宵夜完全是多余。发烟哩?发三块钱一盒的相思鸟就够了,抽烟只是混个时间,又没打死洋鬼子。暗底里,李月红也找过我,戳着我的额头,骂我脑壳进水,钱多烧手。我唯唯诺诺。

既然是喜丧,那就带有某些喜剧的成份,亲戚朋友们来吃点喝点,来打牌娱乐,那里理所当然,孝家轻慢不得,更何况抬丧的八大金刚都出在这些守夜的亲戚朋友里面。一天、二天、三天、四天过去了,娘还没咽气,李月红手上的那二万块现金早已花了个精光。李月红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如果娘还有几天不放寿,照此下去,存折上的那点钱都会一分不剩,打了三年的工一切又归零。李月红偷偷找我商量,我半句也听不进,言辞凿凿地说:“百善孝为先。钱是花的,水是流的,有的用得无的止。”说归说,狠归狠,李月红毕竟掌管着家里的财政大权。她抠抠索索,又在吃喝用度上打了不少折扣。比如,之前每个守夜的亲戚朋友发的是九块钱一盒的精白沙,后来改成了五块钱一包的软白沙;之前每顿饭吃的是四荤八素十二个菜,后来改成了二荤二素四个菜。亲友们议论纷纷,牢骚满腹,李月红干脆装聋做哑,一问三不知。

所有的开销中,最大的一笔是烟,抠来抠去,一天也要发九条,九九就是八百一。换成软白沙后,五九也要四百五。再就是鱼肉酒,一餐摆八桌,一日三餐,光鲜肉就要六十斤,按批发价十一块钱一斤,也要六百六十元;鱼三十六斤,按四块钱一斤算,抹头去尾,也要一百四十元。酒的开销也不小,禾丰村多的是留守老人,都和我家沾亲带故,一拢就是七、八桌,真不知这些人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尤其是王二乱谈和刘四撮巴,天天借着守夜之名来蹭吃蹭喝,连家里的狗都牵来了,还把喝剩了的酒连瓶揣走。一些年轻人也不简单,雪花啤酒一餐喝十几瓶也不在话下。李月红的眼尖,脑子也活,她立马安排两个体已的亲戚管酒水。一个是黑子婶娘,一个是细满堂客,也不管亲戚们愿意不愿意,她擅自把早餐换成了面条,水煮光头面。禾丰村自古就有早餐吃米饭的习惯,吃不惯,也得吃。牛不喝水强按头。

李月红挖空心思、绞尽了脑汁,终于想出了一个省钱的办法。她立马挎上竹篮拿起菜刀,带上女儿小菊,朝自家的菜园走去。一进菜园,她吓了一跳,菜园里长满了一人多高的艾蒿和杂草,一铳可以轰出野猪兔子。婆婆病了,连菜园子也抛了荒。李月红当机立断,又改弦易辙奔向娘家的菜园。好在娘家就在本村,菜园子只隔着一丘田两条田埂。李月红摘了辣椒摘茄子,砍了白菜砍莴苣,割了苋菜割韭菜,大篮小篮,大袋小袋,像日本鬼子进村一样,把娘家的菜园洗劫一空。李月红的放肆,让弟媳孙桂枝恨得咬牙切齿。出嫁的女儿半个贼,李月红就经常从娘家顺走针头线脑和油盐酱醋,弄得娘家人像防贼似地防得很紧。孙桂枝狠狠地在儿子狗伢的屁股上掐了一把,千贼婆万骚货地骂开了。还是孙桂枝的婆婆李月红的娘心痛女儿,她拄着龙头拐杖气喘嘘嘘地赶了过来,不由分说,举起手上的拐杖就是一孤拐,重重地在儿媳的额头上磕了一下,磕得孙桂枝捂着额头上隆起的血包落荒而逃,也不管儿子狗伢在地上哭叫。

禾丰村是洞庭湖平原一个典型的农耕村,藕池河穿村而过,灌溉着一河两岸的稻田。我家三间半土砖半红砖半平瓦半燕子瓦的老屋,就座落在藕池河的西岸、禾丰村的东头,门前长着一棵七丑八怪的大杨树。杨树下的河面上,浮满了三三两两的鹅鸭。鹅鸭们白的白,麻的麻,灰的灰,像朵朵浮云。房子低矮、破旧,墙面上长满了密密的蜂巢和淡绿色的苔斑,杂在村里那些红墙绿瓦瓷砖镶面的洋房中间,就像花裙子中混着短裤、石器时代的猿人进了大都市一样,显得有些寒碜和格格不入,但也有几分怀旧、古朴的意味。我就在这里出生长大、结婚生子。

三间破破烂烂的房子,靠东的半间厢房是娘有卧室。推开木格子窗户,金灿灿的阳光羼和着稻菽的芬芳和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滔滔的河水濯洗着岸上的那些石头,哗哗作响。戴斗笠的渔翁咿咿呀呀地荡着双桨,放驼钩的少女曲起身子,伴随着咕咚一响,明亮的钓索在她的指缝间跳跃。粗犷、沙哑的渔歌在欸乃的桨声中、在苍茫的天地之间回响、飘荡。我无心去倾听去欣赏那些熟悉的渔歌。我和姐都屈膝跪在娘的床前,在等着娘放寿。已经整整四天了,娘不吃不喝,两只混浊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屋顶,脸上丘壑纵横,头发白了一大半,灰白的寿眉秃得只剩下疏疏朗朗的几根了。她悠着一口气,就是不咽。她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哩?还有什么值得她如此眷恋?

我如坐针毡。主管吴黑皮已经给我打了十几个电话。先是问丧事办得怎样?后又催问我返厂的日程。也难怪,救场如救火,他实在是扛不住了。我支支吾吾。催急了,我哭丧着脸说:“吴哥,我娘还没死,我已经守了整整四天了,他就是不落气!”电话那头,吴黑皮有些恼火,恨铁不成钢地说:“你呀你!真是气死我了,实话跟你说吧!总经理把我叫去骂了三次,就跟骂崽一样!兄弟,我实在是顶不住了!回不回,你看着办吧!”我还想申辩几句,主管吴黑皮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李月红也愁眉苦脸,几次来找我诉苦。一次是钱花光了,厨房断炊,财政告急。没办法,我只好找姐夫四牛皮借了摩托车,驮着李月红去了一趟鲇鱼须镇,看着她又剜肉似地在ATM柜员机上取了二万块钱。还有一次是三车间的主管阿桃来电话催问她返厂的日期。李月红吞吞吐吐,脸涨得通红。她擦了擦脖子上冒出的虚汗,无可奈何地说:“桃姐,我婆婆还冒死,一口气还悠着,我怕是回不去了!”电话那头,桃姐沉默了一阵子,暴跳如雷地说:“怎么还没死?不是说五天吗?厂里赶货赶得屁股冒烟,恨不得人人都多长一双手,你想守,就在家里永远守着!”电话里,主管阿桃连吼带骂,急得跳脚,失去了一个主管和一个女人应有的风度。

李月红欲哭无泪,我也左右为难。娘活着,总不能把她活活掐死吧!说文解字上说,孝,子承老矣!意思是说,儿子是父母老了的依靠。我不敢说我是个大孝子,对娘我却只有无原则地顺从。有一次,娘生病,想吃洞庭湖里的活鱼,我二话没说,就扛起麻罩,骑着单车踩了七十多里泥巴路,也不管秋天的湖水已冰冷彻骨,就扑通一声跳进齐腰深的水里,用麻罩罩上来两条九斤多重的大鲤鱼,用生姜加活水炖了满满一锅。娘的病好了,我却病了,一场摆子打了三个月多。

还有一次,记得好像是冬天,下雪。邻居二蛮子搂草时打死了一只狗獾,全家人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着火锅。娘也很想吃,她绕着二蛮子家的屋场不停地兜着圈子。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娘有癫痫,与常人不同,再说,天下的人谁不馋肉哩?我死乞白赖地找驼子表叔借来了火铳,顶风冒雪,昼伏夜出,在藕池河的河滩上转悠了七个昼夜,硬是打了一只三十多斤的狗獾。狗獾麻灰色,毛皮闪闪发亮。我剥了狗獾,皮子用盐硝好,给娘做了一件皮袄。獾肉哩?送了一腿给驼子表叔,剩下的用炉锅炖了,支使女儿小菊挨家挨户请来了姐姐姐夫岳父岳母大舅子小舅子大舅母小舅母。老老少少围着炉锅,放开肚皮大吃了一顿,个个吃得舔嘴咂舌,亮腮油嘴。很多年过去了,獾肉的香味还久久地在我的记忆里萦回。

我木木地跪在地上,鼻子有些发酸。娘一双白多黑少的眼睛,漠然地望着屋顶,望着屋顶上从上数下来的第三根楠竹,就像一只孵着崽的呆头鹅,一直就没挪过窝。厢房不大,三十个平方左右,放上床柜和一张书桌,就没多少转脚的地方了。床是月门床,镜子缺了几块,雕花的板子掉了油漆。柜是二门柜,木斗榫,铜锁铜扣手,柜门上雕着喜鹊登梅。桌是平头桌,漆黑漆,我小时候就在桌子上做过作业,用削铅笔的小刀在上面刻下了阶级斗争是纲、纲举目张的毛主席语录。床和柜之间,扯着一道蓝碎花布的帘子,帘子后面放着娘方便用的尿壶和马桶。一股股难闻的尿臊味从帘子后面弥漫开来,熏得我几乎呕出了胆汁。我赶紧倒了尿壶和马桶,点上檀香,这种气味才稍稍消解。姐夫四牛皮进来跪了十几分钟,实在受不了,借口说村里有事,捏着鼻子出去了,就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我和李月红回家奔丧,顺便把娘的死讯告诉了李月红的娘家人。李月红的娘家一传十、十传百,弄得整个禾丰村的人都晓得歪脖杨树下的罗家屋里死了人。真应了那句好事不出门、丧事传千里的俗话。一时里,卖花圈的,扎灵屋子的,做鞭炮烟花生意的,敲锣打鼓的,唱丧歌子的,做道场的,舞狮玩龙的,扭秧歌打腰鼓的,搞电声乐队的,都闻风而至,就像苍蝇逐臭一样,大车小车,驴驮马载,把我家那三间小屋和前后道路堵得水泄不通。看来,还是姐夫四牛皮的宣传起了作用。在村里,他叼着根烟,逢人便说:“我舅子罗春满在东莞发了大财,早已今非昔比,每个月工资一万八,手下管着十几号人,在厂里能当半个家,牛皮得很嘞!”回家后,我很多小时候的朋友都来跟我求证,吵着要出去跟我混,说苟富贵,勿相忘,搞得我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我心里清楚,如果不是姐夫四牛皮到处乱嚼舌头,禾丰村就不会引起轰动,就不会招来这么多的商人匠作,就不会引来这么多的亲戚朋友。增广贤文说得好,穷在路旁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按照我们禾丰村的风俗,手指有长短,能力有大小,丧礼可随多随少,但助祭的锣鼓点子等诸般乐器必须给孝家挣脸,必须风风光光、热热闹闹。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炉香,谁愿意做那根最短最小的指头哩!攀比之风由此盛行不衰。姨夫跟姨夫比,姊妹跟姊妹比,兄弟跟兄弟比,妯娌跟妯娌比。你请锣鼓点子,我请电声乐队;你请唱丧歌子的,我请做道场的;你请扭秧歌打腰鼓的,我请舞狮玩龙的。互不相让,出手大方,讲的就是个面子。尽管有人生前不孝,可他们宁愿在老人死后,大把花钱孝养礼生、道士。在嘀嘀咕咕的密谋之后,姐夫四牛皮出钱请了舞狮玩龙的和锣鼓点子;李月红的弟弟大毛和二毛请了电声乐队和唱丧歌子的;我的朋友凸脑壳和冬长子也凑钱帮我请了八个道士,准备做三天三夜的法事;我的大舅福生老倌和二舅福贵老倌也合请了扭秧歌的腰鼓队。各路人马都摩拳擦掌,准备在我娘放寿之后分个优劣、比个高低。说起攀比,还有这么一个故事,讲的是我们隔壁旗杆村的阉猪佬二狗子,岳父死了与在城里当干部的二姨夫攀比,钱不凑手,一咬牙卖掉了家里最值钱的耕牛,送完葬回到家,他越想越不对头,一气之下喝了农药,一场丧事又衍生出另一场丧事。孝堂里,人们就经常拿二狗子来开玩笑,来相互挖苦。

看到亲戚朋友们攀比斗狠的架势,李月红吓坏了。请就请,比就请,但归根结底花的还是她的钱,吃亏的还是孝家,还是自己。她仔细算过,请人的工钱不算,围棺要封红包,上祭要发孝巾孝布,入殓出殡要发丧烟,吃饭喝酒还要花钱,一分都不能少,得罪了亲戚朋友雇来的乐手,就是等于得罪了亲戚朋友。可一提到钱,一花起钱来,李月红就气,就急,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她暗暗地叫人找来了弟弟大毛和二毛,哭丧着脸说:“大毛、二毛、电声乐队我们不请了!”

“为啥?”大毛和二毛都满头雾水,不解地问:“姐夫不是说要大操大办吗?”

“我们开销不起!你姐夫他是打肿脸充胖子。”

“你说不请就不请!我爹我娘还不把我们骂死、抽死,我堂客孙桂枝额头上的包还冒消哩!亲姐姐家死了人,亲弟弟看水流舟,怎么也说不过去!姐,我们都住一个村,低头不见抬头见!”大毛揉了揉天生一大一小的眼睛,声音有些伤感。

“要请也不能请这么多人,十二个请一半就够了,吹吹打打,妆个门面。多一个人就多一个人的开销,姐负担不起!”

“姐,你也太小器了,四牛皮说你们在外面发了大财,还在乎这几个小钱!”二毛不满地看了李月红一眼,不屑地撇了撇嘴。

“四牛皮的话你们也信?我看你们是冒上过当、冒吃过亏。”李月红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拍,桌子上的茶壶一个激凌跳了起来,茶水泼了一桌,也溅了李月红一脸。她撩起袖子擦了擦,团团转转拱了拱手。说:“丧事还冒开场,八字还冒一撇,你姐的家底就蚀掉了一大截。我婆婆倘若再不落气,我就会破产,手上的那点钱就会花光,你姐和你姐夫的工作就会泡汤。无论如何,你们都要帮帮我,给我出出主意,姐给你们作个揖!”

“姐,你就莫作揖了,我们消受不起!等下我们回去把电贝司、长号、电子琴和萨克斯管都收起来,就说被贼偷了,乐队就来六个人,我们兄弟两个给你白吹,不要你一分钱,这下你该满意了吧!”大毛和二毛都是电声乐队里的乐手。电声乐队12个人,有架子鼓、电吉他、铜管乐、小号、笛子、二胡、唢呐等十二般乐器。大毛打架子鼓,二毛吹唢呐。而且哥哥大毛还是领队。

李月红拂开挡住眼睑的一绺留海,满意地点了点头,环顾了一下四周,偷偷地笑了。二毛看见李月红的牙缝里粘着一截韭菜,就做了个用牙签剔牙的动作。李月红会意,用指甲剔出牙缝里的韭菜,呸地一口吐在地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你们快回去吧!先把那几样乐器收起来再说,我就不送你们了!”

厢房里烟雾缭绕,死气沉沉。

算起来,已经是第五天了,也是五天丧假的最后一天。我神情肃穆地跪在娘的床前,跟娘一样不吃不喝。不同的是,娘躺在床上,我跪在地下;娘呆呆地望着屋顶上的第三根楠竹,我呆呆地望着娘。我就像捕鼠的猫一样全神贯注,捕捉着娘的一举一动,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哪怕是一个眼神、一声咳嗽、一个细微至极的动作。摸山的太阳怯怯地从窗格里溜了进来,斑斓,醒目,质感而又玄奥,像禅,像一个参悟不透的符号。从河面上刮过来的风,一阵紧似一阵,潮湿而又温暖。波浪爬上滩涂的喘息,一声声地扣人心弦。

我的脚旁赫然放着钱纸、火盆、一只捆住翅膀的公鸡、一壶油和一盏长明灯,那是娘落气时用的。据村里的老辈子们讲,人落气,要烧纸钱,纸钱上要奠上大公鸡的血。这样的钱,才在冥界畅通无阻,可以买房置地,可以安家立业,可以衣食无忧,比美金还要硬通、还要牛皮。长明灯哩?长明灯可以照亮通往阴间和天堂的路。据去过阴间的神汉王五麻子讲,通往阴间的路曲折、崎岖、陡峭,途径拔舌、剪刀、铁树、孽镜、蒸笼、铜柱、刀山、冰山、油锅、牛坑、石压、舂臼、血池、枉死、磔刑、大山、石磨、刀锯十八层地狱,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奈何桥独木难支,血水河波涛汹涌,阿鼻地狱拔舌分躯,还有小鬼爱钱,阎王索贿,判官狗仗人势,这些都需要用钱来一一打点。我隐隐有些担心,娘颠着一双小脚,又患有间歇性癫痫,体质又差,她能走出阴间吗?阴间的尽头才是天堂。不坠轮回不堕地狱才能进天堂。

我正在神游八荒、胡思乱想,从上海奔丧回来的幺舅风尘仆仆地走了进来。幺舅和我娘年纪相仿,小时候她们情同手足。幺舅跺了跺鞋上的灰,在娘的床沿上坐了下来,叹了口气,拉起娘的手,眼泪娑娑地问。“春满,你娘不吃不喝有几天了?”

“九天,我从东莞回来也已经五天了。”

“你娘的性格我最清楚,她是刀子嘴豆腐心,外冷内热。她一定还有什么心事冒了却,舍不得走啊!三姐,如果你还有心事冒了,你就给我点点头,幺弟给你作主!”

娘没点头,她已经哑了口,她早已丧失了点头的力气。她呆呆地望着屋顶,满是鱼尾纹的眼角滚出了两颗泪。亮晶晶的泪,像天际的启明星一样耀眼、炫目。我的心像被巨木撞了一下,猛地一颤。

幺舅搓了搓手,很激动地站了起来,倒剪住双手在厢房里兜了两个圈子,看着天,又看看地,看看娘的眼睛,又看看娘眼睛呆呆望着的屋顶,仰天叹了口气,醍醐灌顶似的搔了搔头,大声地吩咐说:“春满,你赶快搬一张梯子来,我有急用!”

我丈二和尚摸头不知脑,可幺舅的吩咐我不敢怠慢。梯子很快就搬来了,十二坎的木梯,漆了红漆,四米多高。幺舅对准屋顶上的第三根楠竹搭住梯子,我、我姐、姐夫四牛皮稳稳扶住。幺舅住手心里吐了泡口水,搓了搓,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他伸出耳朵听了听,仔细地拆去胶纸,用备好的榔头敲开竹节,掏鸟窝似地从竹洞里掏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布色。看热闹的人都轰地一声围了过来,厢房里挤得水泄不通。幺舅抖了抖包上的灰,在桌上摊开,一层一层地揭去封皮。布包里赫然全是钞票,叠得整整齐齐的钞票。有各种面额,有新版和旧版,厚薄不匀,大小不等,用纳鞋的索子捆得紧紧扎扎,像端午的粽子。

李月红听说从屋顶上的楠竹洞里取出了钞票,立马就来了精神。她左冲右突地挤了过来,手上还沾满了洗衣粉的泡沫。她撩起围裙擦了擦手,接过幺舅递给我、我又递给她的钞票,沾了点唾液,把钞票来来回回地数了一遍,数得李月红泪流满面。钞票一共三万九千八百四十四元。其中:新版和旧版的百元大钞一百六十四张,五十的二百八十张,二十的二百七十张,拾元的二百四十张,伍元的二百三十张,一元的二百三十张,伍角的三百张,二角的四百张,一角的四百四十张。一元一角都是娘的血汗,都透着来之不易的艰辛。

李月红虽说表面上跟娘插科打诨、有说有笑,却从骨子里看不起娘,甚至还有敌视和仇恨。这种敌视和仇恨由来已久。那是李月红和我结婚后的第二年,她生下了女儿小菊,姐姐春娥也生下了儿子大宝,前搭后只有二天。娘不仅不待候李月红坐月子,反而把家里积聚的200个鸡蛋连筐带萎地送给了姐姐春娥,家里喂的五只鸡也抓走了三只,剩下的两只正孵着鸡崽,都是杀不忍吃不得的抱鸡婆。我心里清楚,娘重男轻女,是嫌李月红没生儿子,断了老罗家的香火。李月红哪里受得了这个窝囊气?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来找我评理。一边是恩重如山的老娘,一边是同床共枕的娇妻,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实在是难以决断、难以取舍。我沉吟了半晌,叹了口气,轻描淡写地说:“我娘糊涂,你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李月红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像不认识我似地盯住我看了半天,忍了忍,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抱起还在襁褓中的小菊,一跺脚,头也不回地回了娘家。我自知理亏,娘也十分愧疚。我们娘俩提了烟酒,赔尽小心,好话说了几箩筐,才把她和女儿小菊接回。从此以后,李月红就恨娘偏心,恨娘心痛的是姐姐春娥,轻贱的是自己。而现在,实实在在的票子握在手上,谎言不攻自破。

姐姐春娥的脸上有些挂不住,自从幺舅从竹洞里掏出钞票之后,她就一直闷着头,不说一句话。给娘端屎倒尿三个多月,她想不到会是这么个结局。姐夫四牛皮也把一张驴脸拉得老长老长,自顾自地抽着烟,就像谁借了他的米还了糠一样。说实话,对于姐姐春娥,我一直心存感激,心怀愧疚。打工三年多,如果不是姐姐春娥给娘买油碾米、浆衣洗漱、拉扯小菊。我和李月红就不可能这么洒脱,也不可能挣到存折上的那些票子。娘留下来的钱财,我不应该独吞,应该有姐和姐夫的一半。一想到这里,我赶紧分开众人,劈手夺过李月红手上的钞票,抖了抖,郑重其事地说:“姐,我知道,这些年你给娘端屎倒尿、拉扯小菊吃了大亏,这钱我分你一半,让亲戚朋友都来作个证明!”

李月红完全被我荒诞的举动搞懵了,像中了魔法似的,脸涨得通红,继而又转换成猪肝色,伸出脚尖不停地在地上划着圆圈。姐夫四牛皮很凶很猛地抽了口烟,掸了掸烟灰,看了看姐姐春娥,又看了看我,嘿嘿地笑着说:“一半就一半。人一走运,连门板都挡不住,老子总算可以潇洒一回了。”

“这下花面狐狸又有钱花了!”一直默不作声的细满突然冒了一句。花面狐狸是村里开理发店的小女子花美云,人长得妖气,尤其喜欢勾引男人,绰号花面狐狸。姐夫四牛皮紫涨起脸皮,狠狠地向细满踢去。一边踢一边骂:“你狗日小子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细满左遮右挡,一叠声地说:“莫踢!莫踢!你的脚有狐骚气。”众人哄地笑了起来。

说笑声里,姐夫四牛皮咳了咳,一只满是肉窝的手径直朝我伸了过来。伸到半途,被姐姐春娥一声暴喝,又乌龟似地缩了回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恼羞成怒的样子。如果不是我们在场,他一定会把姐揍得鼻青脸肿。姐坚定地推开了我的手,红肿的眼眶里有泪水翕动,声音有些潮湿。说:“春满,这钱姐不能收。这钱是娘从牙缝里细出来、留给你做屋用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娘的后事还要操办,花钱的地方还很多!”

我和姐正在推挡、客气,一直跪在娘床头的小菊脸色苍白,一惊一乍地喊叫起来:“爸,妈,姑姑,你们快来呀!娭毑快不行了。”小菊的声音突兀、尖锐,明显地带着哭腔。我一惊,手上的钞票雪片似地飘了一地,幸亏李月红眼疾手快,手忙脚乱地捡拾起来。姐夫四牛皮还是趁乱抽走了几张百元大钞,神不知鬼不觉地揣进兜里。

不知是哪个冒失鬼,点燃了挂在歪脖大杨树上的鞭炮和放在树底下的烟花。一时里,红雨纷飞,百焰齐发,空气里充满了刺鼻的硝烟味儿。惊得在水里嬉戏的鹅鸭都扑腾起翅膀,箭一样地往前飞,凝碧的河面上划出了一条条的水痕,激起了冲天的水柱,乱成了一锅粥。紧接着,鼓敲起来了,锣响起来了,狮舞起来了,龙飞起来了,秧歌扭起来了,电声乐队里的架子鼓和唢呐响得格外起劲、格外悠扬。蛰伏了五天五夜的禾丰村,就像从一场瞌睡中醒了过来,积攒了多日的激情开始释放。欢乐的鼓点,嘈杂的人声,震耳欲聋的鞭炮,汉子们雄浑、苍劲的呐喊,杂揉在一起,世界就像一口烧开了的锅!

我紧紧地攥住了娘的手,止不住地热泪盈眶,乌七八糟的声音几乎震聋了我的耳朵。娘勉强地笑了笑,眼角挤出的却是两颗泪水。她瘦伶伶的身子在咚咚锵锵的巨响中猛地一震,剧烈地抽搐起来,失去了温度的手渐渐地松开、松开,就像两瓣开败了的菊。混浊的眼神一如臭鸡蛋的黄,化了,散了。喉咙里咕咕冒出的一口浊气,就像人世间最后的一声叹息。我赶紧伏下身子,用耳朵贴住了娘的嘴,凝神谛听,却一句也没有听清。世界淹没在咚咚锵锵的巨响里。

我火了,霍地站了起来,推开门,挥舞着一只手臂,声嘶力竭地大喊:“莫敲了,莫敲了,我娘还冒死!我娘还冒死啊!”一切都是徒劳。鼓还在打,锣还在敲,响得最热闹最亢奋的是电声乐队,是架子鼓和唢呐,根本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颓然地低下头,跌跌撞撞地推开门,又咣地一声摔上,一屈膝跪了下去。长明灯亮起来了,落气的纸钱正在燃烧,熊熊的火光映红了我和李月红的脸,姐姐、姐夫、大宝、小菊,一家人都忘了咳嗽,忘了呼吸。烟熏火燎中,我不敢去看娘苍老的脸,脸上有泪也不敢去擦,我怕我一时控制不住自己。我把目光投向窗外,投向远方,正是稻子成熟的季节,一丘接一丘的稻田一眼也望不到尽头,洞庭湖平原多么辽阔啊!漫天金灿灿的稻浪在夕阳下起伏,一浪接一浪地涌进了黄昏。

灵堂里,白幡招展,烛光摇曳。娘的遗体被人七手八脚的抬了出来,陈放在堂屋中央。在姐呼天抢地的哭声里,哭灵的歌声一阵阵地响起。是男女对唱。男声高亢、忧伤,女腔低回、婉转。

男:一哭娘亲把儿养,十月怀胎在心房,

祈子庙里把头磕,烧香许愿盼平安。

女:怀胎十月临盆降,喜儿一尺五寸长,

传宗接代有指望,养儿无非把老防。

…………

男:五哭娘亲把儿养,儿女长大走四方,

或上川来或下广,各为衣食打工忙。

女:梦中相会空思想,醒来犹是泪汪汪,

每日倚门把儿盼,盼儿衣锦回故乡。

…………

男:九哭娘亲把命亡,恩重如山别离长,

 喊不应声空怀想,哭不转来断肝肠。

女:灵前不见娘亲影,三间瓦屋断中梁。

今晚还把灵柩守,明日独自睡山岗。

…………

丧歌凄婉、悱恻、悠扬,声声带血,字字如锤。灯影下,恍惚中,我梦见自己和李月红都坐上了南下的火车,正风雨兼程地往厂里赶。带没带女儿小菊?我就记不清楚了,像带了,又像没带,我实在是有些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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