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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没有足够的理由,爹是不会网开一面,让我们的窗户面对着这段河流的。我们都还小,都还是些懵懂无知的毛头孩子。大哥九岁,二哥七岁,我五岁。蛇绕蛇弯的河流,挟带着一河氤氲的水气和一河欢乐,蹦蹦跳跳地从远方蜿蜒而来。它驼拐、湍急、九曲回肠。绕出了一丘丘的稻田,绕出了一棵棵的绿树,绕出了一座座的村庄,也绕出了几个少年人的心事和一长串的故事。然后,又在我们的窗子底下猛地一拐,唱着歌,以不变的姿势,嘻嘻哈哈地流向远方,就像平原上所有的河流一样。既然它选择了流淌,它就必须勇往直前。
流淌是一条河的生命。
洲叫犁尖洲,河叫沱水河。洲是洞庭湖平原的属地,河是长江和洞庭湖的支流。河岸呈锯齿形。河滩上铺满了大大小小的鹅卵石,或大或小或圆或扁的鹅卵石,被流水和鹅鸭的嘴巴搓得光溜溜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幻出了七彩的光芒。一艘黑油油的乌蓬船,咿咿哑哑地从芦花荡里摇出来。船头上,放钓的少女曲着身子,上足了饵的驼钩和长长的钓线在她的指缝间跳跃。摇浆的男子笑眯眯地吧哒着叶子烟,眉宇间溢满了说不出的幸福。
只要有空,我也会放下书本,坐在滩涂上垂钓。 那时,我买不起五分钱一口的鱼钩和二分钱一米的钓线,全套的钓具都必须自制。鱼竿是娘晾衣的竹篙,钓线是娘纳鞋的索子,鱼钩是用娘的缝衣针煨制的。尖尖的钢针在煤油灯上烤一烤,烤到一定的火候,待它完全冷却,再用牙齿弯成钩的形状。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拥有一根买来的钓竿,尼龙线,七分钩,鹅毛浮子。
钓具虽然原始而粗劣,但一点也不妨碍我钓到大鱼。鲤鱼、鲫鱼、鳊鱼、桂鱼、鲇鱼,形形色色,兼而有之。运气好的话,还可以钓到乌龟和老鳖。老鳖正好炖了给爹下酒。乌龟是不准吃的。娘信佛,娘说乌龟是半仙之体,是南海观世音菩萨的坐驾。那时候,乌龟和老鳖都不稀罕,几乎每年夏天,我都要在田埂上踩到爬进地里偷吃豆苗的老鳖和乌龟。乌龟也真傻,你踩到了它的壳,它还缩着脖子装死,跟电影里诈死的特务差不多。我笑破了肚皮。
近水知鱼性,傍山识鸟音。
钓鱼是爹的一绝。他最擅长的就是钓刁子鱼。刁子鱼个头不大,但身体肥硕,是一碗下饭的好菜。爹用捞斗从茅坑里舀来些肥肥胖胖的白蛆,折了些树枝在河面上圈出一个窝子。在窝子里,零零碎碎地撒上些蛆米,远远近近的刁子鱼都闻讯而来,就像“六一”儿童节开学生大会,头挨头,尾靠尾,黑压压地染青了一大片河水,层层叠叠的波纹就像密密麻麻的鱼鳞。爹一手一根握住钓竿,上足了饵的钓竿,左右开弓,双臂不停地晃动。一起一落之间,刁子鱼被凌空拉出了水面,在空中划出了一道道美丽的弧线,掉在爹早就挖好了的沙坑里,你蹦我跳,鳞光闪闪。
捡鱼的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在我和哥的头上。我们抢着弯下腰,抢着把鱼一条一条地捡进鱼篓,爹用苇篾编成的鱼篓,满满荡荡地装了一篓子。卖鱼不愁,爹名声在外,他钓的鱼就好比皇帝的女儿不愁嫁。远远近近的农户有了红白喜事,或者逢年过节,一般都吃爹钓的刁子鱼。抑或公社和大队有领导下来检查,也指名道姓要吃刘老三钓的刁子鱼。也难怪,爹钓的刁子鱼份量足,价钱公道,是纯天然的绿色食品。
实在卖不掉的,娘就用盐腌一腌,放在灶火上熏得腊黄腊黄的,香气扑鼻,用细铁丝穿成一串,成了我在学校搭中餐时的美味佳肴,不知慕煞了多少老师和同学。同学们都抢着和我交朋友,我的书包里总有看不完的小人书。
2
爹不局限于钓钓小小的刁子鱼,他有了更远大更宏伟的目标。他用钓刁子鱼挣的钱,买了一张大规格的丝网,丝网的规格是用指的宽度来衡量的。爹买不起船,放丝网撑的是一只烫盆,杀猪褪毛用的烫盆,用桐油油过,吃水很深,晃晃荡荡的像一片树叶。
爹划着烫盆,胸脯紧紧贴住盆沿,一手一手把丝网放在回水湾里。放完丝网,爹摸出一支烟,宝贝似地放在鼻子上嗅了嗅,叼上,不点,也不吸,闷闷地敲响了架在烫盆里的牛皮鼓,鼓声粗犷而雄浑。回水湾水深流急,潜伏着的大鱼儿在鼓声的催动下乱冲乱撞,在丝网上越缠越紧,拖得爹的烫盆团团乱转,活像一只旋转的陀螺,要不是爹深谙水性,也险些儿葬身鱼腹。
在岸上劳动的社员们一声惊呼,扔下锄头,光着膀子,毫不犹豫地跳进湍流,捞斗和渔叉一齐上阵,抓上来两条四十多斤的胖头鱼。长长的丝网上密密麻麻地粘满了白白的鱼儿,有白鲢、翘白、草鱼、桂鱼、乌鳢,还有一种鱤鱼力大无比,借着水势,可以撞穿一尺多厚的堤坝。鱤鱼性子暴烈,离水必死,是水族里的猛张飞。
胖头鱼也叫麻鲢,头大体健,脑满肠肥,是鱼类中的富婆。爹对麻鲢,没有对乌龟那么多的善意,乌龟充满灵性,人们心存敬畏。而胖头鱼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它是人们的一碗下酒菜,在爹的默许下,社员们扛来了队上煮饲料的大铁锅,架上,燃起旺旺的木柴火,砍了两条胖头鱼,熊熊的火焰舔着锅底,巴掌大小的鱼块在沸水中沉浮,空气里了充满了花椒和大蒜的香味。真香哪!我贪婪地吸了吸鼻子,一遍又一遍地咽着口水,像哥哥们一样,就等着爹的眼色。铁锅四周挤满了闻讯赶来的男男女女,孩子们欢呼雀跃,端碗的端碗,拿瓢的拿瓢,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就像一群站在起跑线上的学生,在等着裁判的一声号令。
终于有人憋不住了,不等裁判下令,筷子就偷偷地伸进锅里,捞上来一大块胖头鱼,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一时里,碗瓢并举,筷子纷飞,人们舀汤的舀汤,挟鱼的挟鱼,吃鱼和喝汤的吧唧声响成了一片,谁还去理会裁判的号令?失去了控制的社员们个个就像土匪。
不大一阵子功夫,两条四十多斤的胖头鱼就只剩下了两副骨架,我也真正领会了什么叫风卷残云。锅里的汤不多了,腾腾的热气还未散去。就在这个时候,大队支书、会计、贫协主席都骑着单车赶来了。他们飞快地扔下单车,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铁锅,也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
队长不敢怠慢。他眉开眼笑地迎了上去,掏出兜里的红桔烟,给支书、会计、贫协主席每人各敬了一棵。那媚态,就像《平原游击队》里的日本翻译官。爹豪爽地从烫盆里抓出一条三十多斤重的大草鱼,刮鳞、挖去内脏,一段一段地砍进锅里。娘赶紧抱来了一捆柴禾,弯腰塞进锅底,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吹着气,星星之火又熊熊地燎燃起来,滚滚的浓烟呛出了娘的眼泪。
娘真倒霉!大哥二哥和我都没吃到胖头鱼,爹说我们是小主人,应该尽一尽地主之谊,让客人们先吃。我不介意,心里却有些委屈。在吃白食的人当中,我最恨、最讨厌的就是贫协主席,他经常白吃我家的鱼饭不说,还老买爹的鱼,嘴上说给钱,可就是没给过一次。当然,爹的慷慨也换来了丰厚的回报,无论是破四旧,还是割资本主义尾巴,大队里的头头脑脑们始终对爹私自下河捕鱼和娘吃斋念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民不举,官不究。
3
在我幼小的记忆里,队里除了杀猪过年,是很少出现过这种大场面的,惟一出现过一次,也是吃鱼,不过吃的是脚鱼。脚鱼就是老鳖。前些年响应毛主席号召兴修水利,沱水河改了道,给队上留下了一段哑河,一百多亩田的水面。哑河除了养鱼,还是队上积肥的场所。每年冬末春初,哑河被抽水机抽得干干的,社员们或打赤脚或穿雨靴,一 锨一锨地把潮泥掀到岸上,沥干,再拣个好日子挑进田里。
爹的眼尖,远远看见裸露的河床上有一堆黑糊糊的牛屎。爹邀了个伴走过去,用泥锨戳了戳,妈耶!哪里有什么牛屎,原来是一只比脚盆还要大的老鳖。社员们呼地一声围了上来,也不管潮泥陷不陷脚,摁头的摁头,拽尾的拽尾,用一副挑绳一根竹杠,七手八脚地把老鳖抬上了岸,找来队上分谷子的抬称一称,乖乖!一百零三斤挂砣不稳,高高翘起的称杆戳痛了饲养员老八的鼻梁。
谁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老鳖,孩子们都乐翻了天,围着它团团转,冲它扔石头,啐口沫,扮鬼脸。二哥胆子大,用一根竹棍去撩拨它,老鳖张开血盆大口,一下子就把竹棍咬得粉碎。我好怕!两只手心都捏满了冷汗。
社员们犹豫了。杀不杀老鳖,有两种意见,谁也说服不了谁。主张杀的都是些年轻人,他们说送到嘴里的肥肉,不吃白不吃,哪有吐出去的道理?老年人则主张不杀,他们说老鳖已经一百零三斤了,至少有了五百年的道行,杀之不吉,必遭天谴。队长鬼点子多,想出了一个折衷的办法,让老鳖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年轻人举双手赞成,老年人见是队长出的点子,也就无话可说了。在集体经济吃大锅饭的年代,队长具有绝对的权威。
在队长的指挥下,两个社员抬来了一口大铁锅,饲养员老八升起了火,把水烧得滚滚翻。锅沿上架着一根扁担,人们七手八脚地松开了捆在老鳖身上的麻绳,驱赶着它从扁担上面爬过去。爬得过去,说明它命不该绝。爬不过去,它就成了人们嘴里的一块肉。社员们都凝神屏息,目不转睛地盯着老鳖伸伸脖子,瞪着两只血红血红的眼珠,慢慢吞吞地爬上了锅沿。无奈扁担太窄,老鳖的身体又太胖,它也毕竟不是走钢丝的杂技演员。它一个趔趄,滚滚翻翻地跌到锅里,溅起了一片水花。
社员们一声欢呼,就着一锅开水给老鳖开膛破肚,斩头、剁去指甲,然后大卸八块,撒上食盐和花椒,干柴烈火地炖煮起来。煮了约摸四、五个时辰,按常理,就是龙肉也该熟了,可鳖肉还是硬翘翘的,像石头一样硌牙。社员们都傻了眼。队长挠了挠脖子,眯住眼掐了掐指头,仰起脸来大声吩咐:大伙儿快去砍桑树,老鳖怕桑枝,一个桑树蔸就该让它魂归地府。
夹在等着吃鳖肉喝鳖汤的孩子们中间,我空欢喜了一场。大哥、二哥和我都没吃到鳖肉,不是鳖肉不够吃,而是我们不敢。也不是我们不敢,而是我娘不让我们吃。娘说老鳖长到一百零三斤了,至少修炼了五百年,吃它就是自取其祸。爹也没捞到好果子吃,他被娘臭骂了一顿。
爹不服,昂头八尺地为自己申辩:我没吃鳖肉,老鳖不是我杀的。娘火了,说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你不逞能去戳那堆牛屎,老鳖会自己爬进锅里?你呀你,气死我了,吃了一世的斋,念了一世的佛,被你一碗狗肉送了终。娘泪流满面,拈香的手抖个不停。爹理屈词穷,怯怯地看了娘一眼,抱住头缩着脖子,就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
吃了鳖肉和没吃鳖肉的社员们都心中惴惴,虽然嘴里不说,可他们心里也没底。首先受到惩罚的是队上的一条老黄牛,老黄牛喝了饲养员老八舀给它的一瓢老鳖汤,就在当天晚上,莫名其妙地咽了气,口吐白沫,样子十分恐怖。有人说老黄牛是阳寿满了,纯粹属于自然正常性死亡。也有人说老黄牛早不死,晚不死,为什么喝了老鳖汤就死了,明明是老鳖显灵,上天的报应。
争归争,吵归吵,其实最有发言权的是饲养员老八。他在收拾残局的时候,从锅底里捞上来两颗鸽蛋大小的珍珠。珍珠玲珑剔透,光彩夺目,在漆黑的晚上可以用来照明,老鳖道行深厚,两颗珍珠就是明证。老八也吃了鳖肉,不仅没有受到上天的惩罚,反而白得了两颗珍珠,老八回想起来十分后怕,一天到晚,一张嘴就是阿弥陀佛!
4
关于老鳖,关于大自然的神性,在我们沱水河一带流传着不胜枚举的故事,繁茂得就像树上的叶子,俯仰可拾。有两个放鱼鹰的老客,也不知是哪个地方的人,他们双双结伴来到了物产富饶的沱水河,很快就被它的美丽迷住了,边旅游边捕鱼,日子越过越吆喝。
也是活该老客们倒霉,他们放鱼鹰放到了我们犁尖洲这段河面,鱼鹰们死活都不肯下水了。老客们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挥起竹篙乱扑乱打。犁尖洲是一个S形的回水湾,水深流急,深的地方两副纤绳也探不到底。每到夏天,岸边的石头上晒满了大大小小的老鳖,小的脸盆大小,大的超过了脚盆。
据老人们讲,河里有一只癞头鼋,至少有了上千年的道行。老鳖修成正果,就是鼋。鼋是龙的一种,大力无穷,传说中地球就压在鼋的身上,鼋转一转肩就是地震。
老客们又喊又叫,鱼鹰们一只一只地钻下了水,碧绿的河面暗流汹涌,泛起了一串串的水泡。水泡斗笠大小,磨盘似地转个不停。湍流中浮上些血水和一片一片的羽毛。鱼鹰们的羽毛。天色陡然暗了下来,雷声隆隆,贴地掠过的老北风卷起了漫天的砂石,平静的河水一下子惊涛迭起,老客们的木船一会儿飞上了浪尖,一会儿又跌进谷底。
几乎就在一眨眼的功夫,老客们的十二只鱼鹰都彻底地报销了,只见钻下水,不见浮上来,在深不可测的水底下,上演了一场惊心动魄的鹰鳖大战。老客们捶胸顿足,悔青了肠子,一传十,十传百,老客们都把我们犁尖洲视为畏途,宁肯多绕几步,也不敢轻易染指。
不知怎么的,自从听说了鹰鳖大战这个故事,我就对沱水河心存敬畏,崇拜得近乎五体投地。这是一条神圣得不可侵犯的河流。几乎每天忙完家务,做完功课,我总爱坐在窗前,托着腮,呆呆地望着河水,让思绪自由自在地飞翔。
世上如果真有水府?那沱水河的水府是个什么样子呢?是泥砖小筑?还是琼楼玉宇?龟当左丞相,鳖是右丞相,那谁来当龙王?我带着一肚子的疑问去请教大哥和二哥,他们也不懂,他们都笑我傻笑我痴。我呸!连草把子龙都有个龙头,为什么水府就没有龙王呢?其实,真正傻的痴的是他们自己。
5
还有这么一个传说,也不知是不是杜撰的。说有一个走南闯北的打枪佬,不知深浅,渐渐地在我们沱水河一带打起了脚鱼,收入不错。按我们洞庭湖平原的习惯,我们把沱水河一带的打脚鱼的人都戏称为打枪佬。八毛钱一斤的脚鱼每天可打一百多斤,挣十二张工农兵。
按时价,十二张工农兵可以买回一头二百多斤的肥猪。打枪佬早出晚归,渐渐地打到了我们犁尖洲这一带水域,好心人告诫他说,犁尖洲这一带的脚鱼不能打,可他就是不信,一半是财迷心窍,一半是血气方刚。
出事的那天天气很爽,稻菽千重浪,青山美如粽,沱水河就像一幅缓缓展开的画卷。河水纹丝不动,凝碧得像一面镜子,脚鱼都要浮出水面换气。打枪佬一鼓作气打了50多只脚鱼,鼓鼓囊囊地装满了两只口袋。
猛地,河水泼喇喇地一声钝响,水面轰隆一声裂开了一条口子,一股黑气冲天而起,袅袅娜娜地窜进了云霄。打枪佬情知不妙,心想一定是遇到了鳖精,连脚鱼也不敢要了,抓起脚鱼枪就开始逃命。慌不择路地逃到村口,看见一个孕妇正在晾衣服,打枪佬住了脚,可怜巴巴地哀告:大嫂,您救救我,有人要我的命哪!
孕妇拍了拍肚皮,笑了笑,我一个大肚婆,拿什么救你。打枪佬又是鼻涕又是眼泪,好话说了一箩筐,大嫂,救我其实很简单,让我从你的裤裆里钻过去就行了,沾上大嫂您的阴气,鳖精就找不到我了。
说时迟,那时快。
打枪佬前脚刚钻进孕妇的裤裆,鳖精后脚就赶到了。鳖精并不像传统小说里描写的那样面目可憎,它变成了一个珠光宝气的贵妇人,貌美如花,气度不凡,像画里的仙子。贵妇人道了个万福,口齿十分伶俐。大嫂,您看见一个拿脚鱼枪的男人没有?穿毡鞋,戴斗笠,个子这么高。贵妇人做了做手势,情绪有些激动。他打烂了我的裙。
汉字里,裙和群谐音。孕妇笑而不答,信手一指。贵妇人说了声谢谢!拔腿就朝孕妇指的方向追了过去。聆听着鳖精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藏在孕妇裙子底下的打枪佬终于停止了筛糠,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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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爹也是摸脚鱼的高手。不瞒您说,大哥、二哥和我的学费,都是爹摸脚鱼挣来的。每到汛期,河水暴涨,漫上了对河两岸的滩涂。入夜,脚鱼们耐不住躁热,偷偷地爬到岸边的水洼里或岩坎下,坦着白白的肚皮,享受风和水的清凉。爹没置木船,划的还是那只烫盆。划烫盆也十分讲究,不能弄出半点声响,响声大了,脚鱼就会吓醒,所有的努力都前功尽弃。
摸脚鱼讲究的就是一个摸字,动作要轻,要准,要干脆,不能拖泥带水,就像妙手神偷。爹一般在凌晨一点左右出发,划船的有时是大哥,有时是二哥,大哥和二哥实在忙不过来的话,我也能凑合。脚鱼虽然价廉,但还多,每个晚上至少要摸七、八十斤,盆大能刮粥。爹摸的脚鱼一般都不零售,批给早就等在家里的贩子,也就赚个七、八张工农兵吧!15块钱一百斤的稻谷可以买500多斤。
牛皮不是吹的,信不信都由你。脚鱼涨到200块钱一斤的那年,爹就创下过一个晚上摸脚鱼一百零二斤挣钱二万零四百块的世界记录。如果摸脚鱼真有世界记录的话,那一定也是爹创下的。真的,我还忘了告诉您了,摸脚鱼时船上一定要点上一根蚊香。蚊子是脚鱼的天敌,哪怕叮上一小口,抵抗力差的会一命呜呼,抵抗力强的,即使大难不死,也撑不了几个日子。
算起来,爹摸脚鱼也遇到过鳖精。不过鳖精没有惩罚爹,只是给了爹一个善意的忠告,像恶作剧。也许是因为娘信佛,出于娘的荫功吧!那天是个什么日子我就记不清了,反正是夏天,划船的是大哥,划到靠近犁尖洲的那一带水域,大哥不敢划了,怯怯地问:爹!我们回吧!
爹正在兴头上,咬了咬牙,态度十分的坚决。这里鱼多,我们再摸一程吧!爹仗着胆子大,连连得手,摸上来两只四斤多重的大脚鱼。摸到了第三只,爹忽地平地里一声尖叫,声音慌乱而突兀。死婴哪死婴!他高高地扬起臂,哆哆嗦嗦地把手上的脚鱼扔了出去,溅起了一蓬水花。大哥忍不住了,嘴里不停地埋怨。爹!刚才您摸的明明是一只脚鱼,怎么就变成死婴了嘞?扔了多可惜啊!
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他使劲地揉了揉眼珠子,把眼睁开,定睛望去。咦!也真是怪了,一尼龙网兜的脚鱼都变成了一尼龙网兜的死婴,白白胖胖的,恐怖之极。爹全身都起满了鸡皮疙瘩。没风,却毛发俱寒。爹看了看阴云四合的天空,仰头暗祷,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心平气和地对哥说:倒了吧!给它们一条生路,就是给自己一条生路。爹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哥愣了愣,有些不舍。
快倒,这是命令!爹又加重了语气。
大哥畏惧地看了爹一眼,慢慢吞吞地站了起来,慢慢吞吞地解开网兜,慢慢吞吞地把脚鱼倒进河里。看得出,哥的慢是故意的,他在等着爹收回成命的那一刻。可爹没有,直到哥完成了倒脚鱼的全部动作。脚鱼们死里逃生,伸长脖子,四肢桨一样地划动,把满河的月光都揉成了碎片。虽然嘴上不说,可哥还是对爹的决定充满了怀疑。心想:爹是不是真的疯了?把到了手的财喜都扔进了水里。
不知是出于鳖精善意的忠告,还是对于生命的敬畏,抑或别的原因,爹再也不敢下河了。他宁愿在几亩责任田里累死累活,也再不敢打沱水河的主意了。他青灯黄卷,长斋礼佛,像娘一样,彻彻底底地皈依了佛门,成了远近知名的善士。哪怕就是日子再穷再苦!贩子们给的钱再多,出的价格再高,他也一口回绝,坚决不干,根本就没有商量的余地。
7
爹在晚年还做过一件善事。说起来也巧,邻居七阿公得了癌症,肠癌。看看将死,日子不多。七阿公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能饱饱地吃一顿脚鱼。七阿婆哭哭啼啼,一咬牙拿出了自己的体已钱,在打鱼佬杨老三那里订了几只。
无巧不成书。
一天晚上,爹睡到半夜,突然梦见九条青衣绿靴的黑脸汉子,齐刷刷地跪在他的脚下,纳头便拜,声音朗朗地说:善人在上,救救我们几个吧!我们都是沱水河里的水族,只因一时贪玩,误中了打鱼佬杨老三的圈套。
爹搀了搀胡子,皱起眉头。怎么个救法?自古人间、地狱、水府各有所辖,互不相通。领头的青衣人趋前一步,附住爹的耳朵如此这般地叮嘱了几句。爹笑着点了点头。
第二天正午,杨老三果然抓到了脚鱼,从我家门前路过。爹截住了他,取下他挎在肩上的鱼篓,仔仔细细地数了一遍,妈耶!不多不少,刚好九只。爹惊出了一身冷汗。
爹不动声色,拿出了超过七阿婆两倍的钱,顺顺当当地买下了杨老三篓子里的脚鱼,一只不漏地放了生。怪的是,七阿公服下了爹推荐给他的一副土方,病情大有起色,脸色红润,声如洪钟,身子骨也一天比一天硬朗,根本就不像个有病在身的人。七阿公懵了,带着满腹的疑惑跑到省里的大医院一检查。乖乖!原来他得的不是癌症,而是县人民医院的误诊,提心吊胆三个多月,原来是一场虚惊。
对于世事,爹看得很通透。他是在一个雨后的黄昏里离我们而去的。他头脑清醒,却行为失常。他紧紧地握住娘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叮咛,不厌其烦。他说他死后不要土葬,把他的遗骸就地烧成灰,撒进沱水河里,喂那里的乌龟、老鳖,他自知罪孽深重,唯一能赎罪的就是这具血肉之驱,这具臭皮囊了!
在娘压抑着的啜泣声里,大哥、二哥和我,长跪在爹的遗体前,止不住地泪流满面。我们一遍又一遍地给爹磕头、上香、烧纸,泣不成声地送他上路。娘机械地敲着木鱼,口宣佛号,手掐念珠,怀着对生命的敬畏。爹啊!你就像门前这条奔腾不息的沱水河,你能流进你的天堂吗?
按照爹的遗愿,我们在老屋门前的禾场上架上木柴,浇上煤油,兄弟三人一齐用力,踮起脚尖,把爹的遗体扛了上去,婉言谢绝了邻居们的帮忙和亲朋好友的参与。其时,大哥读高中,二哥读初中,我也上完了小学五年级。我最大的心愿就是守着爹的沱水河和百年老屋,啃馒头、爬格子,圆我当作家的梦,自甘贫贱!爹,你听见了吗?儿子以你和沱水河为荣。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阳光好灿烂哪!隐隐吹来的河风挟带着水的滋润和潮湿,大地真辽阔啊,一望无际的洞庭湖平原能把你的脖子望痛、望酸。
香烟袅袅,佛号声声,娘颤抖着用一根信香点燃了木柴。滚滚的浓烟冲天而起,遮蔽了太阳和大半个天空。熊熊的火光里,我看见爹一下子坐了起来,双手合什,面目如生,脸红润得就像天上的那轮太阳,光芒万丈,炫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
我们一下子惊呆了,趴在地上,额头磕得乒乓响。眼里揉进了沙子,额头磕出了血,也顾不得了。我们呼天抢地,哭得一塌糊涂。我真不明白:怎么会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在爹生命的载体即将消逝的那个刹那里回光返照?我想破了脑壳,也参不透这个玄机。我恨自己的顽愚。
娘掐着念珠,口诵阿弥陀佛,木鱼声声,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响亮,身上的皂衣完全湿透了,脸上也大汗淋漓。娘撩了撩额前的几绺乱发,深深地吸了口气,一下子就歪倒在蒲团上。这么些天来,娘悲伤过度,不吃不喝,体力严重透支,生命早已超过了极限。
我们忙慌了脚手。掐人中的掐人中,灌水的灌水,唯恐娘也离我们而去。猛地,娘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摔开大哥,声音朗朗,俨然是爹的腔调,举手投足完全透着爹的神韵,连我们这些与他朝夕相处的儿子们,也挑不出半点破绽。
爹拍了拍胸脯,爽爽朗朗地笑着说:你们不要哭了,我已经进了天堂,玉皇见我知错能改,让我位列仙班,掌管沱水河的水族,大小也是一方圣贤。你娘年纪大了,离死不远,她一心向善,言辞唠叨,你们做儿子的要体谅!切莫让她饿着、冻着、累着,百义孝为先。逢年过节,记得给我上柱香,报个平安,以免爹悬望。好!闲话我就不多说了,老夫去也!
言毕,空中传来一声爆响,满室异香。我可怜的爹啊!原来他在巧借娘的躯壳,来了却自己最后的一桩心愿。
娘昏睡了一阵子,半响方苏。之前她说过些什么,她半句也记不清了,脑子一片空白。服侍娘睡下之后,我们饱含着热泪,默默地把爹的骨灰拢在一起,得灰六两三钱,大家唏嘘不已。在嘹亮的号子声里,兄弟三人一齐用力,把爹那只已闲置多年的烫盆拖向水边。
我们鱼贯地爬上了烫盆,一桨一桨地划向河心。我紧紧地抱住爹的骨灰坛子。想哭,却又不敢。我死死地咬住嘴唇,生怕自己哭出声来,惊扰了这河美丽的黄昏,惊扰了沱水河和爹的梦。
爹啊!如果世上真的有天堂!沱水河能流进天堂吗?故事从一条河流开始,又在这一条河流里结束。那是宿命,那是生命的另一种轮回。