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的婚事一直是父亲的一块心病。也难怪哥都三十六七的人了,仍是光棍一条。我看到每次哥来电话,父亲总是一把抓起听筒,劈头就问:“励生,对象谈妥了没有?你都不小的人了,给我抓紧点喔!”哥有些不耐烦,就随口敷衍:“爸,皇帝不急太监急,您瞎掺和些什么?随缘吧!”父亲恼了,狠狠地一跺脚,暴起了脖子上的青筋。“你这畜生,随缘随个屁缘,老子你这么大的时候,儿子可以打酱油了,我都黄土掩脖子的人了,又还能蹦跶几天?”父亲还想呵斥几句,哥“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父亲一屁股跌坐在藤椅里,起伏的胸膛就像呼呼喘息的风箱。急归急,恼归恼,父亲却拿哥没一点办法,父亲的急性子偏偏碰上了哥的温吞水。
哥是九七年去欧洲的,先在法兰克福大学读生物硕士,后又考入巴黎城市大学攻博,主修遗传基因,取得博士学位后,顺理成章地进入了一家尖端的生物基因研究所。哥书念得不少,婚事也因此而耽搁了,父亲虽然频频约了些三姑六婆,无奈远水止不了近渴,父亲私下里央求我说:“兰灏,看你们医院有什么合适的,给你哥留点心,人长得丑点不要紧,只要姑娘贤慧健康,能给我刘氏家族添个孙子就行。”拗不过父亲的情面,我也给哥张罗了好几个,可惜都是有缘无份。
刚刚过了春节,哥突然致电通知我,说决定今年三月份回国,他私下里跟我商量,说他爱上了一个日尔曼血统的女孩。女孩叫爱丽丝·米娜,二十八岁,农林博士,和哥同居已经大半年了,并且有了二个月的身孕,哥怕过不了父亲这一关,叫我先给父亲打打预防针,通融通融,未婚同居,对于大胆而开放的法国女孩来说,就像嚼口香糖一样随便,我一笑置之。
正月十五元宵节,趁医院放假,陪父亲吃饭,我旁敲侧击地说:“哥都老大不小的人了,早就该成家立业了,其实找个法国女孩也蛮不错的,中国人的聪明勤劳,再加上日尔曼人的热情和坦率,一定是世界上最完美的组合。”我打住话头,去察看父亲的脸色。
父亲的脸气歪了,陡地黑下了来,凶巴巴地冲我吼道:“呸,孽畜,我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娶一个深目高鼻的洋婆子,成何体统,有辱国格,励生胆敢忤逆不孝,老子就当没生这个儿子。”父亲的口气很坚决,根本就无任何回旋的余地,我无言以对。我可怜的哥,他可以克隆出生命,却无法克隆父辈的爱情。
父亲的恼怒不是没有缘由的。我家祖籍河北沧洲,曾祖父因反对洋人强占我家的地修建教堂而惨死在八国联军的洋枪之下,刘氏一族为逃避洋人和清兵的捕杀,举家南迁,以至于虽然经历了曾祖父、祖父、父亲三代,提起洋人父亲仍然恨之入骨。一笑泯恩仇,父亲一个思想狭隘的农民,不可能那么大度。
尽管父亲以破门相胁,可哥仍然决定携妻归国了。知道确切的行程后,我和父亲破例租了一辆的士去白云机场早早恭候,分别已经整整十年了,那个时候我还是个梳羊角辫的黄毛丫头,而如今我却已为人妇。父亲不时抻一抻烫得笔挺的西服,显得有点激动,弄得我也鼻子酸酸的,我好想哭。
又有一个航班降落了,联检大楼满是熙熙攘攘的人流,我的眼尖,我看见哥和一个摩登女郎联袂走出了剪票口。哥胖了,红光满面,透出一种成熟男子的自信,女郎的着装也很前卫,褐色的齐耳短发,大海一样深蓝的眼睛,笔挺的鼻梁下面有副红润而又轮廓分明的嘴唇,灵动与雅致,兼而有之,应该说是一表非俗。哥的沉静文雅与女郎的开朗活泼刚好匹配,哥的眼光没有错。
久别重逢的感觉一下子炽热了我们的心,哥拍拍我的肩膀,对米娜说:“我的妹妹刘兰灏。”米娜一双温软的手伸向我,握了握,拥住我,在我的额头上吻了吻,她的唇好烫,西方人的礼节,我倒无所谓。奇怪的是,西方人患皮肤病的人大有人在,而米娜却有一种似兰非麝的体香,据旅欧回来的朋友调侃,欧洲人的体臭,兴旺了法国的香水业。
轮到父亲了,父亲反倒显得有些扭捏,哥钳住他粗糙的手摇了摇,介绍说:“米娜,这是我的父亲,世界上最最了不起的父亲。”米娜深蓝色的眸子立马燃烧起来,还没等父亲反应过来,就一把搂紧父亲,在他脸上好一阵乱吻乱啃,眼泪、唾液、口红涂满了父亲一脸,弄得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就像被当逮住的贼,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了进去。
父亲从米娜的怀里挣了出来,隐忍着没有发作。米娜松开父亲,掠了掠有些乱的发,白皙的皮肤涨得通红,她用有些蹩脚的中国话说:“爸,我爱你,你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父亲。”我和哥都想解释几句,但插不进嘴,东方人深沉含蓄,喜怒不形于色,而西方人则坦诚直率,从不掩饰自己的感情。
父亲是位鳏夫,我五岁、哥十二岁那年,妈害肺气肿过世了,父亲怕继母虐待我们,一直没有续弦。凭着他一双勤劳的手,侍弄着几亩果园和一块瓜地,挣钱供哥和我念完了大学,而父亲也已经老迈不堪了。我曾暗中央媒婆给父亲撮合,可父亲死活不依。父亲说:“兰灏,爸有这几亩果园和瓜地就够了,六十多岁的人了,还娶什么老婆,伤风败俗。”父亲唯唯诺诺,脸红得就像泼了猪血。
回到家后,父亲再也忍不住了。我忙着给哥嫂拾掇那套久未居人的卧房。米娜在浴室冲凉,哥和父亲则躲在客厅里嘀嘀咕咕,声音时而压抑时而高亢。我凑近窗户,只听见父亲说:“励生,你老婆怎么搞的,搂住公公又是亲又是啃,一点廉耻都没有,要是给乡邻们知道,真怕要笑掉大牙。”
哥搔了搔头,笑着说:“爸,那是西方人的礼节,您不懂的。”
“我就不信,西方人就兴儿媳吻公公。”父亲的两只眼瞪得像两只铃铛。
“爸,西方人性格直率,感情喜欢外露,根本不拘这点小节。”哥搓了搓手。
“那不跟畜牲差不多?”
“爸,我一时跟你说不清楚,相处久了你自然会明白。”
“相处久了,相处久了我都给你们活活气死了,你们倒好,住一段时间,拍拍屁股开了溜,而老子还要在这里安生立命呐!”
“爸,那您说我该怎么办?”
“把她休了,大不了赔她巴黎到广州的机票钱,放着好好的大姑娘不娶,娶这样的洋婆娘来丢人现眼,真不知我上辈子损了什么阴德。”
哥闷声不响,摸出一支烟来叼上,燃着,很凶很凶地抽了一口,浓浓的烟雾呛出了哥的眼泪。
父亲倒剪着双手踱了几个圈子,突然滞下步来说:“励生,你说,你是要老婆,还是要父亲,我知道你小子翅膀硬了,根本就不把老子放在眼里了。”
哥狠狠地把烟蒂掼在地上,然后又用鞋底碾熄,声音有些沙哑地说:“爸,米娜已经有了身孕,叫我离开她,这实在是不可能的。”
父亲一下子跌倒在藤椅里,用手撕扯着头上几根稀疏的白发,心里琢磨:千错万错,延续祖宗的香火并没有错,米娜再差,她毕竟怀了儿子的骨肉。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呆呆地望着窗外那轮渐渐西沉的夕阳,已经城市化的农村再也听不到田园牧歌了,疏林茂竹掩映下的村子止水一样的宁静。
父亲一下子病倒了。
我马不停蹄地在父亲和医院之间穿梭,既要打理自己的家务,又要照顾生病的父亲,还要陪着笑脸忍受丈夫和院领导的呵斥,我活得很累,我有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就像一只被渐渐抽空的茧。
果园里的几个帮工,少了父亲的督促,整天躺在园子里晒太阳,甩老K,打呼噜,反正钱照拿,饭照吃,地球照样旋转,他们也乐得逍遥,倒是把十多亩上好的果园给荒芜了,赘枝疯长,黄叶飘零,树下长满了没膝的杂草。眼不见,心不烦,荒芜就荒芜吧!反正父亲也不缺这几个小钱。
哥更是闲不住,不时有学友的长途电话打进来,邀请他去讲学或是应酬,在邻近几个城市创业的学友们,驾着皇冠宝马,三顾茅庐,把父亲那幢三间三层的小楼吵成了一锅粥。哥驳不下面子,也只好打着哈哈,陪着笑脸,与他们周旋。
米娜不善于应酬,她喜欢清静,烦闷时她翻翻书,看看电视。但再喜欢清静,也有闲得无聊的时候,父亲待她没什么好脸色,她一来二去就与来拿钱要米的帮工们混熟了。帮工们领着她在果园里到处瞎逛,米娜也很快迷上了这座果园和这片瓜地。她忙得很晚才回来,牛仔裤上溅满了泥点,脸儿晒得黑黑的,食量也大得惊人。她折腾了些什么,只有鬼才知道,几个帮工倒是对她既敬且服,很亲切地叫她“米姐”。
忙中有错的是,我有了妊娠反应,嗜睡、呕吐、食欲不振,向医院告假,院领导总是推托,说医院人手不够,等撑过六月就好了。丈夫也整天忙得不见踪影,他只把家当成了他的临时旅馆。这个小冤家,好像我的妊娠反应与他毫无瓜葛,我烦乱如麻,父亲那里去的也渐渐少了,米娜干了些什么我也懒得去过问,就这样糊里糊涂地过完了六月。
一到七月,天气就渐渐地炎热起来,医院也破例放了二天假。乘着丈夫熟睡未醒,我到超市给父亲买了一点礼物,跨上我那辆“豪迈”就出发了,蛛网一样交织的路面平滑如镜,天空瓦蓝瓦蓝的,候鸟的影子就像这个季节的风一样在椰树林间穿梭,鳞次栉比的楼群掩映在疏林蕉影里,就像是仙境里的空中楼阁。
父亲躺在藤椅里晒太阳,听到摩托车的引擎声,他打着哈欠坐了起来,努努嘴示意我在他旁边藤椅里坐下,顺手把电风扇调到了三档。十来天不见,父亲并没有憔悴多少,脸色反而红润多了。我知道,父亲害的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院子里拾掇得干干净净,果园要用的复合肥也叠放得整整齐齐,客厅和父亲身上都纤尘不染,是家庭主妇的手笔。
聊了一阵家常,父亲仿佛想起了什么,疾步走进客厅,从冰箱里搬出一只虎皮纹的大西瓜来,拿西瓜刀一一切开,黑籽红瓤,齿颊生凉。记得往年父亲的瓜地里一律都种大白瓜,大白瓜虽然个大,味道却有些差强人意,我边吃着瓜,边有些疑惑地问:“买的?”
父亲把西瓜刀举起复又放下,红着脸说:“米娜那家伙鼓捣出来的。”
“味道比大白瓜强多了。”我接过父亲递过来的纸巾抹了抹嘴,仗义执言。
“是强多了,糖分足,水分多,单个也重多了。”父亲像个挨罚的小学生一样垂下了头。
我愕然了。要知道,父亲是我们杨村镇远近有名的瓜把式,种瓜的历史也和我们的年龄差不多了,几乎每年都有成百上千的小贩,大车小车,人挑篓载,来进他的西瓜,西瓜圆圆滚滚地堆满了整个院子,帮工过秤,父亲收钱,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地响。父亲的西瓜是杨村这一带叫得响的品牌,而现在他终于承认了自己的不足,这不是扬手掴了自己一巴掌吗?对惯于争强好胜的父亲来说,又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
“爸,病好点了吗?”我把瓜皮扔进垃圾桶,复又挨着父亲坐下。
“兰灏,爸没有病,爸实在是闲不住啊!”父亲的情绪有些沮丧。
“那你找点事干干嘛!”
“米娜她什么也不让我干,总是把我从地里撵回来。”父亲把关节掰得“咔咔”作响,简直把我当成一个可以倾诉委屈的法官。
我不由得心中一阵窃喜,揣摩父亲的口气,他对米娜的成见已经烟消云散,翁媳间的隔阂,也已经告了一段落。记不清哪位哲人说过的了,人如果总记着仇恨,他就永远不会有朋友。
太阳一点一点地爬高,树叶铁铸似地一动也不动,空气热得如同炭火,汗液源源不绝地涌出来,我浑身上下粘滑得就像泥鳅。我正要去浴室放点水凉爽凉爽,米娜推开院门走了进来,她一身农妇打扮,牛仔衫牛仔裤汗得透湿。她急不可耐地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纯净水,旋开盖,嘴对着嘴,一饮而尽。她倚在门框上,摘下草帽扇着风,偏着头冲我友善地微笑,她问:“兰灏,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我也点点头。
“那你吃了饭再走,我下厨给你烧几个法国菜。”米娜在我身边的藤椅里坐下来,解开牛仔衫的钮扣,露出了粉红色的胸罩,父亲逃避瘟疫一样地低下了头。
“法国菜早就领教过了,布丁蕃茄酱,油炸鱼籽烤牛排。”我笑了笑。
“好不好吃?”米娜紧接着追问。
“各有千秋呗!”
“NO,NO,兰灏,你撒谎,还是中国菜好吃,烹炸煎煮麻辣烫,十八般武艺,光盛油盐酱醋的瓶瓶罐罐就满满一碗橱。在法国吃中国菜就是奢侈。”
“那我给你烧几个中国菜。”我反客为主。
“OK,OK,真是太妙了。”米娜脱下牛仔衫抛向空中,欢呼雀跃地冲进了浴室。
几个家常小菜不大一会儿就炒出来了,满满荡荡地摆了一桌子,米娜兴致很高,开了一瓶青岛啤,父亲嫌啤唒不过瘾,喝他喝惯了的双蒸酒。米娜扒了一口饭,仰起脸来对我说:“兰灏,八月初二你有没有空?”
“到时候再说吧,不知道该不该我轮休。”我有些纳闷。
“你一定要来,你哥帮我搞了个西瓜节,我普通话说得不好,你帮我接待。米娜夹了一箸菜,仰起脖子灌了一口啤酒。
“搞这么隆重,来一些什么高级人物?”
“天机不可泄露!”米娜停下咀嚼,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来就来呗,何必这么神神秘秘哩!”我颇有怨言。
“兰灏,你不懂,神秘的东西才有轰动效应。”
“鬼话连篇!”我叱道。
“要骂先骂你哥,都是他教的,全是他的错。”米娜摊了摊手。
吃完饭,收拾完碗筷,大家都各奔东西。回到家,丈夫又被一帮狐朋狗友约出去了,不到深更半夜他是不会回来的。我翻翻书,拧开电视,没有一点兴趣,只好半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桌上的台历,才七月初一,离八月初二还有整整的一个月,我还有大把的时间,调整自己低落的情绪。
日子水一样地淌过,八月初二说到就到了。倒霉透顶的是:八月初二不该我轮休,我磨破嘴皮,死乞白赖地跟院长请了一天假,跨上“豪迈”,风驰电掣地赶回了家。院门锁着,我敲了半天也没有人来应门,找来邻居询问,才知道西瓜节开在父亲的瓜地里,我调头向瓜地驰去。
瓜地旁的公路上停满了黑甲虫一样大大小小的车,瓜贩们反而被警察圈在瓜地外一个也挤不进去。乡邻们都伸着脖子,踮起脚尖往里瞧,就像长脖子的鹿。我沿着人墙转了几圈,找不到缺口,就只好尖着嗓子朝里面高喊:“哥,米娜,我来啦!”
哥召来一个警官模样的人嘀咕了几句,两个高个子警察奉命辟开人墙,打出一条缺口,把我让进了瓜地。十亩不到的瓜地藤繁叶茂,绿油油的枝叶间缀满了虎皮纹的大西瓜,一如铺天盖地的翡翠。
扯得高高的横幅在空中猎猎作响,上面写着一行斗大的字:高科技为先导,南瓜结西瓜。我大惑不解,这是不是危言耸听,南瓜怎么能结出西瓜哩?我一下子呆在那里,没有人能解开我心中的疙瘩。哥忙着和大大小小的官员谈笑风生。米娜则被一群秃了顶的老专家们裹得水泄不通,她用蹩脚的普通话回答着专家们近乎荒诞的提问,当然话里还不时夹杂着几句叽哩呱啦的法语。父亲很激动地坐在田埂上,嘴里叼着一茎草叶,眸子里燃烧着兴奋的光芒,看来就是用铁棍也撬不开他的嘴了。
记者也来得不少,进进出出的新闻采访车几乎阻断了交通,挎相机的,拿话筒的,肩扛摄影器材的,男男女女,摩肩接踵。记者们把焦点都一齐对准了米娜,米娜温馨地微笑着,风儿扬起她褐色的短发,高高昂起的头颅就像一尊罗丹的雕塑。米娜,一个喝塞纳河的水长大的女孩。
一个腆着啤酒肚的官员简短地介绍了几句之后,米娜在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中走上前来,她不用稿纸,言辞激动地侃侃而谈,深蓝色的眸子噙满了幸福的泪花。
我叫爱丽丝·米娜,出生在塞纳河畔的布朗镇,喝塞纳河的水长大成人,高中时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读了《马可·波罗游记》,我被里面神秘的东方古国吸引住了,我对自己说:长大后,我一定要嫁一个中国人,到中国去,把自己的聪明才智贡献给那片神秘的土地。今天,我的心血和汗水没有白费。世界上所有的乐章,都有同样的旋律,不论是《马赛曲》,还是《义勇军进行曲》。
掌声骤起,米娜顿了顿,接着又深入浅出地阐述了一些她学术上的事宜,不愧是农林博士,寥寥数语就把高深的专业知识解释得尽善尽美,场内场外一片唏嘘。说穿了,南瓜结西瓜其实就是一种嫁接技术。南瓜的根系发达,抗旱抗涝抗病虫,耐肥耐瘠耐酸碱,生长周期长,易于管理,通常一亩嫁接过的西瓜,产量是常规瓜的十倍,也就是说,父亲的十亩瓜地,凭空变成了一百亩,科技的力量真是太神奇了,我为知识而欢呼!
父亲被一种奇妙的感情折磨着,他颓然跪倒在泥土里,用结满厚茧的手,像抚摸婴儿一样抚摸着一只虎皮纹的大西瓜,成串成串的泪水断线珍珠般地掉了下来。在瓜皮上摔成了碎瓣,然后又顺着他的指缝渗进了泥土。
探亲的日子就像一树依次飘零的黄叶,叶儿凋尽,哥嫂的假期也就到,米娜的肚皮也开始显山显水。有孕在身的米娜,根本不像个孕妇。她跟我学织毛衣,学炒广东菜,学打乒乓球,学说晦涩难懂的白话,又唱又跳,开心得像个孩子,早把我这个妇科医生的叮嘱,抛到了九霄云外。预订的机票寄来后,哥和米娜开始收拾行装,父亲刚刚转睛的脸色又布满了阴霾。
九月九重阳节,照例是老辈们祭奠祖宗遣送鬼神的日子。父亲早早地给我来电话,叫我回家吃午饭,丈夫被乡下的家翁半请半押地带走了,我喜酸厌辣,身子又困又沉的,懒得跟他们去应酬。但父亲的旨意,我却不敢违拗。
八仙大桌上燃着电光蜡烛,扒鸭、烤乳猪、红烧鱼赫然地摆在桌子上,父亲屈膝跪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香炉里的冥纸冒出一阵阵的青烟。哥和米娜半是惊悸半是好奇地打量着这一切,连我进屋也没有察觉。
父亲敛了敛衣,把燃着的香在胸前拂了拂,崩崩有声地叩了两个响头,声音朗朗地说:“列祖列宗在上,恕刘二不孝了,自古以来民以食为天,先人徐泽为了偷一截蕃薯藤,居然甘冒生死之险。而今天,米娜教会了我南瓜结西瓜的技术,她是我刘二的恩人呐,更何况她已怀了我刘氏的骨肉,知恩必将图报,忠孝不能两全,列祖列宗在上,我刘二给您们磕头了。”
我不由得掩口窃笑,倔强的父亲终于接受了这个洋儿媳。蕃薯其实就是红薯,流落海外的华人从南洋偷回来的,这在徐光启的《甘薯疏序》里早有记载,至于偷盗者是不是徐泽,这恐怕已无法考证了。父亲磕过头后,我们也鱼贯地给列祖列宗磕了头,然后开始吃饭,父亲闷闷不乐地扒着饭,一杯饯行酒,喝得我们泪水涟涟。
哥和米娜走的那天是个晴天,太阳渐渐地窜上了屋脊,成群成串的海鸥在天空中盘旋,风却仿佛已经静止了,椰树蕉林如同凝固的雕塑。我们都不忍心说话,只有出租车的车轮“沙沙”地摩擦着路面。
在联检大楼的铁栅前,我们停了下来,哥和我们一一握手道别。米娜用一双有些粗糙的手拥住我,在我的额上颊上亲了亲,言辞激动地说:“兰灏,谢谢你的中国菜,谢谢你照顾我,我还会回来的,我答应过你,教你打高尔夫球的。”我的喉头发涩,鼻子有些酸,虽然我们属于不同的种族,但人类的感情却总是相通的。
父亲比上次显得自然多了,米娜搂住他,先吻他爬满皱纹的额,然后再吻他清癯的双颊,父亲孩子似地伏在米娜的肩头,哭出了两滩泪水,米娜仰起泪光闪闪的脸,一字一顿地说:“爸,虽然我是个法国女孩,虽然我喝塞纳河的水长大,但我是永远爱着你的呀!就像励生和兰灏深爱着您一样。爸,我是您的一个孩子,一个流落海外的孩子。”
父亲顾不得去擦满脸狼藉的泪水,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一串古钱,哽咽着对米娜说:“孩子,爸一辈子活得窝囊,没积攒什么财富,只有这串长命钱,它已经戴了一个多世纪了,我和你丈夫励生都戴过哩!别看这小钱,它积聚了几代人的灵气,能祛病消灾,益寿延年,孩子,你留着吧!记住你是有孕在身的人了,你要学会照顾自己,无论生男生女,爸都开心。如果生个男孩就叫粤生,如果生个女孩就叫粤秀,孩子,别嫌爸取的名字老土,爸老了,性格倔强,脾气古怪,如果有得罪的地方,你要多多担待。”
父亲实在是说不下去了,就扭过脸去擦那怎么也擦不完的泪水,潸然而下的泪水,好亮!好真实!哥和米娜也在父亲的饮泣声中转身,频频回首,直到哥的夹克衫米娜的红裙子消失在电梯的尽头,父亲还泥塑木雕般地僵在那里。我思潮难抑,愁绪万千,有感情就会有痛苦,感情越深,痛苦愈炽,世界上最快乐的就是白痴!
目送着哥和米娜的那次航班腾空而起,鲜艳的三色旗图案在我的视野里消失,止不住的泪水又夺眶而出。我的耳边回响着《马赛曲》的旋律,我仿佛看到了巴黎的凯旋门,海德公园的露天画廊,雄伟的艾菲尔铁塔,渐渐西去的塞纳河,以及那瓦蓝瓦蓝的空中自由飞翔的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