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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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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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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的青春不迷惘?

呼地一声响,一只黑板擦挟带着一股暗器破空的劲风飞了过来。我本能地一偏头,黑板擦擦着我的耳朵飞了过去,不偏不倚地砸在坐在我后面的同学方明娟的额头上。方明娟啊地一声尖叫,好看的额头上立马就隆起了一个鸡蛋大的血包。同学们都愣怔了片刻,忍不住哄地一声大笑了起来。

教室里闹哄哄的,乱得像被猪娃们拱过的栏。

“庄小帅,好你个臭小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上课不专心听讲,还敢一门心思地看耍书!”数学老师老庄头黑煞着脸,眉头皱了皱,把一只木制三角板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摔,脸上的麻子粒粒充血,慢慢涨成了猪肝色。他的胸膛急剧地一起一伏,恨铁不成钢地说:“孺子不可教也,真是气死我了!”

老庄头所说的耍书就是杂书和小说。

“我……我什么也没看!”我支支吾吾,腿杆子在发抖。

“什么也没看?你骗鬼呗!”老庄头挓娑着两只沾满了粉笔灰的手,大步流星地朝我走了过来,两只三角眼骨碌碌地转了转,冷涩得就像两块千年寒冰,半是讥笑半是挖苦地说:“考试不及格,你还好意思上课看耍书,我算是服了你了,我看你是不是皮痒痒了?欠一顿揍!”

我怯怯地看了老庄头一眼,慌不迭地去收捡藏在课桌底下的那本耍书,有点像火鸡顾头不顾尾。可我茫然四顾,同桌顾阿毛低着头,惶恐地避开了我的视线,目光虚虚的,根本就找不到焦点。看来,这本金庸的《鹿鼎记》是没得救了,什么狗屁朋友?平日里称兄道弟,牛皮吹得呱呱叫,关键时刻总掉链子。

说起来,我真命苦,为了借到这本我心仪已久的《鹿鼎记》,我可是一个星期没吃早餐,从牙缝里省出了5毛钱。可人算不如天算,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小心翼翼,可还是被老庄头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来了个人赃俱获,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要怪就只怪我太痴迷了,沉浸在小说主人公韦小宝和小双等人的命运里而无法自拔。不愧是武侠小说宗师金庸,一支生花妙笔鬼泣神惊,把小混混韦小宝亦正亦邪、亦庄亦谐的性格,温柔贤淑、美丽大方的美少女小双、苏荃、沐剑屏、建宁公主、曾柔的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让我久久不忍释卷,欲罢不能。

那个时候,年少轻狂的我立下了奇志,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成为一个作家,像金庸和梁羽生一样,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我如饥似渴地读书学习,涉猎古今中外的各种名著,五花八门,兼容并蓄,不知不觉的,就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让人大跌眼镜的是:还真让我误打误撞,先后在国家级大型刊物《儿童文学》和《少年文艺》上,发表了两篇千余字的短篇小说,一篇叫《迷失的童年》,一篇叫《少年与狗》,在整个学校乃至整个县城都引起了轰动,同学们和某些老师都很羡慕地叫我作家,我的虚荣心得了极大的满足,有些飘飘然了。

这样一来,我就头重脚轻,严重偏科,我的语文成绩,乃至与语文有关联的历史和地理,在班上甚至整个年级都名列前茅,遥遥领先。而数学乃至于与数学有关联的物理和化学,纯粹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近几次考试,我的数学都是10几分左右,化学考了5分,物理还吃了鸭蛋,成绩一直在班上垫底。

是可忍,孰不可忍。

某些人不干了,眼里容不下沙子,处处跟我作对。在这里,我就不一一列举了。自然而然,我的数学老师老庄头就成了我的死敌,我的克星。他事事、处处针对我,我们斗智斗勇,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师生俩在感情上也渐渐疏离,越滑越远。

说时迟,那时快。

众目睽睽之下,老庄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也越来越清晰了。我紧张之极,大汗淋漓,浑身竟筛糠似地颤抖了起来。我听见了自己骤如擂鼓的心跳。同学们都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了我。看来,书是保不住了,不挨揍就已经是烧了高香。

老庄头双手叉腰,像鲁迅小说《故乡》里的俗女人圆规杨二嫂,气势汹汹地站在我的面前。他狠狠地剜了我一眼,伸出一双沾满了粉笔灰的手,推了我一个趔趄,在课桌内找了起来,就像日本鬼子进了村一样,一边翻箱倒柜,一边骂骂咧咧,三下五除二,就把我的本子和笔弄得一塌糊塗,连蓝墨水也弄泼了。

纸是怎么也包不住火的。

自然而然,我的《鹿鼎记》也在劫难逃。老庄头扬了扬手上的耍书,以脚尖为轴,转了一个圆圈,满脸歹毒的狞笑。一时里,我被他的得意激怒了,脑子嗡地一响,气血上涌,怒火满腔,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愤怒让我完全彻底地失去了理智。

一争一抢之间,老庄头把手上的耍书举得高高的,我踮起了脚尖怎么也够不着,只有干瞪眼的份。可老庄头的另一只手也没有闲着,铆足了劲,抡得圆圆的,在我的脸上狠狠地掴了一个耳光。空气里传来了啪地一声脆响,我的脸上立马隆起了一个血手印。老庄头的这一巴掌,一点也不输金庸小说里的铁掌裘千仞。

“我叫你上课看耍书,发表了两篇豆腐块,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你以为你是蒋方舟?”老庄头恨恨地一跺脚,一边骂,一边撕,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一眨眼的功夫,他就把那本《鹿鼎记》扯得粉碎,漫天一挥,整个教室里一下子就瑞雪飘飘,梨花飞舞,紧张得可以拧出水来的空气中,到处都是展翅欲飞的蝴蝶。

我捂着被老庄头掴痛了的脸,雷劈了似地僵在那里,半晌无言。我的脸上火烧火燎,眼睛里蕴满了屈辱的泪。换做是别人家的孩子,一定不会善罢干休,免不了一哭二闹三上吊。可我却只有忍,也只能忍,打落了牙齿和血吞。

我毕竟跟别人不一样,因为…因为老庄头就是我的父亲。

其实,我跟父亲杠上,是二年之前的一个夏天,更确切一点来说,是二年之前的那一个暑假。那个时候我才12岁,懵里懵懂,刚上初一。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夫妻离异,父子反目,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我不迷信什么命中注定?我始终相信事在人为!

那是一个倒霉透顶的假期,不仅寂寞漫长,酷热难当,还因为我的无知和莽撞,给父亲捅出了一个天大的娄子,搞丢了父亲头上那顶本己到手了的乌纱帽。而父子间的感情也因此急转直下,越来越僵,几乎到了相生相克、水火难容的地步。

放假后的校园里空空荡荡,跟恐怖电影里的鬼城有得一拼。偌大一座校园,四、五栋瓦房,只有我家和一个老校工留守。而我家是典型的“半边户”,“半边户”是那个时代的产物,有几分贬义。父亲庄有德是公办老师,吃国家粮,有正式编制。

母亲王菊梅小时候缠过脚,梳两根油光光的大辫子,观音脸,大眼睛,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一直在学校的食堂里掌厨。母亲闲余的时光,就在学校边上自已开垦的一块菜地里扯草、捉虫,一滴汗珠子摔八瓣,冬种萝卜夏栽葱。四时八节,她靠卖了地里出产的菜蔬以贴补家用。日子过得紧紧巴巴,苦不堪言。

城镇户口一直是压在他们心上的一块石头。

也不是说毫无希望,母亲说,只要父亲当上了学校的副校长或教导主任,我和她的城镇户口就有了眉目,就可以凭政策优先解决。那个时候,儿子的户口一般都随娘。父亲教了14年的书,一直是红石中学的骨干教师,教整个年级的数学,而且还兼着我们114班的班主任,可以说是桃李满天下,德艺双馨。

父亲唯一的缺点就是老实。

可吃亏的也不总是老实人。老校长和校委会一致决定:提拔我父亲出任学校的教导主任,以顶替调到城里的教导主任。我们全家都高兴坏了,只等开学,镇里一宣布,我父亲就是名副其实的校领导了。他多年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曙光就在前面。

镇叫红石镇,却几乎看不到一块红颜色的石头,多多少少带有一点以讹传讹的成份,在我们洞庭湖平原十分普通。老麻石铺成的街道不宽,不长,算不上繁华,却是全镇政治文化的中心,各类商品的集散之地。而镇政府四、五栋高大气派的两层楼建筑,红墙黑瓦,翘角飞檐,就梦幻一样矗立在我们红石中学的东边,与我们学校仅仅隔着一条川流不息的马路。

小孩子的玩性大,崇尚自由,无拘无束,很快,我就和铁杆哥们顾阿毛搅到了一起。顾阿毛大名顾宪璋,阿毛是绰号,年龄跟我差不多,跟我同班同桌。顾阿毛的父亲是一个跑运输的司机,前些年出车祸瘸了一条腿,一直瘫痪在床动弹不了,靠貌美如花的妻子呙忠梅开一家杂货店为生,日子过得不宽裕,但也比乡下的农民强多了,至少不必饥一餐饱一顿,白米饭还是管够的。

杂货店叫忠梅杂货店,开在学校门口,一溜四间,主营南杂百货,兼卖书本和纸笔,最大的消费群体自然是学生。学校一放假,杂货店的生意就冷清了不少,我和顾阿毛躲在屋子里看小人书的时候,经常看到顾阿毛的母亲呙忠梅靠在柜台上打盹,像前辈子埋在困山里似的,一副无精打彩的样子。

杂货店的生意虽说不怎么好,门可罗雀,可有一个人却经常光顾,几乎是雷打不动。来人叫罗黑皮,长得人高马大,相貌堂堂,穿一套四个兜的干部服,腋下挟着一只公文包,偏分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白白胖胖的像一个奶油小生。罗黑皮这个名字简直是在给人错觉,误导观众。据顾阿毛私下里告诉我,这个罗黑皮可不简单,他是红石镇镇长周树青的小舅子,现任红石镇教育组秘书,官职不大,权力可不小。

罗黑皮每一次来,从来就没有空过手,不是抓着一只活鸡,就是拎着一刀肉,或者提着用柳条子串着的,几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时间久了,几乎有了条件反射,只要一听到摩托车的引擎声,一准是罗黑皮来了,他一准提着早已准备好的礼物,衣帽光鲜地站在杂货店门口,对着我和顾阿毛嘿嘿傻笑。

这个时候,一直靠在柜台上打盹的女老板呙忠梅,就像打了鸡血似地立马醒了过来,笑靥如花,大大方方地迎了上去,吊着嗓子,嗲声嗲气地说:“黑哥,你怎么才来呀,老娘等你大半天了!”女老板接过罗黑皮手上的礼物,随手挂在门上的一只铁钩子上,风情万种地剜了男人一眼,多多少少有点挑逗的成份。

罗黑皮一来,顾阿毛瘫痪在床的父亲就显得极其愤怒。他伸出一只瘦骨峋嶙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头,就像端午节赛龙舟擂鼓一样,一声紧似一声地捶打着床板,痛苦不堪的样子,苍白的脸也扭曲成一团。有好几次,他还从床上滚了下来,把屎尿都屙在裤裆里,胡子拉杂的脸上泪光闪烁!

女老板可不管这些,罗黑皮一进屋,她就像半夜里捡了个大宝贝似的,花枝招展,满脸堆笑,迫不及待地挽着这个男人的手进了另一间西屋,重重地关上了大门,随手拉上了窗帘,也不知干些什么勾当,连铺子里的生意也可以不管不顾。

那个时候,我还傻不拉矶的,一点也不懂事,不知道这就叫红杏出墙。女老板也他妈的太不道德了,居然当着她儿子的面,毫不顾忌地给自已的男人戴上了一顶大大的绿帽子。更何况,这个罗黑皮还是一个有妇之夫,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也许在他的眼里,什么道德品质?什么贞节操守?都是他妈的狗屁。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也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按理说,女老板偷情也罢,养汉也罢,红杏出墙也罢,跟我毫不相干,我就是一个外人。可不知怎么的,女老板肆无忌惮的轻佻和放荡,还是深深地刺痛了我。尤其是顾阿毛的父亲,那一双绝望而愤怒的眼神,那一份英雄迟暮的悲凉,让我寝食难安。武侠小说看多了,也许我的骨子里,早就潜藏着英雄好汉的基因。

出事的那一天风不大,下着麻丝细雨,下午三点多钟的光景,罗黑皮骑着摩托车又来了,这一回,他的手上拎着两只新鲜猪蹄。车子还没有停稳,女老板就眉开眼笑地迎了出来,笼烟的柳叶眉高高隆起,额头上的法令纹就像怒放的菊花根根舒展,两只水汪汪的桃花眼风情万种,顾盼生辉,让罗黑皮有一种触电的感觉。也难怪,男人嘛,都是用下半身来思考的动物。

罗黑皮心领神会,十分响亮地打了一个榧指,两个人一前一后地钻进了西屋,哐地一声关上了大门。我和顾阿毛都有些好奇和兴奋,贴住了门缝凝神谛听,屋子里面传来了悉悉索索的脱衣声。男人气喘如牛,女人媚眼如丝。女人销魂蚀骨的喊叫,喊得我心里潮潮的,喊得满天的雨丝都有了春色。屋子里的花式月门床不堪重负,发出了吱嘎吱嘎的回响。

好一对奸夫淫妇!

我几乎气炸了肺,拿起一面早已准备好的破锣,挥起锣捶,叮叮当当地敲打了起来。顾阿毛也十分配合,掏出揣在裤兜里的打火机,点燃了放在院子里的一堆湿茅草,一时里,滚滚的浓烟腾空而起,四处弥漫,遮蔽了那片飘着牛毛细雨的天空。

“抓贼啊,抓贼!西屋遭贼啰!”我尖着嗓门大喊。

左邻右舍们拖棒带棍一拥而上,不由分说,一阵风似地冲进了院子,踹开了西屋的那一扇榆木门,把正在床上鬼混的罗黑皮和女老板逮了个正着。人们鸡一嘴,鸭一嘴,群情激愤,不知是谁找来了一根细麻绳,七手八脚地把罗黑皮和女老板蚂蚱似地捆在一起,浩浩荡荡,连人带衣服都押进了镇上的派出所。

我叮叮当当地敲着锣,挺胸凸肚地走在队伍前面,特有成就感,就像一个凯旋归来的大英雄,真以为自己干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却不知大祸已经来临。开学之后不久,镇里的任命文书很快就下来了,我的父亲又榜上无名,学校的教导主任一职又落在另一个人的头上了,父亲的希望又一次落了空。

父亲忍不住,去找校长理论。老校长微矇着两只微曛的眼睛,重重地一拍桌子,鼻孔里窜出一丝轻蔑,红头涨脸地说:“瞧你儿子干的缺德事,明抓贼实捉奸?罗黑皮何许人也?他不仅是镇教育组的秘书,还是镇长周树青的小舅子!庄有德,你能保住饭碗就算不错了,你他妈的还想提拔?哼,我呸!”

父亲被怼,一下子窘得面红耳赤,哑口无声。他怒气冲冲地回到家里,不由分说,气急败坏地揪住了我的脖领,耳光,拳头,窝心脚,雨点般地落了下来。我捂着被父亲揍痛了的脸,脑子里一片空白。常言道:虎毒不食子。这个老东西,一点同情心都没有,还是对自已的儿子下了毒手,真是鬼迷了心窍。

不就是个破主任吗?我恨透了我的官迷父亲。

跟父亲杠上之后,我就像脱胎换骨变成另外一个人。我变得易怒和执拗,认死理,一根筋,满腹心事,沉默寡言,凡是父亲赞成的我都反对,凡是父亲恶心的我都拥护。我始终遵循一条最起码的原则,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不管他是流氓还是地痞。

父亲丢了官,情绪一直十分低落,动不动就摔东西,冲着我和妈大喊大叫,横挑鼻子竖挑眼。破天荒的是,父亲还学会了抽烟喝酒,好几次在外面喝得酩酊大醉,连路都走不稳了,是我和妈把她架回来的。最难受的还是妈,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我知道父亲的颓废我也有责任,可我恨这个男人。从小到大,父亲从来没有弹过我一指头,一直呵护有加。可这一次,父亲对我拳打脚踢,下手之狠,态度之凶,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父亲在我心目中的美好形象,也一下子荡然无存,我的心里只有恨。

也许是为了报复父亲吧,只要是他的数学课,我不是讲小话,玩小动作,射纸飞机,扰乱课堂纪律,就是躲在课桌下面看耍书。自然而然,我的数学成绩也一落千丈,一直在班上垫底,弄得父亲很没面子。只有看到父亲懊恼难受,我才觉得十分解气。

父子之间明争暗斗,日子也过得飞快。很快,我就要初中毕业了,准备迎接中考,接受未来和命运的选择。可其时,我的成绩一塌糊涂,要想考上普通高中,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我也干脆破罐子破摔,一门心事的迷上了耍书,做着不切实际的作家梦。

初三的那年寒假,几个考上重点大学的学生来家里拜访,那都是父亲的得意门生。一个叫吴重九,去年刚考上了北大;一个叫王唤宁,前些年考上的清华。吴重九说:“老师,小帅读初三了吧?不知成绩怎么样?考一个重点高中应该不成问题吧?名师出高徒,更何况他还是您的儿子”。王唤宁笑了笑,马上点头附和说:“那还用讲,小帅人怪聪明的,虎父无犬子。”

父亲有些尴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脸红脖子粗地说:“别提了,别提了,提起来我就伤心。我那儿子人是聪明,可也是烂泥扶不上墙,朽木不可雕也,成绩差得不能再差了,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说出来你们都不会相信,怪只怪老师教子无方。”

一时里,大家都面面相觑,哑口无言。

尽管只隔着一堵墙壁,父亲和学生们的对话,我却一字不漏的听在心里。我的成绩差怪谁呢?难道你就没有责任?说实在的,只要父亲没面子,在人前人后抬不起头来,被人戳脊梁骨,指指点点,我就觉得非常开心,甚至,心里甜得像喝了蜜。

40多天的寒假,一眨眼就过去了,孩子们很快就开学了,可我的成绩依然还是毫无起色。母亲甚至建议说,如果我考不上高中,升学无望,不如干脆让我去跟二舅学木匠,凭手艺挣钱,娶一房媳妇结婚生子,天荒饿不死手艺人,日子也过得心安理得。

我笑了笑,不以为然。

开学两个星期之后,县教育局下发了一份通知,摸排各个乡镇中学参考学生的名单。可红石中学为了提高升学率,使名次靠前,粉饰门面,校领导统一了口径,决定抹去一系列差生的名字,把他们雪藏了起来,堂而皇之地剥夺了他们参加中考的机会。

很不幸的是,我也在这个黑名单之列。

父亲拿着名单,不停地在走廊上踱来踱去,就像拉碾子的驴一样,显得十分沮丧。也难怪,父亲教了大半辈子的书,桃李满天下,可他的亲生儿子我,却因为理科成绩差,连参加中考的资格都没有了,这简直是对他的侮辱和莫大的讽刺。

可我却不管这么多,我有些洋洋得意,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我看见父亲拿着名单,踌躇再三,还是敲开了校长办公室的门,硬着头皮走了进去,脸红得就像关公。我也趁机潜了过去,蹲在窗子下面偷听。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且怦怦地跳个不停。

“陈校长,你没搞错吧?庄小帅怎么就不能参加中考?他可是县里有名的文学天才。” 父亲挠了挠头,重重地把名单拍在桌子上,憨憨地笑着说:“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陈校长,你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小帅还那么小,不读书,你叫他干什么?”

“庄有德,你还好意思说,你自己的儿子你不清楚,成绩一塌糊涂,一直在班上垫底,给他机会,他考得起高中吗?”老校长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老花眼镜,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又说:“庄有德,你就死了这份心吧,你儿子能考上高中?除非太阳能从西边出来,鸡生牙齿马长角,发生世界奇迹!”

“校长,可我不甘心哪,教了一辈子的书,当了十几年的班主任,自已的儿子却差成这样,我也有责任。”父亲拘谨地搓了搓手,十分巴结地看了老校长ー眼,接着又说:“校长,我求你了,我也明明知道我儿子考不上,可不试ー试怎么知道呢?”

“你呀你,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不死心!”

“校长,我庄有德这一辈子从来就没有求过人,您就答应了吧!今后您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您尽管吩咐!”父亲十分豪爽地拍了拍胸脯,灰黯的眼睛里满是乞怜。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液,接着又说:“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我庄有德决不会皱一下眉头。”

“庄有德,上刀山下火海就不必了,这样吧!我老婆昨天买了3000斤散煤,你抽个空把它做成藕节煤,什么时候齐活了,我就什么时候点头。”老校长十分狡黠地看了父亲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接着又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许反悔哟!”

隔着窗子,我看见父亲的脸倏地红了一下。可他还是忍住泪点了点头,十分痛苦地背过脸去,偷偷地擦了一把脸上的泪。不知怎么的,我也觉得有点难受,自已的父亲被人欺负,我还是有些义愤填膺,愤愤不平,也许这就是血浓于水吧!

放学之后回到家,吃完晚饭,洗漱完毕,已经是晚上9点多钟了,月上三竿,星月满天,我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聆听着虫声唧唧,望着耿耿的银河,怎么也无法入睡。父亲的那句我也明明知道我儿子考不上,深深地刺痛了我,在我的脑海里久久盘旋,阴魂不散,怎么也挥之不去!

我怎么就考不上哩?我偏偏就要考上,给那些瞧不起我的人一记最响亮的耳光。事不宜迟,说干就干,我干脆披衣坐起,剔亮油灯,找出满是灰尘的数学课本,摊开纸笔,就像走火入魔了一样,一道题一道题地刷了起来,不知东方之既白。

一天,两天,三天,一转眼一个星期过去了,我把自己关在斗室里,疯了似地刷题,攻克一个又一个堡垒。可问题的关键是,跟父亲死杠了这么多年,我的学业早已经荒疏了,有些题目我要绞尽了脑子才会做,甚至有些题目我压根儿就不会。

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向母亲去请教。可母亲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小脚女人,我不会,她就更不会了。那个时候,父亲死要面子,我也有自己的尊严,谁也不肯先低头,放下那点可怜的自尊。父子俩就这么死死僵持着,就像比赛着谁胆怯,谁先眨眼。

母亲只好在我和父亲之间来来回回地穿梭,充当了我们之间沟通的使者,就像一个单线联系的地下交通员。通常由我把不会做的题目,工工整整地誉写在一个练习本上,由母亲交给父亲。父亲也毫不含糊,一步一步地把题目演算了出来,工工整整地誉正。母亲被我呼来喝去,像奴仆一样驱使,反而显得十分开心。

其实,我的父亲也格外上心,仿佛他早就等在那里,有求必应,凡是我交给他解答的题目,他从来就没有打过折扣。父亲放学之后就径直回家,一改多年养成的习惯,也不出去吹牛闲逛了。在饭桌上,父子俩虽然无话可说,可他也不对我吹胡子瞪眼睛了。

有好几次,父亲偷偷地吩咐母亲说:“小帅正是长身体的年龄,又在玩命地学习,营养也要跟上。”于是乎,我们下饭的菜肴里有了荷包蛋,有了红烧鱼,有了回锅肉,有了小葱拌豆腐,油水足了,品种也丰富了。餐餐的大鱼大肉,吃得我满嘴流油,就像一首歌里所唱的那样,我们的生活充满了阳光。

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就是期中考试了。而这一次,我的数学居然考了61分,物理考了72分,化学考了68分,可以说是初战告捷,全线飘红。虽说这些分数有些微不足道,却是我初中三年来,数理化成绩唯一的一次及格,可以说是破了天荒。

我也深深知道,成绩光及格还远远不够,这点可怜的分数,离考上理想的高中还有距离。可我已经勇敢地迈出了第一步,曙光就在前面,希望也不再是遥不可及。我心无旁骛,打定了主意,学得更疯更猛了,学习好比逆水行舟,一篙松劲退千浔,我找不出半点可以松懈的理由。

而在课堂上,父亲也教得格外仔细,仿佛每一道题目都是为我而量身定制的。也不知是父亲教得好,还是我学得认真,平日那些晦涩难懂的题目,玄奥得很,可我一下子就会了,根本就不费什么周章。也许在我的骨子里,还有父亲的遗传基因。

成绩好了,班上的一些同学也对我刮目相看。尤其是坐在我后面的女同学方明娟,她时不时地扯扯我的衣服,跟我讨论一些题目。有些时候,我们为了各自的观点而互不相让,争得脸红脖子粗。方明娟跟我年纪相仿,大眼睛,鹅蛋脸,高鼻梁,梳两根油光光的大辫子,额前有一撮很好看的留海儿,是我们红石中学当之无愧的校花,追她的人可以说是不计其数。

争归争,吵归吵,可我始终觉得,跟方明娟这样的美人儿讨论题目,本身就是一种超级享受。可能正是豆蔻年华吧,方明娟的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似兰非麝的少女体香,让人深深陶醉。这种特殊待遇,不是谁都可以有的。记得《鹿鼎记》里的小混混韦小宝说过,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

青春拌蜜的日子虽说有点青涩,却过得淡定而从容,不知不觉, 7月24号就到了,期盼已久的中考终于来临。中考的题目不容易,可也不难,基础性强,信息量大。特别是数理化,整版整版的,有4个卷面,知识面很宽,采取的是题海战术。

我就像一个糊里糊涂上了战场的士兵,已经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只有鼓起勇气,冲锋陷阵。我抖擞起精神,绞尽了脑汁,把能做的题目、会做的题目都做完了,卷面上没有留下任何空白。至于分数如何?考不考得起?那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很快,中考的成绩就下来了,贴在教学楼的一面土墙上。我紧张到了极点,迫不及待地挤了过去,睁大了眼睛一望。天啦,我的数学居然考了89分,物理92,化学97,分数虽说不高,却已经破了天荒了。我被县一中高分录取,成绩与年级第一名的方明娟不相上下,并驾齐驱。不管愿不愿意,奇迹还是发生了。

也许是鬼使神差吧,我第一次想到了比翼双飞这个词。

回到家,父母亲早已经得到了消息,高兴坏了。母亲眼泪婆娑地站在门外,一个劲儿地冲着我傻笑,目光里满是慈蔼。父亲呢?以脚尖为轴,不停地转着圈子,挥舞着我的成绩单,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他就像不认识我这个儿子似的,盯着我看了又看,看了又看,看得我怪不好意思的。我愣了一愣,激动而幸福的泪水一下子就夺眶而出,在我的脸上风云际会,汪洋恣肆。

一时侥幸考上了县一中,可我并没有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沾沾自喜。我知道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前路更加曲折崎岖,可以说是荆棘满途。我的数学虽说考了89分,跟方明娟一道并列全年级第一名,可那也是一时的运气。笨鸟先飞的道理我懂。

说到底,我的基础不牢,底子还很薄,就好比在沙滩上盖起了一座楼阁,根本就经不起风吹雨打和惊涛骇浪。在暑假的那一个多月里,我找出初中三年来的数理化课本,足不出户,闭门苦读,就像祖逖一样闻鸡起舞,颇真有一点头悬梁锥刺股的味道。

父母亲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极尽可能的给我提供了方便,从来不打扰我的学习。一日三餐不仅准时,还有诸多的菜肴可以选择,红烧肉,糖醋鱼,干焖土鸡,几乎餐餐都有,一直冷着脸的父亲,也对我青眼有加,父子间的关系也前进了一大步。

其实,我之所以亡命恶补,并不是为了讨好父亲,而是为了我的女同学方明娟。不知什么时候,我就已经喜欢上她了。为了缩短我和她之间的差距,我除了亡命恶补之外,已经没有其它的选择了。只有这样,才能无愧于比翼双飞这个词。

众所周知,我的父亲丢了官之后,是方明娟的父亲方知南从邻近的城南中学调了过来,抵了我父亲的缺,当上了我们红石中学的教导主任。不知怎么的,对于方明娟和她的父亲,我却怎么也恨不起来,也许是爱屋及乌吧。相反的,我还为她替我挨了父亲的一黑板擦,而常常深深自责,从内心里感到无比愧疚。

机会总是先给那些有准备的人。

县一中开学之后,根据入学考试时的摸底成绩,我和方明娟编在同一个年级,同一个重点班。班主任是物理科任老师,姓付,叫付维军。他个子不高,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

稍微不同的是,我坐在第4小组,方明娟坐在第2小组。她全票当选为班里的学习委员,而我也因2票之差,当上了语文课代表。这一辈子,只要能远远地看到她,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爱美是人的天性。更何况,像方明娟这样的美人,放在哪里都是人们关注的焦点,根本不乏男孩子们的搭讪和追求。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拳头攥出了水,牙巴骨咬出了血,但也是无可奈何。没办法,我跟她一没有媒妁之言,二不曾山盟海誓。说穿了,我也只是一个路人甲,她众多的追求者中的一个而已。

说实话,我暗恋她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用剃头挑子一头热这个词来形容,是最恰当不过的了。暗恋一个人是一件很痛苦又很甜蜜的事情,就像鞋合不合脚,婚姻幸不幸福,只有当事人才清楚。奇怪的是,看见她是一种煎熬,看不见她也是一种煎熬。在我的眼里,方明娟就是我生命的全部,就是我的整个世界。

十分庆幸的是:方明娟虽说追求者众多,但跟我比起来,都没有太大的优势。无论是相貌,身材,才情,还是成绩,我都可以压他们一头。尤其是我的作文,经常被语文老师在课堂上大声朗诵,且一再登上了校刊和校报的头版头条,经常有人给我递条子约会,请我吃蛋糕,喝汽水,暗恋我的女孩子也不少。

再说,方明娟对我也并不反感。我们虽然算不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我们毕竟是从一所学校出来的,彼此知根知底。有了好吃的,心里憋了话,受了一点委屈,我们第一个就会想起彼此,把好吃的和心里话都拿出来分享,尽情地向对方倾诉。

我们一起打饭,一起吃饭,在食堂的某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我们会面红耳赤地相对而坐,把家里带来的菜肴拿出来分享。方明娟母亲做的卜豆角和燎辣椒,经过精心烹制,口感极好,似乎有田野和阳光的味道,辣得我满头大汗,过瘾之极。

而我母亲做的红曲糟鱼也不赖,佐以生姜,料酒,生抽,大蒜,用菜籽油煎得喷鼻香,色香味俱全,那可是难得的享受,方明娟就好这一口。当然,除了糟鱼,还有我妈做的腐乳和油炸刁子鱼也不错。不愧是学校食堂里掌勺的大师傅,我母亲做的菜肴那可是有板有眼,得心应手。在我们湘北农村,那叫贤惠。

几乎每一次放月假,我和方明娟都会不约而同地结伴回家。红石镇距县城五十多公里,每天只有早晚两趟班车,出去赶场或急着回家的乡民们,把小小的班车挤得水泄不通。几乎每一次都是我背着书包在前面杀开一条血路,方明娟拽着我的衣服在后面紧紧跟随,一副不胜凉风的娇羞,小鸟依人的模样。

车厢里乱得像一锅粥,弥漫着一股怪怪的汗馊味,根本就找不到座位。经常有一些不怀好意的青皮后生,趁机在方明娟的身上乱摸乱蹭,占一点小便宜。没办法,我只有挺起胸膛,伸开双臂,就像老母鸡护雏一样把她拥进怀里。在心爱的女人面前,我就是装,也要装出一副男子汉的样子,我别无选择。

假如播上一首莫扎特的《安魂曲》,在山路上盘旋的班车就像一只摇篮,满车子的人都在昏昏欲睡。上上下下、断断续续的颠簸之中,方明娟紧紧地贴着我的胸膛,柔顺的长发拂弄着我的脸颊,我闻到了一股青春牌洗发膏的芬芳。一股似兰非麝的少女体香,丝丝缕缕,沁人心脾,撩得我心猿意马,想入非非。我脸红得就像做了贼一样,恨不得找条地缝钻了进去。

不知怎么的,我鼻子一酸,喉咙又苦又涩,心里有些发酸发憷,忍了半天的泪,不知不觉地又夺眶而出。在鸡鸭和猪娃们的喧嚣声里,我潜意识地往方明娟身上贴了贴,一股不可名状的甜蜜,一下子就溢满了我的胸膛。幸福来得太突然了。我真希望班车就这么永无止境地开下去,哪怕开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护花使者的瘾还没有过足,一个不速之客就闯进了我们的生活,打破了我和方明娟之间的宁静,我和方明娟之间的爱情定势也一下子荡然无存。我可能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吧,一时脑子发热,气血上涌,把那个人打了,给自己、也给父亲惹出了大麻烦,把天也捅出了一个透明的窟窿。

不速之客姓范,叫范其勋,其父是县里分管文教卫的副县长范友良,是典型的官二代和富二代,人称范大将军。范其勋并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酒囊饭袋,很有自已的一套。他是一个艺术特长生,二胡,吉它,小提琴无所不精,人也风流倜傥。

范其勋是从市里的一所高中转学过来的,跟着当官的父亲一起来县里赴任。记得那是一个晴天,阳光灿烂,万里无云,天空就像拿水洗过似的,不染半点杂质。隐隐地,空气中传来了汽车引擎的声音,噗地一声闷响,一辆黑色的丰田轿车一个急刹,荡起了一股尘埃,稳稳地停在我们教室门前。

车门开了,方脸秃头的老校长毕恭毕敬,领着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走下车来,男子身后跟着一个个子高高的少年。少年剑眉虎目,相貌堂堂,1米78左右,脚上穿着一双十分时髦的回力鞋,身上的条纹运动服黑白相间,看上去十分醒目。

一路上,少年左顾右盼,像见过大世面的样子,没有一丝一毫的拘谨,根本不像我们这些井底之蛙。不知是不是出于好奇,对这个英气逼人的男孩子,我不由自主地多看了几眼。其实,男孩子最吸引我的,还是他穿在脚上的那双回力鞋。回力鞋时髦,款式新颖,质地很好,一看就价格不菲,不是一般的跛路货。

我的羡慕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回力鞋穿在脚上透气,潇洒,养脚。我的父母亲也答应给我买一双,可雷声大雨点小,我都读高二了,回力鞋还是不见踪影。除了有点羡慕,我还有一点嫉妒,恨得牙痒痒的,也许是仇富的心理在作怪吧。

也不是父母亲吝啬或者失信,那个时候,实行的是计划经济,什么东西都凭票供应。在我们红石镇的百货商店,根本就没有这种款式的回力鞋,只卖一种式样土气的解放鞋。甚至,连县城里的百货公司也没有。就算有几双,也很快就被托关系走后门的人抢购一空。据说,这种回力鞋要到省城才可以买到。

有新同学来插班,而且由老校长亲自领着,班主任付强军显得有些诚惶诚恐,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老校长附住了他的耳朵叽叽咕咕地交待了几句,班主任付强军红着脸,把个头点得像鸡啄米似的。他心领神会,马上按照老校长的旨意,重新编排了座位,让范其勋坐在方明娟的旁边,近水楼台先得月。

我几乎气炸了肺,把班主任和秃头校长恨得牙痒痒的,可也是敢怒而不敢言。后来我才知道,范其勋同学是特长生,除了音乐,其他成绩都一塌糊塗,而方明娟是学习尖子,班上的学习委员,帮助范其勋同学的任务,就责无旁贷地落在她的肩上,真有点乔太守乱点鸳鸯谱的意味,一棵好白菜让猪给拱了。

气归气,恼归恼,我却毫无办法,谁叫我父亲没当县长呢?每每看到范其勋和方明娟耳鬓厮磨,亲密无间,我就升起了一股无名怒火,连拿刀子杀人的心都有了。人性的一半是兽性。谁愿意看到自己心爱的女孩子,与别的男人勾勾搭搭呢?

范其勋成绩不怎么样,撩妹却很有一套,他变着法子给方明娟送礼物,今天是一条纱巾,明天是一盒巧克力,后天是一只扣机,他总能投其所好,击中方明娟的软肋。一开始,方明娟还有些羞羞答答,半推半就,后来不知怎么的,她就欣然接受了。

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长此以往,方明娟就会被范其勋腐蚀,生米煮成了熟饭,到时候就真没我什么事了,我就会彻彻底底地变成一个路人甲。我茶不思饭不想,整天提心吊胆,手心里攥着两把冷汗,人也完全瘦脱了形,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怎么才能让方明娟回心转意呢?我几乎绞尽了脑汁。人都是爱慕虚荣的,方明娟也不能免俗,势利是人的天性。我也知道,与范其勋比,我没有任何优势。他的父亲是副县长,母亲是市里某银行的行长,人也长得很帅,可以说是要权有权,要钱有钱,要貌有貌,天地人和他都占尽了,手上确实握着一副好牌。

可比不过也要比,在心爱的女人面前,我怎么能轻易认输呢?再说,在方明娟还没有嫁人之前,鹿死谁手?花落谁家?还是一个未知数。哪怕只有一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要用一万倍的努力去争取。哪怕就是要我像俄国大诗人普希金一样,跟范其勋来一场生死决斗,我也豁出去了,我也毫不在乎!

我不傻。

我早就掐着日子算准了,9月26日,是方明娟的16岁生日,我一咬牙,花光了半年来几乎所有的积蓄,给她买了一只生日蛋糕和一块电子手表,准备给她来一个意外的惊喜。俗话说,舍得舍得。没有舍,哪有得。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方明娟会回心转意吗?

人都是念旧的动物。更何况,我跟方明娟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们历尽千辛万苦,从一个学校里考出来,同起同落,彼此都知根知底。我手里提着订做的蛋糕,一边走,一边想,一边摇头晃脑地哼着小曲,一边欢快地吹起了口哨。

夜幕四合,校园里一片寂静,轮廓渐渐模糊的远山,在苍茫的夜色里一起一伏,蜿蜒不定。虫声唧唧,银河耿耿,一轮明月就像剪纸似的远远地贴在天边,习习的晚风沙沙地吹过荷塘,一枝枝荷花点头微笑,碧绿的荷叶如同美人的裙裾,在月光下翩翩起舞,隐隐送过来一阵阵沁人心脾的清香,让人一下子神清气爽。

我掂了掂手上的蛋糕,摸了摸揣在兜里的电子表,踌躇满志地站在女生宿舍的木楼前。正是傍晚时分,华灯初上,明月如轮,满天的星斗就像满天明亮的眼睛,絮状的云驭着风,在高天上暴走。刚刚上完晚自习的女孩子们吵吵嚷嚷,端着盆子、拎着桶子在水龙头下面洗漱,把两层的小木楼挤得水泄不通。

木楼前有宿管阿姨把守,不时有女孩子们出出进进。我左顾右盼,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熟人,跟方明娟睡同一个宿舍的周小芬。我提着蛋糕紧赶了几步,一把截住了她,结结巴巴地说:“周小芬同学,麻烦你帮我叫一下方明娟,就说…就说我找她!”

“你谁呀?我又不认识你!”周小芬故意板着脸,冷冷地打量了我一眼,偷偷地掩嘴窃笑。

“周小芬同学,你就莫逗我了,今天,是方明娟的16岁生日。”我扬了扬手上的蛋糕,一张脸窘得红红的。可我还是厚着脸皮,支支吾吾地说:“方明娟应该就在宿舍,你就行行好,快去帮我叫一叫,我庄小帅求你了。”

“你呀?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方明娟,早就被人约走了,这个时候根本就不在宿舍。”周小芬四顾无人,紧张兮兮的,一边压低了声音说,一边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片小树叶,说:“喏,傻瓜,听见了吗?小提琴的声音浪漫得很嘞!”

“天啦,范其勋!”我的脑子嗡地一声响,一股无名的怒火窜进了胸膛。我根本顾不上去多想,提着蛋糕一转身,踏着萧萧的落叶,一个劲儿地朝密林深处走去。林子不大,弯弯曲曲的黄土路被花草掩映,影影绰绰的,像一个黑洞或一个阴谋。

我心中忐忑,步子迈得很大,很疾。隐隐约约的,我听见了一阵悠扬的琴声。它有时凄婉,低迴,哀怨,如诉如泣。有时又激越,明亮,缠绵,沁人心脾,让人精神一爽。琴声就像圣洁的天使一样,御着风,在这无边无际的夜色里水一般地流淌。

凝神谛听,你不难发现,琴声是从一座亭子里传出来的。亭子不大,翘角飞檐,年代有些久远,掩映在乔松和翠竹之间,颇有几分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味道。让我不解的是,范其勋一个庸俗小人,一个花花公子,怎么能弹出如此美妙的琴声?

远远望去,亭子里有一高一矮两个人影。纤细的影子薄如蝉翼,在亭角折叠了一下,被月光拉得瘦瘦长长。高的是范其勋,他正全神贯注地拉着小提琴,弓弦在月光下一起一伏。矮的自然是方明娟了,她正托着腮,坐在一只石凳上,陶醉在这美妙的琴声里而无法自拔,明亮的眼睛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熠熠生辉。

“明娟,这是一首施光南创作的《月光下的凤尾竹》,一般的人拉不好,好听吗?为了你我可是使出了浑身的解数!”范其勋停止运弓,莞尔一笑,露出一口白得耀眼的牙齿,激动地说:“我的小寿星,祝你生日快乐!高山流水觅知音,酒逢知己千杯少!”

“谢谢你!”方明娟羞羞答答地看了范其勋一眼,腼腆地一笑,颊上涌起了两个浅浅的梨涡,迷人之极。她仰起脸,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接着又说:“范其勋同学,夜己经很深了,我们回去呗,明天还要上课哩!再晚,宿管阿姨又要嚼舌根了!”

一时里,范其勋不知不觉地看呆了。他的喉节动了动,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液。他沉默了半晌,掂了掂手上的小提琴,脸儿倏地一红,顿了一顿,终于还是鼓起了勇气说:“明娟,做我的女朋友吧,我感觉…我感觉我爱上了你!真的,我不骗你!”

“范其勋,你就莫开玩笑了。我还这么小,我想考大学出人头地。”爱来得太突然了,方明娟有些不知所措,怯怯地盯着自已的脚尖。她猛地抬起头,幽幽地叹了口气,接着又说:“你音乐天赋这么好,你也要努力。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考大学?出人头地?方明娟,你是真傻还是假傻?我爸是堂堂副县长,随便给你安排一个工作,你这一辈子就吃穿不愁了。”范其勋眉飞色舞,满脸得意。“当然,你要钱也可以,我妈是市里支行的行长,她随手给你开一张支票,你这一辈子就受用无穷了,这难道不是出人头地吗?”

“我出人头地要靠自已挣,而不是别人的施舍!”方明娟把头一偏,怪怪地看了范其勋一眼,脸上的傲气有些咄咄逼人。她掸了掸衣服上的灰站了起来,大声地笑着说:“范其勋,我没空跟你磨牙了,我要回宿舍睡觉了,谢谢你的生日礼物!”

“方明娟,我爱你,你就从了我吧!”范其勋涎着脸,扔下了手上的小提琴,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拦腰抱住了方明娟的腰,不管不顾地强吻了起来,真有点霸王硬上弓的味道。他一边强吻,一边喃喃自语。“方明娟,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你是我见过的最最可爱的女孩,没有之一。”

“流氓,禽兽,猪狗不如的东西!范其勋,你快松手!你再不松手,我就要叫人了!”方明娟一边苦苦挣扎,又抓又挠,一边泪流满面地大喊:“庄小帅,你在哪里啊?救命哪救命!”

拉拉扯扯之间,方明娟脚步踉跄,衣衫不整,花格子衬衣也被范其勋撩开了,露出了一痕雪脯。女孩子毕竟力气不济,方明娟尽管又哭又闹,又抓又挠,使出了十八般武艺,可她还是被范其勋撂倒在地上,就像一只摆上了祭坛任人宰割的羔羊。

“方明娟,你爱喊就喊,爱叫就叫吧,你就是喊破了嗓子,也没有谁听得见,哪怕神仙也救不了你!”范其勋四顾无人,满脸得意,一使劲,嗖地一声扯断了方明娟的裤腰带,一双魔爪迫不及待地伸了过来,嘿嘿地笑着说:“方明娟,你就认命吧,小爷早就盯上你了,孙猴子怎么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痞子,人渣,流氓!”

我隐身在黑暗之中,全身气得瑟瑟发抖,实在是忍无可忍。我轻轻放下了手中的蛋糕,一弯腰从地上捡起了半截砖头,旋风般地冲了过去。我对准范其勋的后脑勺,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咬紧牙关,豁出了几乎所有的力气,狠狠地一砖头砸了下去!

“你,你,你!”

范其勋回过头来,就像见了鬼似的,伸出一根指头朝我点了点,眸子里的星光一程程地黯淡下去了。他帅气的身体踉踉跄跄,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子,就像一口袋沉重的粮食,一下子就栽倒在地上。一股黏黏乎乎的液体,从他的后脑勺上冒了出来,在月光下汇成泡,集成洼,亮汪汪地一片,眩目得很。

我吓傻了,一颗心也狂跳不已。要知道,长这么大,我从来就没跟人动过粗,打过架,甚至连鸡都没弄死过一只,就更说杀人见血了。不知怎么的,我一个劲儿地提醒自已要镇定,可我还是像打摆子似地筛起糠来,瑟索的身体就像一片秋风中的树叶。

方明娟也好不到哪里去。她嘴唇发紫,满脸泪痕,身上的衣被扯得稀巴烂,一副楚楚可怜,惊魂未定的样子。见到我,她就像是在千里之外,见到了久别的亲人,嘤咛一声,一下子扑进我的怀里。她双手紧紧地搂住了我的脖子,岔开两腿绞住了我的腰,怎么看都像一枚吊在藤上的倭瓜,在月光下晃晃荡荡。

“庄小帅,你怎么才来呀?好险哪,吓死宝宝了。”方明娟拍了拍胸脯,幽怨地看了我一眼。目光里既有一点责怪,又有一丝劫后余生的侥幸。“姓范的说你在后山的亭子里等我,我就急急忙忙地赶来了,险些儿着了他的道儿。呸,真是个人渣!”

“明娟,别管他了,我们回去吧,夜深了,小心着凉。”我脱下一件衣服披在她的身上,自已只穿着一件小背心。两个人都不说话,沉默着,手牵着手,一前一后走出了密密的小树林。空地上的月光皎洁了不少,呼吸也变得顺畅多了。方明娟仰起脸,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我心上压着的一块石头也终于落了地。

方明娟尽管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还是被精明的宿管阿姨瞧出了端倪,发现了一点点破绽。也难怪,方明娟身上的花格子衬衣被扯成了布条条,脸上还有一块块的瘀青,狼狈不堪,衣不蔽体。再加上,她明明是跟花花公子范其勋一起出去的,回来时却只有她一个人。职责所在,宿管阿姨怎么不起疑心?

逼急了,问急了,方明娟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她泪光闪闪地点了点头,咬牙切齿地说:“范其勋非礼我,被我一砖头砸昏了,也不知是死是活?有什么你们都冲我来吧,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杀是剐?我方明娟决不皱一下眉头!”

副县长的公子被砸,且生死不明,这还了得!宿管阿姨深感责任重大,不敢怠慢,马上战战兢兢地摇通了校长办公室的电话,第一时间报告了校长。老校长哪敢隐瞒?又把这个不幸的消息,依样画葫芦,原封不动地马上向县长大人作了汇报。

不大一会儿功夫,警车来了,救护车来了,副县长的小轿车也来了,刺耳的警笛声响成了一片,校园里乱成了一锅粥。老校长雷厉风行,马上组织了一班人马,打着灯笼火把,前呼后拥,浩浩荡荡,把昏迷不醒的范其勋从深山老林里抬了出来。

听着刺耳的警笛声一点点地远去,我的心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根本就无法入睡。范其勋受了重创,也不知是死是活?他的县长父亲一定不会善罢干休。再说,老校长一副奴颜婢膝的样子,你别奢望他能主持公道?说实话,我的心里只有悲哀和绝望。

第二天半上午,十点钟左右吧,我和方明娟正在上物理课,教室里突然冲进来四个公安,一左一右,把我和方明娟都架走了,塞进了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咔地一声戴上了锃亮的手铐。我所有的担心都已全部应验。方明娟哪里见过这阵仗,吓得全身发抖,脸色苍白,汗出如浆,就像刚被大水洗过一样。

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我虽然挺起胸膛,故作镇定,可一泡骚尿还是顺着我的腿根,哗哗啦啦地流了出来,溅湿了我的大半个裤裆和穿在脚上的那双解放鞋。我窘得不行,脸一下子从双颊红到了耳根,真恨不得找条地缝一下子钻了进去。

在公安局的审讯室里,方明娟一点也不胆怯,她就像打不死的小强一样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她大包大揽,把所有的问题都自己扛,巾帼不让须眉。逼急了,她大哭着一口咬定,人是她砸的,与庄小帅无关。范其勋非礼在先,她这是正当防卫。

终于轮到我了。

我身上虽说散发出一股难闻的尿骚味,说多狼狈就有多狼狈,可我还是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不想逃避,我不想别人戳我的脊梁骨,把我看扁。我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地说:“人是我砸的,与方明娟无关,把她放了吧!不信的话,你们去现场找一找,看有没有我丢下的一个生日蛋糕?那是我送给方明娟的。”

“你确定!”审讯我的公安目光严厉,冷冽。

“人是我砸的,咱明人不做暗事,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来了个竹筒倒豆子,十分果断,干脆。我不想拖泥带水。

“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审讯我的公安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回过头去拍了拍手,一个公安提着一个塑料袋应声而入,把袋子轻轻地放在桌子上。天啦,塑料袋子里装着的,原来就是我丢下的那一个奶油蛋糕。它早已被乱七八糟的脚步踩得一塌糊涂,只剩下了一点可怜的纸壳。

“人证物证俱在,小子,你就认命呗!”审讯我的公安说。

“我认!”我忍住泪点了点头,蘸了一点印泥,在认罪书上重重地摁上了手墨。我一边摁,一边犟着脖子大声嚷嚷:“人是我砸的,与方明娟无关,她应该可以回去了吧!她是无辜的,范其勋耍流氓在先!要杀要剐,我随你们的便!”

“带走!”审讯我的公安一声令下。

话音未落,两个虎背熊腰的公安抖着钢质手铐应声而出,一左一右抓住了我,跌跌撞撞地向里面的牢房走去。我的心灰黯到了极点,仿佛一下子掉进了十八层地狱,无边无际的黑暗紧紧地包围着我,让我根本就看不到一丝光明。可不管怎么样,为了方明娟,哪怕遭再多的罪,受再多的苦,我也愿意,我也值!

公安押着我,路过另一间审讯室的时候,方明娟抬起头看见了我。她大哭着站了起来,疯了似地朝我扑了过来,歇斯底里地大喊:“庄小帅,你怎么就这么傻哩?人是我砸的啊!老天爷,你看到了吗?英雄救美、见义勇为难道有错?庄小帅是无辜的!”

方明娟的声音带着哭腔,在阳光下开了岔,长出了锋利的倒钩,一波一波地在走廊里久久回响,震得我的耳膜也嗡嗡发颤。她的哭喊字字带泪,声声如锤,一字一句,戳中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我鼻子一酸,忍了半天的泪一下子又夺眶而出。

我认罪之后,一切都已经水落石出。再说,这个案子也并不复杂,说白了,就是一个简单的民事纠纷。一个富家公子调戏民女未遂,被一个路过的人砸了一砖头,仅此而已!案子虽小,却被某些人添油加醋,传得沸沸扬扬,版本不同,说什么的都有。

县公安局的意见是不追究,不立案,双方协商处理,原因有三。一是我才16岁,属于未成年,不承担任何民事和刑事责任;二是范其勋有错在先,我砸这一砖头属见义勇为,英雄救美;三是我、方明娟、范其勋都是同班同学,人都有斗面之情,低头不见抬头见。看来,范其勋的父亲贵为副县长,位高权重,可也不能一手遮天。正义它只是迟到而已,永远都不会缺席。

范其勋就惨了。他被人从深山老林里抬出来的时候,一直昏迷不醒,在医院里整整躺了一个多月,后脑勺上的头发被剃了个精光,整成了一个秃驴,被砖头砸出的口子足足有一拃多长,足足缝了二十四针。他头上缠着纱巾,腋下架着双拐,看上去就像一个国民党的伤兵,完全失去了他公子哥儿的潇洒和帅气。

人在做,天在看,此话不假。

范其勋虽说有当副县长的父亲罩着,几乎连校长都不放在眼里,可以说是为所欲为。可他的那些蠢事和劣迹,为人所不齿,女孩子们对他更是敬而远之。据说,他在市里的某所中学,就是因为耍流氓被学校开除,从而跟着他当官的父亲远走他乡。

有几个胆大的学生偏偏就不怕事,也不信邪,当着范其勋的面也敢指指点点,冲着他扮鬼脸,吐口水,骂他是臭流氓,讥讽他是采花的淫贼。范其勋嘴唇抖了抖,想为自已辨解几句,可他还是忍住了。怪只怪他一时冲动,让下半身支配了上半身,狐狸没逮着,反惹了一身的骚,真个是倒了八辈的血霉。

副县长虽大,却堵不住悠悠众口。长这么大,范其勋哪里受过这种羞辱?脸上根本就挂不住。一来二去,他就死活再不愿意去上学了,整天窝在家里玩游戏,混吃等死。范副县长急了,把保姆找过来一问,才知道宝贝儿子害怕被人嘲笑,害怕被人戳脊梁骨,已经旷课半个多月了。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

这还了得?范副县长恼羞成怒,是可忍孰不可忍。归根究底,一切都是因庄小帅、方明娟这对狗男女而起,只有找个借口把他们都开除了,方解心头之恨。范副县长主意一定,连夜吩咐秘书打电话,通知教育系统的中层骨干开会,共商对策。

在县教育局6楼会议室,范副县长痛心疾首,慷慨陈词,说得天花乱坠,目的却只有一个,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把庄小帅和方明娟开除了事。校长们都鬼精得很,抽烟的抽烟,喝茶的喝茶,没有人说话,一个个都像锯了嘴的闷葫芦。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惯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官大一级压死人。

针锋相对的争吵之中,县一中的老校长有些招架不住,低着头不说话,顾左右而言他。说实在的,范副县长硬逼着他昧着良心,马上开除庄小帅和方明娟这两个好学生,他实在是做不到。更何况庄小帅和方明娟都是尖子生,成绩不差,学校还指着他俩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呢?那岂不是要他的命,剜他的肉吗?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在人矮檐下,哪敢不低头?作为一校之长,就是借给他一个胆子,他也不敢跟顶头上司,跟范副县长作对。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老校长无奈,只得和几个校领导商量了一下,硬起了心肠,挖空心思扮黑脸,当起了恶人。他把我和方明娟都叫进了办公室,苦口婆心,天南海北地训起话来,口若悬河,舌灿莲花,用心十分良苦,目的非常明确。

我多少有些紧张和拘谨,红着脸,低着头,根本不敢去看老校长一眼。方明娟呢?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不停地用手指绞弄着衣角,一颗心怦怦地跳个不停。至于老校长说了些什么?她一句也没有听清。老校长含糊其辞,绕来绕去,我也是满头雾水。

老校长急了,在藤椅上坐了下来,端起桌子上的茶杯,揭了盖盅,吹开浮沫,浅浅地喝了一口,面红耳赤地说:“庄小帅,方明娟两位同学,经学校党委研究决定,决定开除你们的学籍,永不录用!你们有什么异议吗?要不要我通知家长?”

“开除学籍?校长,你没有搞错吧?公安局都下了结论,说我们是见义勇为,正当防卫,应该大力表彰。你这是哪门子的道理?腰河里发水,信口雌黄,颠倒黑白。” 我有些激动和不愤,重重地一跺脚,滔滔不绝地和校长争辩了起来。“开除我俩?我们不服,我就不相信这个世界没有天理?你们能一手遮天?”

“不服也得服?这是学校党委的决定,你用砖头砸伤了范其勋同学,这就是活生生的暴力,学校不是法外之地。再说,谁允许你们谈恋爱了?为了争风吃醋而大打出手,这就是明目张胆的违反校规,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不开除你们开除谁?” 老校长暴起了脖子上的青筋,手很激动地往桌子上一拍。桌子上的茶杯一个跳了跳,溅出的茶水湿透了桌子上的报纸和杂志。“你们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校党委的决定你们必须无条件的执行,没有价钱可讲,你们收拾收拾,卷起铺盖,明天必须离校。”

方明娟就像冷不丁挨了一闷棍,傻子似地呆在那里,到底是女孩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阵仗。她忍了忍,牙齿在唇上咬出了血,可她还是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方明娟一哭,我也有些慌了,可以说是手足无措。我最见不得女孩子流眼泪,最怕的就是女孩子哭了。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这个时候我千万不能慌张,不能乱,我是一个有责任有担当的男人,好歹我也是方明娟的靠山。我给她递了一块纸巾,下意识地挺起了胸膛。

事关重大,我实在是不敢擅专,我承担不了这么大的责任。我扯了扯方明娟的衣角,跟她心领神会地对视了一眼,然后,就着校长办公室的电话,拨通了我们红石中学的号码,跟我的父亲聊上了。方明娟也哭着叫老传达找来了他的父亲,在一阵唏唏嘘嘘嘘的啜泣声里,向他的父亲报告了县一中要开除我们的消息。

可怜天下父母心。

父亲老庄头大吃一惊,几乎握不稳手上的听筒。方明娟的父亲也诧异得很,叫我们站着不动,在原地等他们,然后,他就恶狠狠地摔下了电话。也难怪,为了我用砖头砸人的事,他们刚刚从县一中回去,屁股还没有坐稳。本来以为事情已经翻篇了,告了一个段落,这会儿学校又说要开除我们,翻脸就像翻书。真不知校领导是怎么当的?弄的什么玄虚?背信弃义,把人当猴耍。

我和方明娟都不敢大意,伸长了脖子,一左一右等在学校门口,望眼欲穿。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分,一轮明月才刚刚升起,夕阳的余晖染红了莽莽苍苍的地平线。一群又一群的归鸦,轻烟似地从学校背后的山林里冒了出来,不停地在天空中翻飞,盘旋,弹丸似地窜进了云霄,阵雨似地弥漫开来,如漫天的黑雨。

站在如血的黄昏里,方明娟有些惶恐,我也有点紧张。为了避嫌,我一直沉默着,甚至,不敢去多看方明娟一眼,生怕又会给别人留下什么话柄。华灯初上,夜幕四合,天色已经不早了,这里或那里的路灯,都一盏盏地次第亮了起来,空空荡荡的马路上几乎见不到半个人影,老庄头他们会不会来呢?

等人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更何况,我和方明娟心里都是有事,都忧心如焚。我粗略地算了算,县一中距红石中学56公里,路况又不怎么好,坐中巴车起码也要两个多小时。而这个时候,中巴车早已经收班了,那就只能坐摩托车,或者另雇车子了,这一耽搁,急急忙忙,最快也要折腾到晚上九点多钟左右。

我们晚上都没吃什么东西,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了,可谁都没有要走的意思。都到这个份上了,火烧眉毛,谁还有心思吃得下东西。如果我不是一个男子汉,没有方明娟站在我的面前,我真怕我自己会支撑不住,会一下子虚脱,休克了过去。可作为一个男人,我就是装,也要装出一副男子汉的样子,打肿脸充胖子。

傍晚10点钟光景,远处的街道上传来了摩托车的引擎声,我和方明娟都喜出望外,不约而同地望了过去。只见一辆带蓬的三轮摩托车,两束雪白的灯柱划破了阑珊的夜色, 突突地开了过来。而开车的人居然是红石镇的教育组秘书罗黑皮,故人相见,我实在是有些尴尬,而方明娟也惭愧得无地自容。俗话说冤家路窄,真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搅到一起的。

一路上并不顺利,麻烦不断。接到我们的电话,中巴车早已经收班了。恰好,罗黑皮来学校串门,看在方主任的面子上,他自告奋勇,答应用摩托车送他们一程。倒霉透顶的是,摩托车跑到一个叫摩天岭的山坳,突然爆了胎,没办法,一行三人只得吭哧吭哧地推着车子,寄存在附近的一个村子里,并花200元的高价,雇下了一辆半新半旧的三轮摩托车。三轮摩托车俗称三蹦子,坐着极其难受,开起还有些摇摇晃晃。在我们湘北农村,语言自成一体,很有特色,比如吃饭叫掐碗,有端碗的意思。

三蹦子还没停稳,我的父亲老庄头就噔地一声跳了下来,要不是扶住厢板几乎就要跌倒。他很和蔼地在我的肩上拍了拍,并没有半点责怪的意思。反倒是方明娟的父亲黑煞着脸,有些恼火,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有些埋怨地说:“丫头,你怎么这么糊涂呢?人家一约,你就出去了,你又不是阿猫阿狗!”

“走吧,走吧!方主任,都过去的事了,还纠结些什么?” 父亲谦和地笑了笑,赶紧过来打圆场,大手一挥,很认真地说:“我们快去找陈校长,千万别让他给跑了。据我的老同学讲,这家伙是个马屁精,活鲇鱼,见风使舵,老奸巨猾!”

“我管他马屁精?还是活鲇鱼?老子都一锅炖了,吃肉喝汤。”方主任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大声调侃:“这个老东西,真是喝了孟婆汤了,想开除老子的女儿,真是寿星佬儿上吊——嫌命长了。也不撒一泡尿照照,自己是一个什么德性,真是给脸不要脸!”

一路上,大家骂的骂,说的说,叹气的叹气,沉默的沉默,不知不觉,就已经来到了教学大楼前。夜已经很深了,校长办公室居然还亮着灯。看来,老校长并没有趁机溜走,而是一直在等着我们。我隐隐觉得,一场针尖对麦芒的较量已经迫在眉睫。

敲开门,我们鱼贯地走了进去,老校长也抬起头来看到了我们。老庄头看了老校长一眼,嘴唇抖索了几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说:“校长大人,你这是玩的哪一出呢?事情刚刚处理完,我们还没到屋,可您说又要开除我儿子庄小帅和方主任的女儿方明娟,您就行行好,高抬贵手,我给您磕头了!”

话音未落,老庄头就当着他儿子和同事的面,乒乒乓乓地磕起头来,根本不顾我和他自已的脸面,一声声如同捣蒜。我鼻子一酸,忍了半天的泪一下子又夺眶而出,犹如决堤的洪水一发而不可收拾。我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已的无能和软弱,不仅不能给他挣面子,长脸,还尽出一些幺蛾子,让他跟着遭罪!

“胡闹!老同志,你就莫磕头了,头磕得再多也无益,也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开除你儿子庄小帅和方明娟是学校党委的一致决定,板上钉钉,谁也无法更改,无权更改!”老校长双手抄腰,重重地一跺脚,口气很硬很冲地说:“要怪就怪他们不该在学校里面谈恋爱,明目张胆地践踏校训校规,伤风败俗。”

“姓陈的,注意你的言行,别他妈的信口雌黄!你哪只眼睛看到方明娟和张小帅谈恋爱了?他们出于同学之间的情谊,在我女儿16岁生日那一天,送一只蛋糕不可以吗?犯了哪门子的王法?”方主任脸色铁青,气冲牛斗,戳着老校长的鼻子,吵吵嚷嚷嚷地骂开了。“我忍你已经很久了,别他妈的给脸不要脸。老虎不发威,你还当老子是病猫?给你一点好颜色,你就开染坊?”

“反了,反了!真是气死我了,保安何在?给我把他们轰出去!” 老校长气急败坏,脸上的麻子颗颗涨得血红,剧烈跳荡的胸膛就像一起一伏的山峦。“你,你,你,真是太不识抬举了,我好心把你们当人,跟你们商量,你们倒扮成了鬼来吓人!”

“谁不识抬举?谁扮成了鬼来吓人?姓陈的你搞清楚!你不要以为抱上了范副县长的大腿,你就可以一手遮天,为所欲为。信不信?老子只要一个电话,就可以撸掉你头上的这顶乌纱。”方主任也双手叉腰,当仁不让,步步进逼,不给老校长任何喘息之机。“我实话告诉你吧,老子的亲妹夫叫张东逊,是省委组织部干部三处的处长,跟县委书记王旭东是哥们,关系铁得很!”

“老方,有事好商量,何必撕破脸呢?我也是没有办法啊!我一个小小的校长,实在是人微言轻!”老校长听了方主任一番话,如同惊天霹雳,一下子如醍醐灌顶,态度也缓和了下来。“兄弟,电话你就不要打了,书记大人日理万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哪敢麻烦他老人家?什么事都可以商量解决嘛!”

也难怪,县城就这么一巴掌大,低头不见抬头见,谁的关系?谁的人脉?谁有几斤几两?都明明白白摆在那里,谁也瞒不过谁,一目了然。张东逊这个人物,老校长当然认识,算起来他还是县一中的毕业生呢?虽说只是个小小的处长,却掌管着太多人的命运,位高权重。听说,张东逊的老婆姓方,没想到是这个老方的亲妹妹,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

“怎么商量?怎么解决?我可没空跟你磨牙?刚刚紧赶慢赶,老子还没吃晚饭呢?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了!” 见老校长终于软了下来,满脸巴结,方主任拍了拍空瘪瘪的肚皮,半是调侃半是幽默地说:“要老子不打电话也可以,先让我丫头和这小子先吃一顿好饭,到宿舍里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课呢?”

“那就走吧,我请客,吃什么你们随便点!”老校长伸出一只手一展一伸,很绅士地做了一个请的姿式,前倨而后恭,态度前后判若两人。“老方,我也是被逼无奈,胳膊拧不过大腿啊!您放心,方明娟同学我们一定会重点保护,重点培养!”

“不开除了。”方主任倒剪住双手,回过头来笑了笑。

“岂敢?岂敢?”老校长唯唯诺诺,十分紧张地看了老方一眼,偷偷地擦了把额头上冒出的冷汗。

十一

砸人风波平息下来之后,我跟方明娟之间的恋情,也由半公开转入了地下,说白了,就是偷偷摸摸。不知不觉,我就已经走火入魔,就己经离不开她了。坦白地讲,几个小时不见,我就有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味道。在轰轰烈烈的爱情面前,男人们都甘愿做一只扑火的飞蛾,我也一样,哪怕烧得粉身碎骨。

吃一堑,长一智。

我和方明娟都变得格外小心,生怕又有人给我们耍阴招使绊,处心积虑地设下套子。经过了这些周折,学籍保是保住了,可我们不得不防,小心为上。最难为的是我的父亲,为了儿子竟然给老校长磕头下跪,虽说是出于无奈,但精神可嘉。尽管我还没有彻底地原谅他,可我的思想上却早有了一些松动。

其实,在父亲丢了乌纱帽这件事上,我也是受害者,我也是替父亲背锅。如果不是这次砸人事件,要被县一中开除学籍,我们哪里会知道?教导主任方知南有这么硬正的关系,手眼通天。别说是一个小小的教导主任,就是当上校长也在情理之中。最委屈的就是我了,白挨了父亲的一顿暴揍,简直比窦娥还冤。

当然,那个主管教育的范副县长,也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面子里子都掉光了,威风扫地。小少爷范其勋旷课也旷得更频繁了,一连几个星期不来是家常便饭。连两个小孩子都没镇住,搞掂,范副县长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找了个不咸不淡的理由,调到了邻近的一个区场当副区长,弄得灰头土脸,铩羽而归。

自然而然,范其勋也跟着他的当官父亲调到了邻近的一个区场,去祸害其他的女孩子去了。范其勋尽管从我们的生活中绝迹了,可关于他的消息并没有断绝。听说在云溪区中学,他又因为调戏一个女孩子,被学生家长打爆了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狗怎么也改不了吃屎。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也许是鲶鱼效应吧,没有范其勋来调皮捣蛋,我们的日子过得实在是平淡无奇,就像炒好的菜里没放油和盐,缺少一种紧迫感和危机感。不知不觉,就已经进了高三,我们面临着穿草鞋还是穿皮鞋的选择?面临着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挑战。

那个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考上北大,跟方明娟一起比翼双飞,给那些瞧不起我的人一记响亮的耳光。可我一个农村孩子,没有任何背景,资质也一般,要想考上北大又谈何容易,简直比登天还要难,无异于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想也是白想。

方明娟却不这么认为,在我最艰难、最关键的时刻,她总是无微不至地关心我,鼓励我,给我信心,给我勇气,给我力量。我们一起吃饭,一起上课,一起休息,一起玩命似地刷题,一起为了一道难题的解法,而鸡一嘴,鸭一嘴,互不相让,争得脸红脖子粗。不分出输赢,不搞定对错,谁也不会罢休!

有心人天不负。

近几次模拟考试,我和方明娟都稳居年级的一二名。有时是她考第一,有时是我,难分伯仲和轩轾。比较而言,我的语文成绩好一点,每一次都要比她多考几分。而她的数学却高我一筹,每一次都可以轻轻松松地考全年级第一,比给我高出四五分。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那一年的高考我却冷水里面冒热气,爆出了最大的冷门。我的语文考了98分,全年级第一,比方明娟高出整整5分,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而我的数学也考了99分,比老考全年级第一的方明娟还多了3分,稳居全年级的第一名,成为当年高考冲出的最大一匹黑马,轰动了整个县城。

这样一来,我和方明娟的高考分数就拉开了距离。十分庆幸的是,我以6门功课589的高分,被北京大学计算机专业录取。而方明娟也仅因5分之差,考入了中国人民大学数理金融专业。人生没有完美,总会留下太多遗憾。但好在北京大学和中国人民大学相隔不算太远,也就两站路的距离,走路乘车都十分方便。

收到北京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已经是7月尾8月初了。那一天,我正挥汗如雨,帮母亲在辣椒地里锄草。蓦地,红石中学校门口传来了一阵咚咚锵锵的锣鼓声和呜里哇啦的唢呐声,一伙报喜的人披红挂彩,敲敲打打,蜂涌而来,看热闹的人前呼后拥,里三匝,外三匝,把偌大的一座院子挤得水泄不通。

威风凛凛走在队伍前面的,是红石镇原镇长,现如今的镇党委书记周树青,他挺胸凸肚,满面红光,脸上洋溢着节日的喜气。紧接着是红石镇教育组原秘书,现如今的镇教育组组长罗黑皮。姐夫周树青修成正果之后,他也鸟枪换炮,摇身一变当上了镇教育组的组长,多年的丑乌鸦变成了金凤凰,早己今非昔比。

“庄状元的父亲在这里呢!” 有人喊了一句。

正在跟邻居在杂货铺子里下棋的老庄头,被人恭恭敬敬的请了过来。他衣帽光鲜,脸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满脸说不出的骄傲和得意。不知是谁点燃了挂在苦楝树上的鞭炮,一时里红雨翻飞,硝烟弥漫,震耳欲聋的鞭炮噼里啪啦地在空气中炸响。

鞭炮声刚刚停息,老庄头又在叽里呱啦的掌声里,被人推了上来,做即席演讲。只见他拘谨地搓了搓手,憨憨地搔了搔头,结结巴巴地说:“狗…狗日的臭小子,今年考得不错,居然考了全县的理科状元,给我老庄家长了脸!”谁也想不到平日里上起课来滔滔不绝的父亲,反倒显得有些腼腆,让人笑掉了大牙。

“老庄叔,小帅考取了头名状元,你总得表示表示吧,别空口打哇哇,太抠门了!”顾 阿毛十分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吐吐舌头,扮了个鬼脸,唯恐天下不乱,趁机起哄,打劫。

“算我的,今天大家都别走了,我们在学校的食堂里杀猪宰羊,庆祝庆祝,等会儿大家都要尽兴,一醉方休!” 老庄头像一个百万富翁一样,豪爽地拍了拍胸脯,大口地应承了下来。他伟人似地挥了挥手,大声地吩咐说:“顾阿毛,杀猪宰羊的事就交给你了;张黑狗你去请厨子,李二娃你去张罗桌椅板凳,王三运,你去采购荤素小菜和调料味精,大家马上分头行动!”

“得令!”顾阿毛学着军人的样子,双脚咔地一碰,很标准地敬了一个军礼,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十二

人跟人都一样,乐极生悲这个词,同样也适用于我。

大四那一年的下学期,我正忙着毕业考试,准备论文答辩,突然收到了家里面拍来的一封电报。电报不长,简简单单地写着5个字:母病危,速归!我心中忐忑,满头雾水,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一直脸色红润,身体健壮,吃得睡得,活也干得,人也活泼开朗,怎么会在突然之间患上了大病?进而危及整个生命。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我的脑子嗡地一声响,不敢再往下去想。母亲,我可怜的母亲,你还没有看到你的儿子功成名就啊,为什么就要撒手人寰?我大哭着跟学校请了5天假,把这个不幸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了我的女朋友方明娟。方明娟也很吃惊,也很诧异,也很伤感,她也毫不犹豫地跟学校请了5天假,陪着我回老家奔丧。

一路上,我止不住地胡思乱想,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母亲的音容笑貌,一举手一投足,总在我的脑海里走马灯似地转个不停,怎么挥之不去。我甚至还十分清晰地记得,母亲在饭桌上劝我时的情景,她哭着说:“孩子,你别着急,万一考你考不上高中,大不了跟你二舅去学做木匠,天荒饿不死手艺人!”

车到县城已经是傍晚时分了,中巴车早已收班。我和方明娟只得租了一辆三蹦子,急急忙忙地往家里赶,可以说是忧心如焚。正是仲秋时节,凉飕飕的风吹在脸上冰冷彻骨。我和方明娟紧紧地依偎敞篷车上,靠着彼此的体温而相互取暖,不大一会儿功夫,我的脸就已经麻木了,再也找不到任何感觉。当然,麻木的除了我的脸,还有我那颗正在滴血的心。

一路上并不顺利,三蹦子时快时慢,走走停停,终于在晚上九点多钟左右,突突地开进了红石中学。远远望去,我家的屋子里还亮着灯,门前禾场里坐满了守夜的人,乌泱乌泱地一大片。我忍不住鼻子一酸,连滚带爬地下了车,不管山高水低,大哭着向屋子里奔去,撕心裂肺般地一声大喊:“妈!”

可能是听到了我的喊声吧,凑着明亮的灯光,站在临时搭成的棚子里,正忙着给一副棺材刷着油漆的二舅,抬起头来看见了我,满脸悲伤地说:“小帅,你妈快不行了,就等着你咽气呢?你赶快去看看吧!” 二舅是个性格开朗的人,喜欢插科打诨,有些穷快活,我一辈子从来没有见到他这么伤心过。

“我妈得的是什么病,怎么就不行了呢?” 我痛心疾首,满脸泪痕。

“肺癌,已是晚期,所有的医院都看遍了,医生说已经没得救了,她不吃不喝,已经整整5天了,可她一直硬撑着,真是奇迹!” 二舅怯怯地看了我一眼,眸子深处有泪光闪烁。

路过禾场的时候,我看见父亲也在那里。他正在陪着一些老亲戚们喝酒,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桌子上摆着一碟花生米,一碗油炸刁子鱼,两只咸鸭蛋,一大碗卤好了的猪头肉,不算丰盛,但也决不寒碜。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有心思喝酒消谴,看来,我妈的生死他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一股无名的怒火呼地一声就窜进了我的胸膛,轰轰烈烈地燃烧了起来。

“爸,妈都奄奄一息了,命悬一线,你还有心思喝酒?你怎么不把她送进医院?在你的眼里钱就那么重要吗?她可是同床共枕22年的妻子啊!” 我怪怪地看了父亲一眼,愤怒让我彻底地失去了理智。我趋前一步,抄住桌子猛地一掀,桌子上的碗碟乒乒乓乓地滚了一地,我泪流满面地的大喊:“我叫你们吃,我叫你们喝,庄有德,你太让我失望了,我这一辈子都瞧不起你!”

当着五亲六戚的面,父亲的脸实在有些挂不住,一张脸慢慢地涨成了猪肝色,脖子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一只骨节粗大的手也高高地举了起来。我抬起头,犟着性子,不闪也不躲,反而把自己的脸迎了上去。我在等待着一场暴风骤雨,就像我小时候挨揍一样。对于父亲的野蛮和暴力,我早就已经习惯。

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在等待着父亲的巴掌落下来,在等待着那惊天动地地一声脆响。可奇怪的是,父亲没有打我,那清脆的响声也没有出现。父亲看看我,又看了看自己已经举起来的巴掌,就像一口袋倒空了的粮食,一程程地萎顿在地上,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他痛苦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满脸泪痕,唏唏嘘嘘地哭着说:“小帅,爸已经尽力了,钱花了不少,可你妈死活也不肯再进医院哪!她在等着见你最后一面,你快进去吧!”

不大的厢房里还亮着灯,大舅妈和二舅妈都守在母亲的床前。妈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两眼无光,只有干渴的嘴唇在慢慢翕动。不仔细,你根本就发现不了。床头柜上面,放着一碗熬好了的瘦肉粥和一双筷子,看样子,母亲根本就没有动过。

“妈,我回来了,我是您的儿子小帅啊!” 我一声嚎啕,一屈膝跪倒在地上,忍了半天的泪水,一下子又夺眶而去。我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妈的手瘦削,冰凉,青筋毕露,已经感觉不出任何的温暖了,我却紧紧地把她攥在手心,死死地贴在胸前。

“大姐,是小帅回来了!” 大舅妈附住妈的耳朵大声地说。

乍一听到小帅这个名字,妈就像回光返照似的,嘴无力地张了张,黯淡无光的眼珠子蓦地亮了起来,一下子奇迹般地光芒四射。我久久地凝视着妈苍白的脸,潜意识地握紧了她的手,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才半年不见,妈就瘦得脱了形,憔悴得不成样子了。真是人生苦短,世事无常!鬼就是归呀!

“妈,我是您的儿子小帅啊!” 我泪流满面,无语凝噎。

“小帅,你回来了,妈快不行了,不能看到你参加工作,结婚生子了,妈对不起你!” 妈抬起头来,两只眼睛闪闪发光,一脸说不出的高兴和满足,歉意地笑着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你和你爸之间的心结,是该解开的时候了,父子没有隔夜仇,你们早就该冰释前嫌了。否则,妈放心不下,死不瞑目啊!”

“嗯,妈,我答应你!” 我噙住泪点了点头。

“小帅,你知道吗?你爸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你还记得那一年中考吗?为了你能参加考试,他可是豁出了一条老命,一口气帮老校长家做了3000多斤藕节煤,累得腰酸背痛,躺在床上直哼哼!” 妈辛酸地笑了笑,脸上老泪纵横,接着又说:“那一年,你逞能去抓贼捉奸,不小心弄丢了你爸头上的乌纱帽,你爸忍不住揍了你一顿。可他也后悔啊,你知道吗?你爸自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三天三夜没合过眼,连肠子都悔青了!你爸也不容易啊,为了那次提拔的机会,他送了十几年的礼!”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我满头雾水,一脸懵逼。

“小帅,你不知道的多了去了。当年在县一中,你砸破了那个姓范的官少爷的头,学校要开除你们的学籍。你爸愁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一下子瘦了十几斤,终于想出来一个下跪磕头的主意,真是难为他了!”妈妈侃侃而谈,如数家珍,一脸说不出的甜蜜和幸福。“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妈快不行了,只求你看在妈的面子上,原谅你的父亲,让他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有一个幸福而快乐的晚年。”

“妈,我答应你!” 我忍不住鼻子一酸,心里有些发憷。

“老庄,你快进来吧,你儿子已经答应原谅你了!” 妈侧过脸去,尖着嗓子喊了起来。她的声音尖峭,洪亮,根本就不像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妈的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我,另一只手也握住了父亲,抖抖索索地把我的手和父亲的手,死死地叠加在一起,十指相扣。父亲有些激动,手抽风似地抖个不停。妈有些不屑,抬起头,笑着说:“老头子,多大的人了,你出息一点行吗?小帅,老庄,我就不陪你们了,你们千万千万要幸福啊!”

我一下子懵了,就像被雷劈了一样,大张着嘴,木桩似地杵在那里,半天也没有恍过神来。母亲灿灿烂烂地笑了笑,头一歪,就已经停止了呼吸。泪,璀璨夺目、晶莹透亮的泪,就像一只只扑火的飞蛾,乱纷纷地扑落在我的五指间,玻璃似地碎了一掌。

十三

葬完母亲,5天的假期也消耗一空,我有了一种心力交瘁的

感觉。我心如死灰,一心只想着赶快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也许是心有灵犀吧,女朋友方明娟不等我吩咐,就帮我收拾好了回北京的行李。走的那一天没有风,下着绵绵细雨,老天爷阴沉着一张脸,心事重重,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母亲的灵位还没来得及撤去,家里面就显得有些冷冷清清了。除了大舅妈和二舅妈,几乎所有的亲戚都走了。人走茶凉,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父亲苦涩地笑了笑,撑着一把油纸伞送我们去车站。一路上,我们都沉默着,就像忘记了语言。父亲老了,瘦了,鬓边有了两撮灰败如霜的白发,束在裤腰里的白衬衣也有点空空荡荡,就像某些人无病呻吟的狗屁文章一样,只有形式,没有内容,看上去十分滑稽。

红石镇的车站说是车站,其实就是一颗参天大树,连一块可怜的站牌也找不到。临别之际,父亲憨憨地搔了搔头,抖抖索索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存折,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强硬地塞给了我,老泪纵横地说:“小帅,这是你妈死活也不肯进医院,而省下的一笔钱,不多不少刚好16000。你妈怕因为她的病,而耽误了你的前程啊!答应爸,好好读书,一辈子都要照顾好明娟!”

“爸,我会的!” 我哽咽着点了点头,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说,爸,您放心,方明娟当年挨的那一黑板擦,我用我的这一生在补偿。这一辈子不离不弃,下一辈子也不离不弃。

中巴车盘旋而上,在发动机的轰鸣声里,吃力地爬上了高高的山脊,沦陷在雨丝中的红石镇已经越来越遥远。透过车窗,我泪眼婆娑地向外张望,心底里一片苍凉。父亲还撑着油纸伞站在那里,手搭凉蓬,不停地朝着中巴车前进的方向,朝着山顶上痴痴凝望。他一动也不动地伫立在绵绵绵细雨之中,沐浴着一缕圣洁的天光,远远望去,就像一只长在参天大树下的小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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