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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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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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擒蟒记

引 子

杨树岔是我们先锋村最危险的去处。比较而言,就好像传说中的百慕大和兰新(兰洲至新疆)线上的磁力三角。百慕大是航海人的禁区,而磁力三角则是司机们的折戟地,逢车必翻。也难怪,杨树岔水深林密,乱石嵯峨。岔边丛生着几个人都抱不拢的老杨树,枝柯蔽天,长年累月见不到太阳。嵯峨的乱石上趴满了老鳖和水獭。水獭油光水亮,老鳖大似脸盆。当然,最吓人的还是那条盘踞在杨树林里的妖蟒。它头如芭斗,眼似灯笼,水桶般粗细,一身花花绿绿的鳞甲,吐出来的信子就像树杈。

长嘴的要吃,花蟒也不例外。由于个子大,它的胃口也不小,随随便便一顿就可以吞下十几只鹅鸭。人稍一不留心,就成了它肚子里的点心。我们先锋村地处洞庭湖平原,背靠八百里洞庭,土地肥沃,一望无涯,罕见豺狼虎豹,花蟒是唯一具有攻击性的动物。它神出鬼没,来去如风,也不知它从什么地方来?修炼了多少日子?哪里是它的窠巢?过往之处总要卷起一股不息的旋风,树叶、庄稼、草茎飒飒作响,空气里充满了一股刺鼻的膻腥味。

第一个遭殃的是我家,是爹喂养的一群麻鸭。麻鸭二百多只左右,只只都被爹调养得肥肥壮壮,产蛋率也高,每天早上下的蛋,爹都要用竹箩捡一箩筐。鸭蛋白里透绿,颗颗饱满,皮了腌了,就是餐桌上的美味佳肴。看鸭其实也很辛苦,风里来雨里去,没有半点空闲。天刚亮,爹就扛着竹篙出了门,开栏、捡蛋、喂早食。鸭子们扑腾着翅膀,嘎嘎乱叫,一窝蜂似地跳进水里,河面上炸开了锅。满河的蓝天白云都揉成了碎片,婆娑的的树影儿皱得一塌糊涂。爹撑着木筏,从我家门前的沱水河出发,吆着鸭子顺流而下,一直放到杨树岔。在杨树岔歇完晌,再沿着另一条河汊返回,兜一个圆形的大圈。

爹没想到他也会失手,会在阴沟里翻船,放了十几年的鸭子,爹对自己的手艺充满自信,有些问题他闭着眼睛也能摸清。首先得感谢鸭蛋,引起爹警觉的也是鸭蛋。爹端着筐,望着筐里越捡越少的鸭蛋,有些诧异。爹把鸭子吆进栏里,仔仔细细地数了一遍,妈口也!二百二十三只鸭子,只剩下了一百六十八只,爹惊出了一身冷汗。爹回想起平日看鸭时的每一个细节,就像过筛子一样滤了一遍,想炸了脑壳,他也想不出问题出在哪里?哪里有了差错?

爹多了一个心眼,他擦亮眼睛,竖起耳朵,捕捉着来自空中和水下的声音,从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连空中有只蚊子飞过,他也要分出个公母。放鸭放到杨树岔,正是晌午,红日当头,鸭子们吃饱了螺蛳蚌壳,肚子撑得圆圆的,它们一条腿撑着身子,脑壳斜插在翅膀底下,横七竖八地站在树荫下消食,爹也几口扒完了带来的中午饭,抱着竹篙,恹恹地坐在树荫下打盹。每天的这个时候,都是爹神经最放松也最惬意的时候。在这样的日头底下,吃饱了饭的人最容易打瞌睡,醉饭。爹蔫头耷脑的,睡意渐浓。蛇绕蛇弯的沱水河,浩浩荡荡地从远方蜿蜒而来,在这里忽忽地拐了个弯,岔出一段激流,又嘻嘻哈哈地流向远方,就像一群蹦蹦跳跳的孩子。

猛地,空中传来一声脆响,一股阴风扑面而来,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受了惊的鸭子紧张地竖起了脖子,嘎嘎地叫个不停。爹早已醒了,却假装睡着,有一阵没一阵地打起了猪婆鼾,他在麻痹对手。说时迟,那时快。一条粗壮的黑影从老杨树上扑了下来,光线为之一暗,黑影张开血盆大口,昂着芭斗似的头,脖子一伸一缩,贴地一旋,几只嘎嘎叫的鸭子就已经吞进嘴里。爹愣了愣,来不及喊叫,就抡起竹篙扑了上去,摆出一副拚命的架势,半点也不胆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爹早已忘记了害怕。黑影一点也不含糊,哧溜一声,尾巴顺势缠住了爹手上的竹篙,身子一扭一拧,爹手上的竹篙断成了几截。爹暗叫一声不好,粗粗的喘了口气,又挥起断篙扑了上去。面对着强大的对手,爹抱定了必死的信心。黑影见势不妙,身子一拧,窜上了一棵老杨树,尾巴绞了几绞,又凌空向另一棵老杨树窜去,刹那间,就不见了踪影。树干还在摇晃,空气里荡满了膻膻的腥风。

爹握着半截竹篙,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心嘭嘭地跳个不停,冷汗早已湿透了衣衫。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他还来不及有半点心理准备。爹抱住头,心有余悸地把与黑影搏斗的整个过程像过电一样地过了一遍。凭那黑影的外型、身法、气势,以及那身花花绿绿的鳞甲。爹早就断定那是一条巨蟒,至少有了500年的道行,能腾云驾雾,活吞牛羊。爹势单力薄,自知不是花蟒的对手,白白地丢了几十只鸭子,也只有自认倒霉。惹不起,躲得起。爹宁愿逆流而上,多绕几步路。再也不敢到杨树岔那一带放鸭子了。

妖蟒毕竟是畜生,不通人性,它把人类的忍让当成了软弱可欺。它张开血盆大口,一步一步地逼了过来,面目狰狞。出事的是水根家。水根也是我们先锋七组的居民,结婚不久,妻子生下了一个白胖小子,刚满周岁。比起爹,水根的运气就差多了,花蟒把他们的儿子当成点心吞下了肚,要不是家里一条看家的狗,谁也没有察觉。那天正好是双抢,天气很热。水根的妻子在田里割谷,水根挑把。水根家的责任田离家很远,一个来回至少要半个钟头。因为爹娘早逝,邻居又隔得远,水根任由儿子咿咿呀呀地躺在摇篮里,摇篮边守着那条忠实的老黄狗。水根每挑一趟把,都要察看一下儿子的动静。村子里蟒精蛇怪传得沸沸扬扬,他实在是不敢掉以轻心。

弯弯曲曲的田埂上长满了没膝的牛蒡和狗尾巴草,窄窄的田埂仅可容足,而水根竟能挑着满满的一担谷把健步如飞,像个杂技演员。上了机耕路,水根转了转肩,摘下戴在头上的草帽,一边小跑一边扇风。机耕路两边是一望无际的稻田,田里站着些弯腰收割稻子的乡亲。清爽的河风隐隐吹来,金灿灿的稻子在阳光下起伏。

一条黑影一瘸一瘸地走了过来,水根的眼尖,老远就看见那是他们家的老黄狗。莫非家里出什么事了?水根心里一惊,疾步迎了上去。见到他,老黄狗像见到了亲人,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水根怔了怔,暗叫一声糟糕,撂下挑子,抽出桑木扁担,跌跌撞撞地朝屋里冲去,老黄狗也一瘸一瘸地跟在后面。

推开虚掩着的门,屋子里一片狼籍。摇篮船一样倒扣在地上,儿子早已不见踪影。儿子的拨浪鼓、兜肚、尿片,丢得满地都是,空气里弥满了一股又膻又腥的怪味,水根几乎呕出了胆汁。水根游目四顾,看情形,怪物是从后面破门而入的,厚实的杉木门被它绞得粉碎。屋子后面是菜园和沱水河的河道,河道两边是郁郁葱葱的杨树林。杨树林顺着河道蜿蜒不尽,回肠百结。水根傻了眼,仰天一声咆哮,根本来不及细想,就操起扁担顺着河道和林子追了出去,身子踉跄,脚步虚浮,像一只癫虎。

河道越来越开阔,像一只攥紧了又渐渐松开的拳头。林子也越来越茂盛,参天的老杨树枝柯横生,仰头不见天日。水根警惕地竖起了耳朵,雷达似的捕捉着来自天空、地上和水下的声音,两只眼睛瞪得像两颗弹珠。老黄狗也颠前跑后,像一个大献殷勤的勤务兵,它从草丛中叼出了一只虎头鞋。水根的心猛地一紧,那是儿子的虎头鞋。缎子面,绒布底,妻子一针一线缝的,针脚细密。水根把虎头鞋紧紧地贴在心口上,止不住地泪流满面,精神上也大受鼓舞,马不停蹄地追了过去。

水根操着扁担在杨树岔转了三天三夜,除了儿子的那只虎头鞋,他再也没有找到花蟒和儿子的任何东西。由于体力严重透支,再加上几天来粒米未进,水根腿一软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在一棵老杨树下面,像一滩稀泥。乡亲们成群结队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手心里紧紧地捏着那只虎头鞋,儿啊肉啊地说着胡话。水根没找回儿子,而妻子秀兰却意外地捡到了两片鳞甲。那是花蟒的鳞甲,老黄狗和它搏斗时咬下来的。鳞甲银圆般大小,不避刀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能幻出七彩的光芒,巫性而神秘。

吃一堑,长一智。杨树岔一带的百姓们都吸取了水根家的教训,家家户户都备上的挠钩、刀刃和铁棍,以防备花蟒的突然袭击。各村以组为单位,配备了一面铜锣。铜锣相当于古时候的烽火。铜锣一响,人人奋勇争先,裹足不前者,罚款50,悍不畏死者,奖钱100。乡里组织了先锋和河口两个村的基干民兵,荷枪实弹,日夜巡逻,守住了通往杨树岔的所有道路,把整个杨树岔围得像一只铁桶。

麻烦还是来了。确切地说,不是麻烦,而是人命。死者是乡电影队的放映员黑子。也是活该黑子倒霉。先锋村和河口村放电影,放的都是《地道战》和《平原游击队》。为了节约成本,两个村只有一套影片。也就是说,先锋村放《地道战》,河口村放《平原游击队》,中间加演一个几十分钟的纪录片,再由一个放映员趁这几十分钟的空档把影片倒换过来。负责倒换影片的是黑子,他出了大事,搭上了一条小命。

黑子是犟死的。从先锋村到河口村,有两条路可走。一条从村部出发,顺着小石桥绕村一周,再进入河口村的地界,路途较远,需要四十多分钟。另一条路也是从村部出发,顺着沱水河的河堤,曲中取直穿过杨树岔,也就二十分钟的光景。一般说来,杨树岔闹蟒怪后,人们宁可舍近求远,也不敢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可黑子不!他仗着胆子大,身手矫健,还有一辆飞鸽单车代步,根本就不把花蟒放在眼里。他虚虚地点了点头,应付着师傅的叮嘱,心里却暗自打定了主意。他弯下腰,麻利地把影片搁进匣子,一偏腿,飞身上车,车子一溜烟地朝杨树岔骑去。

河堤上空荡荡的,守卡的基干民兵早就撤了哨,看电影去了。留下一只拴在木桩上的黑狗,冲着天空吠个不停,像二郎神的哮天犬。单车箭一样地飞驰,如梦似幻在月色里穿行。河流、树木、田野、村庄,都乱纷纷地朝车后退去。虽说胆气壮嘴巴硬,可黑子也心中惴惴,越接近杨树岔,心里就越紧张越没有底。参差的树影儿铺天盖地地扑了下来,猫头鹰的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厉,单车碾在陈年的树叶上面,声音显得格外的清晰。蛇绕蛇弯的河流,一半浴满了月光,一半藏在树木的阴影里。虽然看不见河水的流动,却可以听到河水的哗哗流淌的声音。磨盘一样转个不停的漩涡,就像魔鬼粗重的呼吸。

黑子提心吊胆,处处小心,危险还是不期而至。他一鼓作气,单车骑进了黑森森的杨树林。就在这个时候,空中传来一声爆响,一条黑影从一棵老杨树上山一样的压了下来,月光暗了一暗,树干也抖个不停,扑面而来的阴风卷起了漫天的落叶。黑子本能地握住龙头,躬下腰,飞快地向前蹬去。黑影一伸一缩,身子一拧,尾巴鞭子一样地卷了过来,黑子啊地一声惨叫,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连人带车就被那根巨大的鞭子卷了起来,一圈一圈的,像要命的铁箍。鞭子越收越紧,黑子听见了自己的肋骨和单车一寸一寸碎裂的声音,他思维停顿,脑子一片空白,呼吸也越来越艰难了,嘴里涌满了咸咸腥腥的鲜血。他眼前一黑,就失去了知觉。

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先锋村和河口村等着看电影的群众都议论纷纷,电影队的师傅们也情知不妙,央了村里的领导,组织起群众打起灯笼火把沿路寻到了杨树岔,人们在古老的杨树林里发现了黑子。准确地说,黑子已经不见了踪影,发现的是他的手电筒和单车。手电筒的玻璃镜摔成了碎片,雪白雪白的灯柱划破了漆黑漆黑的夜空。单车扭成了麻花,铃铛不见了,漆皮也掉了不少。唯一完好的,是铁匣子和铁匣子里的影片。用红漆书写的《地道战》三个大字,在灯笼火把的照耀下,显得格外的醒目和抢眼。

黑子的死,受刺激最大的是黑子的爹,黑子的爹是乡里的书记,大权在握,他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现实。他一怒之下,率领全乡所有的基干民兵,荷枪实弹,倾巢而出,对整个杨树岔进行了扫荡。虽然人数众多,浩浩荡荡,无奈林子太大太密,千把人的投入,就像往洞庭湖里撒了一把盐。扛着枪的基干民兵在密林里转了三天三夜,一无所获,连花蟒的腥气也没闻到。书记大发雷霆,瞪着两只血红血红的眼珠子,端起一挺机枪,对着一棵老杨树愤怒地扣下了扳机,枪管嗒嗒地一阵怒吼,老杨树上留下了累累弹痕,就像麻子脸上的坑。

三月三,蛇出洞。经过了一个冬天的蛰伏,蛇的活动越来越频繁了。乡亲们松懈了的心又渐渐地紧张起来。有了水根和黑子的教训,爹一点也不敢怠慢,他花了大价钱买来了一条狼狗,狼狗毛呈灰色,爹叫它阿灰。爹还成件地添置了挠钩、铁叉,加固了门扇窗户和鸭栏,随时随地防范花蟒的偷袭。有些时候,爹会把看鸭的任务交给姐姐和我,自己忙里偷闲,牵着他心爱的阿灰在村子里遛遛,训练它猎食的各种本领,饲之以猪肺和蜂巢。

阿灰欢蹦乱跳地在前面领路,爹背着双手紧紧地跟在后面,叼在嘴上的纸烟,火光一闪一闪的。爹信步走进村子,嘴里哼着小曲。村头的老槐树下围满了人,看热闹的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老槐树挤得水泄不通,圈子里爆出了一声声的呐喊和哄笑。爹扒开一条缝儿,迫不及待地挤了进去。表演节目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丐。老丐秃眉、鼠须,门牙掉了两颗,眼瞎了一只,颈上盘着一条碗口粗的大蟒蛇。大蟒蛇昂起头,吐着信子,双目如电,尾巴簌簌地乱抖,像赶鸡的响篙。

老丐绾起袖子,从腰上摘下一只葫芦,拧开盖,倒出一把朱砂,手臂一挥,信手划出一个圈子。爹睁大眼睛,不知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老丐一拍手掌,跺了跺脚,取下挎在肩上的篓子,从篓子里倒出一群蛇来。蛇五花八门,有蝮蛇、五步蛇、血蛇公、扇头风、眼镜蛇、大王蛇,条条剧毒无比怪的是蛇们都只在圈子内游走,不敢越雷池半步,令人拍案叫绝。老丐抓起地上的篓子,在圈子里张开,拍了拍手,嗡声嗡气地说:“孽畜,你们耍了大半天了,也该进篓子了,呔!进去。”老丐一声暴喝,毒蛇们像接到了上级的命令,一条接一条地钻进篓子,鸦雀无声。爹惊呆了,几乎要叫出声来,但他下意识地忍了忍,让声音在喉咙里转了个圈,又咽了回去。众人轰然叫好,老丐葫芦里的药一下子销售一空。

爹也掏钱买了些药。候乡亲们走尽,他把老丐拉到一个僻静之处,拱了拱手,客客气气地说:“师傅在上,弟子有一事相求,烦你老人家移驾寒舍,容弟子张罗一桌酒菜,咱们边吃边谈”。老丐点头应允。爹是一只酒坛子,老丐也是一只酒瓮。两人酒逢知己,一拍即合,话越说越投机。爹泪流满面,字字如血地控诉了花蟒的种种罪状。老丐拍了拍胸脯,慷慨激昂地说:“老朽一生走南闯北,什么样的毒物没见过?一条花蟒,屁都不值一个,老朽出马,一定手到擒来!好徒儿,你就莫哭了,咱们喝酒。老朽图的是师徒之谊,而不是几个赏钱!”

老丐果真没图到赏钱,他死于非命。他挎着篓子,颈上盘着大蟒蛇,鬼一样地在杨树岔的林子里转了七天七夜,东闻闻,西嗅嗅,他终于摸清了花蟒的巢穴。那是一棵盘根错节的老杨树,三个人也抱不拢,一半枝繁叶茂,一半已经枯死,花蟒就藏在那半边枯死的树洞里,采日月之精华,摄天地之灵气。老丐喜出望外,取下悬在腰上的葫芦,揭开盖,倒出一把白灿灿的粉末。嘴里念念有词,以老杨树为中心,圆圆地划了一个大圈子,挂在腰上的七色葫芦,骨里嘟噜地响个不停。

老丐仰脖望了望戳在半空中的老杨树,脱下鞋子别在腰上,朝手心里吐了点口沫,搓了搓,噌噌几声就爬上了高高的树干,像一只灵猴。他朝漆黑的树洞里望了望,变戏法似的从腰里摸出两只炮竹,捋顺引子,掏出火机,口兹地一声点燃,朝树洞里扔了进去。那是两只雄黄炮竹,碗口般粗细。着了火的引子口兹口兹口兹地燃烧起来,树洞口一股白烟冲天而起,空气里充满了刺鼻的雄黄味。老丐本能地捏住鼻子,屏住呼吸。

袅袅的白烟还未散去,树洞深处传来了一声怒吼。花蟒缓缓地伸出头来,张开血盆大口,冲着攀附在树洞口的老丐,喷出了一口黑气。黑气遮天蔽地,一时里,草蔫了,叶子卷边,树木霜打了一般,泥地里滋滋地冒着白气。老丐目瞪口呆,终其一生,他也没见过这么大的蟒,没见过这么毒的蛇,心想能保住老命就不错了,要降住它那是妄想。老丐心里正在盘算,一股黑气扑面而来,他眼前一黑,身子麻木,失去了知觉的手也自然而然地松开了。老丐从高高的树干上摔了下来,像一颗弹丸,腰上的葫芦骨碌碌地滚了一地。

老丐的葬礼十分隆重,爹执弟子之礼,给他披麻戴孝,执拂守灵,如丧考妣。队里所有的人都参加了,乡里和村里还送了花圈。老丐的坟就葬在离我家鸭栏不远的土包包上,种在坟头上的葫芦秧儿藤青叶茂。爹朝夕上香,逢节祭扫,既是弟子又是儿子,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得十分周到。爹也确确实实地接过了老丐的衣钵——他在给老丐收殓的时候,从他身上发现了两册《五毒经》的秘本。那是一套已经发黄卷边了的线装书,详细地记录了蜈蚣、蝎子、毒蛇、蜘蛛、黄蜂的生活习性和毒素的相生相克。爹视若珍宝,日夜研诵。

清明泡种,谷雨下泥。过完谷雨,离端午就不远了。端午是农民的传统节日,家家户户杀鸡宰鸭,包粽子,挂艾条,喝雄黄酒,忙得不亦乐乎!俗话说:猪怕年关,蛇怕端午。端午是蛇的死日。传说这天的蛇被人间的雄黄所熏,一整天蔫头耷脑,像醉了酒一般。不难怪连《白蛇传》里道行深厚的白蛇和青蛇,也在端午节这天躲进了深山老林,且称之为躲端午。

机会难得,爹早早地就准备了挠钩、铁叉、钢丝绳和一只活羊,以及大桶大桶的雄黄酒和成捆成捆的雄黄炮竹。爹的挠钩是请专门的铁匠打的,钩呈放射状,四面有锋刃,刃上有倒须。爹的铁叉哩!也十分讲究,用纯钢打造,淬过火,经过了几千度的高温,刃尖而柄短,一泓秋水般地透着寒光。喝完壮行酒,爹当着娘、姐和我的面,简单地交代了后事,就扛着挠钩和铁叉,背起行裹,牵着阿灰,匆匆地上路了。我们依依不舍地站在鸭栏旁的土包包上,目送着爹的身影渐行渐远。我想哭,却又不敢,我紧紧地咬住嘴唇,我怕我的哭声坠了爹的锐气。我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这两首古诗,心中悲壮。

按照钻研《五毒经》的心得和掌握的诀窍,爹栉风沐雨,昼伏夜行,很快就摸清了花蟒的新巢和活动规律。新巢处在乱葬岗子上。那是一座荒废了的乱葬岗子,是附近几个村子埋死人的地方,古木森森,衰草没膝。而花蟒的新巢就是其中一棵被雷电烧焦了的枯树。缕空了的枯树,上有老杨树遮掩,下和古墓相连。枯树四周寸草不生,地面被花蟒爬得光溜溜的,空气里充满了剌鼻的膻腥味。

花蟒被老丐的雄黄炮竹熏怕了,行动更加小心,更加诡秘,它昼伏夜出,就在附近的几个村子找食。逢鹅吃鹅,逢鸭吃鸭,逢羊吃羊,逢牛吃牛,不拘大小胖瘦,能填饱肚子就行了。虽说几个村子早有防范,组织了基干民兵,配置了铜锣,养起了猎狗,但对于神出鬼没的花蟒,也是土人瓦狗。民兵们再精干,也有睡觉和打盹的时候。铜锣要人敲。至于猎狗,就更不在话下了,挡路者一口吞之,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爹踏着没膝的荒草,绕着乱葬岗子转了一圈又一圈,一个大胆的计划终于浮出了水面。爹在乱葬岗子的东、南、西面燃起了雄黄炮竹,树上淋满了雄黄酒,独留北面一条透风口。爹在北面的透风口选准了一棵大杨树,在树干上套上了钢丝绳和挠钩,再在挠钩上挂上了一只活羊,活羊四条腿不停踢腾,咩咩叫唤。爹牵着大狼狗,手握铁叉,埋伏在一座坟的墓碑后面,就等着花蟒上钩了。

夜越来越深了,皎洁的月光从树叶的缝隙里透了下来,林子里斑斑驳驳,像披上了一件金缕玉衣。月光下树烟似海,村子里隐隐传来了犬吠和小儿的啼哭。爹摸出一支烟,放在鼻子上嗅了嗅,叼上,却不敢点燃。大敌当前,一点小小的烟火就可能使他前功尽弃,甚至还搭上一条老命。狗的耳朵尖鼻子灵敏,它老远就发现一条粗壮的黑影剧院偷偷地溜下了枯树,输送带一样地爬了过来。狗本能地张开了嘴,想吠。爹死死地摁住了它的头,捏住它的嘴,任那声吠叫在喉咙里转了个圈,又硬生生地咽下了肚。花蟒昂起头,吐出信子,探测着风向和空中的气味。蟒蛇的信子就是它的鼻子和耳朵。花蟒踌躇片刻,终于还是拿定了主意,朝北面的透风口爬了过去。爹喜出望外,心一点一点地悬了起来。

爬到大杨树下,花蟒昂起头,吐出信子,吊在半空中的活羊咩咩叫唤。花蟒一下子来了精神,警惕地绕树一周之后,顺着树干蜿蜒而上,脖子一伸一缩,嘴一张就叼住了那只活羊。花蟒的身体有鳞甲防护,嘴巴相比起来比较软弱。尖尖的挠钩一下子就钩住了它的下腭,嘴里的活羊吞又吞不下,吐又吐不出。花蟒急了,尾巴一圈一圈地绞住树干,身子猛地一拧,大杨树剧烈地颤抖起来,摇摇欲倒。树一倒,花蟒就会死里逃生,要想再擒住它就不可能了。爹见势不妙,挥起铁叉就扑了上去,也不管三七二十一,锋利的铁叉在花蟒的尾巴上乱捅乱戳。

花蟒垂死挣扎,尾巴一卷一丢,爹重重地摔在石碑上,脑壳磕出了血,额头上隆起了一个鸡蛋大的包,四肢百骸就像着了火,动弹不得。爹咳出一口鲜血,招了招手,正在与花蟒搏斗的大狼狗走了过来,低下头屈下身子,伸出温热的舌头,一遍又一遍地舔舐着爹流血的伤口。爹拍了拍狗的头,漱了漱喉咙,嘶声哑气地说:“阿灰,快!快去通知我家里人,就说我已经擒住了花蟒。”

先锋村沸腾了,人们敲锣打鼓,奔走相告,把个村子挤得水泄不通,比逢年过节还要热闹。爹戴着大红花,坐在高高的滑竿上面,就像古书里的打虎英雄武松。滑竿后面,六条体壮如牛的汉子,抬着那条死了的巨蟒。巨蟒用磅称称过,四百八十三斤。愤怒的村民们不停地朝蟒蛇吐口沫,扔石头,舞刀弄棍,喊打喊杀,胆小如鼠的人也变成了英雄豪杰。阳光好灿烂哪!天蓝得像一块翡翠,温润而透明。

我扛起爹的铁叉,背着爹空空的行囊,耀武扬威地走在爹的前面。爹擒了一条巨蟒,而我比擒了一条巨蟒的爹还要牛皮。我挺胸凸肚,频频点头,理所当然地接受着人们的祝贺和赞扬,心里甜得像灌了蜜。中午时分,游行的队伍到了乡里,书记和乡长在乡里最豪华、最气派的一品仙接见了爹,好酒好菜摆了一桌子。书记紧紧地握住爹的手,泪流满面地说:“大哥,谢谢你,谢谢你给百姓除了这条妖蟒,也给我儿子报了血海深仇。我代表全乡人民给你鞠躬,你老人家功德无量,我一定给请功。”书记友好地拍了拍爹的肩,一张老脸笑成了千重瓣的菊花。

乡里笔杆子来了,县里的笔杆子也来了,爹的事迹成篇累牍地登满了县里的小报,蟒和爹的形象占据了电视新闻的黄金时段。一时里,爹名声大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爹的请功材料经过秀才们的妙笔生花,报到了县里、市里和省里,也不知在哪个环节卡了壳。爹等不及了,跑到县里一打听。乖乖!原来国家最近颁布了一部法律,叫《野生动生保护法》,蟒被列为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禁止任何人猎食、伤害和捕杀。在这个节骨眼上,爹捕杀了一条巨蟒,就等于是顶风作案,不治你的罪就不错了,你还想请功?

幸亏爹还多了一个心眼,在大伙儿分食蛇肉的时候,他也剥下了一段蟒皮,蒙了一把二胡。爹是铁杆戏迷,闲时也喜欢拉拉二胡,票一票花鼓戏。怪的是,只要爹一动弦子,天就会黑下来,不是风就是雨,飞沙走石,电闪雷鸣。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天意使然。爹心中惴惴,再也不敢轻易动那把二胡了。他给二胡笼上纱罩,挂在高高的墙壁上,一直到死,再也没有拉过一次。

                                                                            (原载2016年《岳阳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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