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刘灏的头像

刘灏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03/09
分享

白羊与黑羊

落日的腮红渐渐地映满了湖面,水藻似的炊烟淹没了瓦蓝瓦蓝的天空,灰朴朴的肖台村横亘在苍茫的暮色里。高低错落的房子,凌乱、散漫、死气沉沉、毫无章法,就像一具具僵硬的蜗壳。大片大片的晚霞从洞庭湖的湖面上返照过来,血液般地浸染开来,疏疏落落的林子里落满了阳光的碎片,微风起处,就像惊飞的鸟群。

陈三六束了束腰里的布带,腕上的麻绳勒得紧紧的,烙出了一圈青紫,绳上的黑羊仿佛跟他呕气似的,咩咩地连串叫唤,低下了两只弯弯的犄角,抵住两条前腿,死活也不肯挪窝了,就像耍赖的痞子,两只血眼瞪得圆溜溜的,颏下的胡子就像干硬的铁丝。大凡有灵性的牲灵,都对未卜的命运有一种先知先觉。正如陈三六和陈三六绳子上拴着的黑羊。

羊犟,可陈三六更犟,他松开绳子,兜到羊的腚后,狠狠地踹了一脚,嘶声哑声地吼开了,你个狗日的畜生,别磨磨蹭蹭了,现在又不是混集体,呷大锅饭,再给老子耗下去,就赶不上支书家的晚宴了,县里来的老爷们都等着你的肉下酒哩!挨刀的货!黑羊似懂非懂地瞪了陈三六一眼,耸腰、挫臀,前腿绷得死死的,丝纹不动,就像站桩的武林高手,高高昂起的犄角带着一丝丝的愤怒。

陈三六恼了,顺手折了一根柳条,撸掉几片青叶,“叭叭”地抽打起来,羊的屁股上立马现出了一溜溜青涩的凸痕,羊哀哀地叫唤里洋溢着树汁怪怪的气味,超出了羊本身的膻气,就像堤和漫出了堤的水。

黑羊禁不住打,收胯撒腿奋开了四蹄,土路上践起了一溜溜的灰尘,密匝匝的脚印刚刚凹出转眼就被灰尘淹没。腕上的麻绳骤地一紧,勒得陈三六一跄一跄的,他不由自主地放开两腿,跟着羊儿奔跑起来,呼呼的喘息就像开了锅的粥。陈三六揩了揩额上冒出的虚汗,支书家的房子越来越近了,他几乎可以看得见那老槐树掩映下的赭红色屋檐。既使最灵醒的牲灵,虽然它们可以预测自己的生死,却无法把握生命的方向,有时它越是逃避,越是接近了死亡。再高智商的牲灵,也敌不住一个痴呆的孩子,不然餐桌上吃的就不是羊肉,而是人肉了。

洞庭湖平原本来就不是规范的牧区,黑羊是县扶贫办作为扶贫款拨下来了,陈三六的名下划了两只,一白一黑,一公一母,他养了三年,母生子,子生孙,产下了一皮绺羊子羊孙,黑羊确实功不可没。可黑羊作为种羊的使命,也已经走到了尽头,优胜劣汰,历来就是动植物生存下来的原则。昨天早上,支书肖传财捎话来说,要他拣肥的赶一只羊,款待县扶贫办下来的干部,至于羊款,从拨下来的扶贫款里扣,一只抵两只,不会亏待他的。陈三六想了想,就满口应承了,反正你支书家大业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到时还不上羊款,就从你的羊圈里赶一只,别怪我陈三六抹脸无情。

陈三六开了窍,可老婆桃秀却死活也想不通,老婆也有老婆的道理,村子里养羊的一百三十多户,就稀罕你的这只羊,不是阴谋,也是诡计,再说儿子明松今年进高中了,女儿英子也升初中,家里等米下锅,全指望这只羊,你陈三六把羊赊了,万一支书不还羊款,或者干脆就找一个借口推推搪搪,你拿什么去填这只窟窿啊?拿你陈三六的命!女人嘛!眼泪就是真理,自恃比天下的男人都聪明,真是头发长见识短,不生孩子不知道屌痛,陈三六又开始骂骂咧咧,解下腰上缠着的绳子套住一只肥肥的黑羊,拉纤似的拽出了羊圈。

桃秀摔下手上的淘米盆,舞着两只湿漉漉的手掌,母牛护犊般地扑了上来,拧住套羊的绳子死活也不肯放手,两人拉锯似地扯了几个来回,女人力薄,被陈三六从手心里拽出了绳头。桃秀急眼了,抱住男人的胳膊,呲出满嘴的黄牙,照准膀子狠狠地咬了下去。陈三六劁猪似地一声惨叫,脸涨得就像一只皱皱的柿饼,他劈面一掌推了过去,桃秀在大气的涡流里咚咚地倒退了几步,一屁股跌坐在淘米盆的盆沿上,溅起的米粒就像纷飞的珍珠,激射而出的水柱把陈三六和黑羊都嚇了一跳。

陈三六跺了跺布鞋上的米粒和水珠,骂骂咧咧地走出了禾场,虽然在支书和一些大大小小的干部面前,他一直都挺不起腰杆,但对付起自己的老婆来却霸气十足毫不手软,天下的女人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爱唠唠叨叨哭哭啼啼,就像短视的猫,只贪图鼻子下的一丁点儿利益,看不到远处看不到未来。本来这只黑羊就是扶贫办无偿拨给他的,借给他用了三年,给他创造了不少的财富,吃肉得感谢提卯的,得罪了支书,能有你的好果子吃吗?今年的扶贫款就得泡汤,孙猴子翻不过如来佛的手掌。

大铁锅里的水渐渐地沸腾了,暗流汹涌的漩涡一轮一轮地涌上来,迷离的蒸汽就像洞庭湖上潮湿的雾水,剐羊的肖老三早就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油渍斑斑的袖子绾得高高的,拉杂的胡子里叼着棵白沙烟,黑黑的胡梢上落满了白白的烟灰,就像冬天里的一场早雪。

院子当中的老槐树下横七竖八地搁着剐羊的刀具和烫盆,长长短短的尖刀明晃晃的,坚定而冷酷,黄杨木的烫盆被猪油浸得油光水亮,早已辩不出它本来的面目,虚伪而又干诈,弥满了羊的膻气和猪的尿臊味,是生命的另一种刑具,一种生命延续,一种生命终止。

就像洞庭湖平原几乎所有的村子一样,肖台村并没有专职的剐羊佬,他们大都是由杀猪佬兼任的,偶尔也干些宰牛刳狗之类的勾当,反正都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肖台村,顾名思义,是肖氏一族居多,剩下的一些零碎杂姓,也是一些七扯八拉的远亲或近邻,对肖氏根本构不成什么大的威胁,就像大海里的泥鳅掀不起波浪。久而久之,肖氏的族权就取代了肖台村的政权,牢牢地掌握在村支书兼族长肖传财的手中,一握就是十七年,子承父职,代代相传,从来就没出过什么差错。肖台村的村官随随便便走出去,即使他个头不高像个侏儒,嗓子不亮是个哑巴,可他们比什么人都要牛皮,因为轮轮直选他们得票率最高,群众基础也最牢实,屁股下的交椅也坐得最稳当。

肖老三原本也是外来的杂姓,经常遭受肖氏一族的欺凌,好在他脑子活络,灵机一动,去了父姓改从母姓,取名肖老三肖传发,和支书攀上了兄弟,登堂入室有了理由。肖老三嘴甜腿脚灵便,隔三岔五地拎一些猪蹄猪耳朵猪下水之类的给支书下酒,渐渐地博得了支书的信任和好感,肖传财大笔一挥,让肖老三刚高中毕业的儿子大毛当上了肖台村的会计,坐上了村子里的第三把交椅。

不锈钢的防盗门缓缓地裂开了一条缝,门缝里伸出了陈三六狭长而又黝黑的半张脸,他咳嗽了一声,声音有些吞吞吐吐,喂,三哥,羊我牵来了,水烧开了吗?陈三六拘谨地搓了搓手,畏畏葸葸地走进了支书家的院子,他手里牵着的黑羊也亦步亦趋地上了台阶,伸长了黑油油的脖子啃食着晾在簸箕里的豌豆,牙床硌得崩崩响,胡子也一翘一翘的,像个骚情的小老头。

肖老三掼下烟蒂迎了上来,摸了摸后脑勺,笑着骂开了,陈三六,你他妈的是乌龟转世呗!恭候大驾已经大半天了,支书都在骂娘哩!肖老三猫下腰,在羊的屁股上掐了一把,嘻开了两片厚厚的嘴唇,唾沫星子喷了陈三六一脸。三六喔!羊儿养得肥肥壮壮的,怕是喝了你老婆的奶吧!胡子都一大把了,长得比你狗日的都还要精神哩!

陈三六把簸箕和簸箕里的豌豆,晾在高高的磨架上,黑羊够不着簸箕和簸箕里的豌豆,绕着磨架兜起了圈圈,摇头咂舌的,像个贼眉贼眼的惯盗,陈三六在羊耳朵上狠狠地拧了一把,皱着眉头嚷嚷开了,你个狗日的畜生,胡子年纪一大把了,也不长长记性,支书家的豌豆,连老子也不敢偷吃一粒,倒让你狗日的尝了个鲜。肖老三顺手把羊拴在槐树干上,半是调侃半是揶揄,三六喔!连羊都比你胆大,你是一片树叶掉下来怕砸坏脑壳,别人日弄你老婆你还帮人扒裤子,没夹卵子的蠢货!

陈三六根本没有心情听肖老三闲谝,笑了笑,巴头巴脑地问,三哥,没我的事了,找支书开一张收条,我就马上滚蛋。陈三六缩着脖子,袖着双手,瑟瑟地朝楼梯口走去,他瞧了瞧自己脚上脏污的布鞋,又望了望铺满了红地毯的楼梯,心里有些踌躇,上,还是不上,候门深似海呀!他叹了口气,脱下布鞋垫在地上,一屁股在楼梯口坐下来,就像古人守株待兔。

肖老三霍地抽出一把雪亮的尖刀,拭了拭刃口,朝他招了招手,三六哦!过来帮帮手呗!支书正在给县里来的干部点炮哩!你就少去添乱了,挨一顿狗屁呲不说,还得瞧支书的脸色,肖老三屈下一条腿,叼住刀脊,捞住了羊子的两条腿,肩一扛,手一收,膝盖顶住了羊的脖颈,刀光一闪,不偏不倚地捅进了羊的喉咙,汩汩的热血顺着刀刃涌出来,在豁了边的木桶里激起了血的漩涡和粉红色的泡沫,羊的呼吸慢慢地衰竭下去了,瞳孔里的光也渐渐散去,凝在胡子上的滴滴鲜血,就像朵朵悄悄绽放的腊梅。这致命的一刀,就像戳在陈三六的心坎上,他单薄的身子触电似地猛地一震,浑身抖得就像筛糠,望着与他朝夕相处三个年头的黑羊魂游太虚,他的眼里盈满了泪水。

麻将搓动的声音终于沉寂下来了,楼梯口窸窸索索地一阵抖动,一行人鱼贯地走下了楼梯。领头的是肖台村的当家人村支书肖传财,肖传财比陈三六小七岁,却早早地发了福,大腹便便,满脸赘肉,手心手背全是肉窝,细腻的皮肤就像黑羊白白的肚皮。村长肖传禄就不同了,他有一种病态的瘦弱,细细槁槁的,就像一根晾衣的竹竿,肚子瘪下去,裤腰空出了一圈,空出一大截用别针细致地别在腰上。至于县里扶贫的两个干部,一个满嘴黄牙,一个骨骨墩墩,腰上别着手机,臂弯里挟着鼓鼓囊囊的公事包,官派十足。

陈三六用手指掏了掏耳朵,满脸堆着的笑就像堆满了一地的黄金。虽然他故作镇定地咳嗽了一声,声音却有些颤抖。肖支书啊!羊我牵来了,拣的圈里最肥的一只,鱼吃跳,驴吃叫,羊子吃活剐,堂客要开苞,您老就放开肚皮猛造吧!造它个沟满壕平,陈三六瑟了瑟肩,条件反射般地咂了咂嘴。

肖传财拍了拍了陈三六的肩,在他的胛骨上捏了捏,拿腔作调地说,陈三六喔!你狗日的也会来荤段子了,公的不下力,母的不下崽,你啥时候学会了趴背?虽然带有明显嘲笑的成份,可陈三六仍然觉得受宠若惊,他握住支书的手摇啊摇的,久久也不肯松开。肖传财抽出被陈三六弄脏弄痛了的手,在裤子上蹭了蹭,侧过脸来对两个人扶贫的干部说,破窑出好瓦,别看这狗日的活得窝囊,可他的儿子书念得不错,今年初中升高中,考了全乡的第一名,全县的第三名,录个一中那是荞麦田里捉乌龟——稳拿。嗨!我家的大宝就不行了,除了上网就是打架,让老子伤透了心。 肖传财苦丧着脸,两个扶贫干部也陪着他叹气,竹筒倒豆子,各诉各的苦经。经商的凭财气,读书的靠书份,连搓麻将也讲究个手顺和手痞。

肖传财咧开了嘴巴呵呵大笑,大家也都随声附和,或尖或钝或长或短的笑声在空气中激扬开来,就像洒下了一把呛鼻的辣椒粉,连屋脊上的炊烟也开了岔,一颤一颤的,犹如应和着歌声的吉它。陈三六也被这笑声感染了,多年来的恐惧一扫而空,他趋前一步,口齿有些木讷。支书,羊子杀也杀了剐也剐了,就劳您的瀚墨,给我开一张收条呗!我们一家老小全指看着这只羊哩!陈三六手揩了揩脑门上冒出的虚汗,抖抖索索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揉得皱皱的练习本,沾了点唾液一一翻开抻平,嗤地撕下了一页。

肖传财伟人似地挥了挥手,眼球瞪得大大的,垂下的眼袋就像一只捡来的钱包。三六喔!你狗日的就少来烦我了,我堂堂的一个村支书,会赖了你的那只羊,你九月一号来村部结帐,阎王不会少了鬼的钱!

陈三六怯怯地把练习本揣进兜里,搓了搓手,犹豫了一阵子,终于还是“哐啷”一声拉开了防盗门,支书的女人垂着两只油手追了出来,从盛肉的竹筐里拣出一刀肉和一副臭哄哄的羊肠塞给了他。陈三六笑着推了推,没推脱,支书的女人趁势哐啷一声合上了门。陈三六拎着肉和肠子下了台阶,白白的肠衣上叮满了密密麻麻的苍蝇,嗡嗡嘤嘤,不绝于耳,就像日本飞机轰炸南京,陈三六捉住一只绿头蝇,掐掉翅膀,咬牙切齿地捏成了肉浆。

陈三六端起钵子很响亮地喝了口豆粥,一块咸菜疙瘩嚼得他眉头紧锁,秋后的阳光十分执拗地从稻草垛上溜进来,坑坑洼洼的土墙上一片耀眼的白光,空气里弥漫着阵栏羊粪的怪味和霉腐的气息。整个一面土墙上都贴满了儿子明松和女儿英子获得的各类奖状,既有学习标兵也有三好学生,或在县市里单科竞赛胜出的名次,墙根上长满了厚厚的白硝和一块块的苔斑,重重叠叠的毫无规则,就像魔鬼的掌纹。禾场上晾满了金黄的谷粒,女人桃秀戴着一顶尖尖的竹笠,肩胛上搭一条湿漉漉的毛巾,黄澄澄的谷粒在她的耙齿下波浪翻滚,阳光匀成了金箔的碎片,太阳笑盈盈的,花枝儿招展。

儿子明松仰起脖子灌下了一大口汤,颈上的喉节止不住地上下窜动,抹了抹嘴唇,说爸呦!明天就九月一号了,学费还没点着落,皇帝不急太监急,我都毛躁死了。女儿英子把几只空碗摞在一起,碗沿碰得咣咣地响,皱着眉头,嘟嚷开了。爸!大宝和狗伢子名都报了,书也领了,而我和哥的学费八字还差一撇,这书还念不念啰!英子垂下眼睑,睫毛扑了扑,扑落了一串籁籁的泪水,泪水珠子似地跳了跳,然后就被木吃掉。

人比人,气死人,可人家大宝是支书的儿子,狗伢子是村长的少爷。陈三六掏出烟袋从烟袋里撮了点黄黄的烟丝,用书纸密密实实地卷成了喇叭,在木桌上顿了顿叼在嘴上,擦着了一根火柴。

神气个屁,大宝的一中狗伢子的初中都是用钱买来的。

大宝才考了三百零六分,离录取线还差了一大截。明松憨憨地搔了搔头,怯怯地盯着自己光溜溜的脚板,脚板上沾满了黑黑的瘀泥,这孩子跟着娘泥里来水里去,南征北战,吃了不少的苦。

狗伢子门门功课都没及格,六年级原地踏步读了三年。英子把收拢的筷子搛了搛,眼眶红红地补充。

可人家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陈三六呲了呲牙。

提到钱,陈三六有些泄气,明松和英子就像秋天的寒蝉,钱哪钱,狗日的钱!陈三六一拳砸在桌子上,钱这家伙真让他伤筋动骨苦不堪言,就像肖台村几乎所有的庄户人家一样,陈三六承包的是六亩水浇地,一年两季的稻子刨去承包款和化肥农药,剩下的仅够一家四口混饱肚皮。虽然农闲的时候陈三六也捕点鱼捞点虾,一是贩子杀价,二来年事已高,三是保护生态环境,洞庭湖大面积的休渔,连采笋子掰粽叶也成非法的了,派出所有的是黑屋。明松和英子一年两期的学费,就像一只愈推愈沉的磨盘,压得他气喘嘘嘘,无法招架。

女人撩起毛巾擦了擦脸,把匀谷的耙子支在土墙上,清清爽爽地走进了屋,连阳光也弄得一窒一窒的。女人的趾缝里夹着些金黄的谷粒,空气里浮满了颗粒状的尘埃。女人接过儿子递过来的粗花瓷碗,“咕咚咕咚”地灌下了一大碗茶,摘下竹笠扇着风,瓮声瓮气地骂开了,陈三六,你狗日的有种就去找支书把羊钱要回来,家里正等米下锅哩!要不来钱,你就别回家了,梁上有绳,河里有水,洞庭湖又没捂盖子。

正午的阳光就像一位蛇蝎心肠的妇人,把天地宇宙都烧得滚烫滚烫的,陈三六的布鞋踩下去,立马就冒出了一股灰灰的轻烟,空气里弥满了油毡和沥青的怪味。忐忑不安地推开了支书家的防盗门,院子里的一切都尽收眼底,阳光泼辣得很,浓绿纷披的大槐树上落满了金属的碎片,浓荫匝地的枝叶就像古代仕女的发髻,簪满了珠光宝气的饰品,有的像玛瑙,有的像珍珠,有的像宝石,有的像黄金的丝线。

大槐树下摆满了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红烧肘子,清燉全鸡,油炸花生米,凉拌猪耳朵,支书肖传财和村长肖传禄正你来我往干得正欢,两人都赤着膊,身上汗涔涔的,电风扇也调到了三档,嗡嗡嘤嘤的,就像蜜蜂唱着歌。支书的女人正往桌上端菜,油淋了的空心菜就像油淋了的翡翠,女人的鼻梗上沁满了细密的汗珠。

陈三六跺了跺鞋上的灰尘,很响亮地咳嗽了一声,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支书,县里的扶贫款下来了吗?我是来拿羊钱的,陈三六咽了口唾液,十分显摆地把一串用柳条穿着的鲫鱼搁在磨盘上,流火般的九月,活蹦乱跳的鲫鱼一出水就硬翘翘的了,那可是他和儿子一戽斗一戽斗戽上来的,他拣大的穿了一串,送给支书下酒。

肖传财仰起两只血红的眼睛,漫不经心地乜斜了陈三六一眼,皱着眉头嘟嚷开了,三六喔!你就少来添乱了,上面的事情你不知道,雷声大雨点小,扶贫款?我连银毫子也没见一个哩!等有了消息,我马上通知你,第一个就派你的那份。支书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毛巾擦了擦脸,嘴里喷出了一口浓浓的酒气。

村长肖传禄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抓起桌上的瓶子咬开瓶盖,站起来给支书斟酒,清冽冽的浏阳河就像一股幽泉,空气里弥满了曲花的香味和美酒的芬芳。陈三六贪婪地吸溜了一下鼻子,胸腔里呼进的酒气撩得他晕晕乎乎的,他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乞求,支书,今天是九月一号了,家里正等着您的羊钱开支哩!您就行行好,把羊钱还给我吧!我们小家小户的经不起这么折腾哪!陈三六苦丧着脸,额上的皱纹绵绵密密地纠结在一起,就像筋连筋绊连绊的丝瓜络。

羊钱是你的就永远是你的,又不是我昧了,与我屁不相干。肖传财黑煞着脸,狠狠地掼下酒杯,杯子里的酒荡了出来淋漓了整个桌面,河流似地分了岔,开始困厄地流淌。

饱汉不知饿汉饥,支书,您就高抬贵手吧!

三六喔!你就别瞎嚷嚷了,老子点炮都点了二千多,还不知在哪儿生基哩!

陈三六还要打拱作揖,支书的女人款款地走了过来,嫣然一笑,和颜悦色地把他搡出了院子,将柳条穿着的鱼塞在他的手里,“哐啷”一声合上了门,把他的影子也关在门里面。陈三六冲着铁门啐了一口,长长地叹了口气,胳膊在空中划了一个美丽的圆弧,手上的鱼箭矢般的飞了出去,在平滑如镜的水塘里溅起了几朵不大不小的浪花,载沉载浮,瞬间便寂灭了,就像陈三六嘴里的那一声叹息。

太阳说打蔫就打蔫了,光线斜斜的软软的,就像受了谁的撺唆,躲在密叶里的蝉鸣,绵长尖厉,无休无止,如同金属划响了玻璃.树叶铁铸了似的一动也不动。碌碌转动的木风车,吞进黄灿灿的谷粒,扬起了漫天秕谷和稻茎的灰尘,渐渐丰盈起来的箩筐就像孕妇饱满的乳房,妻子桃秀儿子明松女儿英子各司其职,脸都弄得花里胡哨的,白一块黑一块的涂满了灰尘,远看近看都十分滑稽。

陈三六倒剪住双手,慢慢腾腾地踱进了禾场,他孤伶伶的影子就跟他的心情一样灰暗,禾场.边的苦楝树下大包小包堆满了行李,那是支书的公子肖大宝和村长的少爷狗伢子在等同伴明松和进城的班车,一天两趟的班车,晃悠来晃悠去,就像拾粪老汉的箢箕。

女人撮了满满的一簸箕谷,踮起脚尖倒进风车的木斗里,吱吱旋转的风车,搅起了一条黄色的长龙。女人撂下簸箕,撩了撩额前的几绺碎发,巴头巴脑地问,支书还钱了吗?瞧你缩头缩脑的熊样,就像一只带病的瘟鸡,我看着就来气。

支书说扶贫的款子还没拨下来,叫我先垫着。

你拿什么去垫罗!拿命呗!真是一头蠢猪,活生生的一只羊,换成了一笔讨不回的死帐。

连支书点炮的钱都没有着落,据说有二千多哩!支书的脸都气成了茄瓜。

真是不开窍的榆木疙瘩,那是支书糊弄你哩!不信,你问问大宝。女人咳出了一口带灰的浓痰,朝苦楝树下喊了一嗓子,继而又招了招手,悬在空中的一只手掌就像一只悬在空中的造型。

大宝攥着半瓶喝剩了的可乐,慢慢悠悠地晃了过来,懵头懵脑地问,婶嘞,叫我有什么事吗?明松准备好了吗?班车马上就要来了。大宝拧开瓶盖,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灌下了大半瓶可乐,然后把空瓶奋力朝稻草垛掷了过去。

女人关上闸刀,笑了笑,鼻音很重地问,大宝,你的学费都准备好了吗?一中的名额一个都值一万八哩!你爸真有能耐。女人翘起了大拇指,然后又把两根指头拃开,就像拃开了两根黑黑的木橛。

能耐个屁!我爸截留的是村里的扶贫款,他拿了一万八,村长分了六千,神神叨叨的,就像做贼似的,千叮咛万嘱托叫我千万不要声张,大宝跺了跺球鞋上的谷粒,然后踮起脚尖不停地在地上划着圆圈。

陈三六怒不可遏地冲进了厨房,摸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厨刀,刀钝得实在不行了,无锋无刃,满是锯齿形的缺口,别说杀人,连咸菜疙瘩也切不动了,陈三六的心底里窜出了一股无名的怒火。他太冤了,一直被别人愚弄,就像他那只枉死的黑羊,糊里糊涂地钻进了别人的圈套,糊里糊涂地接近了死亡。

老河弯弯曲曲,土堤坑坑洼洼,婀婀娜娜的柳树林相依相偎地走进了黄昏,漫天青涩的芦苇就像洞庭湖绿色的屏障。沙鸥、白帆、人烟辏辐的村镇,白云缭绕的江渚,一群又一群的麻雀从芦苇深处飞出来,阵雨似地在天空中弥漫,遮蔽了那轮浑圆浑圆的落日。

支书家的院子里嘈杂一片,牌局已渐渐地进入了高潮,支书的手顺,抽屉里乱叶似地堆满了钞票。坐在支书对面的是杀猪佬肖老三,肖老三的手很痞,时不时地给大伙点炮,裤兜里的钱渐渐地瘪了下去,手也哆哆嗦嗦地不听使唤。坐在支书上首的是村长肖传禄,肖传禄的牌打得很稳,每糊必是清一色和七对。坐在支书下首的是支书的妹夫,一位穿制服裤腰上挂着手铐的警察,大伙儿都很巴结地叫他“卞所”。虽然嘴里叼着烟,陈三六对这个警察并不陌生,今年春上他去偷掰了芦苇场的芦笋,被舵杆洲的派出所当场逮住,稀里糊涂地罚了二百元,领头的就是这个家伙。

陈三六摸了摸别在腰上的刀柄,故作威严地咳嗽了一声,暴眼凸筋地大喊,肖传财,你个狗日的畜生,扶贫款明明拨下来了,你却还在糊弄老子,今天你不把羊钱拿来,老子跟你拼个鱼死网破!陈三六冲地上啐了泡口水,飕地掣出腰上的钝刀,奋力朝槐树干上砍去,刀刃深深地吃进了树皮,刀脊在空气里簌簌摇晃。

急剧膨胀的空气仿佛被烈火点燃,一桌子的人都惊呆了。肖传财仰起红润的脸庞,白眼一翻凶神恶煞般地吼道,陈三六,你狗日的反天罡了,谁欠了你的羊钱,吃菜吃有味的,讲话讲有理的,打官司告状也凭个证据,你红口白牙胡嘞嘞!别人就相信你了,鸭子都可以抓鱼,那还养什么鸬鹚?肖传财端起桌上的茶杯,揭开盖碗,吹开上面的浮沫,轻轻地啜了一口,然后又低下头来砌牌,镇静得就像洞庭湖里的老雀子。

羊是我从圈里牵来的一只黑羊,公的,肖老三下手剐的,村长也可以作证,难道你狗日的还想抵赖不成。陈三六迈着脑壳,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谁剐了你家的羊?谁给你作证?肖老三剐的羊明明是从我肖传财的圈里赶出来的,一只白羊,喂了三年了,老没产羔,只好宰了吃肉,款待扶贫办的干部,不信,你问问老三和传禄?在肖台村老子说了算,我说的白羊就是白羊,黑羊就是黑羊,陈三六喔!你狗日的跟我斗,你还嫩了点!肖传财狠狠地掼下烟蒂,然后又用鞋底碾熄。

肖老三和肖传禄心领神会地对视了一眼,鸡啄米似地点了点头,避开了陈三六的视线,埋下脸顺着手上的牌,根本不屑或不敢多看陈三六一眼。支书的妹夫派出所的卞所,干脆拍了拍裤腰上的手铐,黑煞着脸说,想讹支书家的羊,你狗日的挑水找错了码头,老子的手铐可不是吃素的。“哗哗”抖动的铐子震得空气和陈三六的耳膜都一颤一颤的,他的心就像被蜂子螫了一口,从灵魂到肉体都猛地一震。

陈三六的肺都气炸了,嘴唇在愤怒的牵引下一阵哆嗦,两只眼睛瞪得像两只牛卵。他跺了跺脚,破口大骂,肖传财,你个狗日的畜生,老子日你的老娘。

月亮挂在高高的槐树杈上,星星就像漫天的玛瑙和珍珠,琥珀似的夜色里隐隐传来浪花的私语和芦苇的喧嚣。村子里寂静得很,远远近近的农舍隐隐透出灯火和零零星星的犬吠,黑白相宜的夜就像一张灵巧的巨幅剪纸,黑的像墨,白的像乳,而河流和湖泊则是这两种颜色的过渡和中和。

属于陈三六的只有黑暗,生命里和他内心深处的黑暗就像如水的夜色怎么剪也剪不断,他已经蹲在禾场边的石磙上抽了几个小时的闷烟了,他恨支书,恨村长,恨自己的懦弱和无知,要不到羊钱,儿子的学费就没有下落,等于他白白断送了儿子的前程,可儿子是他活下来的精神支柱。虫声唧唧,夜凉如水,淡淡的月光映满了窗棂,黑黑的树影在土墙上摇曳,粘粘的稠稠的月色,抓一把几乎可以拧出水来。妻子还没入睡,儿女的窃窃的私语就像透过窗纱的虫吟。

妈,你不要再逼爸了,爸懦弱了一辈子,你怎么能叫一只病猫愣充老虎。儿子的声音充满了磁性。穿透了如水的夜色,震得空气都一颤一颤的。妈,我已经十六岁了,不读书我也可以养活你,养活我自己。这书还是让英子去读吧!她年纪小,力气薄。

妻子摇了摇蒲扇,空气震得嗡嗡地响,她唏唏嘘嘘地哭着说,儿子,你千万不要这么想,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家里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读完高中考起大学,你不读书,父亲就是你的榜样,又犟又倔,到手的银子化成了水,你就只当没这个父亲,只当他死了罢。

女儿英子撩开蚊帐,侧起身子,跌跌撞撞地走了过来,朦胧的月光歇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了一帘浓浓的阴影,刚刚满了十四岁的英子出脱得像半个大人。她屈下了一条腿,脸埋在娘的膝盖上,止不住的热泪盈眶,妈,这书还是让哥去念吧!他聪明,我笨,书读得再多也是白搭。我今年已经十四岁了,我可以挣钱养活自己,供哥上大学读博士,哥,你千万别灰心,好好读,争取读到北京去,挣个一官半职,让我们露露脸,气死那狗日的支书。

妻子擤了一把鼻涕摔在黑地里,在床脚上蹭了蹭手,泪流满面地说,英子,你虽然是爹捡来的,但娘视如已出,从来就没什么二心,手心手背都是肉啊!让你辍学,娘于心何忍?就是卖血,娘也要让你读完初中,明天一早娘就出去借钱,借不到钱就卖了羊子和口粮,村里的羊钱你就别指望了,你爹那人太窝囊了。

陈三六恨恨地把烟蒂掼在地上,弹簧似地跳了起来,他的心悲哀到了极点。他这一辈子活得太窝囊了,就像他的那只黑羊,糊里糊涂地就被别人套住了脖子,糊里糊涂地就走进了死亡,逆来顺受,任人宰割,没有半点自己的脾气,他恨自己,恨自己的懦弱,被村子里的人瞧不起不说,连老婆儿女也挺不起腰杆,他的这一生就像一截糜烂的朽木,再也燃不起半点火焰。

想起黑羊,陈三六不由自主地走进了羊圈,羊圈里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息,淡淡的月光从木窗户里照了进来,轻柔,执拗,无处不在,就像人类的另一种语言。羊子繁衍的鼎盛时期,圈里有十二只陈栏的羊,而如今却只剩下了一只母羊和两只羊羔。黑羊虽然没了,可套羊的麻绳依然还在,挂在梁上被风儿撩得一起一伏,极具韵致。陈三六用力拽了拽,绳子还依然结实,他勒紧麻绳,绾了一个活扣,站在木墩上把脖子套了进去,慌乱中他踢翻了木墩,脖子上的麻绳越收越紧,越收越紧,喉咙里的气息渐渐地衰竭下去了,泪水簌簌地淌了下来,明亮的月光悄悄地爬上了他的额头,蓝蓝的月亮在他盈满泪水的瞳孔里熠熠闪烁。

支书肖传财把蒙着红绸的扩音器往下压了压,对住话筒咳嗽了一声,那一声咳嗽就像一粒爆开了的玉米,整个会场都涨得满满的,嗡嗡之声绵绵不绝。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台下面以组为序列,挤满了十二个村民小组黑压压的人头,在主席台上就坐的则是村委会的一班领导和县里来的蹲点扶贫干部。

支书的女人领着陈三六的婆娘披头散发地走进了会场,婆娘穿得破破烂烂的,光看脚板,裤脚上沾满了干结的羊粪,她捶胸顿足嚎得有腔有韵,苍灰的白发在晨风中簌簌抖动。空气仿佛一下子凝固了,众人的目光都在她的脸上聚焦,有人撩起衣襟擦泪,有人扼腕叹息,有人不合时宜地吹起了口哨,场里场外就像卷起了一阵飓风。

支书的女人附住支书的耳朵嘀咕了几句,肖传财的脸丝瓜一样拉得长长的,由红转青,又由青变得纸一样苍白,到底是支书,临危不乱,轻轻地咳嗽了几声,情绪马上就稳定下来了,他拍了拍扩音器,字正腔圆地说,同志们,村子里出了一点小事,但影响不了全村选举大会的顺利举行,下面请县扶贫办的朱主任作重要指示。

肖传财欠了欠身,跟村长耳语了几句,站了起来朝自己的女人招了招手,一行三人朝会场隔壁的房子走了过去,支书夫妇的皮鞋磕得地板哐哐地响,陈三六婆娘光溜溜的脚板踩下了一串串湿漉漉的脚印,五趾箕张就像钉钯。支书的女人笑了笑,神色慌张地掩上了门。

肖传财在藤椅上坐了下来,敲了敲办公桌的桌沿,鼻音很沉地说,陈三六这狗日的傻冒,说没就没了,真是糊涂到家了,又没谁赖他的羊钱,只不过叫他先垫上,捱几天了再还,他怎么就想不开寻了短见。肖传财有些伤感地叹了口气,抹了抹潮湿的眼窝,接着又说,亡者为大,入土为安,嫂子,你还是节哀顺变。

婆娘掩住脸,唏唏嘘嘘地啜泣起来,抖动的双肩就像一片瑟瑟的秋叶。肖传财仰起脸叹了口气,眼眶里居然挤出了几滴泪水,他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一只漂亮的皮夹,掏出一叠红通通的老人头,沾了点唾液数了数,抽出二十张掼在桌子上,豪气干云地说,这点钱你拿去把丧事办了吧!我肖传财当了十七年的支书,说话算数,从不食言,羊钱一只顶两只,你就别上蹿下跳地告我的黑状了,告了也是白告。

婆娘萧瑟地摔了摔头,撩起衣襟擦了擦泪,裸出了一截白生生的肚皮。她狠狠地瞪了支书一眼,根本没动桌上的钱,甚至连多看一眼的意思也没有。她仰头吸了口气,步子坚定地走了出去,红润润的太阳朗朗地登上了屋脊,碎玻璃一样尖锐的阳光就像白花花的银子。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