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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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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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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命的伤疤

1

鸿运宾馆除了一幢三十六层的主楼,还有AB两幢裙楼,A楼集消闲娱乐健身饮食于一体,是款爷们挥金如土的地方。B楼是一座可容纳数千人的大展厅,玻璃钢的T型台,现代化的镭射灯饰,专供模特们走猫步、摆甫士、作秀。裙楼后面是小桥流水,楼台亭榭,偶尔也间杂着几棵椰树、芭蕉以及果儿缀满枝头的芒果树。

几乎每隔几天,这里都要举行盛大的服装发布会,四面八方的客商都云集于此,作秀的除了本市的梦之队,还有来自于深圳和大连的希望之星和霓裳,一时里各路佳丽争奇斗妍,亮出了各自看家的绝招,穿得露,扮得俏,把张肇达和范哲思的作品演绎得淋漓尽致,令在场的男士们都兴奋莫名,流连忘返。

当然,最有眼福的还是我和愣秋,我和愣秋都是鸿运宾馆的电工,我们年纪相仿,不同的是我是电工班长,他是员工,我是土生土长的东莞人,他是北方来的打工仔,正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凡事他都让着我几分。最要命的是我们都同时爱上了梦之队的阿离,为了这事我们没少斗嘴,就差没动刀子了。

阿离姓孟,是整个梦之队的视觉兴奋点,也是整个服装发布会的灵魂。阿离除了有一头瀑布一样飘逸的红头发和玲珑浮凸的身材,还大胆开放具有极原始的野性,她时而穿得严丝密缝像个修女,时而又坦胸露脐如同荡妇。其实,最煽情的还是她那双饱含着汁液的大眼睛,媚眼过处,勾魂摄魄,我和愣秋就像触了电。

我也常常以查线为名,溜进后厅看模特们换衣服,模特们躲在布幔后面,一招一式都在灯影里叠现,如同山村里的皮影。我耳热心跳,一股欲火在我的胸膛里乱窜,不时有短裤和内衣朝我劈头盖脸地掷过来,弄得我恨不得像一只会掘洞的土拨鼠。胆气壮的模特甚至把一纸诉状投进了总经理的办公室,但好在总经理是我的堂姐夫,嘻嘻哈哈一阵之后,狠狠地申斥了我一顿,顾全亲戚的面子,也没炒我的鱿鱼。久而久之,模特们对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我之所以溜进后厅,也不完全是为了饱餐秀色,其实最大的理由,就是去瞧瞧阿离。阿离除了是我的街坊,还是我玩得最铁的初中同学。她的根底我十分了悉。高中毕业后,我没考上大学,在姑父开的迪厅帮了一阵子忙,后来就招工进了这家宾馆,做了一个撑不饱也饿不死的臭电工。阿离也勉强读了个财会中专,子承父业当了工商所的征税员,闲散惯了的她很快就辞了职,摇身一变成了吧台小姐,月收入飙升了大几倍。再后来我们就同居了,初恋的激情慢慢地冷却,我们都已彼此厌倦,也就分了手。其实,阿离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超级名模,但考了几次都没有结果,尽管她心有不甘,我却渐渐地失去了耐性。

阿离是从不剪男式短发的,她的前额有一颗铜钱大小的伤痕。这道疤一直是她生命中挥之不去的阴影,深深地困扰着她,也左右着她的情绪,使她时而偏执,时而狂热,时而冷若冰霜,时而又歇底里斯。她总是怨我毁了她的前途,弄得她很自卑,我也尴尬。

除了我,阿离更衣时是谁也不许瞧的,其中也包括代言她一切的女经纪。尽管这道疤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可她还是弄得神秘兮兮的,同事们反感,我也烦,但更多的时候我是内疚。因为这道疤毕竟是我的杰作,我是毁了阿离前途的罪魁祸首。一颗痣成就了世界级的超级名模辛迪·克劳馥,难道这块疤就点化不了阿离?

2

街头飘来阵阵烤白薯的香味,我吮着自己的指头,馋得口水直流,爸被乡下的亲戚请去修理水泵,把我托给了巷口开杂货铺的田寡妇,田寡妇和她的女儿只顾自己打扮得像个妖精,哪里管我的死活。我已两顿没吃过了,肚子饿得咕咕叫,我实在捱不住偷了只香瓜,倒被那死丫头狠狠地申斥了一顿,瓜没吃成,脸上却挨了一巴掌,真是天煞星照命,你说倒霉不倒霉?

爸是一家街道小厂的下岗钳工,每个月仅八十多元的生活补贴,喝自来水也仅够活命,如果不出门捞点外快,这日子就没法过下去了。妈是镇办纱厂的挡车工,可惜早就去见了马克思,父子俩两条光棍,日子过得实在是窝囊。街坊们都传得沸沸扬扬,说我爸和田寡妇有一腿,我就不信,呸!抠门得要命的田寡妇,连给我爸提鞋都不配。

我蹲在自家门前的屋檐下,呆呆地望着巷子里进进出出的人流,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挡地照在地面上,太阳把我的影子拉长了又缩短,缩短了又拉长,藏在密叶里的蝉鸣一声比一声嘹亮,鹅卵石铺成的街面踩上去就像火烫。

蓦地,一个梳着两根羊角辫子,穿一袭花格裙子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闯入我的眼帘。小女孩樱桃小嘴大眼睛,扎在羊角辫上的蝴蝶结忽闪忽闪的,她一边哼着儿歌,一边吃着手上的油饼。油饼的香味勾起了我的食欲,我恨不能从喉咙里伸出一只手,我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股勇气,饿狗般地扑了过去,劈手夺过油饼就往嘴里塞,像一个刚从饿牢里放出来的囚徒。

小女孩惊呆了,黑而长的睫毛抖了抖,眼泪吧嗒一声就掉下来了,她扑上来与我撕扭了一阵子,但终究不是我的对手,被我撂倒在地。小女孩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哇哇地大哭了起来,见我不搭腔,复又翻身爬起,狠狠地一跺脚,一溜烟似地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我狼吞虎咽地啃完了油饼,正舔着手背上的残渣,小女孩搬来的救兵就铁塔般地矗立在我的眼前了。那是一个跟我年纪相仿的男孩,粗胳膊壮腿,整整比我高出了一个头,黑黑的皮肤,白白的牙齿,头上蓄着一撮用红头绳扎成的独角辫。

我打不过他,几下子就被他摔倒了,他反剪住我的双手,把我摁倒在地上,我像一只绑上祭坛的羔羊,两只脚在地上踢腾。小女孩倒骑毛驴似地跨在我的身上,嫩拳醉点地修理了我一顿,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眯成了两张弓。男孩子则袖着双手,保镖似地踱来踱去。疯够了,闹够了,小女孩掸了掸裙子上的尘土,恨恨地踹了我一脚,冲地啐了一泡口水,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去。

我一个骨碌地从地上爬起来,冲着她俩远去的背影恨声不绝地大骂:“死小子,臭丫头,有种的就单打独斗,搬救兵算哪门子的本事,咱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不把你个臭丫头揍扁,我就不叫刘友刚。”

女孩是我们帽儿胡同有名的假小子孟离,死小子则是她的哥哥孟刚,仗着个子高拳头硬,鱼肉邻里,是我们帽儿胡同公认的孩子王。

巷子里瞧热闹的孩子们都潮水般地退去了,夕阳从断墙的豁口露出了笑脸,黄昏就像一张浸满了血的纸,透明而悲壮。

3

我家的院子里有一棵陈年古代的桂花树,一交八月就开满了粉嘟嘟的白花,远远地望去如一顶圣诞老人的白帽子。桂花采下来用井水湃一湃,再浇上一勺白糖,有去暑清热生津止渴的功效,胡同里的大人小孩都爱吃,李时珍的《本草纲目》里管它叫桂花羹,早有记载。

知了在槐树的密叶里嘶鸣,太阳就像一只烤糊了的烙饼。爸火烧屁股似地扒了一碗饭,就出门找活干去了。我躺在竹床上辗转难眠,尽管电风扇已经调到了三档,可我全身上下仍然粘滑得就像泥鳅。

猛可地,一阵树枝折断的声音和女孩子格格格的娇笑隐隐地钻入了我的耳鼓,我凝神谛听了一阵子,是有些孩子在采桂花,采桂花是不必惊动主人的,小城里的人都不习惯那种虚情假意的客套。

我再也无法入睡,就套上一件奶奶给我缝的土布兜肚,趿上虎头拖鞋,打开了那扇吱呀乱叫的柳木门。我把一泡骚尿浇在墙根下面,倒剪住双手站在麻石垒成的石阶上仰天打了个喷嚏,无意中我瞥见一个女孩子勇敢地坐在树杈上面,一手攀住树干,一手挽一束桂花,格格格的娇笑就像和风中悦耳的银铃,七八个孩子翘首待在脚下,如同长脖子的鹿。

花瓣雪片似地飘下来,纷纷扬扬,地上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絮。女孩采完一根枝梢后,又猴一样灵巧地挪动了位置,火焰一样鲜艳的裙子,就像挂在雪树上的红灯笼。胯下之辱,刻骨铭心,我当然瞧得清清楚楚,那个丫头片子就是我的冤家对头孟离,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原来井也有落在吊桶里的时候。

白白的花瓣被叽叽喳喳的孩子们收拢了,小山似地堆满了几只竹筐。孟离箍住树干,猫一样地滑了下来,她拢拢有些乱的羊角辫,跺了跺沾满树叶的红布鞋,看也不看我一眼,挽起自个儿的竹筐,正要鱼贯而出。

我的肺都气炸了,几步蹿了过去,掩住角门截住了他,我拧住眉,铁起面孔扮出一脸凶相,恶狠狠地朝地上吐了泡口水。

“呸!死丫头片子,你也有今天?”

孟离也同时认出了我,一点也不慌,从从容容地把竹筐搁在地上,双手抄腰,重重地一跺脚,羊角辫颤了颤,吼道:“馋鬼,抢人家的油饼,你羞也不羞,你别凶,我不怕你!”

强龙斗不过地头蛇,我自信可以摆平她,我冷哼了一声,鼻孔里窜出一缕轻蔑,凶神恶煞般地说:“抢了你的油饼又怎样?难道还想翻天,死丫头片子,怕不怕?你放马过来,试一试就清楚了。”

孟离的两只小手握成了拳,拉开双腿,摆了个准备格斗的架势。我被她的傲慢激怒了,束了束腰带,状如疯虎般地撞了过去,孩子们呼地一声围成了圈,阿离加油阿离加油地呐喊起来。这些吃里扒外的家伙,白采了我家的桂花不说,反倒为她助起威来,真是可恨,该杀!

我和孟离头抵头,胳膊碰胳膊,拉锯似地扯了几个来回,她力薄,终究不是我的对手,几下子就被我掀翻在地,额角在一颗突出的石头上磕出了一道口子,鲜血淋淋漓漓地染红了地面,我骇呆了,孩子们如一群受了惊吓的麻雀一哄而散。

孟离的嘴唇扁了扁,长长的睫毛颤了颤,鼻翼抽动了一阵子,终于还是忍不住哇哇大哭起来。我随闻讯赶来的医生把孟离送进了巷口的医疗室,她的伤口缝了四针,花去了爸省吃俭用攒下的两张工农兵。爸心疼得了不得,拧住我的耳朵,狠狠地修理了我一顿。

孟离的额角还是留下了一道十分抢眼的伤疤。这道疤使她变得十分自卑,也隔绝了她与外面的世界,以至于她成为超级名模之后,也绝少在媒体上公开露面。人们当面叫她阿离,背后则喊她“疤姐” 。“疤姐”的名字就这么不知不觉地传开了,惋惜之余我只有惭愧。

4

姑父在南京路上开了家迪厅,规模不大,生意却很红火,我也隔三差五地去潇洒过几次。高中毕业后,我待业在家,精神上极度的郁闷,只有蹦迪才能释放出自我。当然,人手紧的时候,我也顺便给姑父姑母帮点忙,姑父姑母待我都很客气。

迪厅不大,装修却很奢华,拼花的橡木地板,天鹅绒的落地窗帘,高清晰度的背投彩电,立体声的组合音响,五颜六色的镭射灯饰,再加上歌手们声情并茂的演唱,使整个迪厅高潮迭起,恍如一片沸腾的海洋。

来找乐的都是些少男少女,男的蓄着披肩的长发,女的穿着露脐装,他们踏着音乐的节拍,疯狂地扭动着腰肢,如痴如醉,使整个迪厅都生动起来。相对安静的就是吧台了,姑父姑母和有限的几个侍应都穷于对付,整个吧台都归我看守。收钱发货,发货收钱,忙得我不亦乐乎,偶尔有暇,我也会下池过过舞瘾。

我扭得正投入,姑母冲我尖声尖声地嚷开了:“友刚,6号台三瓶青岛,两罐柠檬,手脚利索点,客人们都等得不耐烦了。”我滞下步来,拿了三瓶青岛两罐柠檬,疾步朝6号台走去,对于这些上帝,我实在是不敢怠慢。

6号台距吧台不算远,皮转椅里坐着几个谈笑自若的年轻人,三男两女,男的都二十多岁左右,白T恤白牛仔,脚下也是白白的网球鞋,女的坐得背光,瞧不清脸,看模样也很年轻,一个剪男式短发,一个长发如瀑。

我掏出啤酒启撬开瓶塞,客客气气地递了过去,一个男士掼下烟蒂一手挡开,口气很冲地说:“磨磨蹭蹭的,哥们坐了半个小时的冷板凳,你这是什么态度?”尽管一个女孩死死地拽住了他的手,可他还是霍地站起,把指头戮到了我的鼻子底下。我虽然有些恼火,可我还是压低了声音,唯唯诺诺地说:“哥们,一时的怠慢,多多担待。”我垂下双手,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

男士余怒未息地坐下了,女孩却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有些俏皮地说:“刘友刚,你抢烧饼的勇气跑到哪里去了,瞧你这副熊样,我真替你寒碜!”女孩子仰起一张生动的脸,白白的贝齿就像黑夜里的宝石。

我茫然了片刻,立刻恍然大悟,原来,这个长发女孩就是孟离这个丫头片子。我钳住了她的手摇了摇,有些激动地说:“真的是你,孟离,这些年你在哪里高就?过得还好吗?”

“高就是谈不上,瞎混呗!好?好个屁!都是你这个浑小子给害的。”孟离挣开了我的手,脸红得就像熟透了的虾。

“我害你,不至于罢!别拿我开涮!”

孟离撩起额前的几绺碎发,裸露出额角那道红红的伤疤,一字一顿且泪流满面地说:“刘友刚,铁证如山,你还敢狡辩?你知道吗?有几次我角逐市里的足球宝贝和形象大使,都因为这道疤而落远了,你知道我的心里有多么痛苦吗?刘友刚,我恨你,是你毁了我的一生。”

孟离的话鞭子般地抽过来,我懵了,沉吟了片刻,我还是鼓起勇气说:“孟离,别这么悲观好不好?该我承担的我一定承担。”

“我不悲观,你难道愿意娶我?”

“娶你?”我倒退了一步,接着又说:“我可不敢,你凶巴巴的,十足的夜叉婆,我可消受不起。”

“不凶能降住你吗?”

“女孩子还是温柔点的好?太凶太辣男人都会反胃,我的教训太深刻了,孟离,你不会忘了我这臂上的维纳斯之吻吧?”我卷起袖子,露出左臂上四个清晰的齿痕,有些伤感地说:“孟离,你应该清楚,当年考飞行员,我也是因为这块疤才被淘汰出局的,弄得我今天人不人鬼不鬼的,你难道就没有责任。”

孟离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拍着手,泪光闪闪地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叫你也尝尝落选的滋味。娶我,你少臭美了,本小姐一表人才,国色天香,下嫁给你,就像一块肥肉掉在狗嘴里。”孟离袅袅娜娜地走到我的面前,旋动了一下腰肢,摆了个甫士,妙曼的身子颤了颤,剪水双瞳如同两束满负荷的电流。

孟离的几个伙伴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6号台成了我和孟离的世界,顿了顿,我说:“这几个哥们是你请来的呗!想来找碴贬贬我?孟离,你也太黑了吧!抛开我们是街坊不说,我们也是光屁股玩大的朋友。”

“哥们仗义,自告奋勇,我想挡也挡不住,再说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想杀杀你的戾气,刘友刚,你实在是太可恨了。”孟离垂下了满头的青丝,声音很小很细很温柔。

“是杀?是剐?我任凭你处置,何必让外人来参与哩!石榴裙下死,做鬼也风流。”我的言辞也越来越刻薄。

“可事到临头我又下不了手,有时候我还怪想你的。咳!友刚,人的感情真是缠夹不清。”孟离仰起脸叹了口气,泪水又不知不觉地漫出了她的眼眶,弄得我也鼻子酸酸的,两条毛茸茸的虫子顺着我的双颊爬了下来,搅得我的毛孔痒稣稣的,我拿手一摸,居然又是那该死的泪。

5

向阳中学设在一座古旧的祠堂里,古木森林,飞檐吻兽,错落有致的屋宇庭院依山而筑。古色古香的曲径回廊可以嗅到阵阵清幽的荷香,全套的木式结构,帽儿胡同的孩子大都在这里就读。也许是冤家路窄吧!读初一那年,我和孟离居然成了同班同桌。我启蒙早,读初一时我才十二岁,个头却发育得膘肥体壮,由于拳头硬,个子魁梧,再加上悍不畏死,我渐渐地成了校园里一呼百诺、最有发言权的孩子王,不瞒您说,连高年级的同学都怵我。

孟离除了个头稍稍比我矮一点之外,其它一点也不比我逊色。她一身不伦不类的假小子打扮,齐耳的不等式短发,白T恤白牛仔白白的网球鞋,再戴上一副宽边的墨镜,巾帼不让须眉,十足的一个电影里的女匪首。

孟离不爱扎在女孩堆里混,去迷恋琼瑶、岑凯伦的言情小说,为书中的人物掬几滴清泪。去谈论谁的衣服漂亮、谁买了高档化妆品、谁的亲戚傍了大款,却偏偏喜欢跟男孩子们争强斗狠,我们之间不时有战争爆发。

那天上的是语文课,我闷得发慌,就用红墨水在课桌中间涂了条三八线,并用削铅笔的小刀在旁边刻了条十分醒目的毛主席语录: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谁胆敢越过三八线,我也只有奋起还击了。我不是懦夫,侵我国界,犯我河山,纯粹是自取其辱。

数学是我的强项,语文课我就不那么感冒了。我尤其憎恨作文。语文老师姓王,刚从师范毕业,是一个二十一二岁的愣头青,嘴上刚刚冒出一圈淡淡的绒毛。他爱讲一些自以为幽默的笑话,孟离又被他的幽默逗乐了,笑得前仰后合的,胳膊肘不知不觉地越过了三八线,我严阵以待,抓起早已吸饱了红墨水的钢笔伸了过去,一团絮状的红云慢慢地浸染开来,玷污了她白白的T恤衫。她皱住眉,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隐忍着没有哭出声来,泫然欲下的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旋转。

下一节的英语课又是我的软肋,蚯蚓一样曲里拐弯的英语单词,读起来拗口,看起来索然无味,我把腿高高地盘在椅子上,伏在课桌上打盹,正朦朦胧胧之间,我只觉得脚踝上一股锐痛,鲜血染红了我的弹力袜。我鬼叫一声,火烫似地跳了起来,老师和同学都纷纷地把目光投向我,唬得目瞪口呆。

孟离冲我十分诡诈地一笑,手心里还攥着那只滴血的圆规,原来是我无意中侵入了她的疆界,她以牙还牙,竟用圆规在我的脚踝上捣出了两个血洞,我的脑子嗡地一声响,全身的血液都一齐往上涌,怪叫一声扑过去掐住她的脖子。孟离没有半点怯色,丢下圆规,就与我厮打在一起了,拳打脚踢,指掐嘴咬,就像两匹因争槽而互不相让的小马。

斯斯文文的英语老师喘着粗气赶了过来,求爹爹告奶奶,费了好大的功夫才把我们分开,我们斗鸡似地瞪着对方,喘定一口气,又绞成了一团。英语老师万般无奈,只好搬来了校长,才把我们镇住。校长是一位典型的北方汉子,侦察兵出生,有一把子的蛮力气,拎开我们就像老鹰抓小鸡,根本不费吹灰之力,连在社会上混的哥们都惧他几分,更何况我们这些乳臭未干的少年。

我们都没有捞到好果子吃,在全校的师生大会上,我和孟离都亮了相,低头认错,作出了非常深刻的检查,由于撞坏了英语老师的近视眼镜,我们也都遭受了经济上的制裁,眼镜价值八十元,我和孟离各赔了四十。不瞒您说,我还挨了父亲一顿笊帚,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6

帽儿胡同里有一片宽阔的草坪,草坪里疏疏朗朗地点缀着几棵椰树棕榈和叶片森森的大叶榕。没有多少休闲去处的孩子们,自然把这里当成了叠罗汉放风筝的首选之地,只要有风有闲有点雅致,蟹筝、鳖筝、蜈蚣筝、蝎子筝、蜻蜓筝,五颜六色,各具形态,浮满了这片瓦蓝瓦蓝的天空,欢声笑语令阳光也默然失色。

蝴蝶在天上飘着,孩子们在草地上疯跑,孟离一手牵着绳子,一手捏住线轮,风儿鼓起她鲜红的裙裾,宛如一片飘逸的火烧云,她的脸因激动而涨得红红的,风筝愈飞愈高,愈飞愈远,孩子们拍着双手,欢呼雀跃。

我也夹在孩子们中间,正策划着一个阴谋。我乘孟离不备,揭开她的脖领,把一只张牙舞爪的螃蟹塞了进去。螃蟹是一个乡下亲戚前些日子送过来的,父亲用一只洋铁桶养着,说等过节了再吃,我趁父亲疏于防范偷了一只。

毛茸茸的螃蟹在她的肌肤上横行,那滋味实在是有些恐惧,孟离像被男人强暴了似地一声怪叫,忍痛丢下风筝,一阵风似地冲进了厕所,重重地掩上了门,直至她脱光了几乎所有的衣服,费了好一阵功夫,才捉出了那只罪魁祸首。至于那只浮在天上的风筝,早已被猎猎的狂风吹得无影无踪。

孟离受不了这种凌辱,立马冲出来找我拼命,我男子汉大丈夫,焉有临逃脱的道理,针尖对麦芒,两人就又斗在一起了,我揪住她的头发,她掐住我的脖子,推推搡搡好几个回合,她还是敌不过我败下阵来,被我撂翻在地。她急了,死死地拽住我的胳膊,呲出雪白的牙齿,恶狠狠地一口咬了下去。

我杀猪似地嚎叫了起来,捂住血肉模糊的伤口,泪水蕴满了我的眼眶。我的肺都气炸了,痛疼使我失去了理智,我终于狠起了心肠,两手朝她高高隆起的胸脯按了下去,触手的竟是两团蓬蓬勃勃的软肉,玉一样地温热柔顺。我惊呆了,顷刻之间像有一股电流袭遍全身,心中涌满了一种莫名其妙的躁动。

孟离的脸上浮上了些红红白白,像是酒后的酡颜,两行珠泪顺着她长长的睫毛滚了下来,在颊上划出了两道印痕,乱纷纷地跌入了粉白的脖颈。她用手掩住脸,唏唏嘘嘘地哭成了一个泪人,刚刚与我死缠了大半天她都没哭,而这时她却哭了,男式短发一抖一抖的,如一枝带雨的梨花。

我被闻讯赶来的父亲送进了巷口的医疗室,我的伤口缝了五针,花了不少的冤枉钱,但胳膊上还是留下了她四个清晰的齿痕,我一直戏称它为“维纳斯之吻”。在我们以后同窗的那些日子,孟离确实收敛了不少,见到我无缘无故的脸就红到了耳根,秋水一样深不见底的大眼睛偷偷地觑了我一眼,旋即就像逃避猎人追捕的麋子一样躲开了,我怅然若失,心也擂鼓似地跳个不停。

7

我和孟离的香巢就筑在离鸿运宾馆不远的一条陋巷里,下班骑车也就十几分钟的路程,辞职当了吧台小姐的阿离,一脸甜蜜地坐在我的单车后座上,时而疯言疯语,时而低吟浅唱,快乐得像个公主。她的一只手不时地在我的腋窝里抓挠,我们就像撒花瓣似地撒下了一路的欢笑。

巷子两扁担宽左右,铺的全是拳头大小的鹅卵石,两侧长满了芭蕉棕榈和枝繁叶茂的大叶榕,高低错落的古建筑群就掩映在一片葱茏之中,因为是麦姓聚居之地,所以就叫麦家屋村。暴富了的原居民搬的搬,迁的迁,留守的全是些恋旧的老阿婆老阿公,真正赁屋而居的,都是些外地来的打工仔。

所谓香巢,其实也只是一套两居室,屋子里的陈设都是按阿离的构想而添置的,凸显了时尚与性感两大主题。阿离爱酷,茶几上摆着不同版本的《模特与时装》,四个大衣橱里挂的全是阿离的各式衣服,有大有小,有长有短,有的半裸有的全裸,有的含蓄有的奔放,林林总总的,像是开了一家时装铺。阿离就是宁肯几天不吃不喝,可时装还是照买不误,她的荒诞我都能接受,自小她就追求时髦,并为之而苦苦奋斗,她的梦想就是成为超级名模,像辛迪·克劳馥一样把前卫与时尚向全世界推介。

爱美是人的天性。可最苦的还是我,我每月近四千多元的工资,除去生活开销,就已经所剩无几了,连去大排档里奢侈一顿,我也得权衡半天。阿离工资加小费虽说也有四五千,可买起八百上千元的高档时装来,也显得捉襟见肘。同居一个多月来,我戒了烟酒,狐朋狗友也交得少了,我花光了二万多元的积蓄,还欠下了愣秋他们一伙一屁股的外债,我苦不堪言。

卧室的墙上贴满了辛迪·克劳馥摆不同甫士的照片,半裸乃至全裸,这个神奇的女人,以一具魔鬼般的身材,征服了天下几乎所有的男性,也成为阿离最崇拜的偶像,甚至连她的每一个癖好,都令阿离羡慕不已。

只要心绪不错,我们也会醉心于床第之欢,阿离虽然外表放荡,骨子里却是个非常守旧的女人。我们拥吻在一起,阿离的玉腕水蛭般地环住了我,舌像一枚灿烂的丁香,如兰似麝的气息吹得我心猿意马。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我也疯狂回吻着她,我的魔鬼之手终于拨响了她的情欲之弦。

孟离仰住脸,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烫得吓人的身体就像一片在风中哆嗦的飞絮,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一齐往上涌,整个身体都在急剧地膨胀,我亢奋得快要爆炸了。

煎熬之中,孟离冷不丁地抱住了我的脖子,狠狠地咬了我一口,然后飞起一脚把我踹下了床。一瓢滚水浇在雪地里,我立马就泄了气。孟离顾不上披头散发,衣衫凌乱,伏在我的肩上哭出了一滩泪水。她抬起泪光闪闪的脸,几乎是哽咽着对我说:“友刚,我是个女人,我也有七情六欲,可我不能出轨,怀了孕,我的模特梦就泡汤了,大腹便便的,我拿什么去征服观众,贪得一时之欢,就毁了自己的一生。”

“你别做清秋大梦了,考了几次都没有结果,你还是省省心呗!”我没好气地说。

“可我不甘心!”孟离昂起了头。

“不甘心又如何哩!一切都已成定局,女孩子总免不了要嫁人,要生儿育女。”

“你摸也摸了,看也看了,怎么还贪得无厌,跟个流氓似的。”孟离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半羞半嗔地低下了头。

“男人食色是天性,哪有猫儿不沾腥?”我振振有辞。

“你就少贫了,明天还要上班呢,睡吧!等到我功成名就,我一定还你一个完壁之身。”

孟离抱住我,在我的额上香了一口,算是额外的奖励。我默默地挟了床毯子,闷声不响地走进了客厅,内心沮丧到了极点。夜已经很深了,天地间一片岑寂,一轮如镰的残月挂在椰树梢头,满天的星斗在深邃的夜空里熠熠闪烁。

8

“孟离,谁叫孟离?”主考的中年女士扬了扬手中的一叠表格,亮开嗓子冲着台下大嚷。

我用胳膊捅了捅孟离,她一愕,把坤包塞给了我,抻了抻衣角,大大方方地走上了台,十几双色迷迷的眼睛都齐刷刷地在她的身上定格,我恶心得像吞下了一只苍蝇。每次陪她去考模特,都弄得像跟哪个男人去决斗似的灰头土脸。女考官手中的一把卷尺,把我的心都悬到了嗓子眼。

身高?1米73。

体重?56公斤。

胸围?84。

腰围?63。

臀围?88。

学历?大专。

职业?会计。

家庭住址?东莞市莞城区向阳路帽儿胡同74号。

像往常一样,孟离对几乎所有的提问都应对自如,连一向挑剔的女考官都笑了起来。紧接着,孟离又在考官的要求下做了几个挺胸、收腹、并腿、紧臀的动作,摆了几个甫士,镁光灯频频闪烁,摄下了这美妙的一瞬。她仿佛就是那种专为艺术而生的女孩,下肢修长,体态匀称,富于骨感,再加上她高雅的气质和一瞬间灵动的造型,动作的协调和对音乐的敏感,使她根本就无可挑剔。

女主考扶了扶镜架,有些冲动地站了起来,钳住阿离的手摇了摇,言辞激昂地说:“孟小姐,祝贺你顺利通过初试,你是我见到的众多佳丽中最适合从事模特表演的女孩,你具有艺术的潜质和天赋。记住,我们富绅集团的复试定在今天下午三点,人员的取舍由集团董事长朱光亚先生亲自定夺。”

拿到了复试通知单,我和孟离拣了家临江的餐馆美美地饱食了一顿,我破例喝了一瓶啤酒,孟离也要了一罐椰子汁。丽日当空,江风徐来,多日来压在心头的愁绪,犹如挟势而下的东江融进了珠江归入了大海。

9

复试的考场设在富绅大厦的十八楼,乘电梯而上,走廊里挤满了前来复试的男男女女,走廊两边摆着君子兰、文竹、金钱桔和几盆不知名的花儿,一抹斜阳毫无顾忌地从窗口探了进来,玫瑰红的大理石亮得眩目。

轮到孟离进场了,她潜意识地抿了抿额前的几绺碎发,握了握我的手,从从容容地推开了门。我贴着门缝望过去,只见老板台前的皮转椅里坐着一个谢了顶的中年人,没有蓄胡子,眉毛很浓,碧玉翡翠的烟斗里冒出了袅袅的青烟,老板桌上摆着一盆骨朵较小却香气四溢的花儿,我叫不出名字。

中年人上上下下地审视了孟离一遍,淡淡地笑了笑,鼻音很重地说:“我叫朱光亚,富绅集团的董事长,我旗下的梦之队欢迎你的加盟。”朱光亚一只满是肉窝的手,大大方方地伸了过来,孟离怯怯地握了握,感觉出他的手细腻而又温暖,嫣然一笑,她脸红脖子粗地说:“幸会,幸会!久仰大名。”

朱光亚端起茶杯轻轻地啜了一口,然后说:“小姐,别不好意思!你叫孟离吧,今年二十二岁,你的简历和造型我都已看过了,你自身的修养和对服饰文化的理解,都很有个性,但一个好的模特,她凭的不是潜质和天赋,而是大胆开放和为艺术而献身的精神,锲而不舍的精神,现在都二十一世纪了,别还像一个六十年代的老古董。来,过来,让我仔细鉴赏一下这个上帝用魔鬼之手创造出来的尤物。”

孟离磨磨蹭蹭地走了两步,如履薄冰。

朱光亚捏了捏孟离的下巴,十分欣赏地说:“孟小姐,你的脸型很漂亮!为什么要留这几绺碎发?从审美的角度看,它破坏了你脸型的完美。”朱光亚轻轻地拂开那几绺碎发,额角的那道伤疤就一览无遗了。朱光亚怔了怔,有些惋惜地说:“上帝的败笔,真是太遗憾了,既然上帝缔造了完美,为什么又要处心积虑地毁了她呢?可惜啊可惜。”朱光亚摇了摇头,活动了一下上肢,长长地透了一口气。

孟离被这意外的变故惊呆了,掩住脸轻轻地啜泣了起来,瘦削的双肩像一片在秋风中瑟索的树叶。

沉吟了半晌,朱光亚接着又说:“孟小姐,你别难过,你的这些缺憾我都可以弥补,只是你得付出一点代价……”。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见门缝还开着,就不由自主地打住了话头。

打扮得像个妖精的女秘书会意,轻轻地掩上了门,下面的对话我一句也听不清了。我燃起了一支烟,拉碾的驴一样在走廊里踱来踱去,狗日的考一个模特,怎么就弄得像帝王选妃。

10

我重重地一拳砸在茶几上,茶几噼啪一声,杯儿、盏儿、碟儿都触了电似地跳起来,骨骨碌碌一阵乱响,掉在地上摔成了八瓣,我的心也碎了,在流血。我又续上了一支烟,深吸了两口,浓浓的烟雾呛出了我的眼泪。

孟离垂着头,瑟缩在床角,披着一条毛毯,唏唏嘘嘘地哭成了一个泪人。我猛地把烟蒂掼在地上,然后又用鞋底碾熄,从牙缝里迸出了冷冷冰冰的几句话:“要走,没门,孟离,你也太狠了点呗!翻脸就像翻书。”

孟离仰起泪光闪闪的脸,字字唏嘘地说:“友刚,你就让我走吧!错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这个机会对我真的至关重要。试想一下吧,一旦红颜尽逝,我凭什么在T型台上叱咤风云。再说朱董已说过了,集团出资让我去澳洲修复这道疤痕,失去了这次机会,我将遗恨终生……。”

我狠狠地一跺脚,暴起脖子上的青筋,吼道:“你少提朱光亚这个老畜生,这条色狼,感情缺钙,又想把你包起来,富豪大腕们的金屋藏娇的把戏,我见得多了。孟离,我实在是不忍心看到你就这么自甘堕落。”

“刘友刚,自甘堕落也罢,金屋藏娇也罢!都是我自个儿的事,你最好少来瞎掺和,有本事你就把我包养起来,朱光亚年包费五十万,看在同窗多年的份上,我打五折,你拿二十五万来,我立马跟你走人。”孟离陡地黑下脸来,柳眉直竖,杏目圆瞪,脸红得就像猴子屁股。

我的心就像蜂蜇了似的猛地一紧,止不住的泪水又夺眶而出,我真想冲过去抽她几个巴掌,但我还是忍住了,举起的手又慢慢地垂下了,就像一棵失去了依附的青藤:“卑鄙!淫贱!人尽可夫!”我恨恨地骂了几句,头也不回地摔上了门。

孟离的哭声渐渐地远去了,我骑着单车没头苍蝇似地在巷子里乱窜。窜累了,我找了家士多店,就着两只皮蛋,灌下了一大瓶烧酒,孟离的诸般好处又浮上了心头,久久挥之不去。我大汗淋漓,游魂似地荡回家时,已经是下午三点了。

推开虚掩着的门,孟离已经出去了,屋子里拾掇得干干净净,被子也叠得整整齐齐,桌子上的饭菜还冒着腾腾热气,居然有我最爱吃的瓦缸烧鹅和凉拌猪舌。瞎窜了一整天,我饿极了,就找了把椅子,正准备伏案大嚼。我端起碗,发现碗底下压着一张纸条,字写得很娟秀,是孟离的笔迹,我迫不及待地拂开纸,一口气读了下去。

友刚:

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你骂我淫贱也罢,无耻也罢,我都认了。我之所以能撑到今天,是因为我心中藏着一个梦想,成为专职模特,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夙愿。为了这个梦,我哭过,闹过,悲观过,抗争过,也苦苦地奋斗过,但一切都是徒劳。因为额角这道致命的伤疤,一切似乎早已命中注定,我一个人微言轻的弱女子,根本就无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历经了太多太多的沧桑,让我不再相信会有奇迹发生。

我引以为傲的就是我的这具胴体了,它是我可以投掷的最后一点资本,反正我都豁出去了。朱光亚虽说人长得丑了一点,老了一点,但他是富绅集团的董事长,腰缠万贯,大权在握,既可以把你捧上天堂,又可以把你贬下地狱。在你和他之间,我权衡再三,还是选择了他,友刚,我实在是不甘平庸。

人活着,现实比什么都要残酷,为了活出人生的价值,人们都在咬着牙苦苦支撑。我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贤,我也有感情,我也有七情六欲,在这个充满名和利的世界,爱情它太苍白,根本就只是个奢侈的代名词。友刚,有梦就有痛苦,请原谅一个追梦女孩的选择。

永远爱着你的孟离

2011年5月26日

读完这封信,我早已怒不可遏,真是便宜了朱光亚这个畜生,好一棵白菜让猪拱了。我一把抓起桌子上的纸条,一点一点地撕碎,迎风一抖,纸花纷纷扬扬,就像漫天飞舞的雪片。

11

支好单车,我怀里揣着一把刀子,沿着大理石的台阶拾级而上,叩响了富绅集团门卫室的折叠式铁花门。出来应门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愣头青,背微驼,脸上长满了青春痘。他眯缝起双眼,上上下下地审视了我一遍,冷冷冰冰地问:“你找谁?”

“我找董事长朱光亚。”我不卑不亢,单刀直入。

“他是你什么人?”

“远房亲戚。”

愣头青皱着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脸色也开始回暖,他接过我的身份证瞧了瞧,挥了挥手,十分友善地说:“进去吧!记住,先到总裁办周小菁周秘书那里登记,见面时间要预约,董事长他实在是忙得很。”

乘电梯呼啸而上,十八楼眨眼间就到了,走廊里空荡荡的,见不到半个人影,总裁办的门却敞开着。我踌躇了一阵子,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敲了敲门,一个妖冶的女秘书停下了点击鼠标的手,侧过身子,居高临下地问:“同志,你找谁?”很显然,她对我的不邀自入有些恼火。

“我找董事长朱光亚,他是我的……我的堂表哥。你是…你是周秘书。”我在表哥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由于不惯扯谎,我终究有些底气不足,垂下头怯怯地盯着自己的脚尖。

美女秘书旋即放下鼠标站了起来,有些歉意地说:“朱董出门有个应酬,麻烦你稍等片刻。”

我跷着二郎腿,无赖似地坐在真皮沙发里,沾堂表哥的光,秘书给我奉上了一杯龙井和一个水果拼盘。我吃着水果啜着香茗,心里也在在盘算着如何对付朱光亚这个老畜生。孟离自从那次不辞而别以后,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似的杳无踪影,我蹬着单车,劳而无功地找遍了整个东莞市的大街小巷,日炽一日的思念,使我对朱光亚早已恨之入骨,连杀了他的念头都有。

我正在胡思乱想,铿锵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一个声音清清爽爽地传了过来,声音粗重而沙哑,富有磁性,震得我的耳膜也嗡嗡发颤。“周秘书,哪个人找我?难道又是我乡下来的穷亲戚?”

我循声望了过去,闯入我眼帘的是一颗谢了顶的头颅,疏疏落落的头发抹了一层发胶,就像干黄的萝卜缨。头颅下的身体部分被一盆枝叶茂盛的云杉挡得严严实实。我条件反射般地跳了起来,咬牙切齿地大骂:“朱光亚,你这个老畜生,你把孟离藏到哪里去了,不要以为有了几个臭钱,就可以为所欲为!”

朱光亚怪物似地盯住我,怔了怔,吼道:“哪个孟离?我不认识!周秘书,是哪个把这个臭流氓放进来的,我炒他的鱿鱼。快,快叫保安,把他给我轰出去!”

我火了,冲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脖领,一字一顿地说:“好汉做事好汉当,瞧你混得个人模狗样的,怎么也属龟?”

朱光亚挣开我的手,喘定了一口气,脸红脖子粗地说:“爷们玩几个妞,那是小菜一碟,也犯得着你来教训,有本事的你把她包起来呗!为了这个骚娘们,老子少说也花销了二百多万,别墅、名车、珠宝、首饰,该有的都有,哪一宗不是名牌?小子,你也不撒一泡尿自己照照,你一个穷光蛋,孟离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你受罪?”

我面目狰狞地笑了笑,“飕”地从怀里掣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疯了似地朝朱光亚扑去。朱光亚惊呆了,本能地举起挟在腋下的公文包,左遮右挡,面如死灰,节节败退,脑门上沁出了些细密的汗粒。我的刀子在他的包上划出了十几条口子,中华牌香烟啦、镀金的打火机啦、手机的充电器啦,哗哗啦啦地洒了一地。朱光亚抱头鼠窜,仓促之间绊倒了走廊边的一盆金钱桔。金钱桔轰隆一声倒了下来,瓷釉花盆碎成了几瓣,红通通的桔子弹子似地滚了一地,朱光亚也摔了个嘴啃泥。

我举起手中的刀子,一步一步地朝他逼了过去,正要在他的身上捅几个透明的窟窿。这时,几个保安气喘吁吁地赶来了,挥舞着电棍,呈扇形地把我围在中间,其中一个居然会一点拳脚,三下五除二就把我摔了个王八翻肚,我绝望到了极点。

朱光亚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抻了抻已皱皱巴巴的西服,气急败坏地大喊:“打,给我往死里打,出了人命老子扛着,大不少破点钞,天大的事老子照样可以摆平。”

棍子、拳头、窝心脚,雨点般地盖了下来,我左右招架,已渐渐不支,就像一条失去了水分的鱼,虚脱得只剩下一副骨架。粘糊糊的血从我的嘴里、鼻孔里、耳朵里渗了出来,可我仍咬住牙死死地挺住。打累了、打倦了,保安架住我的胳膊,把我拖出了富绅大厦,像扔一条死狗般地把我扔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我只觉得我的血液在一点一点地变冷,变凉,无边的黑暗在我的脑海中弥漫,我嗅到了一股死亡的气味。

12

“醒了,醒了,刘友刚,都以为你小子去见了马克思,我一直憋着,就差没给你唱葬歌了,花篮都已订好。”我的耳边响起了一声叹息。我睁开肿胀的眼睛,一缕强光刺得我火灼般地痛疼不已。我的浑身上下都缠满了白白的绷带,输液瓶把时间都凝成了点点滴滴。

床头柜上摆着一束玫瑰,碧绿的叶子衬着火红的花蕊,热烈而又奔放。孟离就坐在我的对面,用玉腕托着尖尖的下巴,冲着我一个劲儿地傻笑。半个月不见,孟离变得越来越酷了,绣了眉,纹了唇,薄施脂粉,烫过负离子的头发飘飘欲仙,唯一不变的是她一脸的俏皮和一张伶牙俐齿的嘴。

乍见孟离,我是满腔的欢喜,但我却冷冷冰冰地说:“今天刮的什么风?连我们的大明星都屈尊纡贵,光临寒舍,破天荒地头一遭,我刘友刚的面子终于大过了屁股。”

孟离拘谨地搓了搓手,淡淡地笑着说:“你别逗了,这里是医院,不是寒舍。我也不是什么大明星,而是一个混饭吃的小模特,你也太莽撞了吧,为了我这个残花败柳,你犯得着跟朱光亚玩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认命吧!我就是典型的公主心丫环命,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孟离仰起脸来叹了口气,黑亮的瞳孔里居然蕴满了泪。潸然而下的泪,明亮而又真实,灼得我的心里隐隐作痛。

我潜意识地忍了又忍,鼻子涩涩地说:“孟离,你走吧!这里不需要你来幸灾乐祸,反正命不值钱,死了又何妨?”

孟离眼睛一红,泪水吧嗒一声就掉下来了。她重重地一跺脚,横眉竖眼地说:“刘友刚,你的良心让狗叼了吧!接到你父亲的电话,我推掉了两场演出,假都没请,日夜兼程地从大连赶回了东莞,和你父亲一道在你床头熬了三天三夜,眼皮都没阖过,弄得花里胡哨的,像一个小丑。”

“你别蒙我,我一个穷光蛋,一无权势,二无财产,给你的只有窝囊和屈辱。你还是去做你的金丝雀吧!那是你的权力与自由,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哪怕就是从地球上消失。”虽然我的眼睛里蕴满了泪水,可我的言辞却冷涩得像一块石头。

“走就走,谁稀罕,做妓也罢,做金丝雀也罢,都是你给害的,你就是罪魁祸首!”孟离一把抓起床头上的坤包,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头也不回地摔上了门。

我的鼻子一酸,心头有些发憷,险些哭出声来,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痛苦攫住了我的心。我把目光投向那片被摩天楼宇分割的天空,瓦蓝瓦蓝的天空像谁用水洗过似的,蓝得像梦,三三两两的鸽子在自由自在的飞翔。落叶的灌木都褪尽了它昔日的繁华,阴郁地立在瑟瑟的斜阳里。

苏醒之后,来看我的人渐渐地多起来,除了我的一些同事和我父亲的老亲戚,跑得最勤的就算阿琪了。阿琪姓苏,二十三四岁光景,文文静静的,操一口带湖南口音的普通话,爱吃辣子和剁椒鱼头,是我们鸿运宾馆客房部的经理。

初识阿琪,源自于宾馆组织一次篮球赛,我一个举火燎天把球打出了界,球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美丽的弧线,不偏不倚地落在阿琪提着蛋糕的手上。自然而然,蛋糕立马土崩瓦解,化成了一滩泥,观众们嘘声一片,弄得我难堪极了,阿琪也很尴尬,脸红得就像天边的晚霞。

球赛结束后,我提着一只蛋糕叩开了阿琪的宿舍门。阿琪跑出来应门,见是我,愣了愣,接过我手里的蛋糕,兴高采烈地说:“蛋糕我早已换过了,我的一个老乡过生日,留下来吃蛋糕吧!这可是你的份额。”她掂了掂手里的蛋糕,嫣然一笑,颊上露出了两个浅浅的梨涡。

却之不恭,受之有愧。我只有硬着头皮留下了,湖南风味的剁椒鱼头辣得我满头大汗,浑身哆嗦,却过瘾之极。我们就像两颗按不同轨迹运转的行星,因为一次偶然的变更,而交互在一起,擦出了爱的火花,没有序曲的爱情就这么开始了。

苏琪的柔情并没有彻底地融化我,对于她有意或无意的暗示,我总是闪烁其词,或者干脆装疯卖傻。苏琪坦坦荡荡地告诉我,听到我伤重住院的消息,她捂着被子哭了三场,买了一只土鸡炖了一锅汤,又怕遇见熟人,用腋窝暖着,游魂似地在医院的楼下走来走去。她胡乱地擦了一把泪,眼眶红红地说:“友刚,爱人是痛苦,被爱才是幸福。也许你应该重新选择,告别昨天,每一个日子都是崭新的。”

我忘情地钳住了她的手,极力地忍住泪,捏了捏他的鼻子,半开玩笑半是揶揄地说:“傻瓜,爱或被爱都是痛苦,世界上真正快乐的也许只有白痴。”阿琪的鼻子不钩不翘,光洁柔腻,是那种只有美女才有的鹅胆鼻。她的眉心有一颗黄豆大小的美人痣,算命的徐瞎子说,那样的痣旺夫。

13

搬回祖屋已经是秋天了。接到我的电话,父亲特意去理了发,穿一套烫得笔挺笔挺的中山装,毕恭毕敬地站在院门前,就像一个接见候任大使的国家元首,我忍不住笑了。苏琪拎着毯子、毛巾和她的洗漱用具,不即不离地跟在我的后面,淡扫峨眉的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看样子,她很紧张,真应了那句丑媳妇见公公的古话。虽说她不丑,但心态却大致相同。

南方的秋天没有一丝秋意,院子里花木葱茏,千姿百态的花儿开得正红火。最欢最盛的要数凌风怒放的蟹菊了,墨绿色的枝叶间缀满了拳头大小的花蕊,空气中弥满了袭人的花香。父亲拆去了老房子的木门窗,装上了不锈钢的防盗门、防盗网,曾经污渍斑斑的墙面也贴满了白白的瓷片,老房子焕出了新意。屋后的那一棵桂花树蓊郁如云,母鸡护雏般地遮去了院子的大半个天空。因为历尽沧桑,这棵千年古树被定为市文物保护对象,连磕掉一棵枝桠也得事先向政府申请。

餐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饭菜,是父亲亲自下厨做的,白斩鸡、烤乳猪、排骨冬瓜汤,油淋雪里红,居然还有一道湖南风味的虎皮辣椒。父亲的厨艺没到家,虎皮辣椒炸得黑不溜啾的。苏琪皱着眉头扒了一碗饭,就钻进屋子忙碌去了,虽然来粤已经七年多了,可她仍然习惯不了淡口味的广东菜。

苏琪有一双巧夺天工的手,几间破房子由她一撮弄,就已经有了生命。我们的洞房紧邻巷口,拉开湖绿色的窗帘,窗外全是蓊蓊郁郁的花草和参天的古木。全套的仿古家具,鸳鸯被、双人枕、墙上贴着《观音送子图》,床头挂着一串纸叠的风铃。风铃姹紫千红,垂累可爱。苏琪工于插花,而且还是高手,她折的《千帆竞秀》得过市里颁的一等奖。

对爱情对婚姻我充满渴望,但我并没有同苏琪共效于飞。我已经是个感情的伤兵了,我不能再伤害阿琪,她是无辜的。我也知道我这一辈子根本忘不了阿离,虽然我始终也不能原谅她对我的背叛。与我的日渐消沉相比,她的名声却如日中天,报纸有名、电视有影、广播有声,她在T型秀场叱咤风云。帽儿胡同再也栖不下这只彩凤,当年这个连模特也考不上的丑小鸭,不经意的就已经成为了整个梦之队的灵魂。

由孟离担纲的服装发布会场场爆满,鲜花、掌声、观众们此起彼伏的喝彩,使我热血沸腾。我叼着一支烟,独狼似地在展厅外走来走去,虽然我己是鸿运宾馆的电工班班长了,可我却胆怯得像一个小偷。孟离这个曾经融入了我生命的女孩,我是如此的熟悉而又陌生。

孟离也三番五次地来找过我,可我每次都避而不见,她恼了,春草闯堂一样地闯进了我的办公室。我们电工班的办公室就设在贮藏室的紧隔壁,一张写字楼淘汰不用的破书桌,两条木凳就是办公室的全部家当了。偶尔有个聚会或是月底领薪水,木凳上挤不下,哥们躺的躺,蹲的蹲,电线圈和工具箱上都坐满了人,简直就像是座山雕的匪窟。孟离把坤包搁在我的桌子上,找了条凳子坐了下来。我头也没抬,半开玩笑半是讥诮地说:“我该不是做梦吧!王母娘娘驾临了土地庙,神大庙儿小,你就将就点吧!”

孟离摘下眼镜,爽爽朗朗地笑着说:“你就别耍嘴皮子了,我们谈点正经的吧!怎么成天木着个脸,像谁借了你的白米还了粗糠似的!”

“道不同不相与谋。”我缓缓地抬起了头。

就在这个当口,刚刚与我山南海北聊得正欢的两个贮藏室的物料员,见势不妙,也找了个借口溜走了。我和孟离都僵在那里,空气紧张得快要爆炸了,我们就像忘却了语言。

孟离幽幽地叹了口气,尴尬地笑了笑,有几分感慨地说:“世界真是太微妙了,前些日子还是生死与共的朋友,今天就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刘友刚,你怎么就那么狭隘呢?即使我们不能莲开并蒂,起码我们也可以做一个推心置腹的朋友。”

“做朋友可以,可我不能伤害阿琪,她实在是太单纯、太脆弱了,就像一颗易碎的水晶。”

孟离站了起来,仰天叹了口气,泪光闪闪地说:“我还不至于那么卑鄙吧!今天晚上我请客,八楼的玫瑰餐厅。记住,把苏琪也叫上吧,九点钟,不见不散。”

14

择好芹菜,我开始剖鱼,刮去鱼鳞,我抠出了鱼的内脏,就在这个当口,铁门哐啷哐啷地响了起来,我搁下刀跑出去应门,鱼儿失去了控制,身子一弓一挺的,又跃入了水中,扑起的水花溅了我一脸。爸出去串门去了,苏琪加班,中午轮到了我掌厨。宾馆的大厨我见得多了,我也多少偷了点艺。

我从观察孔里看了看,来客竟是孟离。她穿一套十分素雅的西服,冷色调的灰裤子套着米白色的马甲,飘飘然的长发潇洒地披在脑后,秀颀的身子就像一棵长在旷野里的钻天杨,她的双手拎满了大大小小的纸袋。

“想来就来吧!何必又破费哩!”我皱了皱眉。

“我是来给你辞行的,是留是走?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你要去哪里?”我满头雾水。

“澳大利亚,主要是去修复额上的这道疤痕,顺便也跟一家时装公司签约,成为他们的专职模特,年薪三十六万澳元,待遇蛮优厚的。”

“那怕要花几十万吧!”

“钱我都攒够了,这些日子我跑单帮、拍广告,千年等一回,为的就是这一天。”

“世界上没有不散的筵席,你还是多多保重。”我的鼻子酸酸的,再也不敢去看她那忧郁的眼神。

安顿孟离在客厅里坐了下来,我沏了一壶铁观音,拿了点桔子香蕉和即时的点心。我撩起围裙擦了擦手,有几分歉意地说:“你坐吧!厨房里的摊子还等着我去收拾哩!尝尝我的手艺,吃了午饭了再走!”

孟离不喝茶,也没动桌子上的水果和点心,她爽爽朗朗地站起来,笑着说:“很久没有吃过你小子烧的菜了,怪馋人的,就让我来帮帮你,长点厨艺吧!省得你老骂我是条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寄生虫!”

我操着刀叮叮当当切起了菜,孟离也淘好米,生火开始煮饭,抽油烟机嗡嗡地响成了一片。不大一阵子功夫,几道荤菜小菜就有模有样地摆在餐桌上了,白斩鸡,红烧鲤鱼,梅菜扣肉,色味俱佳,香气四溢,颇有点大厨的风范。

我启开一瓶酒,豪气干云地说:“来,孟离,我陪你喝一杯,自此一别,天各一方,缘悭一面,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世界真是太大又太小。”我仰起脸笑了笑,眼角却蕴满了泪水。

孟离埋头扒了一口饭,吞吞吐吐地说:“友刚,其实……其实我还是完壁之身,不信,你可以试试?”见我不搭腔,她吸溜了一下鼻子,眼眶红红地说:“朱光亚根本就是个性无能,他包我纯粹只是为了满足他的虚荣心,是去是留?我听你的。”

我仰起脖子灌下了一大口烧酒,喘定一口气,我说:“你是不是完璧之身已经不重要了,我也没有权力决定你的去留。我和苏琪的婚期定在元旦节,届时请你喝一杯喜酒。”

“友刚,难道我们就真的不能破镜重圆了?”孟离抬起了两只剪水双瞳,歪着头问我。

我挟了一箸菜,半开玩笑半是幽默地说:“孟离,你还是安安生生地去你的澳大利亚吧!悉尼的歌剧院在等着你哩?记住下次探亲的时候,别忘了给我捎一只澳大利亚的树熊。袋鼠、树熊、鸭嘴兽,那可是澳洲三绝。拿到绿卡,你丫头可就是鸟枪换炮了。”

孟离掩住脸,一阵风似地冲进了洗手间,重重地摔上了门。她把水龙头拧到了极限,哗哗啦啦的水声掩不住她唏唏嘘嘘的哭泣。

我石雕般地僵在那里, 没吱一声,忍了半天的泪止不住地又夺眶而出,我的心就像一只渐渐抽空的萤。苍白的斜阳从桂花树的密叶里筛下来,支离破碎的,就像遭受重创的我一样百孔千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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