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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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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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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骨肉兄弟

妈撩起围裙擦了擦泪,爹蹲在石磙上闷闷地抽着烟。夕阳沉入了莽莽苍苍的地平线,灰朴朴的井径村陷进了父亲一样苍老的暮色,柳树林子里的树梢水袖似地抖个不停,碧波万顷的洞庭湖就像一湖红旺旺的铁水。不知过了多久,爹把烟锅猛地往石磙上一磕,溅起了一蓬火星,嘶声哑气地说:“要送就送狗蛋吧!狗日的已经满了五岁,明白一些事理,猫蛋还不到三岁,伢里伢气的,成天哭爹叫娘,主家也会烦,主家一烦他的日子就惨了,事儿就会黄汤。可妈的病实在是不能再耽搁了。”狗蛋是我的名字,猫蛋是我的弟弟。爹仰天叹了口气,核桃一样皱起的眼角噙满了珍珠般的泪滴。

妈擤了一把鼻涕,摔在盛满潲水的木桶里,在鞋屁股上蹭了蹭手,眼眶红红地说:“猫蛋和狗蛋都是你的亲生骨肉啊!他爹,你也太狠了点,咱们吞糠咽菜凑合着过,也犯不着将伢子送人呐!这节骨眼下,队上谁有余钱剩米?咱们就过年吃甘蔗,啃一节算一节吧!”妈拢了拢后脑勺上苍灰的白发,泫然的泪水就像草尖上颤抖的露珠。

爹又装上了一锅烟,掏出火镰擦了擦,抖索的手却怎么也逗不燃手上的纸媒。他索性站了起来,拍了拍妈的肩,轻言细语地说:“秀英,我担心的是妈的病,她老人家已经七十多了,身子弱抵抗力本来就差,再加上长期的营养不良,也没几天活头了,你也是养儿育女的人,咱们总不能眼睁睁地瞧着妈就这样撒手归西吧!”爹摔了摔头,苍灰的白发就像一束随风摇曳的芦花。

妈缓缓地扬起了脸,红红的眼眶里蓄满了愁怨,她说:“他爹,咱们再穷也不能卖崽呀!”妈怯怯地垂下眼帘,鼻翼翕动了几下,忍了忍,可她还是说:“妈也不会同意的,她老人家虽然七十多了,可一点也不糊涂,猫蛋和狗蛋都是她的命根,不拘少了谁,她都会找我们拼命。再说牛娃那里你怎么交代,把他的弟弟卖了,这个兵他也当不安生。”

牛娃是我的哥哥,爹的长子,十七岁那年,他刚初中毕业,当队长的父亲响应党和国家的号召,把他一手一脚送进了军营,本来就一窝蛆的家庭更加窘迫了,老老少少九张嘴,全仗着爹和妈挣几个不值钱的工分,连个肚皮也混不饱。可爹还很乐观,整天笑呵呵的,休息之余总喜欢摸出哥的照片来瞧一瞧,然后又一层一层地叠好,揣进贴身的衣兜,哥从中越边境友谊关寄回来的照片,他简直视若珍宝,须臾不离,就像爹和爹别在裤腰上的旱烟杆。

爹冷冷地瞅了妈一眼,神色有些犹豫,可他还是犟着性子说:“妈的病不能再拖了,医生说妈患的是胆囊炎,已经到了晚期,再不开刀,老命就保不住了,妈四十二岁守了寡,把我们苦大也挺不容易,母思难报啊!”爹垂下脸,踮起露出脚趾头的鞋尖,不停地在地上划着圆圈。沉吟了半晌,他吞吞吐吐地说:“医生说妈开刀的手术费至少要二百四十元,而我们一天挣的工分还买不来一张大饼,等钱攒够,妈恐怕早就挺不住了,思来想去,我看只有这招了。”

妈跺了跺脚,干瘦的手狠狠地在爹的臂上掐了一把,疯子似地用头撞击着爹的小腹,挠得爹的胸脯鲜血淋漓,隆起的血痂就像一条条的蚯蚓,她捶胸顿足地大喊:“刘老三,你个狗日的畜生,你穷昏了头卖儿子,干脆连我也一起卖了吧!我看你是让猪油蒙住了心。”妈一边哭,一边骂,跺起的灰尘就像开了锅的蒸汽。

爹一声不吭地把烟杆别在腰上,泥塑木雕般地僵在那里,任凭妈在他身上又抓又挠又咬又掐,就像湍急的江流里屹立不动的礁石。妈闹够了,泼够了,爹敛起一片衣襟,揩了揩妈脸上的泪痕,无限怜惜地说:“秀英,我心里也憋屈啊!我刘老三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七尺之躯,却养不活自己的妻儿,老天啊老天,你叫我这张脸往哪儿搁?”爹抱住头,手揪住自己的头发,满脸的络腮胡子就像牛羊践踏过的乱草。

妈揽住爹的头,唏唏嘘嘘地哭着说:“他爹,给猫蛋拣一户好人家吧!家底殷实,人厚道,不饿饭就行了,我看支书传话的那家就不错,男的是国家干部,女的是工厂会计,结婚十多年了没有生育,亏不了咱们的狗蛋。”爹不知应了一句什么?仰住脸,搂住妈的身子旋了旋,粗糙的手掌抖抖索索地摸准了妈的嘴,喘着粗气贴了上去。妈一把拨开了爹的手,脸儿红红地说:“卖儿鬻女,你还有心事爽?猫蛋和狗蛋快回家了,让他们撞见,多不好意思。”爹僵住了身子,顺着妈的指头往土路上望过去。

琥珀似的夜色里传来一声声清脆的牛哞,翻盏般的四蹄踏碎了村子里的寂静。我和猫蛋仰面躺在十二岁的哥哥黑牯怀里,颠簸的牛背就像我们的摇篮。潮湿的风一阵一阵地从滩涂上吹过来,挟带着一丝丝浸骨的寒意。黑牯捏住笛孔。灵巧的五指不停地跳动,悠悠地吹响了竹笛,弟弟猫蛋却早早地睡下了,牛背上的竹篓里装满了活蹦乱跳的鱼儿,那是哥哥黑牯和我在芦荡里抓来的。

月亮朗朗地爬上了屋脊,袅袅的炊烟涂黑了火红火红的天空,牧童的短笛一绺绺一丝丝在湖面上回旋,应和着蛙鼓虫鸣和艄公的呐喊,漫天白灿灿的芦花海一样地汹涌,一浪接一浪地涌入了黄昏。

日子一瓣一瓣地凋谢,春天说来也就来了,树儿绿了,花儿开了,空气里弥满了新翻泥土的气息和菜籽花香。燕子也从遥远的南方赶来了,歇在电杆之间的几痕细线上面,欢快的昵喃就像五线谱上的音符在悠悠跳荡。滩涂上的芦苇也冒出了新芽,一抹一抹的深绿如同缓缓淌开的油彩,湖开了,水绿了,旷野一片青葱,天空瓦蓝瓦蓝的,纯净、透明,就像诗的语言,湖面上的远山,轮廊影影绰绰,或浓,或淡,或重重渲染,或轻舒一笔,就像用炭粉沟勒了似的。

爹掇了几条板凳搁在杏花树下,一行人围着桌子团团坐定,妈端来了大碗茶,在支书和一对干部模样的夫妇面前各放了一碗,桌上的木盘里赫然摆着苹果香蕉和炒熟了的花生,是我和猫蛋亲眼看见女人从黄挎包里掏出来的,半新半旧的黄挎包,印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和一颗闪闪发光的红五星。女人的手指葱白一样的细腻,目光也很慈蔼,仰脖一笑,颊上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猫蛋倚住树干,咽了口唾液,哆哆嗦嗦地吮着自己的指头,黑乎乎的眼珠子眨了眨,一双脏脏的小手颤颤地伸向了桌上的盘子,妈十分威严地咳嗽了一声,骇得猫蛋火烫似地缩回了手,红彤彤的大苹果十分诱人地摆在那里,就像姐姐的脸蛋一样令人垂涎。

女人笑了笑,摘下裤带上的匙钥扣,取下扣上的小刀,捏住一只苹果,五指纤巧地旋动,苹果的皮越拉越长,我和猫蛋的两只眼睛都惊得大大的,瞧着这个陌生的女人变戏法似地削净了两只苹果,细细碎碎的杏花映满了她清秀的脸庞,绽放在枝头的花瓣就像蝴蝶栖满枝头。

掸了掸手上的苹果皮,女人朝我和猫蛋招了招手,皱着眉头从黄挎包里掏出一叠皱皱的纸,擤净我的鼻涕,把纸包住了的苹果塞给了我。我张开大口咬下了小半拉,甜甜的苹果汁钻进了我的每一个毛孔,我幸福得快要喊出声来,对这个陌生的女人我也心怀感激,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妈搓了搓手,灿灿烂烂地笑着说:“狗蛋,快谢谢阿姨。”我牵住妈的衣角,怯怯地躲在她的身后,妈垂下眼睑,一双粗糙的手摩乱了我的头发。

一直闷声不响的支书掏出一棵烟来叼上,擦燃了一根火柴,美美地深吸了一口,偏着头纠正说:“嫂子,你这话就差了,从现在起,狗蛋应改口叫‘妈’了,狗蛋这驴日的也不知是那辈子修来的福气,真是掉进福窝里了。”

爹仰起脸,额上细细碎碎的抬头纹牵出了一脸的沧桑,他“叭哒”了几口旱烟,嘶声哑气地说:“我还是那句老话,二百四十元现金,二百斤粮票,缺一个角都不行,钱清了,你们随时都可以领着狗蛋走人,我刘老三决不放一个藠子大的响屁!”

中年干部正了正帽檐,十分气派地掏出兜里的洞庭烟,给爹和支书各派了一支,然后自已也叼上了一棵,仰头喷了口烟雾,慢慢吞吞地说:“钱不是问题,我担心的是领养狗蛋后,刘家的人会不会藉此无理取闹,今天讹点粮票明天讹点钱,或者干脆就反悔,索回自己的儿子,我白吃了一个哑巴亏不说,还得受一肚子的窝囊气。”中年人掸了掸烟灰,环顾了支书和爹一眼。

爹的情绪变得激动起来,垂着脸抽了几口闷烟,他脸红脖子粗地说:“兄弟,你别把我瞧扁了,我刘老三丁是丁,卯是卯,从来没占过别人半文钱的便宜,不信?你可以去问问支书?”爹嗑了磕烟灰,然后把目光投在支书脸上。

支书端起瓷碗灌下了一大口茶,抹了抹嘴唇,喘着粗气说:“老三哪!你的人格我可以打包票,但情理归情理,手续归手续,你还是白纸黑字立份字据的好!省得你回后反悔,他们夫妇也落不了心。”

爹笑着说:“支书,没这个必要吧!我刘老三吐沫就是钉,要说反悔,就只看你们反不反悔了。”爹咳出了一口浓痰,把头转向了那对干部模样的夫妇。

中年干部捏了捏满是赘肉的下巴,垂下眼睑,清清爽爽地说:“刘大哥,你就别取笑我们了,我们夫妇俩都是国家干部,多少明白一些事理,但这份协议我们必须得签,一客不烦二主,就请大哥执笔,支书作个证人,捺上我们两个户主的指印,就万事大吉大功告成了。”中年人摘下钢笔旋开笔帽,女人也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材料纸和一盒红红的印泥。空气陡然间变得十分凝重,大家就像忘却了语言。

爹埋下脸,“叭哒”了几口旱烟,脸儿红红地说:“你们就别赶着鸭子上架了,我刘老三大字不识一筐,哪里会写什么协议,连自己的名字也认不全哩!这个协议还是让支书来起草吧!他写算俱全,是大队里公认的秀才。”

女人把摊开的纸笔往支书面前移了移,支书也不推让,绾起袖子,握住笔“刷刷刷”地一挥而就,然后又鼓起了一双青蛙眼,逐条逐款地念了一遍。爹支楞起两只耳朵,“叭哒”了几口旱烟,仰起脸说:“协议好是好,但还得补充一条,双方如有违犯加罚本金的两倍,即人民币四百八十元,粮票四百斤,这样就显得公道,免得你们骂我刘老三鼠肚鸡肠。”

中年干部托腮思忖了片刻,也鼓掌赞成。翘起了大拇指,一叠声地说:“好!好!刘大哥仗义,我们也不争了,争来争去,伤了兄弟的情份。”中年人又掏出兜里的洞庭烟,满面红光地给大伙儿派烟。

女人从贴身的衣袋里摸出一只漂亮的皮夹,扯开拉链,取出一叠十元面额的钞票,数也不数地塞给了爹。爹握钱的手有些抖索,他沾了点唾液把钱来来回回地点了一遍,最后满脸茫然地说:“兄弟,钱多了六张。”爹笑了笑,抽出六张票子递了过去。

中年干部一把推开了爹的手,豪气干云地说:“兄弟,你这么做就见外了,这多余的钱就给老人添一床被褥,给孩子们置点衣服吧!就算我这个当弟弟的孝敬给老人家的。”

爹的嘴唇一阵哆嗦,抹了抹眼窝里潮起的泪,把钱和粮票卷了卷,揣进了贴身的衣兜,情绪变得十分的高昂。他“噌”地站了起来,亮起嗓子喊道:“秀英,把水烧滚,捉一只鸡杀了,让咱哥仨美美地嘬它一顿,我就以茶代酒,好好地敬各位一杯!”

缆是棕缆,蓬是乌蓬,轻如一叶的小木船泊在远远的滩涂上。青斗笠绿簑衣的艄公蹲在舱后烧饭,湿湿的柴烟在湖面上飘荡,空气里洋溢着清水炖活鱼的幽香。早春的阳光明晃晃的映在湖面上,温暖、轻柔、火辣,就像空气里撒满了胡椒粉。

弯弯曲曲的小径曲鳝般地向滩涂延伸,小径两边长满了密密丛丛的芦笋和婀婀娜娜的柳树林,尾巴尖尖的燕子从湖面上横掠过来,贴住芦梢低飞,如同从枪膛里蹦出来的弹丸,天空干干净净的,湖面上云水相济,线条粗犷的远山就像爹一样静默无言。

衣帽光鲜的我骑在爹高高的脖子上,吮咂着那对干部夫妇塞给我的一捧亮晶晶的冰糖,我的嘴角挂满了甜蜜的涎水,陶醉在一种无法形容的幸福里。幼稚的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爹竟用我换回了三百元钱和二百斤粮票,面对贫穷和苦难,父子俩拼命挣扎,却陷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片面追求完整其实也是生命的缺憾。

小径泥泞不堪,不时有荆榛或褐刺挡住去路,深仅没膝的芦笋里布满了隔年的芦茬,尖尖的芦茬就像暗藏的阶级敌人,稍一不慎,它就戮穿了你的鞋底,在你的脚板上留下了刻骨铭胸的烙印。支书自告奋勇在前领路,干部夫妇夹在中间,爹驮着我殿后。干部夫妇的皮鞋支书的胶鞋爹的草鞋上都结满了一层厚厚的泥盔,一前一后地趟开了那片茂密的草丛。

密密丛丛的芦笋在阳光下舒开了嫩绿的叶子,心旷神怡的绿色牵引着人们的视线,那份感觉真是爽极了。不时有几只云雀从芦苇里窜出来,弹丸似地钻进了云霄。天空中的云柔柔的软软的,大大小小地絮满了天空,如同弹匠弹松弹软了的棉花。金灿灿的阳光从云隙里洒了下来,就像干部夫妇脸上明媚的笑容。

支书和干部夫妇显得十分熟络,他们荤荤素素地开着玩笑,干部的文质彬彬里,夹杂着支书的粗言俚语,干部的温文尔雅,支书的粗鲁野蛮,形成了非常强烈的反差,就像一白一黑两种颜料,它们既相互对比,却又无法中和。女人偶尔也凑过来插科打诨,心思细腻,言辞也十分犀利,尽管女人在极力克制自己,可她咯咯咯地笑声仍十分尖厉,笑得阳光都一颤一颤的,连空气也生动了许多。女人仰着脖子笑的模样,就像阳光下的碎玻璃。

只有爹沉默寡言,他把我架在高高的脖子上,间或也腾出一只手来,抹了抹潮湿的眼窝,他取下夹在耳轮上的纸烟叼在嘴上,抖抖索索的手却怎么也擦不燃手上的火镰,他摘下嘴上的烟狠狠地掼在地上,然后又用鞋底碾碎。我最讨厌爹抽烟,爹抽起烟来没完没了,浓浓的烟雾就像队上冒烟的烟囱,熏得我怎么也睁不开眼,呛出了我的眼泪和鼻涕。

在水天相接的滩涂,我们都滞下了脚步,支书把半截烟屁股扔在地上,伸出手掌拍了拍,突兀的掌声震碎了空气。老艄公端着碗从船舱里钻了出来,立在船头,拈须一笑,声音朗朗地说:“支书,等你们大半天了,时下风平浪静,正好过湖,超过这个时限,我就不敢打包票了。”老艄公躬下腰,舀了一碗水,把沾着擂蒿叶子和一条鱼骸骨的碗涤了涤,紫涨起面皮撺下来一块木跳,拧住身子摇摇晃晃地走了一个来回,船儿左右晃荡,溅起了久久不息的涟漪,就像爹额上弧弧相套的皱纹。

中年干部又掏出兜里的烟盒,一遍又一遍地给大伙儿敬烟,又是打拱,又是作揖,感激的话说了几箩筐。最后他钳住了爹的手,摇了摇,声音嘶哑地说:“大哥,你放心,我们不会亏待狗蛋的,既然我们领养了他,他就是我们的终生之靠。”女人也插过来给男人帮腔,和爹握手,女人的手纤巧而又细腻,比妈的柔婉多了。

爹挣开了女人的手,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把骑在脖子上的我放了下来,塞进中年男人的怀里,我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死死地拽住了爹的脖子,我一边踢蹬,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哭:“狗蛋乖,狗蛋听话,狗蛋再也不淘气了,狗蛋不能没有爹呀!”尽管我又抓又挠又咬又踢,像一匹疯了的狼崽,可我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中年男人的手就像一道铁箍,箍得我无法动弹,我在几个彪形大汉的挟持下上了木船,摇摇晃晃的木船。艄公立在船头,亮开嗓子打了声“喔嗬”,长篙一点撑开了木船,把住桨,欸乃的桨声声声如泣。爹捧住头,颤抖的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仰住脸,野狼似地发出了一声长嗥,潸然而下的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珍珠,千丝万缕的阳光如同牵扯不断的丝线。

爹的嗥声还在湖面上回荡,从芦苇深入冲出来一条黑影,麻袋片缝制的书包拍打着他的臀部,瘦瘦的影子就像一道狂飙。那是我十二岁的哥哥黑牯,他已经在芦苇里埋伏了几个时辰了,家织布的褂子上东一块西一块地沾满了青涩的芦汁,鞋也跑丢了一只,光光的脚板上糊满了殷红的血丝,他一边跑,一边挥舞着手臂呼喊。“狗日的,停一停,老天爷啊,还我弟弟!”他干黄的发丝在狂风里抖索,深陷的眼窝里挂满了亮晶晶的泪珠。

奔到湖边,黑牯刹住了身子,然后又顺着滩涂追了过去,四溅的水花就像阳光下跳荡的水银。水越来越深,渐渐地没过了他的膝盖,他不知咒了一句什么,弯腰挖出一捧黑黑的淤泥,奋力朝船头掷了过去,淤泥霰弹似地炸开了。疏疏落落地溅在湖面上,就像一阵阵骤然袭来的冰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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